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妖幻之花(3 / 3)

葉景印朝胸脯一拍:“不就是當餌嗎?有什麼好怕的,我去!”

“二公子。”芸奴急道,“不可以啊,太危險了。”葉景印舉手阻止她繼續說下去:“如果連這點兒膽量也沒有,不是叫白兄把我看扁了?誰都不許再勸,說吧,白兄,你要我怎麼做?”

他一臉大義凜然,連白謹嘉都不得不在心中寫下一個“服”字:“好,我果然沒有看錯人。”又轉頭對芸奴道,“芸娘子,你就不要再勸了。就算你信不過葉兄的膽量,也要信得過你我二人的本事。”

芸奴還想說什麼,葉景印將臉一板:“怎麼,芸奴,你是要勸我當個貪生怕死的無義之輩嗎?”

芸奴聞言,到了嘴邊的話不得又不吞回去。葉景印抬起下巴,笑道:“人這一輩子,不過匆匆百年,庸庸碌碌空活百歲,還不如在年輕時做些瘋狂的事,就算死了,也不枉到這人世間走上一遭。”

這一通話,他說得蕩氣回腸,聽得芸奴又敬又佩,不再相勸,隻在心中暗暗立誓,一定要保得公子周全。

一直侍立在一旁的月牙兒卻在心裏嘀咕,早就聽說有錢人喜歡找刺激,果然如此,像我們這些日夜奔波於生計之人,哪裏有這個膽量呢?我若是死了,我一家人就要喝西北風了。

“白兄,現在屏風沒了,又找不到雲遊道士,你有什麼辦法能將巨蛇引出來?”葉景印脖子上的傷口已處理妥當,用玉箸撥動青銅香爐裏的龍涎香,“我這個餌,你打算如何用?”

白謹嘉笑了笑,正要開口,忽然門如雷響,臨安府的衙役急匆匆地跑進來:“白公子,可算找到你了,曹大郎在牢裏鬧著要見你。”

“哦?所為何事?”

“他說,他想起王五娘是誰了。”

“王五娘是咱們那兒的一個神仙。”獄裏的曹大郎說,“我是永順州人,我們鄰村就有一座王五娘廟。據說在很久很久以前,流經村子的無靜河中有條大蛇作祟,每年都要吃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若不然便在水底翻滾,卷起巨浪,將村子淹沒。縣令沒有辦法,隻好下了道命令,誰家願意將女兒獻出來,就賞金子一百兩。一百兩金子,那些莊稼漢哪怕耕種一輩子都掙不到,村人們心動了。村裏有一戶姓王的人家,主人想要個兒子,卻一連生了五個女兒,王老漢想娶個妾,又沒有錢,便將自己最小的女兒——王五娘獻了出去,王五娘不像別的女孩,毫不畏懼,偷偷在袖子裏藏了一把刀。三月三那天,縣令舉行了隆重的儀式,將王五娘扔進了河中,沒過多久,河麵泛起一層紅色,將整條河都染紅了。之後那條蛇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人們都說,是王五娘殺了巨蛇,便給她立了一座廟。”曹大郎撲到欄杆上,睜大眼睛說,“我小時候到那廟裏去時,記得神像背後就有一扇屏風!”

白謹嘉的眸中忽然迸出一道光來,她撫掌大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芸奴和葉景印都不明所以地看著她,她也沒有解釋的意思,轉頭對衙役說:“請轉告府尹大人,三日之內,我必將那巨蛇擒來。”

回到別院門前,葉景印忍不住問:“你誇下這等海口,若是擒不來,又該如何?”

“擒不來時再說,如今自然要有信心。”白謹嘉看了看天色,蒼穹灰暗,已是戌時,“時間不多了,我準備的東西也該到了。”

話音剛落,便看見一人一馬疾馳而來,急促的馬蹄聲踏著鼓點,濺起黃土,到院門前時騎馬人忽然一拉馬韁,馬匹直立而起,發出一聲長嘶。借著月光,芸奴才看清,騎馬人披著一個帶兜帽的鬥篷,將身子和臉都遮了個嚴嚴實實。白謹嘉什麼話也不說,從懷裏掏出一張錢引,遞給騎馬人,騎馬人看也不看便塞進懷中,然後從袖子裏拿出一包牛皮紙包好的東西。芸奴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幾欲嘔吐。

白謹嘉接過紙包,騎馬人將馬頭一拉,又疾馳而去,來去如風,仿佛從未出現過。葉景印忍不住問:“那人是誰?”

