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盯視巨蛙良久，對於它的大膽狂妄氣憤不已。他躡手躡腳向巨蛙靠近，正預備抬足踏之，巨蛙卻輕鬆一躍，落在一丈之外，舉目四望一下，猶自自鳴得意地鼓噪著。王莽再次靠近它，它仍舊在王莽抬足時縱身跳出一丈開外，蛙鳴再度響起。王莽加快了動作，隨著巨蛙的跳躍而跳躍，看得劉歆和揚雄忍俊不禁。
在數度踩空之後，終於聽得撲哧一聲，巨蛙在王莽的踐踏之下，球一般的身體爆裂撕響，發出了它平生的最後一聲哀鳴。
王莽帶著滿足感回到劉歆和揚雄的身邊。揚雄笑道：
“巨君兄以仁孝稱於朝野，不想今晚卻對一小生靈頓起殺心。”
王莽正色道：
“今夜乃聖上壽誕之慶，天下為之動容禱賀。序幕將開，禮樂方奏，豈能容這小畜生攪局生亂。攪局者乃不忠不義，殺不義為仁，聖人之道也。”
揚雄一時無應，王莽又道：
“蛙類也可殺一儆百，你瞧，池中眾蛙已然鴉雀無聲了。”
揚雄又笑道：
“區區一攪局者，既要殺之，也無須侍中動足，由我等中黃門代勞即可。”
劉歆也聽笑了。王莽也覺適才過於認真，忙順勢說道：
“子雲又在取笑我了。你真是隨處可以做文章啊。”
三聲穿透夜空的號角長響後，樂曲煞聲，嘈雜的人群歸於寂靜，慶典開始了。
漢成帝劉驁身著一襲黑色團龍冕服率顯臣嬪妃自正殿內走出，分坐於殿前的案幾之前。劉驁坐在後排正中，右邊依次坐著大司馬王音、丞相薛宣、禦史大夫王駿、左將軍辛慶忌、右將軍廉褒、後將軍朱博、大鴻臚平當、光祿大夫劉向、光祿勳孔光、太中大夫穀永、司隸校尉何武、京兆尹翟方進、衛尉淳於長、平阿侯王譚、成都侯王商、紅陽侯王立、曲陽侯王根，左邊依次坐著趙飛燕、趙合德兩昭儀及班婕妤、李婕妤等嬪妃美人。
漢成帝身後坐著三人，身份較為特殊：一是皇太後王政君，坐左邊；二是安昌侯張禹，坐在右邊，三是武陽侯史丹，挨著張禹而坐。王政君是皇上親生母親，自然不宜與眾嬪妃並列。張禹是皇上的師傅，與皇上的關係非同一般，坐在上座也是該然。史丹則因為皇上為太子時，監護、保護有功而被奉為上賓。
王莽掃視著端坐在殿前的百官大臣，當目光觸到淳於長時，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淳於長以衛尉之職列九卿之位，竟也坐在顯臣貴胄之中！當初，大將軍王鳳向皇上舉薦我與淳於長，不久，兩人均召入宮中為郎，我為中黃門，淳於長為校尉曹。可是才過了一年多，淳於長竟已升至衛尉，列九卿之中了。他靠的是什麼呢？不就是察言觀色，巧於周旋嗎？不知為何，在眾多的堂表兄弟中，王莽最看不慣的就是淳於長，他比那些放蕩淫奢的公子哥兒更讓王莽覺得厭惡。
絲竹鼓樂再度響起。大鴻臚平當開始念讚辭。優美的詞藻歌頌著太平盛世，讚揚著聖德聖威。百官們表情肅穆，仿佛都為自己參與了盛世的創業而感到驕傲。讚辭最後曰：
聖德赫赫，遠播四域；河清海晏，宇內豐熟；黎民樂業，百僚躬勤；昌隆勝於三代，寬明比及殷周。煌煌茲業，賴聖體安健；惶惶臣輩，祈天賜福壽。吾皇萬歲，萬萬歲！
太液池畔密密匝匝地圍坐於宴席間的千餘名臣僚們刹時間都匍跪於地，齊聲山呼萬歲。驚得棲於池中仙島樹間的夜鳥慌忙擇途竄飛，撲楞楞在空中盤旋淒叫。
讚辭念畢，外國使臣列隊向皇帝進獻壽禮。走在最前麵的是匈奴左賢王，後麵跟著烏孫、大宛、龜茲、莎車、鄯善、越裳、鮮卑、西羌等諸國使者和外番部落使者。壽禮琳琅滿目，有獅子、白虎、駿馬、大鳥等活物，也有夜明珠、於玉、金銀器皿等珍寶，甚至還有美人嬌娘。大鴻臚代皇帝一一受納，並致以謝意，同時回贈中原的美酒、珠玉和陶瓷巧器。
鼓樂由悠揚轉為激昂，同時人們聽到太液池中亦有鼓樂和鳴，不由得均向湖中望去。
突然，鼓樂聲伴隨著呐喊聲由湖心潮水般湧來，灌入人們的耳中。湖中巨大的黑幕飄然掀飛，三艘大彩船從幕後斜剌裏穿出，劈開層層水浪。
