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好一首五代時李煜所作的「烏夜啼」!藉著描述繁花的開謝無常來隱喻世間一切美好事物的短暫,同時感歎著光陰的飛逝,最後那一句更是道盡了人生的無奈與不圓滿。
然而可惜的是,這首「烏夜啼」卻是發自於一道清亮悅耳又隱含調皮意味的嗓音,一聽就知道是個尚未經曆過太多滄桑與人生無情曆練的年輕孩子。
或許是因為年紀太輕的關係,使得他無法表現出其中所蘊含的感情,所以一首這麽叫人聞之動容的千古絕唱在他口中詠來,原本蘊藏在字裏行間那淡淡的惆悵美感不但全然消失殆盡,而且還荒腔走板不倫不類至極,若是李煜死後有靈不知是否會為此氣得吐血三升啊。
這是一間擺滿了書本的廳堂,在靠窗的書桌邊上就坐著一位身穿月白長衫約莫十五。六歲的披發少年,此刻他正瞪大了雙眼盯著他手上的一本書籍。
雖然他在那兒擺出一付「埋首苦讀」的模樣,但從那漫不經心的眼神及不甚莊重的坐姿中可以看得出來,他對於手中這本書顯然不是很感熱衷呢,而且此人在慵懶閒散中渾身還隱隱散發著飛揚跳脫的靈精邪氣。
不過仔細看看,這位少年人的相貌其實也頗為不凡,兩道有如遠山含笑般的濃黑長眉,靈動深邃的湛然雙眸,直達山根豐隆有勢象徵著正直與智慧的鼻梁,再加上他嘴角邊上微微泛出的一縷不羈笑意,嗯…這家夥看起來是不是有些眼熟呢!
嘿嘿…沒錯啦!他就是五年前的聶歡,現在…他已經是一位快滿十六歲的少年人了呢。
瞪著手中的書卷皺著眉頭不解地說道:「真是莫名其妙!這是什麽鬼文章啊?花朵謝了就謝了,幹嘛特別還為它寫一首這麽陰陽怪氣的詩,這人真是無聊。」
一個正是如旭日初生的年輕生命,對人世間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與急欲探索的渴望,所以自然不能體會到這位曆經風雨的詩人,充盈在字裏行間對生命的種種經驗與感觸。
又見他帶著忿忿不平的神情埋怨道:「唉…太過分了!乾爹這幾天神秘兮兮的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麽,自己天天往外跑就算了竟然不準我出去,真是氣死人了!」
難怪這麽一個天清氣朗的午後時分,正當精力旺盛又頑皮好動的少年人竟會乖乖的待在房中讀書,原來還是他的長輩的命令呢。
雖然聶歡實在很想跑出去找他的夥伴玩,但又深怕那老夫子會突然回來,若給發現到他不在家中那可大事不妙之極。
聶歡無奈之下也隻得繼續吟詩藉以打發時間:「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又是一首李煜的詞,隻是這樣深刻愴然的字句從他的口中念來,還是無法令人感覺到一絲詞裏原有的韻味。
深隱在群峰環繞間的這座山穀鬆柏參天茂密成蔭,再加上那蜿蜒川流的清溪沁涼的水氣蒸騰在空氣中,大大衝和了午後豔陽帶來的高溫,盡管是這麽一個烈日高懸天頂的仲夏季節,但對於居住在此的百來戶人家來說,似乎一點感受不到那種令人難受的襖熱。
這時候多數的壯丁都已外出,打獵的打獵工作的工作各盡其職,而其餘的老幼婦孺不是悠閒的四處串門子,就是待在家中準備一頓豐盛的晚餐,以便好好慰勞每天辛苦工作的家人。所以此時山穀中是彌漫著一股濃濃的恬靜安逸,隻有偶而幾聲雞鳴犬吠伴著鳥雀的叫聲回盪在山間作為寧靜中的一點點綴。
至於那些頑皮好動的年輕少年們呢?想當然自然是趁著沒有大人管束的時候,成群的跑去在山穀後方的湖泊裏玩水去了。相較之下此時還關在房中讀書的聶歡,的確是委屈可憐了點。