“生意人。”白謹嘉掂了掂手裏的東西,“術士都喜歡找他買東西,他也總能找到一些稀世之物,隻要你付得起價錢。至於他是誰,沒有人知道。好了,閑話少說,得趕緊準備。”

葉景印沒想到自己做餌,首先要經曆一場惡心。

紙包裏是一團漆黑如墨、像泥巴一樣惡心的膏,白謹嘉讓他脫光衣服,露出雪白的身子來,然後再讓月牙兒和芸奴將黑膏全都塗抹在他的身上。兩個少女哪裏見過男人的裸體,都羞紅了臉,連眼睛都不敢睜,半閉著替他抹。

那黑膏散發著濃鬱的血腥味,臭得他差點兒把隔夜的晚飯都吐出來。問道:“這究竟是什麼東西?怎麼這麼臭?”

白謹嘉站在屋外,背對著門仰望夜空:“這是用很多珍貴的藥材熬製而成,但裏麵加了一點兒有趣的東西。”

“什麼東西?”

“斷臂上的一塊肉和衛二郎的血。”

葉景印臉色一白,側過頭來就吐,慌得芸奴趕忙拿了痰盂來接。他在屋內吐得天昏地暗,白謹嘉卻在門外笑得沒心沒肺,待他吐完,苦著臉說:“我看不等被蛇吞了,我就已經被熏死了。”

“你連死都不怕,怕什麼髒?”白謹嘉微微側過臉,“芸娘子,塗完了藥膏,隻能穿一件中衣中褲,你去備好。”

葉景印的臉色變得很難看:“這下我不被熏死,也要被凍死了。”

白謹嘉笑得陰險:“凍的時候還沒到呢。”

混賬!當葉景印吊在井中時,在心裏默默地罵了一句。此時一根碗口粗的梨花木橫在水井井口,他則抱著木頭,懸掛於井中,井底的寒氣彌漫上來,凍得他骨頭生寒,一雙腳麻木得抬都抬不起來。

芸奴躲在暗處,憂心地問身旁的白謹嘉:“白公子,井內寒氣重,不如我過去給二公子施個暖身咒吧?”

“不可,若施了咒語,蛇就不會來了。”

芸奴憂心如焚,卻也隻能忍著。一直到了子時,葉景印連雙手都開始麻木,心中不禁忐忑,巨蛇會來嗎?若半個時辰之內巨蛇還沒有來,他就再也撐不住了。

腳下忽然傳來一聲水響,他心頭一震,仿佛平地裏起了驚雷,從井底彌漫上來的寒意越來越重,在這升騰的寒氣之中,似乎還有些別的東西也在慢慢地爬上來,很慢很慢,卻目標明確。

雙腿猛地一緊,葉景印不由得喊出聲來,他低下頭,看見一條巨蛇正將自己的雙腿往肚子裏咽,那雙蛇眼宛如兩盞鬼燈籠,在這寒氣逼人的井裏顯得更加可怖。

聽到他的叫喊,白謹嘉和芸奴心中一驚,快步跑過去,俊美的術士將早已準備好的短匕扔向大蛇,短匕上塗了些藥膏,竟然能夠刺進了鐵壁一般的蛇皮。巨蛇吃痛,放開葉景印,往井內退去。白謹嘉抓住二公子的胳膊,將他拉了上來,扔給芸奴,然後伸手在井沿上一撐,縱身跳了下去。

“白兄!”葉景印追到井邊,隻看到空蕩蕩黑漆漆的井底和冷得刺骨的井壁。

“二公子,你沒事吧?”芸奴扶住他,看著他眼中擔憂的神態,芸奴心中似有所悟,卻沒有往深處繼續想,隻是輕輕地說:“公子,我們快回屋去,一來給你暖暖身子,二來白公子還需要我們。”

花,滿目的紅花,就像傳說中的火照之路。

白謹嘉站在花叢中,紅花極美,有一種妖異的吸引力,仿佛能吸走靈魂。她俯下身,想摘下一朵,但手卻生生停在半空,又縮了回來。

不,這些不是花。隻要集中精力,就能看清楚它們的本相,它們是手臂,人的手臂,數千隻,數萬隻手臂。它們被插在泥土中,蒼白的手掌無助地伸向天空,仿佛要從天空中抓住些什麼,但什麼都抓不到,因為,它們已經是死物了。

“這片花田美嗎?”身後傳來溫柔清亮的聲音,白謹嘉回頭,看見一座茅草屋,屋前坐了一個麵容美麗素淨的女子。她坐在台階上,懸著雙腳,笑容甜美寧靜,就像一個普通的鄉村少女,與這山水再相配不過。

“王五娘?”

“你認識我?”

“聽過你的故事。”白謹嘉踏花而來,立在台階前,“我隻有一個問題要問,為何要殺掉那些少女的父親?”

