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莽、劉歆、揚雄三位好友在廳堂中飲酒閑談,一位婀娜少女在一旁斟酒端菜。揚雄斜視少女良久,問王莽道:
“巨君兄,當年你在西郊收養的女孩現在何處?”
王莽哈哈大笑,將剛入口的酒也噴了出來,說道:
“你身邊站著的原碧姑娘就是當年的那個棄嬰啊。”王莽指著劉歆、揚雄對原碧說,“快見過子駿叔和子雲叔,那年就是我和他們二位將你從郊外拾回來的。”
原碧玉口輕開,聲音甜潤悅耳:
“原碧謝二位叔父的救命之恩。”
“啊,都長這麼大了,”劉歆屈指算了一下,“今年該有十五歲了吧?”
原碧略帶著羞澀地點點頭。
王莽對原碧道:
“你到廚房去幫忙吧,這裏我們自己來。”
原碧款款退下。揚雄望著原碧的背影道:
“頗有大家閨秀的風範,有一種天生的高貴氣質。”
劉歆點頭讚同:
“巨君兄好福氣啊,白撿一個好女兒。”
揚雄一副深沉相,似與劉歆看法不同:
“天下沒有白占的便宜,是福是禍難以了然。”
“子雲兄總愛故弄玄虛,世間哪有這麼多古奧之理,你這不是庸人自憂嗎?”劉歆譏笑道。
“世間萬物本來就是相反相成的,福兮禍之源,禍兮福所倚,壞事好事本不能一言定論。”揚雄認真辯道。
“我看近日子雲兄專心著《法言》,仿效《論語》筆法,都寫出毛病來了。”劉歆存心煞揚雄的風景。
“好了好了,今日不談這些,隻管飲酒便了。”
王莽出來打圓場,為每人又添上一觥酒。
三人碰杯,將酒一飲而盡。王莽見案上的菜所剩不多了,便站起身說道:
“我到廚房看看紅燒裏脊做好了沒有。”說完,轉身去了內廳。
揚雄好飲,酒量又大,有些賭氣地不理劉歆,埋頭連飲三觥酒。待他還要喝第四觥時,鶴形酒壺中已空空如也。他掃視一下廳堂,見有一櫃櫥,櫥門半敞著,料想其中必有美酒,便上前打開櫥門。櫥中果有幾壺陳酒,其中有一壺外形似鳥非鳥,似鵝非鵝,製作得十分精巧別致,惹人喜愛。揚雄大聲呼道:
“哈,原來巨君家中藏著如此佳釀,卻不願讓我等品嚐,這可不是待客之道!”說著,他便將這壺酒提到案上。撕開封口的紅布,頓覺一股香氣衝鼻而來,不由得叫好道,“好酒,好酒!來,子駿兄,我倆先飲上一觥,免得巨君兄見了舍不得。”
說著就要提壺倒酒。王莽手捧一盤紅燒裏脊走進來,見此情景,驚慌失色,連忙向揚雄撲來。腳下一急,竟跌了一跤,將紅燒裏脊扣在了地上。
揚雄甚是不解,提起的酒壺懸在了半空中。王莽從地上爬起,伸手奪過了酒壺,恭敬而又小心地將其又放回了櫥中。
王莽坐回案邊,對著呆愣發傻的揚雄、劉歆道:
“你們險些闖出大禍了。”
“……”
“這是一壺鴆酒!”
“鴆酒?”揚雄、劉歆幾乎同時失聲叫道。
王莽已然鎮定下來了,他努力做出不經意的樣子,漫道:
“是鴆酒。一壺鴆酒罷了。”
劉歆不解個中緣由,問道:
“巨君家居然備有鴆酒,且用如此精巧的酒壺裝盛,這究竟是要派何用場?”
王莽笑了,但看得出有些勉強。他平靜地說道:
“我為朝廷侍中,常奔走於皇上左右,雖戒告自己要恪守職責,謹慎行事,然終不可避免無差錯。況且遇到事關社稷宗廟安危時,也應當直言進諫。倘若不合聖上之意,龍顏動怒,隨時可以賜死於我。伴君如伴虎,我這鴆酒便是為此準備的。”揚雄和劉歆驚愕得雙目發直,王莽依舊不動聲色,仿佛在說一件極為平常的事,“人若要自盡,有各種死法。可皇上賜死下臣,最得當之法還是飲鴆而亡。拔劍自刎則過於剛烈,是對聖上和朝廷的不敬,憤懣之氣溢於其外;自縊而死,死相駭人,亦是對朝廷不恭;投水自盡,恐浪濤卷走屍骸,朝廷無法驗明正身,亦不是為臣之道。故而,飲鴆而亡乃是最佳選擇。”
這一番話聽得揚雄和劉歆有點毛骨聳然,而王莽還在繼續著自己的述說:
“鴆酒毒性雖烈,可易因酒氣的飛散而走失毒性,故壺口要用上好的絲絹覆蓋密封。既便如此,間隔過久,毒性還是會溢飄走失的。我約半年便調製一壺新鴆酒,以免到時誤了皇命。”
聽到此,劉歆心中感慨萬千,從內心處發出讚歎:
“巨君兄真乃千古第一忠臣啊!”
