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妖幻之花(2 / 3)

這些窮凶極惡的罪犯第一次體會到了真正刻骨的恐懼。

芸奴暗暗想,白公子用的這是迷魂術嗎?她小時候似乎也用過一次,不過年代太過久遠,已經不怎麼記得了。

“芸娘子?”曹安墨從臭烘烘的草堆裏站了起來,“你怎麼來了?此事與你無關,你快回去吧。”

芸奴心中湧起一絲暖意,這個貧窮的花匠自己深陷囹圄,攤上了人命官司,說不定就要冤死在這牢獄中,卻還在為她擔心。

真是個好人。

“你別怕,這位白公子是臨安最有名的術士,她一定能查明真相,幫你洗清冤屈。”

曹安墨將白謹嘉上下打量一番,跪下磕了個響頭:“求白公子救命。”白謹嘉擺手道:“曹大郎不必如此。今早你回到家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且先詳詳細細告訴我。”

芸奴見他口幹舌燥,便向牢頭討了碗水給他,他一口氣灌了下去,才覺得好些了,清了清嗓子道:“昨晚趕了一夜的路,我隨手將花放在桌上便睡下了。我一向睡得淺,睡著後總覺得屋裏有什麼聲音,又醒不過來,就像被鬼壓床了一樣。我還以為昨晚那條大蛇又回來了,正嚇得夠嗆,忽然聽到有人叫我,我掙紮了好一陣才醒過來。原來叫門的是趙大叔,他開了一家餺飥店,常來我家買花妝點店麵。我招呼他進來坐,他一進門,就看見床底下有條手臂,還是血淋淋的,嚇得拔腿就跑。後來……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

“且慢。”白謹嘉忽然打斷他,“你說那手臂在床底下?”

“是啊,就在床底下。”曹安墨斬釘截鐵地說,“桌上的花不見了,那手臂一定是花變的。”

“你怎麼就這麼肯定是花變的?”白謹嘉繼續問,“說不定是誰為了陷害你,故意將手臂放在你床下呢。”

“我回到家時太累了,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茶壺,一些茶粉沾在了花上,而那條手臂上就有茶粉。”

芸奴有些奇怪:“難道那條手臂會跑不成?”

話音未落,臨安府的衙役便風風火火地跑進來,一臉焦急和驚恐:“白公子,不好了,出人命了!”

白謹嘉用扇子在他肩上用力一拍:“別急,慢慢說。”

衙役喘著粗氣說:“府衙裏出了人命案,打掃書房的小廝被人掐死了,斷臂不翼而飛,現在整座府衙都快鬧翻天了,大家都在說,二老爺的魂魄回來了,要殺幾個人陪葬。”

白謹嘉神色驟變:“快,帶我去府衙!”

當白謹嘉與芸奴趕到府衙的時候,看到一具冰冷的少年屍體,府尹就坐在屍身旁,臉色陰沉,心力交瘁,才不過幾天的時間,鬢邊竟然添了好多白發。

年輕的術士來到屍體旁,托起少年的下巴,他的脖子上有五個清晰的指印,看到這指印,就好像親眼看到他被掐死的那一刻,那隻有著可怕力量的大手深深地陷進他的肌膚裏,捏斷了他的咽喉。

“我們衛家究竟得罪了哪一路神仙,竟然將這等災禍降臨在衛家的頭上!”府尹捶床大慟,“我二弟,恐怕已經……”

白謹嘉圍著屍體轉了一圈,臉色越來越凝重,這還是芸奴第一次看見她如此憂心,難道事情真的變得不可收拾了嗎?

白謹嘉將扇子往手心裏用力一拍,朝府尹拱手道:“請府尹大人派出人去,搜查那隻斷臂,在下要往北邊去一趟。”

府尹不解:“北邊?”