而且啊…他那親愛的夥伴兼寵物「天邪貂」,也被可惡的項小寶給拐去跟其他人玩耍了。
說起這「天邪貂」啊!其實就是在幾年前,聶歡跟項小寶那次迷路山穀中所帶回來的那隻受傷的動物。
經過聶歡那博學多聞的的老師也就是林老夫子研究之後,才知道那小怪物原來還來頭不小,是長白山的「雪神貂」與傳聞中早已絕種的「惑靈邪貓」所交配而生的異種靈獸,而且隻是一隻還在成長中的小獸;在前人所載的典籍中「寰宇搜奇錄」中稱為「天邪貂」。
而至於「天邪貂」當初是如何會與那條蟒蛇一起摔落潭中,恐怕除了老天爺之外是連邪貂自己也無法明白的了,因為在大夥兒回到他們的小村莊之時這小家夥的傷勢都還沒痊愈。而等到它醒來之後,負責醫治它的林老夫子卻發覺到這「天邪貂」在重傷之下,已經不幸地失去記憶了。
所以盡管那邪貂再如何的聰慧而且通曉人性,在失去記憶的情況下當然就沒法子為它的新主人聶歡提供任何解答了。
再說,當初它若不是幸運的遇上無意中挖到「千年何首烏」的聶歡與項小寶倆人,恐怕這承續著雪神貂與惑靈邪貓唯一僅有血脈的靈物,可能就這樣自此而絕跡於塵世中了。
這邪貂不但力能生裂虎豹凶猛猶勝尋常虎豹百倍,而且天生便擁有足與人類相較的驚人智慧,可說是天地間一個極為特殊的存在。
這隻異獸本來就是出沒於原始而人跡罕至的深山大澤中,它所食之物都是些稀世靈藥及洪荒異獸甚至是奇毒之物它也極是喜愛,憑藉著那諳熟百草的天賦與敏銳的嗅覺一路來到這黃山,可能是被山中滿布的奇花異草珍稀異獸所吸引,因此流連忘返於此處已經是相當久了。
所以林老夫子便猜測這邪貂之所以會與那大蟒蛇一起掉落潭中,恐怕是因為它年紀小又不知天高地厚之下,禁受不住自己好鬥天性的驅使,妄自去招惹那黃山中存活已不知有多少歲月的「七彩蝮蟒」,不自量力與它搏鬥之後所帶來的後果吧。
當時老夫子也一並檢視了那條奇大無比的怪蟒,發現是一條已有數百年之久的「七彩蝮蟒」,與那「天邪貂」一樣同是人間少見的洪荒異獸。
除了蝮蟒身上的肉全分給村人吃了之外,它的肝膽血液與毒囊則由老夫子配上其它珍貴藥物,煉製成可治百病的不世靈藥。此藥雖不能當真起死回生,但是不管什麽嚴重的傷勢或者多年怪疾都能藥到病除,而且還可以療奇毒防蛇蟲,這一來可才真是便宜了村中的老老小小呢。
至於那五彩斑斕的蟒皮則是讓老夫子秘密叫人製成兩套貼身襯衣,送給那兩位「英勇」獵獸的小英雄聶歡與項小寶了,所以除了老夫子與兩個當事人之外,村子裏尚無人知曉那「七彩蝮蟒」身上的皮,其實還是一樣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的寶物呢。
那「天邪貂」在痊愈之後卻當真是和聶歡形影不離,宛如把他視為再生父母一般的親密,幾年的時間邪貂與唐真培養出了無比深厚的情誼,而且與人類長久相處下來它不但已經能懂人言,還可以比手畫腳和人溝通呢!當然能與它溝通的人也隻局限在聶歡、項小寶等有限幾人而已。
照理說原本天生就頑皮率性的聶歡,自從多了這頭通曉人意的邪貂陪伴之後,這些年的日子應該是過的更精采快樂才是,然而其實卻非如此,最近這兩三年裏頭他可以說是每天都活在水深火熱當中。
自從聶歡與項小寶在山中帶回了「七彩蝮蛇」與「天邪貂」之後,他們的生活也就起了钜大的轉變了。也不曉得是什麽原因,幾天後的某個晚上這位倍受村中長者敬重的林老夫子,突然邀請了村中幾個有聲望同時也都與他死去的老爹交情很深的長者,關起門來不知是一起偷偷討論了什麽?
