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誰的府第?”王莽問王舜。
“好像是許的別墅。”
許是廢皇後許氏的姐姐。廢後許氏有兩個姐姐,大姐許謁因參與詛咒厭勝趙氏姐妹事發,已被成帝劉驁誅殺。許氏被廢之後,移居在長定宮。
這淳於長與許有來往?王莽在心中問道。許原為龍思侯的夫人,龍思侯前兩年去世後許一直寡居在家。她的美豔容貌在長安城是出了名的,王莽也早有風聞,淳於長竟然與侯爵寡婦有私情?這多少有點讓王莽吃驚。
少頃,淳於長擁著一個珠光寶氣的貴婦人走了出來,一同上了馬車。
“果然是許!”王舜咬牙道。
“其實也無須驚怪,子鴻位為衛尉,列九卿之尊,有一些閨房私情也是平常事。”王莽說得很輕鬆,漫不在意的樣子。
“巨君兄糊塗!這是欺侮朝廷,傷風敗俗之舉,是死罪啊!”王舜忿忿地說。
“算了,好歹也是表兄弟嘛。”
“不成,我要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不能輕饒了這個敗類!”王舜是一副不依不饒的神態。
“那你就看著辦吧。”
馬車向原道返回,王莽在車上不再說話,腦子裏盡是淳於長的事:
當年,我與淳於長共同奉侍王鳳於病榻前,因王鳳的舉薦,兩人同時入朝為郎。可現在淳於長已是九卿之官了,而我還是個侍中。他憑什麼呢?不就是憑他在外結諸侯、州牧、太守,在內攏絡朝臣,行賄左右嗎?他天生一具三寸不爛之舌,藉此之能穿梭於大臣之間,周旋於皇上前後,近幾年更是如魚得水,寵貴無比。他見皇上寵愛趙飛燕,欲立為皇後,而太後以趙飛燕出生微賤,來路不明為由屢次阻攔,他便為皇上出主意:先封趙飛燕之父趙臨為成陽侯。再往來於東宮、中宮之間遊說傳話,終於得到了太後的首肯,封了趙飛燕皇後之名。又借將作大匠解萬年營造昌陵奢費過度,虛空國庫之事,彈劾解萬年,主張罷昌陵,複起初陵,深得皇上信任,於元延三年(西元前10年)被封為定陵侯。
早聽說如日中天的淳於長不僅家資累積巨萬,還四處漁獵女色,可萬沒想到他的主意竟打到許身上了。
淳於長適才從曲陽侯府出來,一定是到大司馬王根房中侍奉湯藥了。他正被皇上寵為親信,再獲得王根的好感,這王根的繼任豈不是非他莫屬了嗎?
這個淳於長,討好完了王根,馬上又擁香懷玉,真是熊掌和魚都要兼得啊!
這麼胡亂想著,馬車已來到了一個街口。
“巨君,還去曲陽侯府嗎?”王舜問道。
“時辰晚了,改日再去吧。”
馬車取道篙街,往王莽家而去。
馬車路過一空曠處,見有一童顏鶴發的老者手執一對竹牙板,倚在一棵古槐樹下正滔滔不絕地說著什麼。古槐樹虯枝裂幹,已無幾片綠葉,一副飽經滄桑的模樣。樹幹上插著一炬燃燒的鬆明,映著老者神思飛揚的臉,雪白的長髯在夜風中飄動拂麵。周圍聚集了數十人,或坐或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在全神貫注地聽著老者述說。
“是個講古老人,我們也去聽聽吧。”說著,王莽先自下了馬車,悄然立於聽眾之間,王舜也湊近前來。
老者聲音清爽脆亮,隻聽他說道:
“外戚幹政,朝廷大權旁落,曆來是社稷之害。高祖英明蓋世,見異姓王羽翼漸豐,有謀權篡漢之心,在翦除大部異姓王後,與群臣相約道:非劉姓而為王者,天下共擊之。而高祖一駕崩,劉姓江山幾乎變成了呂姓江山。太後呂雉,窺覷大漢神器,不顧高祖遺言,大肆分封呂姓一族為王,誅滅劉姓之王。廢梁、趙,割齊、楚,封了八個呂氏王。又立惠帝宮女之子為帝,自己臨朝稱製。到了呂雉死前,劉姓為王者隻剩下了偏居一隅的代王劉恒和齊王劉襄、濟川王劉太、淮陽王劉武、常山王劉朝等少數幾位了。幸有開國老臣絳侯周勃、丞相陳平、朱虛侯劉章等人韜光晦跡,等待時機,複興大漢宏基。呂雉一死,周勃等人便奮起清算呂氏一族彌天大罪。周勃孤膽鎮邪,率部眾闖入上將軍、趙王呂祿的北軍中,奪了呂祿的兵權,下令軍中道:擁呂氏者右袒,擁劉氏者左袒!軍中將士均左袒臂膀。周勃又與朱虛侯劉章聯手殺了相國呂產,一舉鏟除了呂氏勢力。周勃等人迎代王入京為帝,劉氏江山遂告穩固。”
講到此,老者頓了一下,又道:
“常言道時勢造英雄。周勃等人在外戚氣焰重天之時,奮起一搏,扭轉了乾坤。這究竟是時勢造英雄呢?還是英雄造時勢?是事在人為呢?還是成事在天?”