“不是我選擇了她們,而是她們選擇了我。”少女身子微微後仰,以雙手支著,“是那些女孩讓我這麼做的。”

白謹嘉臉色一沉:“胡說八道。”

王五娘歪著身子摘了一朵紅花,拿在手中端詳,“我沒有胡說。她們的父親將她們當做棋子,全然不顧她們的幸福,隻要她們心中生出怨恨,希望她們的父親消失,哪怕隻是一閃而過的念頭,我就能感覺到。”她唇角漾起柔軟的笑容,像一個春日遊園的懵懂少女,“隻要我感覺到了,就能助她們一臂之力。”

白謹嘉冷笑道:“殺死她們的父親,讓她們將來生活無著,也算是助她們一臂之力嗎?”

“我隻能將禁錮她們的罪魁禍首消滅,至於其他的事,隻能靠她們自己了。”王五娘抬起頭來,笑靨如花,“小娘子,你不也是因為你父親……”

“住口!”白謹嘉厲聲怒喝,麵容猙獰,王五娘低聲輕笑:“別人或許不能理解,但你是一定能理解我的。”

“沒錯,我能理解。”白謹嘉怒極反笑,“當年你被自己的父親當做籌碼交換黃金,葬身蛇腹,一腔怨氣無法發泄,所以才借著助人的名義行滔天惡行,你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在泄私憤罷了。”

王五娘仿佛不知道什麼叫生氣,依然笑吟吟道:“小娘子,這你可說錯了,我沒有被蛇吃掉,是我,吃掉了蛇。”

白謹嘉臉色驟變,王五娘懸在高高台階上的雙腳漸漸發生了變化,融合在一起,化為一條蛇尾,層層疊疊盤在地上,她高高立起,俯身看她:“當年我所帶的短刀,是一位道長給我的靈物,我用它殺死了巨蛇,將它的蛇膽吞下,從此,我非人非妖,非仙非鬼,我隻能活在這幻境之中,你說,我如何能夠不恨?”說罷,尾巴一伸,朝白謹嘉掃過來,蛇尾所過之處,紅花零落,變成一地碎裂的手臂。白謹嘉慌忙後退,方才所站立之地泥土崩飛,宛如焦土。她無心戀戰,轉身朝小河逃去,王五娘哪裏會輕易放她離開?蛇尾在地上蜿蜒爬行,速度極快。

追到河邊,白謹嘉忽而折返,將手中的灑金折扇一展,幾張靈符飛出,將王五娘團團圍住,電光閃爍,把蛇妖困在陣中。

王五娘大笑不止:“你就這麼點兒本事嗎?憑這個也想困住我?”她甩動蛇尾,五指指甲猛長五寸,朝那道符咒所築成的牆壁抓去,氣流翻卷,幾道靈符如琉璃般片片碎裂,蛇妖猛地衝出來,以雷電之勢撲向白謹嘉。白謹嘉急撲入河,王五娘不疑有詐,隻當她走投無路,也跟著衝進水中。

別院內室之中立了一扇屏風,屏風中繪了奔騰的河水,葉景印手中拿了一柄長槍,立在屏風之前,渾身上下每一根弦都繃得很緊。芸奴立在他身側,雙目死死地盯著屏風絹畫,他們都在等待,等待某個人的出現。

屏風上的水流忽然動了,二人一驚,仔細看絹麵,黑墨所繪的河水湧動起來,依稀有水聲叮咚。水流越來越大,浪花之中忽然冒出一張俊美的臉,其後跟了個人身蛇尾的怪物。

二人聽到白謹嘉大喊:“快,就趁現在!”

葉景印舉起長槍,朝屏風狠狠刺進去。

王五娘正在追趕白謹嘉,就在入水的刹那,一把長槍斜刺而來,王五娘大驚,這時再躲已來不及了,長槍刺進她的胸膛,槍頭根部有一枚倒刺,槍身一錯,鉤住她的肋骨,掙脫不得,隻得被那長槍往河底拉去。

葉景印感覺到槍鉤住了東西,連忙往回拉,芸奴雙手在胸前結了個法印,口中念念有詞,然後朝屏風一指,一股巨大的水流洶湧而出,白謹嘉也隨著洪水衝了出來,芸奴連忙上前扶住,關切地問:“白公子,你沒事吧?”

“讓小娘子為我擔心,真是罪過。”俊美的術士吐出兩口水,雖然渾身濕透,容顏狼狽,但依然笑容明媚,奪人心魄。

葉景印從水中拖出王五娘,她鮮血直湧,將滿屋子的水都染成了紅色。

白謹嘉上前一步,踩住她的脖子,用灑金扇子在她背上畫下一道靈符,符光一閃,王五娘如同受了炮烙之刑,失聲慘叫,再也動彈不得。

“白兄,此計甚妙。”葉景印喜道,“看來這次做餌的不僅是我,連你也做了一回。不過我有一事不解,這屏風是從何處找來的寶物,竟有這等靈力?”

