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還有一位客人。”
葉景淮步子一頓,警惕地環視四周,老者停下手裏的活計,在身邊的一盆熱水裏洗手:“這位客人,樹上冷,不如下來喝杯熱茶。”
葉景淮抬頭,看見芸奴從樹上飄然而下,紅著臉,低著頭不敢看他,不由得皺起眉頭:“我早該防著你。”
老者拿起銅質的茶壺,將煎好的茶湯倒入粗瓷杯中:“她最擅長隱藏身形,若她不想讓你發現,你就發現不了。寒夜客來茶當酒,來,來,嚐嚐我這一杯‘浮生’茶。”
芸奴從他手中接過茶杯,茶湯碧綠,上麵漂著乳花,映照出的人影仿佛置身霧中。他的話令她激動不已,結結巴巴地說:“老先生,您認識我嗎?”
老者笑道:“知道我這茶為何叫做‘浮生’嗎?浮生若夢,輪回兜兜轉轉,也不過是南柯一夢,誰認識誰,誰與誰有緣,誰與誰有情,有那麼重要嗎?”
芸奴似懂非懂,低頭看茶,隻覺得這杯茶的香味異常熟悉,仿佛很久很久以前,曾在什麼地方喝過千百遍。
葉景淮忽然走過來,一把打翻她手中的茶杯,或許是製作得很粗糙的緣故,杯子沒有碎,陷進雪地裏。
“這裏的東西都不要碰。”葉景淮冷著臉斥責,“跟我回去!”
芸奴不敢違命,朝老者看了一眼,跟著葉景淮出門去了,老者笑著喝茶,從懷中取出一隻木盒,裏麵是滿滿一盒的黑珠子,他將第一百顆放進去,頷首道:“這下便圓滿了。”
回了葉府,芸奴跟在葉景淮身後,望著他的背影,有滿肚子的疑問,卻一句都問不出來。她偷偷跟蹤他,他一定很生氣,不知道會如何責罰她。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葉景淮目光冰冷如雪,“不該看的不要看,不該問的不要問。我的禁令,今日你都犯了。”
芸奴嚇得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大,大公子,我錯了,我一定不會再犯,求,求你原諒我。”
葉景淮沉默片刻:“起來吧,今晚我沒心情罰你。先記下了,以後再罰。”
芸奴驚出了一身的冷汗,聽他如此說才略微鬆了口氣,望著他的背影,她心中的疑惑更多了。大公子的武藝之高,超出她的想象,以前教他練武的武師似乎沒有這麼厲害,難不成大公子在外麵還拜了師?那個老者又是誰,大公子為什麼替他做事?黑珠子又是何物?
太多的疑團,像一張密密的網,將她網羅其中,無法逃離。
她突然覺得大公子很可怕,他可以將秘密藏得如此之深,哪怕伺候了他十一年,她始終對他一無所知。
冬日初晴,竹搖清影罩幽窗。
葉景淮走進父親書房落羽軒,朝穿錦袍的中年男人行了一禮:“父親。”
中年男人緩緩回頭,鬢邊已經花白,臉上的光輝卻不減當年,身上的錦袍是宮裏的上好妝花緞,低調卻不失華麗。他站在那裏就像一座山,氣勢驚人,不管多麼囂張的人到他麵前都不由自主地變得恭敬。
“淮兒,你今年二十有二了吧?”葉正程淡淡道,葉景淮垂首答:“正月就滿二十二了。”
“二十二歲,我在你這個年紀已經掌管家裏七家當鋪了。”葉正程劍眉微蹙,“因你自小天資聰穎,詩詞歌賦無一不通,哪怕你整日胡鬧我也沒有教訓過你,隻希望你能考取功名,光耀門楣,但你似乎並沒有參加科舉的打算。淮兒啊,你年紀也不小了,我不能再由著你胡鬧了,你看看你弟弟,比你還要小上幾歲,已經能幫著為父打理生意,你也該跟他學學,別總叫為父替你憂心。”
葉景淮在心中冷笑,替我憂心?你何曾替我憂心過,二十多年不管不問,到了你口中,倒像是寵溺縱容。
“父親的意思是……”他麵色平靜如水,不起一絲波瀾。葉正程上前按住他的肩膀:“為父打算讓你出去好好曆練曆練,蜀中的蜀錦在京中身價日增,可比黃金,你去蜀中收些蜀錦來,我會派個得力的人從旁協助,賺不賺錢倒不要緊,重要的是磨練。”
葉景淮微微挑了挑唇角,磨練?是聽說了我和二弟不合的事,想找個借口趕我出去吧?
“父親說得是,兒子也是該出去磨練一番了。”
“很好,你收拾收拾,早點兒動身。”頓了頓,葉正程像是想起了什麼,“除了小廝仆役之外,再帶個機靈的丫頭,也好路上照顧你,我看那個叫芸奴的就不錯,她跟你最久,你的飲食起居,她也最熟悉。”
果然不出我所料。葉景淮微笑頷首:“父親放心,兒子不會叫你失望。”
葉景淮的確沒有叫葉正程失望,第二日便準備妥當,除了仆役之外,隻帶了芸奴一人在身邊服侍,碧煙心中不快,但礙於大公子威嚴,也不敢多說什麼。芸奴本想去跟二公子道別,卻實在鼓不起勇氣見他,隻得在他的見賢閣外磕了幾個頭,還請了半天假,去見白謹嘉,但白府人去樓空,聽左鄰右舍說,白公子一大早便出了門,騎著馬帶著行李,不知去了哪裏。
一夜之間,她就失去了一切。
過去的數月,就宛如一場美夢,白公子和二公子是夢中最絢麗的光彩,而現在,這場夢如泡影般破滅,她甚至開始懷疑,這一切是不是真實地存在過。
離開臨安城的時候,她挑起馬車的青布窗簾,回過頭去看高高的城牆,她心中有千百萬個不舍,她問自己到底是舍不得什麼,是臨安城的繁華還是那些帶給她繁華的人?想了很久她也沒能找到答案,隻是眼睛裏有酸澀的東西在彌漫,生生地疼。
前路漫漫,不知道還有些什麼不可違抗的命運在等待著她,但她相信,她心底深處那些重要的人,一定會有再見麵的那一天。
2012年1月25日淩晨3點33分完成於豐都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