結果經過一番的計議下,隔天他們就向所有村人宣布,林老夫子以後就是聶歡的合法監護人了。
從那時候起唐真就被安置在他的家裏,同時也接受他的照顧與教育。
而奇怪的是林老夫子對聶歡的管束與教育的方式,簡直是超乎一般常情的嚴格,每天給他規定的功課比其他的小孩總不知繁重了多少倍,而如果聶歡不能在期限內完成的話,老夫子總有一些匪夷所思的方法來處罰他,硬是能整得他呼天喊地仍是無法可想。
所以從一開始聶歡就不知用了多少方法,就盼能夠逃脫老夫子對他那非人的殘酷處罰,除了裝瘋賣傻逃學翹課樣樣都來之外,還不知從哪兒找來瀉藥放在飲食中陷害老夫子;但是這些與老夫子的鬥爭過程中,老夫子都能安然無恙一一克服,當然倒楣的還是聶歡自己。
最後聶歡甚至要他那忠心的玩伴,也是山林中的王者「天邪貂」帶著他與項小寶一起逃進黃山深處,一避就是三天三夜。但往往不論他身在何處,就在以為已經成功遠離老夫子的魔掌之時,老夫子的身影總能不可思議的出現在他麵前,揪著他的耳朵將他拎回村子裏。
然後就給他也來個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處罰,一大堆什麽易經春秋、河洛圖書、醫卜星象、山川異誌啦…等等甚至包括佛道兩門所有相關的典籍統統出爐了;要背的背該念的念研讀抄寫的文章更是多如牛車。
說起來是有點奇怪,黃山三十六峰這範圍是如此之大,再加上有那識途老馬「天邪貂」帶領,照理說就算將山中所有經驗老到的獵戶集中起來,恐怕也無法尋得聶歡等倆人一獸的蛛絲馬跡。
然而區區一個避居山村飽讀詩書的單純老儒,卻不知有何神通,竟能在廣達數百裏方圓的山境內輕易地找到他們的人。
而在眾人幾次不死心的反抗作怪後,老夫子終於忍無可忍,索性連聶歡的死黨項小寶與小邪貂也一並捉來懲罰。項小寶是比照聶歡一樣罰他讀書寫字,而天邪貂則是得到一些人煙罕至的絕峰深淵裏,為林老夫子采些特別珍稀的靈藥回來供他煉藥,他將此美其名為「將功折罪」!
在老夫子幾次嚴厲的懲罰過後,這無辜受到牽累的一人一獸因此就不願意跟聶歡瞎起哄了,連一向忠心護主的小邪貂也對他的處境視若無睹袖手不理,落得平時隻有自個兒在屋裏孤單的與書為伍。
關於這位林老夫子,聶歡心中其實有著很多的問號及不解,他其實可以說是村中所有小孩的私塾教席。對其他小孩子從來隻是給予基本的知識傳授,但是為何對他卻偏偏是異常的嚴苛,而且授與他的學問繁雜的程度更是旁及先天易數、戰陣兵法。山川地理…等諸般雜學。
若說他是受他老爹臨死前的托付而對他特別照顧的話,未免是有些兒過分嚴厲了;又或者是因為聶歡有著非凡的稟賦而愛才若渴,可是灌輸給他的知識卻大多不是時下一般文人重視的經詩子集,似乎也不太像是希望他在仕途上有所成就的樣子。
而且更讓聶歡無法理解的是,他曾經因為無法接受老夫子的嚴苛而向村中長輩投訴,那知當時平日對他極是關愛的老人們卻是一反常態的毫無半點不舍心疼之情,反而一麵倒的支持他乾爹一切奇怪的行為,好像是事先已經商量好了似的極有默契。
隨著日子的過去聶歡與林老夫子相處得越久,他就越發覺到此人胸懷學識的淵博有如瀚海般難測難量,而且還有一身精湛有如華陀再世的醫術,這裏的村民不管是生了什麽病都能藥到病除,而又從不收分文報酬,這幾年裏他確實是造福了很多人,也難怪他在這村子裏倍受敬重,但這些都仍不是讓聶歡甘心接受他這個乾爹嚴苛教育的主要原因。
之所以他打從心底真的願意視老夫子為親人,隻是因為聶歡偶爾會從他乾爹那故作嚴竣的麵容底下看到不經意的眼神,那種發自真心屬於親人之間才有的感情流露,使他明白到老夫子對他是真的非常的關愛憐惜。
對一個幼年失怙的孩子來說,有什麽能比親情來得重要,更值得他珍惜的呢!所以盡管他有時會在老夫子麵前故作反叛之態,但其實他對老夫子的言語可是從來不違拗的。
也因如此,在林老夫子這種「恨鐵不成鋼」式的調教磨練後,聶歡天性裏一些原有的缺點與狷狂驕恣,無形間也都慢慢地被改正過來。雖是年紀尚輕但在他的一舉手一投足間,儼然已流露著種矯矯不群的君子風範,隻是他自己尚不能體會到罷了。
這一會兒聶歡又翻閱到記述李白的部分,見他搖頭晃腦的吟哦著:「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返?君不見高堂名鏡悲白發………人生得意須盡歡…。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也許是深藏在骨子裏不羈的天性使然,他對李白的詞似乎有種莫名的認同感。
聶歡一反適才有氣無力氣若遊絲的模樣,音調越發清亮悠揚的朗朗上口道:「…將盡酒杯莫停…。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再醒。古來聖賢皆寂寞…。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與爾同消萬古愁…萬古愁…」
吟罷後更是沉浸在李白那種微帶著自嘲又隱含愁緒的文意中,欣賞其中蘊含的那種蔑視世間榮華的淡泊與瀟灑。
那種隻願與知交好友在月夜下品嚐美酒但求一醉,藉以換得短暫片刻來忘卻那亙穀以來長存人心又莫名難解的愁思…看似是失意落拓之極,但其實又隱隱蘊含著「世人皆醉我獨醒」式的孤高不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