“這隻是普通的屏風,我與芸娘子合力施了咒術,可與幻境暫時相通,不過隻有片刻的時機,若抓不住她,我就要葬身河底了。”

芸奴扶她坐下說道:“白公子,你全身都濕透了,我去找件衣裳給你換上。”

“不必。”白謹嘉拉住她,“你再給她下一道咒,這蛇妖非同尋常,我怕她跑了。”

芸奴答應一聲,來到王五娘麵前,這人身蛇尾的怪物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少女蹲下身子,用蘸了朱砂的毛筆在她胸膛上畫符,剛畫到一半,她忽然睜開了眼睛,猛地坐了起來。芸奴大驚,匆忙後退,差點兒跌倒。王五娘趁機抓住長槍,也不顧痛,用力一擰,拔了出來,發出撕心裂肺的嘶吼,連上半身也化為了蛇身,一雙銅鈴般的大眼閃爍如鬼火。

“糟了!”白謹嘉一躍而起,手執折扇朝它撲過去,巨蛇比半人半蛇時還要靈活百倍,葉景印提劍上前,二人一蛇糾纏不休,屋中一應家什器具,全都毀得幹幹淨淨。

芸奴心中焦急,抓起長槍,朝蛇頭刺去。

她從未學過槍法,但這杆長槍在她手中仿佛有了靈魂,每一招都如有神助,心底有些浮光片羽泛起,她依稀記得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人跟她說:“修仙不是件容易的事,修的並不僅僅是術法,武藝也不能落下,否則任你術法再高,也難保不會死在武夫的手下。十八般武藝我會一一教你,你修仙的根骨極佳,但習武的底子卻極弱,須日夜勤練,片刻也不能懈怠。”

是誰?你是誰,我又是誰?

不,我不能問,從吞下忘憂丹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拋下過去的一切了。

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往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就在“生”字從她腦海裏冒出的那一刻,她手中的槍刺進了大蛇的嘴,穿過上顎,然後將它牢牢地釘死在牆壁上。

蛇尾還在擺動不休,芸奴卻像用盡了所有的力氣,雙膝一軟,跪坐在地上,大口地喘著粗氣。葉景印被她剛才的槍法所懾,目瞪口呆,一時間竟忘了上去扶她。

這槍法又奇又險,變化萬般,雖然早已知道芸奴非同尋常,但看她用槍,卻依然驚奇萬分,這個少女,遠比他想象得更加神秘。

芸奴跪在地上輕輕發抖,目光呆滯,白謹嘉走過去,摟住她的雙肩,她抬起頭,四目相對,少女的眼中忽然滴下一顆淚來:“我都忘了。”

“忘了才好,心中無悲喜糾纏,才能重新開始。”說罷,她將她擁入懷中,讓她靠著自己的肩膀。白謹嘉的衣衫冰冷,芸奴卻覺得無比溫暖,仿佛能夠聽到她的心跳。

“白兄。”葉景印按住術士的肩膀,不著痕跡地將二人分開,“這蛇妖死了嗎?”

白謹嘉看了看一動不動的大蛇:“還沒死透,為了以防萬一,葉兄,拿短匕來。”葉景印從靴子裏拔出匕首遞過去,她在刀尖施咒,一刀割破蛇皮,在黏膩的蛇肉中翻了一陣,掏出一枚蛇膽:“葉兄,這蛇膽你留著泡藥酒,治你父親的老寒腿是最合適不過的。”

芸奴忙拿了盒子來盛,葉景印奇道:“你怎知我父親有老寒腿?”

“你不是托了人從宮裏買南疆進貢的麝香嗎?麝香雖好,但和這蛇膽比起來,就是雜草之於靈芝。”白謹嘉抬頭看了看窗外,天邊泛起一層淡淡的白光,“竟折騰了一宿,我也累了,芸娘子,勞煩你替我燒一鍋熱水,沐浴更衣,再睡個好覺。”

葉景印看了看自己一身的血水和汗漬:“多燒些,我與白兄一同洗。”

白謹嘉瞥了他一眼:“我向來隻在美女麵前寬衣,葉兄,還是各自洗為好。”

“怕什麼,都是男人,你還害羞?”

