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那人又從水底鑽了出來,兩個船夫將他拉起來,扶進艙內,艙中傳出一聲驚恐的慘叫,隨即桌椅物件跌落砸碎,艙內的燈火猛然熄滅,芸奴大驚,船上到底出了什麼事,難不成出來的那人,並不是下去的那人,而是刺客嗎?
葉景淮依然一動不動,靜靜地看著那艘船越來越近。
月亮從烏雲中露出臉來,一個人慘叫著從艙內衝出,趴在船舷上大叫:“救命!有妖怪啊!”話音未落,剛才下水的那人衝了出來,撲向先前那人,兩人在甲板上扭打起來。葉景淮依然作壁上觀,毫無仗義出手的打算。
二人打了足足有半盞茶的工夫,先前下水那人被推入河中,上下撲騰翻滾,卻不呼救,像一葉陷入暴風雨中的孤舟。
這個時候,葉景淮動了,他將手中的馬鞭朝河中一甩,馬鞭發出尖利的聲響,裹挾著冷風,破開激流,纏住那人的胳膊,用力一拉。溺水的人破水而出,撲進河岸的蘆葦之中。茂密的蘆葦搖動不休,然後漸漸安靜下來。
難道那個人死了?
蘆葦猛然一動,那人站了起來,慌不擇路地到處亂跑,葉景淮縱身而起,掠過蘆葦,落在那人麵前,那人口不能言,麵目猙獰,凶神惡煞地朝他撲來。他手腕一翻,馬鞭的鞭柄戳在他的胸口,他目光一滯,跌倒在地,不再動彈。
河中的船已經靠岸,船上的幾個人提著燈籠過來,為首一人身穿海青色袍子,底下人都稱呼他為溫員外。他朝葉景淮拱了拱手:“多謝壯士仗義相救,我這侄兒被水裏的怪物給纏住了,狂性大發,差點兒殺了個仆人。真是嚇煞我等了。”
“是何等樣的怪物,且讓我看看。”
溫員外命人將燈籠湊過去,那人的背上吸著了一隻蟲,像一隻巨大的水蛭,足有一尺來長,上麵有一道道口子。在燈籠靠近的刹那,那些口子猛然睜開,竟然是一隻隻漆黑的眼睛,密密麻麻,煞是嚇人。侍從嚇得手一抖,燈籠跌落在地,“騰”的一聲燃燒起來。
“唉,都怪我。”溫員外悔得捶胸頓足,“我說想吃河裏的新鮮鱸魚,這孩子向來孝順,二話不說便脫了衣服下水去捉。我本以為他水性極佳,不會有事,哪裏知道竟然遇上了怪物。這可叫我怎麼跟我那死去多年的大哥交待啊!”
“員外勿憂。”葉景淮說,“我曾在書中見過這種怪物,員外身邊可帶著鹽?”
一聽到“鹽”字,溫員外和幾個下人的臉色立即都變了,其中一人沉不住氣,手已經按在了腰間所佩帶的短刀上。
葉景淮仿佛沒看到一般,神情自若地說:“這怪物是取不下來的,除非在它身上撒上鹽。”
溫員外鬆了口氣:“還不快去船上取一袋鹽來。”
不多時,仆人便提了一小袋鹽來,盡數灑在怪蛭的身上,怪蛭隻閉上了一隻眼睛,溫員外急道:“壯士,這是為何?”
葉景淮從袖中拿出一把匕首,刀鋒閃著駭人的冷光,溫員外嚇了一跳:“你,你要做什麼?”
葉景淮將匕首插進怪蛭的身體之中,劃開一道口子,然後一挑,挑出一顆拇指般大小的黑珠子,他將那黑珠子用芭蕉葉小心包好,冷笑著對溫員外說:“貴船上有多少袋鹽,全都取來,方能除去妖魔。”
他的話頗有深意,溫員外一行臉色鐵青,其中一個侍從終於沉不住氣,拔出刀來,凶相畢露:“你到底是何人?究竟意欲何為?”
葉景淮不再答理他們,轉身的霎那已在數十步之外,翻身上得高頭大馬,踏蘆葦而去,眾人這才明白遇到了高人,驚詫之餘又有些恐懼,仆人小聲問:“員外,您看……”
“去把鹽都搬下來,這批貨是身外之物,我侄兒的命要緊。”
仆人遲疑了片刻,躬身答應了一聲,帶著人回船搬鹽去了,溫員外低頭望著自己的侄兒,無奈地歎了口氣,他本是販私鹽的鹽商,朝廷管得嚴,他便將走私來的鹽藏在船艙底下,隻說是走親訪友掩人耳目。販鹽這麼多年,謀財害命殺人滅口的事,他也是做過的,本以為逃過了王法的製裁,哪裏知道今日侄兒竟被這吃鹽的怪物纏身,險些喪命。
難道這朗朗乾坤,竟真是長了眼睛的嗎?
沉默良久,他最終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他,是來度我的吧。”
半個時辰的策馬狂奔,又西行四百裏,進了不知名的深山,臨安城中還未下雪,但山中已是一片白雪皚皚,萬裏寒光。古柏林立,根如大石,黛色參天二千尺。小雪紛紛,葉景淮騎馬踏雪,沿山林幽徑而入。柏林深處,巨大的頁岩之上立著一座茅屋,屋頂蓋著厚厚的雪,大公子在屋前下馬,輕叩柴扉,門內傳出蒼老低沉的男聲:“進來吧。”
他推門進去,皂靴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腳印。院子比屋外看起來要大,院中種了許多牡丹。寒冬臘月,隻剩下光禿禿的枝丫。一位樵夫打扮的老者坐在花圃前蒔花,他長長的白色胡須一直垂到胸口,皮膚蒼老,長滿黑斑,像老樹的樹皮,那雙粗糙的手侍弄起花草來卻極為仔細,如枯萎樹枝一般的手指靈巧地在花枝上遊走,專心致誌,仿佛將自己的靈魂都傾注進花草之中。
“你要的東西我已經帶來了。”葉景淮從懷中取出那枚黑色的珠子,“這是第一百顆,我再不欠你任何東西了。”
老者連頭都沒抬,隻是淡淡說:“坐吧,趕了一個晚上的路,吹了一個晚上的冷風,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院中有木桌木椅,桌上有一隻農家用的小火爐,爐子上煮著一壺茶,茶是好茶,香味四溢,葉景淮卻連看也沒看一眼,隻將那黑珠子往桌上一放,轉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