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僵持著怎麼辦呢,九財叔竟挑起籮筐跟踏勘隊一起外出了!並沒有要他去,再說他的腿還沒有痊愈,走路還有點瘸。小譚就出來說老官你不能做,你的腿挑不起。這樣行不行?除了不少你工錢,還補助一百塊錢,你走吧。這不少了。我想九財叔會同意的,可九財叔不表態,以沉默作答。這更堅定了他們要趕九財叔走的決心。我當時不知道,踏勘隊一致認為九財叔是個危險人物,在這樣的荒山野嶺,必須要提高警惕。種種印象加跡象表明,九財叔對踏勘隊有威脅,並非是個善良之輩,這一次鬥毆就是一個證明。
多難受啊,九財叔和大家。大家幹著活,九財叔挑著空筐跟著他們。我把我挑的東西分給他挑,他感激地看著我。這一天非常難熬,非常漫長。
而老麻在營地整整一天都在盼著九財叔灰溜溜地回來,乖乖地卷起他的破鋪蓋滾蛋。老麻甚至用老虎鉗子將九財叔的碗夾掉了一隻角,並在那個缺碗裏撒了一泡尿。老麻看著黃燦燦的尿液,咧著沒齒的嘴黑洞洞地笑。到了夕陽西下時,九財叔也沒一個人孤零零地出現在老麻麵前,而是跟大家一起回的。老麻於是將那些爛了的、長了芽的小洋芋果都煮進了鍋裏。結果可想而知,那天晚上大家吃了這些毒洋芋後,一個個都拉起了肚子。
在拉肚子的熱鬧中大家把九財叔忘了,我和九財叔什麼都沒拉,肚子好好的,我們抗得住。老麻對他導演的這出戲可高興了,“看你們都吃了什麼!”他說,“我也沒辦法,就這些洋芋了。”老麻把責任推給了九財叔和我,煽動踏勘隊對我們的仇恨。九財叔在晚飯吃洋芋的時候吃出了一股尿臊味,可是他沒有說什麼。即便是大家不停地拉肚子,也沒把怨氣撒到我們頭上,至少沒有公開撒到我們頭上。老麻就開始索賠了。那天晚上,老麻高聲在營地說著:“一百一顆!”
他要九財叔賠他的牙齒。若是一對一,老麻是不敢在九財叔麵前這麼囂張的,九財叔那隻右眼裏透出的寒氣,讓人見了會不由自主打三個激靈,但老麻仗著祝隊長們對他的暗地支持,有恃無恐。算算,我們來馬嘶嶺有二十一天了,也就二百一十塊錢,九財叔扣掉二十,隻有一百九十塊錢,要按這個價賠老麻的兩顆牙齒,九財叔還得倒貼十塊錢。當九財叔聽到他還得拿出十塊錢來,他的臉一下子就垮了,他是多麼無望。他張著嘴看著祝隊長和在燈光盡頭豁牙暗笑的老麻,除了乞求之外,看不出他要大肆行凶的念頭。他的嘴巴兩邊稀黃的胡子和皺折成了一個大大的括號,寬大單薄的下巴就托著那個“括號”,十分地無奈。那隻鼓起的眼睛現在隻是一個渾濁的晶體,充滿了惶然,另一隻有些坍陷的眼睛眯縫著,滿是意想不到的馴良。
九財叔走出來,他一定是很難辦,他算了算,他走,工錢加上踏勘隊補助一百,還有個兩三百塊,不走,賠了老麻的,能剩多少?但現在老麻又不讓他走,要索賠—他走又不能走,留又不能留。
晚上的風很大,依然是北風,河穀的冬汛好像在作最後的掙紮,在寬闊無邊的河床上撲騰著,整個山嶺到處是它們的腥味。九財叔在吃著什麼,我聞到了一股刺五加果的味道。九財叔摘了不少的刺五加,那種豌豆樣大的黑果子。這兩天因為他無法安眠,就吃這個。
“把他們殺了!”
這天晚上,九財叔作出了最後的決定。他狠狠地嚼著刺五加,開始看他的斧頭。
“你,咋說?”他問我。
“我,我……”
“事情成了,我們就安逸了。”他說。
“你跟我搞。”他鼓著勁說。
“搞了,我們就過安逸日子了。”
“叔,你聲音小點行麼。”我說。
“不要怕的,跟我搞。”
我也覺得九財叔進退兩難的時候他是會什麼也不顧的。他的這個決心讓那些錢和財物如此逼近我們,好像就在手邊,唾手可得了。我在被子裏,閉著眼睛,那些錢啊儀器啊就在我的頭頂飄蕩,還有紅牛仔褲和發卡和小小的薄薄的錄音機,還有好多手機。它們飄呀飄呀,它們穿行在藍色的天空裏,像一些鳥飛著,穿梭著……我看見水香穿著紅牛仔褲,別著紅發卡,站在馬嘶嶺河穀的對麵向我喊著:
“回來啊治安,治安快回來!”
我的夢被驚醒了!我聽見了真實的男人的喊聲:“有東西!有東西!”
睜眼一看,營地亮如白晝,瞬間,又倏地進入了黑暗。怪光又出現了!這光總是在晴朗的晚上出現!有人敲起了臉盆搪瓷碗,並且放起了槍。馬嘶嶺是一片恐慌中的混亂。
“注意隱蔽,不要麵對它!”有人喊。
光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