揚雄暗想,近幾年王家的勢力有所衰微,大司馬王音於永始二年(西元前15年)薨逝,王商繼任大司馬,隻當了三年首輔也病逝了,現今是王根任大司馬,據說也是病魔纏身。雖說王太後王政君依然健在,皇上還無力翦除王家一族的勢力,還是倚仗外戚的力量控製朝政,但王家已不如當年五人同日封侯時那般強盛這是不言自明的事實。是不是王莽已感覺到了這些,在為自己留條後路?但這是怎樣的一條後路啊!而王莽還能平靜甚至是談笑風生地敘說這條後路,且麵有得意之色,這王莽真讓人琢磨不透。在他謙遜有禮的談吐中似有一股幽幽的殺氣,這殺氣讓你驚心之餘便產生五體投地的欽佩感。可揚雄總覺得還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適才裝鴆酒的櫥門是半敞開的,櫥門為何是半敞著的呢?
王莽喚來原碧,更杯換盞,三人重又飲酒閑談。
揚雄抿了一口酒,說道:
“我昨日到東市閑遊,聽到一首童謠:樹遮月,雲蔽日,月有陰,日有蝕,燕飛來,啄王孫。”
此童謠已在京城傳誦多日了,王莽也曾聽到。這自然是隱喻趙飛燕、趙合德姐妹專寵後宮,殘殺皇子一事。
劉歆接著揚雄的話題,也道:
“我聽說未央宮皇上的寢殿裏,有一碩鼠口銜其尾蹈足起舞,宮女怪之,引來皇上觀視,碩鼠旁若無人,猶自舞蹈如常。皇上覺得有趣,以酒脯飼之,碩鼠愈加起勁,一日一夜自舞不休,最終疲累而亡。巨君為侍中,宮中之事最為明了,不知此傳聞當真否?”
王莽猛飲一口酒,輕聲道:
“確有此事。此非趣事,乃是凶兆,凶兆啊。”
“我也聽到一件與鼠有關之事。這幾日長安城南郊白日常見到老鼠成群結隊,口銜黃蒿、柏葉,爬上墳塚邊的柏樹和榆樹上築巢。位於桐柏的衛思後園陵中的樹上此類鼠巢尤其多。巢中無幼子,隻有幹鼠屎若幹。眾民以為將有洪水旋至,頗為恐慌。子駿兄精通五行讖緯之學,你說這是主何……何吉凶呢?”揚雄說得高興,起座躬身俯腰,學著老鼠爬行之狀。逗得劉歆仰身大笑。
劉歆略思片刻,說道:
“此與宮中鼠舞之事一脈相承。鼠,盜竊小蟲也,夜出晝匿。而今舍夜而晝出,去穴而登木築巢,乃喻賤人居顯貴之位也。鼠舞宮中亦喻微賤者專寵後宮也。”
“對啊。”揚雄拊掌道,“衛思後園陵乃武帝衛皇後之塚地,衛後豈不是起於微賤嗎?”
“衛後因何而死?”劉歆問揚雄。
“死於武帝晚年的木人巫蠱之案啊。”
漢武帝晚年時心疑太子劉據埋木人巫蠱咒殺自己,聽江充等人讒言,派人逼殺了避難在外的太子劉據。劉據之母衛皇後受到牽連,自縊而亡。故揚雄如此說。
“對呀,衛後死於非命,此不正預示著如今宮中的寵人亦將死於非命嗎!”劉歆為自己的解釋頗為得意。
王莽聽此,正色道:
“宮中之事我等還是不要妄議為好。”
三人一時無語。沉默了好一會兒,還是王莽打破了寂靜,王莽對揚雄道:
“子雲兄曾對我說欲仿《論語》而著《法言》,仿《易》而著《太玄》,仿《倉頡》而著《訓纂》,仿《虞箴》而著《州箴》,背《離騷》之文而著《反離騷》,欲辭蓋司馬相如而作四賦。今《法言》、《反離騷》、四賦均已拜讀,未知其餘各篇已然脫稿乎?這些可是傳之千古的佳構啊。”
揚雄淡淡道:
“各篇均已寫成。本想給巨君兄一閱,可又覺得也不過是平常文章而已,怎敢與古人爭鋒?故而就束之高閣了。我本好古樂道,前幾年血氣方剛,總想求文章成名於後世,如今已無此奢望了。”
揚雄第一次在王莽麵前顯得沒有自信,他覺得王莽才是深邃的,自己那些經營多年的苦心之作不過是些文字遊戲罷了。
劉歆最敬服揚雄的學識文章,覺得揚雄太過謙虛了:
“好古樂道有何不好。子雲兄乃當今第一大儒,各種著作均可稱為經典,必定會流芳百世。”
王莽想起劉歆最近專心於古文經的研究,所獲頗豐,便道:
