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梅竹院(1 / 3)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柳三變的《雨霖鈴》啟首一句在昆腔淒然慢板中悠悠回蕩在姑蘇古城上空的時候,狄遙已緩緩推開庭院大門,門外是寒意正濃的晨。

他長衫綸巾,膚色在黑衫的襯映下有些微微的暗,臉上顯出永遠都褪不去的風塵與疲憊,但雙目卻是犀利的。站在自家的門口,他黯然一歎。

狄逍背後的大院是狄家祖業,那曾經承載著無比輝煌和榮耀的庭院而今已破敗了,門上紅漆早已駁落,門楣偌大的“姑蘇狄府”四個燙金魏碑大字在百年風雨中褪失殆盡,庭院前的荒草從光滑古舊的麻石小徑縫隙間逸出,在寒霜中枯萎著。漁隱巷白牆黑瓦下的買賣挑子在寒晨薄霧中開始了一天的生計,巷邊的水道上幾隻渡船曲折地流入街巷深處。

狄逍輕輕踏上那座漁隱拱橋,過橋,轉南首,上青石板街,去喝聽楓樓的第一道早茶。

狄逍常來聽楓樓。茶博士的照顧殷勤周到,看戲、聽曲、品著風味別致的各色茶點,在這寒冬臘月天裏,邀三、五知己歎人生,或是一人靜坐獨處,看樓下芸芸眾生,有一種恍若隔世般的幽遠。這樣的氛圍中,他一般都坐上個把時辰,他已奔波久了,這樣的生活無疑是恬靜的,有種休養生息,相忘於江湖的感動。

但今天的狄逍卻隻在樓上坐了小半個時辰,因為兩件事情影響了他的心情,一種不祥預感擾亂了他本已平複的心情。

聽楓樓的飲茶與眾不同,姑蘇一絕。樓裏茶博士是個蜀人。與姑蘇清茶的淺斟慢酌截然不同,衝茶泡水味濃剛勁,頗具川蜀之風。那茶博士姓唐,四十上下,短小精悍,銅壺在他臂彎勾轉間,壺頸微挺,修長的壺嘴便有一股熱熱的水泉激射而出,急急噴在口大底小的杯碗裏,杯底預留的枸杞、紅棗、ju花等諸般養生滋補之物被急水衝泡得旋轉著鋪開,水沿與杯口齊,那水竟不遺一絲半星於外,是名蓋碗茶。

今天的蓋碗茶卻衝得有些燥。那唐姓博士原本是萬中無失的,但今天卻失了手,興許衝急了些,水柱竟有十數滴射在狄逍手背上,專注看戲的狄逍驀地一驚,手一抖幾乎碰翻了茶具,雖有茶博士一迭聲地賠小心,狄逍仍是皺著眉,心情壞起來。此後,同桌一位客人竟被杯中沸水燙傷了咽喉,一股不祥預感湧上狄逍的心頭,他擲一把銅錢於桌上,下了樓。

此時,正有一雙隱於茶樓暗處的眼,注視著他離去的背影。

樓外霧將盡,風微起,天已陰。

出得聽楓樓,狄逍租了頂雙人小轎,向城南而去。街上行人稀少,一路上兩轎夫健步如飛,出城。

城外,細雨如絲,霧中若縷。大約行了半個時辰,已是姑蘇城外。郊外是一塊塊薄霜籠罩中的莊稼地,地裏滿是莊稼的殘杆,一層層打在地裏,遠霧裏不甚分明。

阡陌中又行了一柱香光景,轉過一個小山坳,眼境為之一開。此時,霧已盡散,但陰雲仍在,小雨頻落,微風因這開闊仿佛變得和煦起來。

那是一幢獨處的院落,約四、五進的模樣,遠看院落裏青牆黑瓦,布局別致,院前種著畝片梅樹,梅枝已開,清白的朵欲展未展,微風起處,紛紛點著頭。屋後密密匝匝立一片新竹,在簷鉤屋頂間露出,也隻畝許,風吹葉動,展映如簇,輕輕作響。

屋院正中掛一木製陰文牌匾,匾有些焦糊,與文字邊界幾乎混成一體,但仍看得出“梅竹別院”四個蒼迥漢隸。

小轎停在院前,付過轎資,狄逍徑向院裏行去。一作布衣裝扮髯長及胸的中年文士已快步迎出。

中年文士上前便拜,口稱:“恩公!”

狄逍忙攔住,道:“居士不必多禮。”

文士道:“恩公,救命之情顏某粉骨碎身無以為報,區區禮數,理應周全。”

禮畢,進院。

院中是一麻石小徑,兩旁的梅枝花蕊新吐,沁香陣陣。沿小徑過院入堂,卻是另一番景象。

廳堂裏寬敞深闊,地上鋪著地毯,鬆香自鶴嘴裏涎出。左右牆麵顯是經過精心修葺,著色古雅,內廳隱隱有琴瑟傳出,清越古樸,音韻脫俗。正對門居中牆上掛著一幅前人名作《清明上河圖》,其畫雖是真偽難辨,但人物景致著墨自然流暢,用筆意韻不凡。狄逍曾就此畫真偽問於韻清居士,居士笑顧左右而言,隻說此畫雖非張正道原作,但也出自大家手筆,這位名家曾受之恩惠,原擬以平生得意畫作相贈,他卻覺相謝從俗,堅要此偽作,名家無奈,隻好破平生之例,用了三天時間繪出此圖,細看間,筆鋒落處氣象蒼迥,勢力萬千,實不輸於原作。

圖下是一軟榻,八尺見方,上置一幾,幾案中擺著茶具,一壺四杯,樣貌古樸,均是宜興紫砂,大約成品日久,露出些微黑赫。

居士一聲諾,側門進一小童,端一壺沸水,到旁衝泡茶水。

衝調好,韻清居士相請,二人退履盤坐於榻上,各自拈杯,飲一口。那茶初入口微澀,後轉清香,卻又香而不濃,入口純而不淡,狄逍不禁讚道:“好茶。”

居士拈須道:“此茶曰‘雲中盛雪’,是西湖茶中的極品,清明采摘下於冰窖中貯藏,此時取用,卻清新如初。這水也有講究,是去年梅枝上的陳雪,與葉料共貯冰窖,雖有年餘光景,但茶水中的淡淡寒梅清香依稀可聞。”

狄逍再呷一口,微微合上雙目,茶水在口喉處吞留,溢香愈發純厚。片刻,狄逍睜開眼,卻不禁有了些許皺眉。

韻清居士斟上茶,雙手垂膝,坐正,目視狄逍,他緩緩道:“恩公,可是有何隱事?”

狄逍不答,長歎一口氣,又飲第三杯,下榻,行至窗前。那是屋裏唯一的窗戶,是暗格花窗。尋常人家都是雕些喜慶圖案,但這扇窗卻是梅花和竹子的映象。那像做工精致,但許是天氣等諸般情狀影響,梅竹之清疏淡雅並不明朗,和著若有若無的琴韻有種陰暗的曖mei。

狄逍輕輕推開窗子,雙手背負著袖,看窗外,屋外的細雨已歇止,仿佛未下過一般,但重重的烏雲開始聚合,醞釀著更大更猛的風寒。

居士輕輕走過來,也在窗前止住,他自顧喃喃道:“風雲變幻,天有不測,看來一場風雪已不可避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