芸奴紅了臉,連忙上來解圍道:“我,我燒兩鍋水好了。”

天氣越發地冷了,芸奴取了綠漆屏風,一共六扇,在臥房門前展開,擋住寒風,一切辦妥,轉身進屋,將暖爐裏的火又撥旺了些。

“芸娘子,你也一宿沒睡了,休息一下吧。”躺在紗櫥裏的白謹嘉閉著雙眼,半睡半醒地說。芸奴笑了笑:“沒事的,我都習慣了。那邊兒主屋裏的家什都毀了,我還得催促小廝去買些回來。為了捉拿大蛇,二公子放了月牙兒三天假,我還要去廚下做些吃食,你待會兒起床該餓了。”

白謹嘉睡意更濃,聲音幾不可聞:“葉兄風光嗎?”

“二公子騎著高頭大馬,衙役們抬著蛇妖的屍身,往臨安府衙去了,一路上可風光了。”芸奴將一個銀香毬塞進被窩裏,“白公子,你為何不一同去?”

“我累了,隻想好好睡一覺,那些拋頭露麵的事,就交給葉兄吧。”她的聲音越來越低,直到隻剩下輕微的呼吸聲,芸奴為她掖好被角,然後坐在火爐旁發呆。二公子有雲騎尉的頭銜,如今又殺蛇有功,在京中名聲大噪,又會做生意,將家中的產業打理得井井有條,將來必然穩坐葉家之主的位子吧。葉家那座大而華美的園子裏,不知又要因此生出多少恩怨事端,黃桷樹中的那個東西,不知又要長大幾分了?

唉,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她腦瓜子沒有那麼聰明,還是別想了,徒增煩惱而已,反正她也沒什麼回去的機會了。

眾芳凋謝,清泠軒中隻剩下幾株忍冬還在盛開,葉景淮身穿一襲茶褐色的厚實袍子,立在廊下,目光悠遠,若有所思。

忽而藥香浮動,衣袂翻飛,葉景淮側過頭,看見長廊盡頭站著一個披著黑鬥篷的人。他一言不發,從袖中取出一張錢引,食指一彈,錢引如刀一般飛向鬥篷人,鬥篷人一甩鬥篷,將錢引卷進衣中,然後將一個牛皮紙包放下,轉身離去,來去如風。

葉景淮拾起紙包,層層打開,裏麵是一朵漆黑的曼陀羅。

“今夜,”葉景淮嘴角漾起笑容,半帶譏諷,“臨安城最華麗房屋中所居住的那一位,將會有一個好夢。”

太史局(南宋掌管天文曆法的機構,明清稱欽天監)監正呼延安正摟著最寵愛的小妾,春宵一刻值千金,就在雲雨的關鍵時刻,仆人卻將房門拍得如山響:“主人,宮裏來人了,官家宣你進宮。”

呼延安在心裏暗暗罵娘,卻又不敢怠慢,連忙穿上官服,騎了一匹快馬,往皇宮而來。

奉華殿內燈火通明,汝窯的花草紋香爐點著瑞龍腦,青煙繚繞,趙構高坐其上,一臉愁容,呼延安心中打鼓,不知官家又有什麼煩心事,須得小心應對,否則激怒天顏,就有可能小命不保。

“陛下,不知深夜召臣入宮,有何要事?”呼延安拜道。

“呼延愛卿,朕剛才做了個怪夢。”

原來是叫他來解夢,呼延安稍稍安心,打起十二分精神問道:“不知是什麼樣的夢,還請皇上示下。”

“朕夢見在林中漫步,忽有一隻猛虎朝朕撲來,朕以為自己必然要葬身虎口之中,卻看見一名昆侖奴乘著祥雲而來,擊退了猛虎,救了朕一命。朕問他從何而來,他說從道觀而來,朕又問他想要什麼獎賞,他說別無所求,隻願回家。愛卿,你說這夢是何寓意啊?”

呼延安略一沉吟:“駕著祥雲而來的昆侖奴,說的應該是一個人的名字。”

趙構身子往前微微一傾問道:“什麼名字?”

呼延安掐指算了半晌回道:“祥雲與昆侖奴,合起來,是‘雲奴’二字。”

趙構皺起眉頭:“這名字頗為耳熟,好像在哪裏聽說過。”

呼延安又道:“那昆侖奴說他從道觀而來,此人如今必在道觀之中。”

皇帝猛然醒悟:“朕想起來了,數月前朕駕臨渤海郡王的府邸,遇到一名使女,名叫‘芸奴’,她自請入道觀修行,莫非這夢是應驗在她身上?”

“想來應是此人。”呼延安道,“陛下夢見猛虎撲襲,近日必有一災,隻有讓這使女還家,方可化險為夷。”

趙構臉色一沉道:“難道朕的禍福吉凶竟係在一個小小的使女身上嗎?”