王莽聽得專注,此時不覺點點頭,似若有所思。
王舜拽了拽王莽的袖口,道:
“巨君,宵禁時刻快到了,咱們回去吧。”
王莽和王舜返身上了馬車,離開了講古場。身後猶自傳來老者的聲音:
“說到外戚幹政,有漢一代還有霍氏、上官氏……”
一隊城防騎兵從前方拍馬而來,為首的衝著講古場的人群喊道:
“宵禁了,宵禁了!閑人不得聚集談論,各自回家安歇!”
人群散去。周圍變得寂靜起來,王莽的耳邊還在回響著那個講古老者的聲音:
“這究竟是時勢造英雄呢?還是英雄造時勢?是事在人為呢?還是成事在天?”
3
“巨君,淳於長的事我已全部查清了!”王舜一進門就對王莽嚷道。步履匆匆,神情飛揚。
王莽並沒有強烈的反應,隻是招呼王舜在廳堂中坐下。
“淳於長的禍惹大了。”見王莽睜大了那雙鷹一般的圓眼,聽得仔細,王舜有些幸災樂禍地接道,“淳於長秘密娶許為妾,暗地裏與廢後許氏交通。”
“一個廢後有何用場?”
“淳於長是貪財好色之人。他利用許到長定宮看望妹妹許氏的機會捎話給許氏,誆騙宮中財物。”
“僅僅是財物嗎?”
“許氏當然也有她的目的。她將宮中禦用的車馬、衣物器具加上金錢送給淳於長,前後有千餘萬錢,請求淳於長在皇上麵前多多美言,讓她複出再當婕妤。”
“豈有廢後複出為婕妤之理?”
“淳於長竟然大包大攬地答應下來,並說,要複出就不能當婕妤,要當就當左皇後,兩皇後並立主持後宮。你說這不是貽笑天下嗎?”
“子鴻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啊。”
“還有哪!淳於長受人財物,卻在皇上麵前隻字不提許後複出之事。”
“他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淳於長誆騙了人家財物不說,還讓許捎信給許後,戲弄侮辱許後,輕薄無禮之極。”
“哦?”
“許後見淳於長久久沒有回音,就讓許催問複出之事。淳於長捎信對許後道:爾長居冷宮,寂寞難耐,何不屈尊事吾,仿姊之舉,也不枉青春華年。”
聽到此王莽很是震驚,喃喃道:
“我隻知他好色驕奢,卻未想到他已狂悖至如此地步。這是敗壞朝綱,侮慢皇家的死罪啊。”
“巨君,我們聯名上疏彈劾他吧,罪證確鑿,淳於長必敗無疑。”王舜有些激動地說,他相信王莽必會同意。
可王莽卻搖了搖頭,站起來走了幾步,背手仰視,口中道:
“畢竟是表兄弟嘛。自家人相鬥,怕是讓外人漁翁得利啊!”