“嶽家軍軍營。”

時值紹興八年,嶽飛已受封太尉,嶽家軍駐紮在鄂州。二人傍晚出發,趕到鄂州時天空正泛起一絲魚肚白,城門剛開,住在鄂州城周圍的農夫挑著擔子,將自家種的瓜果蔬菜送到城裏販賣,掙些辛苦錢。街邊已有了賣早點的貨郎,二人買了幾個炊餅,匆匆地吃了,往軍營而來。

嶽家軍軍營自然戒備森嚴,五步一哨,十步一崗,沒有一絲紊亂,足見嶽太尉治軍嚴明。

“白公子,戒備如此森嚴,我們要進去恐怕很難。”芸奴擔憂地說。

“咱們是來找人的,又不是來闖營的,怕什麼?”白謹嘉正了正衣冠,徑直走到守門的士兵麵前,煞有介事地行了個禮:“這位軍爺,在下從臨安來,探望一位故人。”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那士兵見她模樣生得俊俏,又如此謙遜有禮,也拱了拱手:“不知公子找的是誰?”

“此人姓衛,名鎮東,在家排行第二,人稱衛二郎。”

士兵恍然大悟,笑道:“原來是來找衛校尉的。不知公子姓甚名誰,在下好托人進去通報。”

芸奴驚道:“他還活著?”

白謹嘉朝她使了個眼色,她頓時明白自己說錯了話,忙捂住嘴。年輕的術士對士兵說:“我們是奉了衛校尉的兄長——臨安府尹衛大人的命而來。衛大人聽說了一些謠言,說衛校尉戰死了,很是憂心,正好我要北上行商,他便托了我前來探望,帶個準信兒回去。”

士兵歎了口氣:“也難怪有這樣的傳言,衛校尉在半月前的戰鬥中受了重傷,好不容易才撿了一條命回來,如今還在養傷。”

白謹嘉與芸奴互望一眼:“原來如此,還請軍爺進去通稟,讓在下見上校尉一麵,或許校尉有什麼口信要在下帶回去也未可知。”

士兵轉身叫住一個抱柴火的火頭軍,托他進去傳話,那火頭軍說:“衛校尉又發燒了,贏官人將他帶回私宅養傷去了。”

贏官人?芸奴不解地看了看白謹嘉問:“贏官人是誰?”

那火頭軍道:“你連贏官人都不知道啊?贏官人是咱們太尉的長子——大名鼎鼎的嶽雲嶽小將軍啊。因嶽小將軍驍勇善戰常勝不敗,因此我全軍上下,都稱呼他為‘贏官人’。”

芸奴聽得又敬又佩:“原來是嶽小將軍,看來是我孤陋寡聞了。”

火頭軍給二人指了去私宅的路,二人穿過長長的鄂州街道,鑽進一條小巷,巷子盡頭有一戶人家,門上貼著的門神已經斑駁得不成樣子了。

芸奴有些不敢相信,朝中的武將哪個不是潑天富貴,一代名將嶽太尉的私宅卻寒酸成這個樣子,是不是走錯了?

白謹嘉上前叫門,不過片刻,門便開了,是一個穿粗布衣服的老奴,他靠在門上,用混濁的老眼將二人上下打量一番問:“公子找誰?”

“請問衛鎮東衛校尉是在這裏嗎?”白謹嘉彬彬有禮,將與守營士兵的那一套說辭說與他聽。老奴讓二人等候片刻,轉身進去稟報,不足一盞茶的工夫便回轉來:“公子請進。”

二人走進院子,那隻是一座很普通的小院子,但打掃得很幹淨,仿佛這裏麵住的不是當朝太尉,而是一個普通的老百姓。

“就是這裏了。”老奴指著一間廂房道。白謹嘉邁開步子,快步走了進去,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正睡在床上,他的容貌生得與衛府尹有幾分相似,麵目硬朗,但臉色很差。見了二人,他艱難地坐起身來,被子從他身上滑下,露出他空蕩蕩的袖子。

他,沒有右手。

雖然早已料到,芸奴還是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捂住嘴,不讓自己的驚呼衝口而出。

“衛校尉,你的胳膊……”白謹嘉眉間微蹙,低聲問,衛鎮東眼中的光彩又暗淡了一分,如同沉靜的死水:“在戰場上沒的。這都是常有的事,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我能活著,已是幸運了。”

白謹嘉低低歎息,這個年輕人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他有滿腹的抱負滿腔的豪情,隻求能在精忠報國的戰場上去盡情揮灑,建功立業殺敵製勝。可如今,壯誌未酬,臂先斷,其實他是知道的,自己再也不能上戰場了。

或許在普通人眼裏,這是值得的,他用一條手臂撿回了一條命,可是對這些隻想著能光複大宋江山的義士來說,變成殘廢,在家中終了一生,才是最大的殘忍。

她不想勾起他的傷心事,並沒有細問胳膊究竟是如何失去的,先是談了一陣衛府尹,見衛鎮東已對自己沒有半分懷疑,見時機成熟,便開口道:“近日來校尉休息得可好?”

