讀昌耀的近作,我欽服於他對詩的敏感與發現,對一首詩總體的詩性把握。對於詩人而言,有“有句無篇”者,有“有篇無句”者,但如昌耀這樣,毎一句都是詩,且通篇又能創造出沁人心脾的情境和氛圍的詩人,確是少之又少了。當俗常的日子將詩意埋葬,人的頰骨內已生出厚繭,昌耀正用榔頭一樣古老的漢字,敲醒未曾泯滅的詩在詩壇,昌耀是廣受推重的詩人,而推重昌耀的,又多為頗有創造力的詩人和青年詩人屮的翹楚。我常常收到一些年輕的、素質較好的作者寫來的信,他們常常提到昌耀是其極少幾位最敬重的詩人之一。在這個詩意貧乏、詩心已渺的年代,詩受讀者的青睞頗為難得,而詩受詩人的青睞則更為難得。由此,稱昌耀是詩人中的詩人恐並不為過。
堪稱骨子裏便是個詩人的昌耀,似乎有點怪,據稱一些名家到了西寧有意探望,他卻拒而不見,原因不是別的,是“不會說話”。一個與詩同一,詩已深入骨黯的人,確有些與世俗格格不入,因為現實生活中是不能用詩當話說的。記得前兩年我去青海,餐桌上由昌耀致詞,那不連貫的學來的客套用書麵語言表達出來,整個是個反諷,既嚴肅而又有趣。杭州的友人說他某日到了杭州,想不起來打個電話讓人接站,竟一路打聽路徑,自己走了一上午才摸到了作家協會。前年,請他到京領取“人民文學詩歌獎”,在西寧車站購票時,錢包和身份證均被人搶走。遭受搶劫而又失去“身份”的昌耀驚魂不定,打來電話,讓我到某次車某車廂某座號處去領他……
或許,隻有他自己和為數不多的人了解他活潑、生動的天性。他曾寫信告訴我,他要騎自行車周遊全國,到時候從青海騎到北京來看我。若幹年前我請他吃了一頓飯,他曾像孩子一樣真誠地說,到了西寧,他一定好好請我一頓。近幾年,他曾將自己所有的作品工整地抄就寄給《人民文學》,當他聽到公允的評價,得知所有的作品在刊物一次推出時,頗為感慨,並寫來長信、言之要“士為知己者死”……其實,麵對昌耀,我倒真心地感到他對刊物、對我這個編輯的有力支持。對他這樣的詩人而言,即使給他頒了獎,也不僅是刊物給他以榮譽,他的作品,也給了刊物以榮譽。
寫詩需要進入狀態,讀詩也需要進入狀態。心境浮躁,對詩缺乏敏感的人不必讀昌耀的詩。隻有當夜闌人靜、心境空明之時,品讀他長長短短的詩行,才能領略書頁間傳來的“空穀足音”。
灰娃的詩認識灰娃是十年前的事了。在一個光線黯淡,陳設簡單的房間裏品茗、交談,初始的印象有如渾濁、紛亂的塵世間驀然湧出一股清泉清冽、真純,帶著山野的氣息,令人精神為之一爽。記得那是一個冬天,灰蒙蒙的天色,陳舊的樓舍,而屋角一尊偌大的瓷瓶裏卻插著一蓬幹的枝條,呈噴泉狀,細弱、簡潔、意趣天然,在寧謐中呈現流暢的動感。我想那該是一環夢境,在年輪之上生發,而枯黃中包裹的該是一個又一個爆芽的季節。
我得知她的名字叫理召,撫養著兩個未成年的孫女度日;還得知她是位“老延安”,歲就住進了延安的窯洞在青年劇院兒童藝術學園,學習音樂、舞蹈和繪畫;年代末畢業於北京大學外國文學係。或許是被一種高貴、質樸和純粹所吸引,或許是對藝術的認知和崇敬,日後我常去看她,她也領著孫女偶爾到我家裏小坐。我詫異於在她那裏常常碰到從事文學、藝術的年輕人,其中有大學生、畫家、舞蹈家、詩人、學者,一律年輕,且談吐不俗。一個生於年的老人,能和這麼多年輕人有共同語言,說明她心理還是那麼年輕,有著天然的藝術家的氣質和性格,而生活經曆的豐富抑或坎坷與不幸,又使她對人生的體驗有著年輕人未能到達的深度。
當時,更讓我震驚的是她的詩。當我從她手中接過一摞抄寫得工工整整的詩稿,在燈下細讀時,隻感到心靈的撼動,我敢說那是我當時讀到的最好的詩篇。這些詩寫於年代初,看來,說那個年代“沒有詩歌,沒有小說”是不確切的,隻能說沒有發表真正意義上的詩歌、小說。其時些複歸的詩人沉浸在巨大的政治熱情裏,或痛定思痛,或欣喜若狂,剛剛放開的喉嚨還顯得緊迫、嘶啞。而以“朦朧詩”這不準確的界定登上詩壇的青年詩人,雖在求索著新的美學向度,但作品仍舊籠罩在巨大的政治陰影之中而我手中的這一摞以《野土》、《祭典》命名的詩稿,無異是另一種詩,是當時絕無僅有的作品。難怪這些詩的一部分在《人民文學》發表之後,很多人紛紛打聽作者是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