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財叔說,不是凍餓死的就是被人害了。他說,鷹隻吃腐物。山裏頭什麼事都會發生,沒事誰願意到山裏頭來呀。我就問到四川還有多遠,九財叔說他也不知道。我說:“九財叔,那三百塊錢,你給我一百五十塊了我回去吧。”九財叔聽了痛罵我:“命都快賠了,你就值這一百五?!樁樁件件的,你就值一百五?!你這沒出息的,這點錢打瞎你的眼睛!”我說:“那總比被老鷹啄吃了強些。”九財叔就說:“我要走,我給他搶完了走。”我說你搶哪個?他說我總不能就這麼走。他就溜出了那話:“光一百元的就有這麼一紮。”他用指頭示意。他說出了祝隊長腰包的秘密。他說:“你不想把它搶過來?為什麼他們那麼有錢,而我們啥都沒有?”我說咱是農民,人家是大學搞研究的,不能比。九財叔卻說:“咱受的苦比他們多,都是一樣的人,不該這樣啊。”我直笑九財叔愚笨,認死理。我知道他不懂,他沒想過來。我說,人家的錢與我沒有關係,我隻想回家,水香要生了。九財叔說,搶,我們搶他個淨光。你不會不要錢吧?我說我要錢,我咋不要錢?他說那就搶。我說搶不來的,他們人多。他忽然說他想了個好法子,看那邊有沒有老鼠藥,把他們毒了搶。我說這是犯法的,抓到了咋辦?他說你膽子咋這麼小,麻雀膽也比你大呀。這裏人不知鬼不覺的,這次不幹以後就沒機會幹了。你還到哪兒碰到這麼有錢的?他還說那個值幾十萬的家夥,有好幾個,不得了。其實那個家夥,王博士說的值幾十萬的那儀器,就值兩三萬塊錢,是王博士嚇唬我們的,唬我們這些鄉下人的,如今進了監獄,我才知道。當時因為恨吧,在路上沒事,就胡亂商量著怎麼搶,我說還是不要搶的好,偷,偷了就走。九財叔說:“你能飛走?他們一趕來,咱們就被抓住了。”他說我想好了,就這麼做。我說沒有老鼠藥呢?他就不吭聲了。過了一會兒,他回過頭舉起開山斧對我說:“一不做二不休,殺,殺了搶。要得你安逸,就不得他安逸。”九財叔想橫了,想窄了。我隻是覺得他是開玩笑的,心裏恨,才這麼說,圖個嘴巴快活。
不過那些錢確實讓我有些興奮,九財叔認真的撩撥讓我在這荒嶺寒雨中有些走神。二十塊錢的不滿已經演變成了搶劫更多錢財的企圖,不,是決心。我感覺到我將要與這個九財叔大弄一筆了,可這是冒險,如果真能做得萬無一失也未嚐不可以幹幹。聽有打工回來的說,外頭這年頭都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搶的,偷的,騙的,拐的,殺人的,海了,有幾個抓住了?又一想,九財叔,哼,你膽大,你這個熊樣子,你也什麼都敢?我不信。在他動手的那一刻,我都沒法相信他是那種敢出手殺人的人。
九財叔與我走在寒雨霖霖的山嶺上,挑著濕漉漉的空籮筐。他胡子拉碴的,鼻子裏噴出的團團熱氣變成水珠子,掛在他花白的胡茬上,那隻不能關閉的陰冷的眼睛向遠處看著,好像多有不甘似的,有一種念頭燃燒在他眼睛深處。我好像重新認識了一個人,這個人不是那個死了老婆、家庭負擔蠻重、蔫不拉嘰、又髒又爛的九財叔,不是的,是另一個。大前年,九財叔老婆隻感腹疼,一陣抽搐,還沒等到抬去醫院,就半道上死了。死了女人的家裏還有什麼好呢?三個妮子整天在那兒哭著,他八十多歲的老母親還得給他們燒飯和喂豬呢。三個妮子是被他打著去山上放羊的,後來又打著她們去山裏采藥,去山裏割豬草,去地裏刨洋芋種苞穀。就這樣,三個妮子越長越像人了,老婆墳上的草也越長越高了。九財叔就不愛理人了,瞪著眼看山,坐在地頭打盹兒。後來他家裏就放進了牛,牛就在房屋中拉屎,屋裏就飄出了畜便的氣味,被子越來越薄成了漁網,一直到兩塊錢的特產稅也交不起了,讓村長大罵他的祖宗十八代。三個妮子又沒讀書,又無娘調教,村裏的人都在想,這三個妮子咋辦啊,送一兩個去學校也好呀。村人就說,如果這三個妮子長大了,九財叔的好日子就會來了。可惜的是,日子很慢,三個妮子還遠沒有到談婚論嫁的年齡。因此,遭孽的還是九財叔,一個人扶犁,一個人還得背簍,一個人趕集擔柴,一個人還得照秋收秋。臉也黃了,皮也鬆了,他多大的年紀呀,跟他同庚的八大腳我爹,見了都不敢喊他九財弟,恨不得喊叔。八大腳我爹對我說:“九財,三個酒壇子是泥巴捏的,難出頭啊。”
我們披著雨布坐在冰冷的石頭上,九財叔說:“腰酸。”他揉著兩邊的腰,我懷疑他是腎有問題了,他臉上浮腫,眼珠發黃。我扶著他找了個背風的石坎,想拾點柴生火,這個念頭被吸一鍋煙取代了。九財叔費勁地點燃煙鍋,遞過來要我吸。我就接過吸了幾口,那種衝人的辣味差一點把我嗆翻了。我咳嗽了一會兒,又犯起了迷糊,竟坐著睡著了。再醒來,天已經大亮,我渾身似乎都沒了熱氣,腳已冰涼得失去了知覺,霧、雨、風,冷冷地包裹著我們。好在不一會我們聞見了柴煙,就知道有了人家。
我們見到的第一個人是個女人。這女人在家煮豬食,頭腦不太清醒的樣子,她回答我們這兒沒有糧食和臘肉賣,她甚至說不出她是四川還是湖北的。我們隻好再繼續走,可是,沒走多遠,就聽見前麵的九財叔一聲尖叫,接著響起了槍聲,九財叔中了安放在大蕨叢中的墊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