呼延安忙跪下道:“陛下有所不知,世間萬物皆有關聯,當年晉國大夫魏顆沒有讓父親的愛妾祖姬殉葬,而是為她另擇良配。後來秦晉二國交戰,祖姬的父親結草報恩,助魏顆活捉秦國大力士,大獲全勝。晉大夫之生死勝敗,皆因一婢而起,陛下,不可不信啊。”

燭影搖曳,汝窯膽瓶中的一枝菊花莖挺而秀,芬芳馥鬱,趙構沉默半晌道:“既是如此,派個人去道觀傳旨,讓她回葉府,仍在原處當差。”

風和日麗,小巷中熱鬧非凡,芸奴打開院門,看見一群仆役,手中拿著各式包了紅綢的器物。於家大門洞開,仆役們魚貫而入,個個喜笑顏開。

曹大郎站在自家門前,麵色陰鬱,眼中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灰。芸奴過去問:“是誰家來提親啊?”

“臨安府府尹。”曹大郎垂下眸子,“衛府尹的二弟從戰場上回來了,是大名鼎鼎的‘贏官人’嶽小將軍親自送回來的,因戰功封了從五品遊擊將軍。雖說失了一臂,但相貌堂堂,人品貴重,又家財萬貫,於娘子嫁過去不會受委屈的。”

芸奴聽出他話裏的悲涼和落寞,想要安慰他,但自己一向嘴笨,不知該如何開口,想了半晌才說:“別傷心,你以後一定能找到一個賢良溫婉的好妻子。”

曹大郎苦笑:“我這麼窮,誰會舍得把女兒嫁給我呢?”

二人正說著話,一頂小轎忽然在芸奴麵前停下,一隻纖纖素手從青布簾幕中伸出來,粉色衣衫的美麗少女款款而出,笑容溫婉,目光卻異常冰冷。

“碧煙?”芸奴愣了片刻,轉身便走,碧煙笑道:“我是來接你回清泠軒的。”

“回清泠軒?”芸奴步子一頓,遲疑道,“待我先回過二公子……”

“你還不知道吧,官家下了旨,讓你回家,還在原處當差。”碧煙撩起轎簾,“請吧。”

還是那間屋子,還是那張床,紗櫥上的纏枝花紋簾幔光澤動人,芸奴記得上次躺在這張華美的床上,還是在雨中跪了一夜,染了風寒的那一天。她從沒睡過這麼柔軟,這麼香,這麼美的床,她睡在下人房冰冷堅硬的床鋪上時,無數次夢見這裏,夢見自己被包裹在彌漫著淡淡木蘭香的被子裏,吃最好最精致的糕點。

今天一切都實現了,她卻還宛如在夢中。

身後腳步聲響,她驚慌地轉過身,頭也不敢抬:“大,大公子。”

“你入府已經十一年了吧?”葉景淮在桌旁坐下,拿起哥窯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芸奴點頭,他冷笑道:“十一年了,你竟還如此怕我!”

按理說,當了他十一年的大丫頭,他們彼此也該熟稔了,可是他一直嫌棄她又醜又笨,不許她進屋,平時也從不拿正眼瞧她,更跟她說不上一句話。在她的心中,他就是一個嚴厲的主人,別無其他。

葉景淮見她不說話,喝了口茶道:“是官家下旨讓你回來的,既然如此我就不能怠慢了你,正好霜落出府去了,你就頂替她在屋裏伺候吧。”

提起霜落,芸奴心頭一驚,終於將目光落在了大公子的身上,一臉的疑慮。猶豫了好一陣,她終於開口問道:“大公子,霜落她……去哪兒了?”

“她年紀也大了,正好前幾日她父母從鄉下來看她,我就回了母親,放她出去,命她父母自行婚配。”

放她出去了?那麼那天晚上,她又為何會出現在於娘子的臥房之中?

“怎麼?你不信?”葉景淮把玩著手中的天青色瓷杯,眼角有一絲嘲諷的笑,“你與霜落一向不和,怎麼突然關心起她來?”

芸奴無言以對,低著頭不說話。

門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葉景淮不屑地輕笑:“去內屋待著,沒我的命令,不許出來。”

芸奴無法,隻得進了內屋。不足片刻,房門被人猛地踹開,葉景印怒氣衝衝地闖了進來,這次他沒有帶劍,隻帶了滿身殺氣。

“二弟,你這是第幾次弄壞我的房門了?”葉景淮饒有興味地看著他,“你若是喜歡我這清泠軒,直說便是,我讓賢,搬出去,讓你來住。”

“廢話少說。”葉景印一捶擂在桌上,茶壺瓷器微微一震,“芸奴在哪兒?”

