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 我寫《碑》(2 / 3)

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得知消息後,非常重視這部小說。尤其是張良村副總編和餘天寶主任更是不斷地關心詢問創作的進展情況,他們的真誠讓我感動。二〇〇七年中國作協也把它列為重點扶植作品。我更要慎重對待,字數由原來的四十多萬字磨到三十五萬字;書名由開始的《英雄碑》改為《戰俘》,後又覺得有點低沉,再改成《碑》。書出版後反響還不錯,書評不少,讓我最為感動的是評論家、原總政宣傳部藝術局局長汪守德,他從審初稿到成書後,前後讀了三遍,寫出了一萬兩千多字的題為《中國戰爭題材文學的深度開掘》的評論文章,他認為“這部有著獨特品質的作品,成為我國戰爭題材創作的另一奇觀,並且有望在中國戰爭文學史上留下濃重一筆”。《碑》獲得了總政第十二屆全軍優秀文藝獎長篇小說一等獎。

盡管好評如潮,作品也獲了目前軍隊的最高獎,但這部小說的主人公邱夢山仍讓我夢牽魂縈,我放不下它。讓我放不下的是小說後半部邱夢山作為戰俘交換回國後的命運走向。最後突圍,因黑夜與三班長石井生穿錯了軍服,被俘後敵方按照他軍服上的簡易檔案指認他為石井生;交換回國在審查時,是繼續將錯就錯頂著石井生之名偷生,還是恢複邱夢山的真實姓名麵對現實,成為邱夢山拷問靈魂的難題。原《碑》中,在戰友的勸說下,邱夢山為了不給兒子和要改嫁的妻子帶來厄運,考慮石井生是孤兒已經犧牲,將錯就錯不會給他造成任何影響,於是他以石井生的名義認了爹娘,以叔叔身份見了兒子與妻子,這一行為恰恰吻合了妻子嶽天嵐的英雄情結,她把兒子都改了姓。但這卻完全與嶽天嵐和邱夢山人性的本真感情相悖,他們共同忍受著世俗歧視與真實感情的折磨。

對邱夢山這一命運走向的書寫,我心裏一直不踏實,盡管有了好評,也獲了獎,但我時常在拷問自己,邱夢山能這樣做嗎?我越想越不能接受。邱夢山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作為連長,他絕不可能把俘虜的帽子扣到自己部下的頭上,這有悖於他的個性與靈魂。所以我要出修訂版,還邱夢山以人格的尊嚴。

這一人物命運走向,是當初第二稿的結構。有人對此曾提出過意見,認為這樣人物就轉入了地下,沒有直接麵對社會,沒有直接進入矛盾,影響作品的力量。書稿到了解放軍文藝出版社,編輯和文友又認為這個結構有戲劇性,使矛盾曲折複雜,人物心理更豐富。盡管把錯名與頂名的合理性和客觀依據彌合得天衣無縫,但這一走向始終讓我不安。於是我對《碑》按第一稿的結構做了全麵修訂。 三、我想表達什麼

每一個作家寫一部作品,都會竭盡全力把他想要表達的東西隱含其中,讓讀者在閱讀中感悟而產生共鳴,這是作家寫作的根本目的,也是文學的力量。我寫這部小說是想探英雄的人性,還戰俘以尊嚴。

當時《碑》出版後,有人問我,你的《碑》是不是根據電影《英雄兒女》中王成的原型寫的?邱夢山跟王成原型的命運一樣,英雄受盡磨難。我甚是驚奇,我從不知王成的原型是誰。一個六十年前的誌願軍戰士,與當代解放軍連長,命運怎麼會一樣?

事實果真如此。經我查實,王成的原型叫蔣慶泉,現已八十好幾了,家住遼寧省錦州市一個叫大嶺村的偏僻山村。他是一九四八年遼沈戰役國軍潰敗在逃跑回家的路上參加的解放軍,在解放上海的戰鬥中立了三等功,入了黨。一九五二年,他所在部隊二十三軍六十七師二〇一團五連開赴朝鮮,蔣慶泉由通訊員調入步話機排當步話員。四月十八日,他們連攻占石峴洞北山。戰鬥打到最後,他們連長、排長、班長全部陣亡,全連一百六十五人隻剩下十幾名戰士,陣地眼看就要被美軍奪回。蔣慶泉跑出碉堡用步話機向團裏喊話,“向我們碉堡頂上開炮!”團裏的步話員陸洪坤回問:“那你們怎麼辦?”他說:“你別廢話,向我開炮!向我開炮!”他是朝鮮戰場上第一個喊“向我開炮”的人。蔣慶泉沒能喊響咱們的炮,彈藥供應不上;敵人的炮彈卻炸碎了蔣慶泉後背的步話機。蔣慶泉帶著重傷,爬著找槍,他想結束自己的生命,寧死不當俘虜。瓦斯彈讓他昏迷,他再睜開眼睛時,已躺在美軍卡車裏成了俘虜。

二十三軍《戰地報》記者洪爐寫了戰地通訊《向我開炮》,因蔣慶泉在交換戰俘名單中,不隻這篇通訊沒能發表,回國後他曆經磨難悄悄地在山村裏偷生度日。一九六四年看電影《英雄兒女》,看到王成喊“向我開炮”的情節時,蔣慶泉隻能躲到被窩裏哭,從不跟家人說抗美援朝的事。老作家洪爐在崔永元的節目裏尋找他,又在網上寫了《呼喚“王成”:你在哪裏?》,終讓戰友陸洪坤小孫女在網上搜到,找到了蔣慶泉。

《碑》出版三年後,我在網上又看到鳳凰台《冷暖人生》欄目采訪報道《“烈士”的複活》,我驚奇得無法解釋,這個複活的“烈士”何元海的人生遭遇,竟跟我小說中的主人公邱夢山完全相同,甚至連被俘後的細節都相同。

一九七九年,何元海所在的五十四軍一六一師七連參加了對越自衛反擊戰,三月二日,他們遇到了參戰以來最激烈的一場戰鬥。何元海跟著班長向永文正麵禦敵,班長向永文突然中彈陣亡。何元海憤怒地端起機槍,一邊打一邊吼,你打死我班長,我要打死你,打死你!瘋狂掃射五分鍾,何元海擊斃了三名越軍。一枚手榴彈直接落在何元海身邊爆炸,何元海倒下了。兩個小時後,戰鬥結束。連隊還要繼續作戰,隻能帶走傷員,戰後再來運回烈士遺體。何元海被留在了戰場……

三月三日清晨,何元海在屍堆裏睜開了眼睛,但他動不了自己的身子,越南人發現何元海有體溫,把他抬上了擔架。何元海的腦袋都要爆炸了,他意識到自己當了俘虜,但他無能為力。在醫院裏他像邱夢山一樣幾次自殺,都被敵人發現,把他捆了起來,二十一歲的何元海陷入了絕望的處境。兩年後,他成了最後一批被遣返的戰俘。當何元海激動地跨過國境線沉浸在回到祖國的欣喜中時,公安機關卻把他關進了看守所,一個月的審查後,何元海被複員回家。曾轟動了家鄉的一級戰鬥英雄,活著回來後一切都變了。他幾次到民政部門問工作安排,他們把他打發到林場種樹。那個武裝部長跟他說:“你一個俘虜兵還想要什麼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