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虞美人在吃再好的食物時隻是低頭吃,而在帶它下樓去玩時則表現得幾乎手舞足蹈。它那種急切高興的樣子,一點都不掩飾。難怪它會咬住我的褲腳或拖鞋將我向門口拉。如果遭到拒絕,它就會非常難過。原來一隻小狗的心裏,有著兩個世界,一個是物質的,另一個是精神的。我給了它豐足的衣食,還以為是給了它一切,其實這些隻是它生活的一部分。難怪它在鄉下那樣惡劣的環境裏還能活下來,因為它是一個國王,有自己的疆土,包括一個農家院子,一條黑色的水溝,一堆金黃燦爛的稻草。
它們的家園被它們描畫得非常清晰美觀,也許這就是它們將來交配的場所。隻有在自己的疆土裏,一切才安全。那在我眼裏碧綠一片的草坪,這塊那塊沒有什麼區別,而在虞美人的眼裏,也許已經分出了遊玩區、會客區、休息區,等等。而且所有來到這一區域的犬類都遵守著這些約定。它們也有秩序,並且都是自覺遵守,無須裁判和法律。
遠處出現了一隻狗,它駐足眺望著草坪上的虞美人。幾分鍾後,似乎是拿定了主意,它快速跑了過來。那是一隻跑起來如閃電般的黑色大狗,我說不出它的品種。我正高興它不用媒人毛遂自薦,不料虞美人卻如脫兔般向我跑來,並迅速藏到了我的兩腿後。我感到它的身體在顫抖。那隻大狗已追到了我的眼前,它的皮毛油亮,身上也幹幹淨淨,應該是生活在良好環境下的。從目光中看出它沒有惡意。它看我時甚至有一絲乞求。見我並未對它嗔目,就試圖鑽到我的腿後邊去。我把虞美人抱出來,放到那黑色公狗的麵前。虞美人抖得更厲害了,緊緊地縮著自己,幾乎臥在地上成了一個團。我說,別怕,情郎哥哥來了。那情郎很小心地圍著顫抖不已的虞美人轉圈,伸出鼻子在它的身上嗅。我看它在虞美人尾巴那停留的時間最長。虞美人嚇得腿都不會動了,已不能逃跑,幾乎快要昏迷。我有些不忍,急忙把它從那情郎的鼻子底下抱了起來。虞美人同那大狗體形相差甚大,恐怕難成好事。而且虞美人懷上這龐然大物的孩子,一定得難產。
可黑色大狗卻不肯離開。它坐在我的對麵,抬眼望著我懷裏的它的情人,一副急切、無奈的神情。我覺得應該跟它談一談:你們兩個有些不般配。我這樣開始了我同它的交談。你長得太大,它又太小,再說它那樣怕你,說明它還沒長大。它仍是不肯離開,似乎要同我打持久戰。後來,它的主人來了,才解了我的圍。那狗被主人硬生生拖走,它仍是一步三回頭。它可不管般配不般配,它是一眼看上了虞美人。而虞美人似處在那種對異性的朦朧好感期,還不懂得交配,它可能隻想跟人家碰碰鼻子,再聞一聞對方身上的氣味就心滿意足了。可那隻雄狗可是個過來人,情場老手。在它眼裏已沒有那些麻煩的東西,隻有簡單而美好的性交了。
虞美人的婚事就這樣拖了下來,一直沒有遇到那合適的。轉眼就過了發情期,這像人的青春一樣短暫。虞美人身上的甜膩膩的雌性味道慢慢地在院子裏稀薄了下去,最後被青草的氣味衝洗殆盡。風送來草的味,花的味,虞美人變成無味的了。它就像一個韶華已逝的女人,越來越中性,越來越模糊。沒有公狗像箭一樣向它飛射過來,世界又恢複了常態。花在花壇裏無聲的開放,看不到蝴蝶來訪問那盛開的花朵,柳樹的枝條被濃綠的樹葉綴滿,清風撫不動它們。虞美人又兢兢業業地畫它的地圖。在一些細枝末節上反複權衡斟酌。一切都太安靜了。沒有了生殖和繁衍,世界就變成了一幅幾乎平麵的畫、不流動的水。我無限懷念那隻雄性黑色大犬以飛箭的速度向我的虞美人跑過來的時刻。那一刻是世界的開始,也是生命的開始,是一切的開始。
之十二新娘
在為虞美人尋找配偶這件事上我並未取得什麼進展,隨著發情期的結束,這件事就被束之高閣。但虞美人的發情期像風一樣遠去後,會在未來的某一天突然回來。當它又一次襲擊了我和虞美人後,我覺得它像暴雨。毫無防備的虞美人和我被這突如其來的雨淋透。可當我下決心買雨衣時,發現雨又停了。可當我把雨衣的用處忘掉之後,傾盆大雨又來了。看來雨衣是一定要有的。
我看見虞美人又在不懈地舔食著自己的血水。我著急起來,著急的還有虞美人。它一改往日的羞怯和靦腆,變得勇敢無畏起來。它一掃上次的被動,開始主動追趕異性。這讓我十分驚奇。短短幾個月,究竟發生了什麼?它沒去聽什麼課,學什麼班,隻偶爾隨女主人看過幾眼電視屏幕上的男歡女愛。那些似是而非的畫麵,竟然能給它啟蒙?
虞美人以脫逃的兔子的速度追趕著院子裏的公狗。那狗被這突然的一追,第一反應就是逃跑。虞美人屢戰屢敗,戀愛一挫再挫。不久,它就開始絕食了。我迅速找到了它失敗的原因,於是對它說:你是隻母狗,雌性,在這件事上不宜太主動。要以守為攻。要想辦法吸引它們。比如弄出些什麼聲響,散發點什麼氣味,再伸個懶腰,打個哈欠,就差不多了。我看虞美人像是在聽,就進一步說,你一追,它就會逃走;你不動,它反而會跑過來。這條規則適用於大部分動物。我們人也大多如此。虞美人垂頭喪氣趴在地板上,茶飯不思,狀態十分萎靡。我的話也不知它往沒往心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