“又是為了她。”葉景淮眼珠朝他一斜,“二弟,看來你對這個丫鬟情有獨鍾啊。可惜了,我也舍不得這個丫頭,君子不奪人所好,何況官家又下旨讓她在我這裏當差,我又怎麼能抗旨不遵?”

葉景印額頭上青筋暴起,抓住大哥的衣襟,逼他站起來:“你到底做了什麼?我派去暗中保護芸奴的那些武士呢?”

“保護一個醜丫頭,還派武士,二弟還真是大手筆。不過二弟不該問我,我怎麼會知道你的武士去了哪裏。”

“少給我裝蒜!”葉景印大喝,“你這個渾蛋,我已經對你再三忍讓,你卻得寸進尺!說,芸奴在哪兒!如果你今天不把她還給我,我就和你魚死網破!”

“二弟何必動氣。”葉景淮笑容依舊,似乎一點兒都不生氣,“說起得寸進尺,你身為弟弟,二十幾年來,從未對我這個大哥有半分尊敬,這也就罷了,如今葉府的產業,都是你把持,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按理說我是嫡出,你是庶出,這些東西本來都該是我的,但我從來沒有一句抱怨。現在我有了個可心的丫鬟,你竟然還來要,要不到就跟我動手,你說,誰才是再三忍讓,誰才是得寸進尺?”

葉景印啞口無言,不知為何,在生意場上能言善辯的他,麵對大哥的時候,總是會被問得無話可說,難道,在他心中,其實對大哥有愧嗎?

對視良久,葉景印終於放開大哥,退了幾步,扶著圓桌道:“你想要什麼,我都讓給你,隻要你把這個丫鬟給我。”

葉景淮整了整有些淩亂的白色袍子:“怎麼,你就這麼喜歡她?”

葉景印抬起頭,鄭重地說:“我已下定了決心,要納她為妾。”

葉景淮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高聲大笑起來,葉景印怒道:“你笑什麼?”葉景淮止住笑,朝內屋道:“出來吧。”

芸奴臊紅了臉,從內屋走出,不敢抬頭看葉景印,二公子忙問:“芸奴,他沒有為難你吧?”

不等她回答,葉景淮便道:“芸奴,我二弟說要納你為妾,你意下如何?”

芸奴臉飛紅霞,低著頭不說話,葉景印上前抓住她的手:“芸奴,跟我走,我去回了大娘和娘親,今天就領你過門。”

芸奴卻不肯動,葉景印急道:“你還猶豫什麼?雖說是妾,但隻要有我在一天,就沒有人能欺負你。”

芸奴還是沒有動,沉默良久,她抽回手,膝蓋一軟,跪倒在他的腳下:“二公子,對不起……”

葉景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被人當胸打了一拳,腦中一片空白。愣了片刻,他蹲下身子,抓住她的雙肩:“是不是他逼你的?”芸奴搖頭,淚珠從眸中滾落:“二公子,奴婢知道您對我好,所有人都嫌棄我,隻有二公子您照顧我,把我當人看,您對奴婢,有天大的恩情。可是奴婢不能做您的妾室,您對奴婢的恩情,奴婢隻能死後結草銜環,來世做牛做馬報答您了。”說罷,不停地磕頭,“咚咚”有聲。

葉景印從未想到會被她拒絕,一時間竟無法思考,隻抓著她問:“為什麼?難不成……”他抬頭看向葉景淮,“難不成你喜歡的是他?他從來都沒把你當人看,你竟然會喜歡他?我對你這麼好,你,你竟然拒絕我?”他粗魯地抓住她的胳膊,將她從地上拖起來,對她大吼:“你說,他到底哪一點比我好?”

“不,不是的,二公子,不是的。”芸奴滿臉是淚,想解釋,卻不知該如何解釋,隻能哭,葉景印氣急,將她往地上一推:“夠了!我算是看清你了,你這個沒心沒肺,分不清是非好歹的女人!”說罷,又怒瞪了葉景淮一眼,拂袖而去。芸奴膝行到門邊,扶著門框,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哭泣,心中疼痛難忍,如利刃般片片切割。

