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掛著他地裏的紅薯,肯定想著這麼大的雨他三個妮子怎麼去挖紅薯。他問我怎麼人都不在了,我說你不知道?我問他聽見槍聲和喊聲沒有,他搖搖頭。他燒昏了,他肯定沒聽見,他可能夢見了家裏還未挖的紅薯地。我弄醒了他,我說壞事了,你中了槍,周圍又響起了槍聲,沒打收條的事他們又問得緊,是不是他們知道了那四十塊錢的事?我心裏很害怕,就把二十塊錢掏了出來,塞到九財叔手裏。九財叔不接,說:“到哪兒知道去?你這成不了大事的,你就死咬著一百二!”
天亮了,雨住了,幾隻獼猴在樹上發出了呼喚太陽的安靜唳叫。東邊,有一晃而過的朝霞,隻有淺淺一線,但很爽眼。視野漸漸地開闊起來,我等著踏勘隊的回來。沒有事的,他們沒有事,我們也沒有事,沒有什麼來打劫他們的人,全是雨天的怪現象,這馬嘶嶺就是這樣奇怪,不過是虛驚一場,他們沒有發現那四十塊錢的事,發現不了的,一切隨著白天和天晴的到來都會過去,他們要忙他們的去了,會把這一切忘了。我這麼祈禱著,祝隊長他們果然回來了。
整整一天都平安無事,陽光亮得人暈暈醉醉的,風也溫暖柔和起來。睡了一天,那些人神清氣爽了,呼朋喚友,要打牌了,要唱歌了。哪來的侵擾我們生活的劫匪和捉拿我跟九財叔的農民啊。沒有!我真高興。
平安無事了。他們吃著我們的洋芋,也無話了。
他們繼續在周圍圈定礦體邊界線。
那天傍晚我們回到營地時,卻沒見炊煙嫋嫋,廚房冷火無聲。這就奇怪了。大家緊張地走進營地,去廚房一看,翻了天,老麻和九財叔雙雙躺在各自的鋪上,兩人頭破血流,老麻最可怕,嘴張著,卻掉了幾顆牙齒。
他們兩個打架了。九財叔先動的手,他為什麼要動手,他肯定有他的道理。是在替老麻擇菜時,老麻傷了九財叔那易傷的自尊。老麻像個領導喊九財叔過去擇菜,他是想埋汰九財叔幾句,因為那些茄子是些收尾的茄子,又有筋又有蟲眼。老麻說:“老官哪,你碰見了鬼市吧?”九財叔眼就直了。老麻又說:“這像是鬼市上買回來的菜。”他顯然不滿意這些菜。九財叔就沒好氣地回了一句:“我買的羊肉呢,你切的時候是不是變成了人肉?”老麻一聽就打寒噤,這營地沒人,就他們兩個,老麻可能因為害怕而覺得要在氣勢上壓倒對方,便說:“老官你有什麼資格凶啊,我說你碰見鬼市又不是我說出來的。”“那是誰說的?”九財叔當時就渾身亂顫得不能自持,他又問:“你說是誰說的?”他要問個所以然。他忽然就站起來揪住了老麻的衣領,唾著老麻的鼻子說:“我跟你說,你不要仗勢欺人,你跟老子一樣,出苦力的,你能得到個什麼?這些東西是我拿命換來的,用命換的,你知道嗎?!”他可能越想越氣,一拐杖掃過去,老麻就倒了。老麻作垂死掙紮,抓到鍋鏟就鏟九財叔的頭,九財叔腦袋一偏躲過去了,一拐杖再橫掃過去,打到了老麻的嘴。老麻哇地嚎了起來,他喊:“讓省裏的領導來判你的刑!”
他把踏勘隊的說成是省裏的領導。最後“省裏的領導”祝隊長他們決定扣老麻三天工資,讓九財叔挑上籮筐回家。
這是打架後的第二天早上。九財叔聽了那個決定,眼珠子就要掉出來了,他的嘴唇囁嚅著,想說話,說不出,後來終於哭嚎起來:“為什麼要我走?為什麼要我走?!”
所有人都蒙了,看他哭。祝隊長說,因為你打掉了人家的門牙,這兒不準打架,不是放牛場。因為是你先動的手,為了維護踏勘的正常秩序,經研究,隻好讓你下山了。可九財叔不走,隻是哭,哭得鼻涕都流了下來,埋著頭,用一雙銼子般的手揩著涕淚。他不接工錢,不簽字,坐在那兒,好不傷心。
這事就僵了,也沒人再說什麼。可老麻急,老麻腫著牙床和腮幫,眼巴巴地要等著九財叔走。他沒有等到那個激動人心的時刻,他看見九財叔還在這裏,賴著不走。他不服啊,不解氣啊,就用猛烈的剁刀聲表示著他的態度。等人散了,九財叔偶然抬起頭來,看一眼廚房,眼裏全是刀子!
“叔,你怎麼辦?”我問他。
他沒回答我。嘴巴在動著。後來我聽清了,他在說:“我給妮子籌幾個學費……”
我聽見了“學費”這兩個字,我聽得很清楚。他未必還想讓三個妮子去讀書?我後來突然想他真的會的,他多少天來都是這麼想的。就衝著那一個紅發卡,衝著那些手機和錢,衝著小他一輩的人對他的吼叫,他遲早會下決心把孩子們送到學校去的。
“你是說,讓她們去上學?”我問。
他點點頭。
看來他們真的想要他走了,我也不想待了,我更加思念我身懷六甲的水香,我拚命地想她。我就對九財叔說:“算了吧,要走我們一起走。”可九財叔搖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