“淳於長目中無人驕狂之極,事敗是遲早的事,若我們不首舉其咎,將來恐要牽連到王家人啊!”王舜有點急了。
王莽則拍拍王舜的肩膀,轉了話題:
“不談此事了。我一直惦記著叔父王根的病情,恰好你來了,我們一同去曲陽侯府探視叔父吧。”
沒奈何,王舜隻好隨王莽出門了。
王根確實病得不輕,整日劇咳不已。
王莽向王根遞上了一包草藥,道:
“叔父,這是小侄遍訪街呂井巷,問到的一劑偏方,據說對鎮咳有奇效。”
王根將布包輕輕解開,見不過是一撮竹葉,臉上露出不解之色。王莽解釋道:
“這是生長於南方的一種方竹葉子,將其熬成竹瀝飲用,可治叔父的疾病。方竹隻生於南方荒蠻之地,數量稀少,又必得清晨帶露之葉暴曬後方可醫病,故而極為難尋,小侄搜集數日也才得到這一點。”
王根頗受感動,說道:
“難為巨君了。前兩日子鴻也來看我,送來了白枇杷葉烹煉的藥膏。你們的心意我都領了,虧得你們有此孝心。”
提到淳於長,王舜恨不得馬上將他的老底揭給王根看。但王莽拉了拉王舜的衣角,王舜隻好忍住了。
王莽順著王根的話說:
“子鴻是有才幹之人,近幾日叔父病重,朝中的大事皇上全都委托給子鴻定奪。”
“是嗎?”王根對權力似很敏感,眼中的神情是讓王莽說下去。
“他還對我說,巨君你沉穩縝密,可以代替我任衛尉之職。”
王根不悅了:
“讓你任衛尉,他自己要任何職?是看我病重,要接我任大司馬嗎?這朝官署置之事是他子鴻可以妄議的嗎?”
見王根動怒了,王莽不敢再說了,輕手輕腳地退到一旁。王舜覺得時機已到,便趨前說道:
“妄議朝官署置算得什麼!淳於長連廢後許氏都敢戲辱。”接著,王舜將淳於長如何私納許,如何誆騙錢財,又如何輕侮廢後之事一五一十地和盤托出。
王根氣得渾身顫抖,一陣劇烈的咳嗽,嘔出了一灘殷紅的血痰。待喘定氣後,王根費力地說道:
“快,快去稟告太後。”
到了太後跟前,王莽又猶豫了,輕聲對王舜說:
“還是算了吧,將來子鴻會怪罪我們的。”
“我們不說,那是欺瞞朝廷之罪!”王舜堅持己見。
王政君見狀,便插嘴道:
“有話便說吧,別私下嘀咕了。巨君,你說吧。”
王莽漲紅了臉,顯得很緊張,他極力鎮定了自己,上前說道:
“子鴻他、他、他有一個小、小妾……”王莽舌頭打結,口吃得難以繼續說下去,自己也十分焦急,手腳不自覺地比劃起來。
王政君聽著皺起了眉頭,催促道:
“你倒是往下說啊!”
王莽張著口,卻沒有聲音發出。他的臉漲得更紅了,脖子上也暴起了青筋。他費力地咽下一口唾沫,努力使自己發聲說話,可是失敗了,張合幾下嘴巴後,沮喪地垂下了頭。
王政君聽了一個不知所雲的開頭,見王莽的難受狀,惹得她也心急火燎,對王舜道:
“你說,你說!”
王舜於是上前又將淳於長之事複述了一遍。
王政君也動了怒,麵色頓時鐵青起來:
“這個淳於長,平日裏伶牙利齒,八麵玲瓏,想不到暗地裏卻這般放縱。你們快去稟告皇上,快去!”
王舜返身要走,見王莽仍像往常那樣,躬身施禮,緩步退出,隻是口中已不能言語了,便也忙向太後揖禮後退出。
兩人急急趕往未央宮。
王舜當然不能指望王莽陳述什麼了,隻好由他將淳於長的事稟告給了皇上劉驁。王莽在一旁似欲補充什麼,但隻能像啞巴一樣指指劃劃。
劉驁對淳於長私納許為妾一事並不在意,隻是不能容忍淳於長調戲廢後許氏。聽完王舜的稟告後,朝兩人揮了揮手:
“朕已知會了,你們退下吧。”
王莽、王舜正待退下,劉驁忽然覺得剛才似有什麼不對勁,又道:
“巨君方才為何不言語,卻隻是打手勢?”
王舜回道:
“陛下,巨君在太後處稟報淳於長之罪時,憂慮重重,過於緊張,不知如何措詞,以至失語無聲。”
“竟有這等事?巨君有何顧忌?”
王莽欲語,仍舊無聲。王舜答道:
“微臣料想巨君不忍見子鴻獲罪被罰,他極看重親戚之情。”
王莽修德養性,為人謙恭有禮,對親族盡孝悌之義,這些劉驁常聽大臣和皇親外戚們提起,今日親眼所見,果真不虛。對比淳於長的陽奉陰違,驕縱奢糜,不覺對王莽產生了好感。他走下龍椅,近前道:
“巨君且回府好生將養,朕隨後遣禦醫為你診治失語之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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