對不起,二公子,我不能做你的妾室,六年前,我曾親眼看見一位老妾被活活餓死,那個時候我就已發下誓願,哪怕一生不嫁,孤老終身,也不做別人的媵妾。

那是紹興二年的事了,葉府之中夜間常有鬼哭,舉府驚駭,葉老爺下令嚴查,丫鬟仆婦們深夜在園中守了幾日,才發現那哭聲是從東邊一座小院裏傳來的。那小院中住的是葉老爺之父——葉老太爺的一個小妾。丫鬟們隔著窗戶,看見那老嫗對鏡貼花黃,一邊梳妝一邊哭泣,其聲如鬼哭。下人們回稟葉老爺,說老妾被惡鬼纏身,葉老爺認為家醜不可外揚,也不請術士驅鬼,隻是下了嚴令,將小院封起來,不給老妾吃食,將她活活餓死。她死之後,果然再也沒有了鬼哭,人們隻道是鬼怪隨著老妾之死被驅逐,但闔府上下,隻有她知道,從來都沒有什麼鬼怪,那名老妾,不過是長年被關在小院中,無人問津而精神失常罷了。

一直到今天,她耳中仍然回蕩著那名老妾饑餓時發出的痛苦的哀號。老妾死後,收屍之時,那間小小的屋子裏到處都是牙印。

那是孤苦悲戚的冤魂留在這世間的唯一印記。

哪怕做一輩子的仆人,運氣好也能配個小廝,做正頭夫妻,一輩子平平淡淡和和睦睦,而做了貴人的媵妾,若得寵還好,若不得寵,又沒有子嗣,到頭來,也隻有淒慘而死這一途了。

“別哭了,起來吧。”葉景淮站起身,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去洗把臉,別叫人誤會,以為我堂堂葉府大公子,竟然虐待下人。”

說罷,從袖中掏出一張素絹,丟在她麵前,出門而去。偌大的屋子隻剩下芸奴一人,她靠著雕花木門坐下,回憶起這段日子的點點滴滴,她已經習慣了和二公子、白公子一起斬妖除魔的日子,之前的十五年,她已經不記得是如何度過的了。如今二公子已對她心灰意冷,她今後怕是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吧。

想到這裏,她忍不住撿起素絹,捂著臉“嚶嚶”地低聲嗚咽起來。

日夕見寒山,彩翠分明,杳杳雲中,有幾隻鳶鳥飛過,葉景印提了一壇子酒,跌跌撞撞地闖進白家,六月雪早就已經謝了,隻剩下一院子的枯枝殘葉。白謹嘉如往常一般坐在廊下,不過這次並非隻有她一人。

在她身旁,坐了一個少年,一身棗褐色短打扮,身邊始終帶著一柄長錐槍,英氣淩雲。

“白兄……”葉景印仰頭喝了一口酒,醉眼蒙矓,笑道,“白兄,原來你有客人。”

“這位是嶽太尉的長子——嶽雲嶽小將軍。”白謹嘉道,“嶽小將軍這次回京述職,不日就要啟程回鄂州,所以我邀他到舍下喝一杯踐行酒。”

“原來是嶽小將軍,失禮失禮。”葉景印作了個揖,一個沒站穩,摔倒在台階下,也不起來,就靠著台階喝酒。嶽雲見他實在醉得厲害,就起身告辭,白謹嘉也不送,隻端著酒,拿冷眼看著葉景印發酒瘋。

“白兄,你說,我比之我大哥,如何?”

“你是說喝醉酒後的慫樣嗎?”白謹嘉毫不客氣,“怪不得芸娘子不願意跟你。”

葉景印一驚,抬起身子:“你怎麼知道?”

“你大哥無聲無息地解決了你派去暗中保護芸娘子的武士,又能影響官家,讓他下令芸娘子歸家,而你隻會借酒消愁,你說誰厲害?”白謹嘉將酒瓶放在他身邊,“你要喝就喝個夠,不過這次我懶得作陪。”

“等等!”葉景印翻轉身子,一把抓住她的衣擺,“白兄,連你也覺得我比不上我大哥嗎?你們,你們都看不起我,哪怕我再怎麼努力,再怎麼把葉家的產業打理得井井有條,庶出就是庶出,你們都看不起我,看不起我!”

白謹嘉步子一頓,美麗的眸子中浮起雲霧,似乎陷入久遠的回憶中,良久,才緩緩道:“嫡出又如何,庶出又怎樣,如果連你自己都看不起自己,還能祈求別人看得起你嗎?”頓了頓,又道,“芸娘子雖然溫柔和順,其實性子很倔,她寧願一生不嫁,也不會做妾的。你口口聲聲地說想要她,卻一點兒都不了解她,那不是愛,那隻是憐惜和占有欲罷了。”

說罷,衣袖一甩,走進屋去,葉景印緩緩地躺在台階上,看天上白雲自卷自舒,落葉如夢淒迷,麝煙微,夕陽潛下小樓西。許久,眼睛被淚水糊住,他猛地起身,抓起酒壇,狠狠砸碎,佳釀四濺,他的眼神隨著瓊漿在地上蜿蜒,良久,良久,終於閉上雙目,轉身踏月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