中間的彩船上有一女一男立於船頭，正舒肢展臂踏足而舞，眾宮女寬袖長裳變幻著隊形伴舞奉和。女舞者驀然甩首，蒙麵紗巾隨風飄落，原來是昭儀趙飛燕！適才還陪坐在皇帝劉驁身邊的趙飛燕，此時已翩然舞蹈在池麵之上。
眾人暗自詫異，交耳議論著。
趙飛燕舞興正濃，縱情曼舞不休。在船頭的方寸之地，兩人不斷以肢體的韻律展示著女性的輕柔嬌媚和男性的剛雄壯美。一陣風從湖麵掠過，將旋舞著的趙飛燕托起蕩去，眼看就要墜落湖中，觀者不約而同地驚呼起來，湖畔的人群中頓起一陣騷亂。隻見男舞者一個健步跨向船舷邊，伸出一手捉住了趙飛燕的一隻玉足。趙飛燕神情自若，索性在男舞者的掌上舞蹈起來。男舞者心領神會，單臂將趙飛燕高高托起，移向船頭。
觀者無不嘖嘖稱奇，擊節聲、喝好聲此起彼伏。
揚雄也為眼前的一幕所感歎，內心一衝動，隨口吟出兩句：
“波淩淩之斑駁兮，有麗人把舞；問茫茫之乾坤兮，可若如斯？”
王莽在一旁聽得真切，接賦道：
“天授意之幽幽兮，古無定數。”
揚雄自覺失言，背上猛地一涼，似有冷汗滲出。一側身，見是王莽接言，方才鎮定下來。兩人相視一笑，心中似各有領悟。
王莽道：
“子雲兄乃獨具慧眼之人，在這洋洋喜氣中竟有憂患之思。”
“有此憂思者恐不止一二人也。”揚雄應道。
“哦？”
“譬如子駿的父親劉向，便可堪稱儒士之風範。”揚雄一改平日的嘻笑麵孔，敬慕地說道，“劉向雖身在天祿閣校書，卻心存天下興亡。屢上疏諫，言詞懇切，殷殷忠心浸染字裏行間，鑒於外戚用事，則集合上古以來曆春秋六國至秦、漢符瑞災異之記，推跡行事，連傳禍福。著其占驗，比類相從，曰《洪範五行傳論》，以奏聖上。目睹微賤之女逾禮尊貴，則采《詩》、《書》所載賢妃貞婦，興國顯家可法則，及孽嬖亂亡者，序次為《列女傳》，以戒天子。”
“子雲兄亦能為之也。”王莽道。
揚雄搖頭，道：
“天下乃劉家之天下，劉子政因是劉氏宗親，方有如此憂患之思，聖上視之為嘉言忠告，外人則不同矣。如我揚雄放浪形骸者易，如劉子政切心為國者難嗬。巨君兄為外戚中之佼佼者也，來日必有一番作為。”
想不到揚雄也有這般為社稷憂思之時，王莽覺得對他又有了一層理解。
劉歆此時走過來，對二人道：
“你們看，那個槐裏縣令朱雲徑直朝前殿奔去了，不知何故。”
順著劉歆手指的方向，果然看見朱雲急急地邁上前殿玉階，斂衽跪在了劉驁的麵前。
“看，又一個忠直之臣要冒死進諫了。”揚雄道。
朱雲的行為吸引了眾人的目光。隻聽得他朗聲奏道：
“陛下千秋聖誕，舉國同慶。然微臣心中大喜之餘亦有憂慮，以天下為己任是微臣之天職，故而不得不奏。”
朱雲來得唐突，劉驁心下有幾分不悅，可當著百官的麵不好發作，以免有損聖君形象。他寬容地揮一下手，道：
“你且奏來吧。”
朱雲接道：
“我朝開基已二百餘年，如今正逢三七厄運，天災頻仍。關東大水一月不退，眾庶漂於水中，淒厲可哀；山西蝗蟲肆虐，赤地千裏，路有餓殍。國勢衰微，已成積弱積貧之局。”
喜慶的日子，朱雲卻不合時宜地報著壞消息，眾人都聽得有些逆耳，劉驁更是增添了幾分惱怒。他極力控製著自己，說道：
“天災降臨，非人力所可逆轉。卿等盡力救災，不枉領俸祿也就是了。”
朱雲還自顧自地奏下去：
“陛下，天災難免，人禍可拒。人禍橫行甚於天災！”
“人禍？何來人禍！愛卿不要再奏了，退下去吧。”
朱雲看來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人，仍然不計後果地說道：
“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無以益民，多是屍位素餐之輩，孔子所謂‘鄙夫不可與事君，苟患失之，亡所不至’者也！此便是人禍也。天災尚有止時，而人禍橫流不絕，大漢危矣。今臣願賜尚方斬馬劍，斷佞臣一人頭以厲其餘。”
百官們聽得真切，皆大驚失色。劉驁拉下了臉道：
“誰也？”