“子駿兄以過人的膽識倡議重建古文經學問,置古文經博士,也是澤被後世之舉啊。”
說到古文經學,劉歆輕歎了一口氣:
“難啊,現朝中大臣幾乎全是從今文經出道,薄古文經而厚今文經,他們視我為洪水猛獸。”
自秦始皇焚書坑儒後,經學之業幾近絕跡。漢朝初立,叔孫通製禮儀,規範朝綱製度,儒士文人漸有入仕為官者。經高祖、文帝、惠帝諸朝,儒學始有複興之象。因為經書已然焚盡,隻得靠一些儒者憑記憶複述記錄五經篇章,用隸書抄寫,如此口傳身授,以為經史學問。後來,在魯國孔子故居的牆縫中發現了先秦的經文數卷,均為古體字抄本,其它各地也陸續出土了一些古文經書,有人便奉為正宗進行注疏研討。儒者們將那些口傳記錄的經書稱為今文經,將後來發現的先秦經書稱為古文經。由於年代久遠和傳播方式不同,今文經與古文經存在著一些差異,儒士們的闡釋解說更是大相庭徑。於是在儒士中便分為兩派,即今文經學派和古文經學派,各稱自己為正宗。今文經學派人數眾多,在學術界占主導地位,而古文經學派則隻能自歎世人不識珍寶,以贗品邪說誤人子弟,貽害社稷。朝廷於五經各設一博士,皆為今文經學派的,古文經則無人問津。
劉歆近年對古文經研究頗多,以為古文經所載方是先古聖哲的真意,故而向朝廷建議設古文經博士,結果引來了朝廷中今文經學派的強烈反對,引發了一場今文經與古文經的大辯論。劉歆獨戰群儒,毫無畏懼,令王莽和揚雄大為敬佩。
揚雄道:
“子駿兄於古文經建樹頗豐,尤其對古文《春秋左氏傳》的注疏闡發,章句義理具備,實得聖人要義,將來必有擁戴者。”
王莽接道:
“我便是一個。古文《周禮》、《尚書》中所記的朝政禮儀官製可謂完備之極,若用於當世,則朝綱肅整,天下秩序井然。”
“可惜我隻有你們兩位知音,朝中無人呼應。”劉歆搖頭道。
“周代之禮必有一日將重現於朝中,子駿之學將大有用武之地。”王莽說得異常堅決。
劉歆似被王莽所感染,他有些激動地望著王莽,他深信,倘若有一日王莽當上了朝廷首輔,定會下決心恢複周代聖朝的禮儀製度。
2
送走了劉歆和揚雄,天已大黑了。王莽惦記著叔父王根的病情,吩咐家仆備好馬車,他要到王根府中住幾天,好好在床前侍奉湯藥,盡晚輩的孝道。
馬車先拐到安陽侯府,王莽邀上王音之子王舜,一同去看望叔父王根。
馬車悠悠地走著,很快就望見了曲陽府大門前的燈籠。
“堂兄,你看!”王舜失聲叫道。
順著王舜手指的方向,王莽也看見了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正轔轔向北而去。
“是淳於長。”王舜判斷道。
王莽點點頭。在京城沒有幾個人擁有如此豪華的朱轂雙軛馬車。車蓋用絲絹做成,車廂是楠木施造,上麵精雕著蟲草鳥獸,車廂腰部還飾有玉帶橫杠。兩匹拉車的白馬,是西域大宛的純種汗血馬,所出之汗呈血紅色,是馬中的極品。淳於長生性好色,常與佳麗坐著這輛馬車招搖過市。這會兒,淳於長剛剛離開曲陽侯府,一定又去找哪個相好吧。
“我們跟著他。”王舜征詢地看著王莽。王莽閉目不語。
淳於長是太後王政君姊姊的兒子,而王舜的父親王音是王太後的堂弟,要論起來,王舜和淳於長也是表兄弟。但王舜平日最看不慣這個遠親表哥淳於長的言行,以他的品行學識居然任衛尉之職,列九卿之位,而博學又富有修行的堂兄王莽卻落在了他的後麵,真是有失公允。今日我就是要看看淳於長在做哪些見不得人的事,揭揭他的醜。
王莽與王舜的馬車悄悄地跟在淳於長的馬車之後,保持著約一箭之遙的距離。
兩輛馬車一前一後,走了約半個時辰,淳於長的馬車在一座府第前停了下來。淳於長下了車,走進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