朱雲手指劉驁的身後，大聲道：
“安昌侯張禹！張禹為丞相時不能以身作則，反倒貪占田產財貨。病免後生活奢侈糜爛，誘誤聖聰，致使聖上沉耽於卑微之女，朝政荒廢。此等佞臣枉為帝師，聖上應立斬其首，以正天下官吏之身，官吏之身正，則社稷百事可興……”
朱雲還在滔滔不絕，而張禹卻驚昏過去，墜下了椅子。劉驁返身扶住張禹，回頭大喝道：
“大膽朱雲，小臣居下訕上，廷辱帝師，死罪不赦！快拉出去斬了！”
幾個早已躍躍欲試的羽林衛士齊擁上前，拖住朱雲要往外拉，朱雲雙手緊緊抓住身旁的漢白玉雕花欄杆，口中猶大聲道：
“臣得追隨龍逄、比幹遊於地下，足矣！卻未知聖朝縱奸為患，將何以堪！”
羽林衛士齊力拉扯朱雲，朱雲緊抓欄杆，“轟”地一聲，欄杆竟然被拉折了，朱雲還死死抱住半截玉欄杆。
此時，大臣們已從驚惶中回過神來，有人開始向皇上求情。
左將軍辛慶忌脫下官帽，解下印信綬帶，離開座席，跪於劉驁前，說道：
“朱雲素以狂癲耿直聞名於世，倘若其言可取，不可誅殺之；如若其言不可取，姑且寬容之，以表朝廷仁政寬懷。臣敢以官職性命請求陛下。”
劉向也請求道：
“古來聖君以納諫善聽為德，朱雲固狂，然一片忠心溢於言表，乃為國憂政之直臣，望皇上網開一麵，赦他不死，不傷直臣之心。”
驚昏的張禹已漸漸醒來，由太監們扶下去休息了。劉驁適才的惱怒也已有所緩解，他向後望了王太後一眼，似在征求母親的意見。
王政君微閉雙目，卻將一切看在眼中，此時緩緩道：
“今晚是喜慶的日子，還是莫開殺戒吧。哀家有些困倦了，先行一步回宮歇息了。”說完，便起身走了。
劉驁看著仍然抱著半截玉欄杆的朱雲，心下也有些不忍，便道：
“你回去管好你的槐裏縣吧，別再來京城攪局了。”
朱雲仿佛有些不相信皇上說的話是真的，還愣愣地抱著那半截玉欄杆。侍衛上前搶走他的懷中之物，拖著他朝大門外而去。當朱雲從王莽等人身邊被拖過時，王莽、劉歆、揚雄看見朱雲捶胸歎息，麵呈赴死未果的遺憾。
揚雄道：
“巨君兄，適才你不是說攪局者乃不忠不義，殺不義為仁，聖人之道嗎？朱雲可算是攪局者嗎？”
王莽認真道：
“朱雲乃一進諫者，與攪局無幹。”
愛說愛笑的揚雄頓時也有些敬慕之情，說話也有些口吃起來：
“朱雲乃英雄也，我輩不……及……多矣。”
3
張放一溜煙跑進皇帝的寢室，用袖口擦拭著額上的細汗，向劉驁施禮道：
“陛下急召微臣到此，不知何事。”
劉驁正在房中踱著方步，見張放來了臉上露出了微笑：
“張愛卿，朕悶在宮中已有月餘了，心中發慌，欲意到城中走走。”
張放聽說是這事，懸著的一顆心放了下來。適才禦史傳皇上口諭說是有急事要見他，他以為又有哪個大臣在彈劾他了。近幾日總有大臣上奏疏勸皇上遠離富平侯張放，說他既無輔佐之才又無修德之性，專意迷亂皇上心性，詿誤朝政，不宜在京都居住，應當回封地去。他想皇上總有一天為了塞大臣的口而準奏的，故而這幾日總是提心吊膽的。不過，看來皇上暫時還離不開他，生性好遊樂的皇上總得有個陪伴的吧。
“不知陛下今日欲往何處？”
“可有新鮮的去處嗎？”
張放在腦子裏搜索著：上林苑、甘泉宮、桂宮、北宮這些都是皇宮禁苑，皇上早遊膩了，不會有興趣；陽阿公主府、安昌侯府也去過多次了；渭水、灃水之畔的景色雖美但皇上未必有此雅興……對了，可到長安城中的東市一遊，那裏皇上從來沒去過。
“陛下，長安城裏的東市乃天下富賈商旅集結之地，熱鬧無比。以往陛下路過東市都是夜晚，未能親見其繁華盛況，不如今日往東市遊玩一番，卻也別有風味。”
劉驁從小生活在皇宮中，皇宮中的規矩極嚴，皇子們平日沒有機會出宮玩耍。當了皇帝之後又有首輔大臣王鳳監管著，也隻是偷偷在晚上出過幾回皇宮。王鳳死後由王音任大司馬，劉驁的行動自由多了，但還是沒有機會到東市這樣的裏閭街巷中去遊玩。聽張放這麼一提議，劉驁頓時來了遊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