“不過是成天躺著,還能如何?”衛鎮東的眼神不像個年輕人,倒像是個垂垂暮年的老者,眸中已無生氣,隻有無窮無盡的絕望,“我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這些天高燒不退,夜間多夢,睡不安穩,看來我的日子也沒有多少了。”

“多夢?”白謹嘉心中一動,“校尉是思念家人了吧?是不是每晚都夢見與家人團聚?”

“那倒不是,說起這些夢,還真是怪異。”

白謹嘉忙說:“不瞞校尉,在下略懂一些解夢的法子,不如校尉將所做之夢告訴在下,說不定在下能為校尉解憂。”

“我夢見……”話還沒說完,便聽門外有一個清朗的聲音道:“鎮東兄,聽說你來了朋友?”

二人回過頭,見一個穿粗布衣裳的少年快步走進來,容貌硬朗俊美,若不是眉宇間有殺伐之氣,手中握了一柄鐵錐槍,二人幾乎要以為他隻是個普通的貨郎。

衛鎮東抬起身子叫道:“嶽小將軍。”

原來他就是嶽雲,芸奴忍不住多看了兩眼,果然是個年少有為英氣逼人的英雄。白謹嘉朝他拱手道:“原來是嶽小將軍,失敬失敬。”

嶽雲將他上下打量:“聽說這位公子是從臨安來行商的商人?”

“正是。”

“不知公子做的是什麼生意?”

白謹嘉微微一愣,隨即笑道:“在下做的是絲綢生意。”

“絲綢生意?公子這是要去哪裏購買絲綢?”

白謹嘉略想了想回道:“西邊的施州。”

“施州。”嶽雲冷笑一聲,將手中鐵錐槍一舉,以淩厲之勢裹挾著勁風而來,停在白謹嘉麵前,陰風掃在她的臉上,隱隱作痛。少年將軍怒道:“滿口胡言,施州雖產絲綢,但今年春季施州大旱,桑樹枯死無數,根本無蠶絲可賣,若是絲綢商人,又怎會不知?你究竟是什麼人,還不快從實招來!”

芸奴擔憂地看了一眼白謹嘉,年輕的術士麵無表情:“嶽小將軍何必這麼激動,在下就算不是做絲綢生意的商人,也是個堂堂正正的大宋子民。素聞嶽太尉治軍嚴明,禦下極嚴,嶽小將軍要打要殺的,豈不是壞了嶽太尉的軍法家規?”

“殺人自然是犯了軍法,殺妖怪就不一樣了。”嶽雲上前一步,將鐵錐槍架在她的脖子上,“明明是男人,卻生了一副媚骨,不是妖怪是什麼?”

芸奴有些奇怪,為何這位嶽小將軍會認定白公子是妖怪?實在有悖常理。

白謹嘉忽然笑起來,笑聲清脆爽朗,眾人詫異,嶽雲喝問:“你笑什麼?”

年輕的術士回過頭來對芸奴說:“這宗案子,隻問嶽小將軍,便知一二了。”

“為何?”芸奴不解。“這就要問嶽小將軍了。”赫赫有名的鐵錐槍就在頸邊,白謹嘉依然神態自若,“實不相瞞,在下是個術士,這次前來,一來的確是替衛大人看望校尉,二來是為了一樁斷臂案。”說罷,將斷臂案的來龍去脈細細說來,衛鎮東簡直不敢置信:“你說我的手臂殺死了家中的小廝?簡直是一派胡言!我的手臂丟在了沙場之上,又如何會出現在京城?”

嶽雲臉色有些怪異,他將鐵錐槍一收,在太師椅上坐下,沉默了一會兒,說:“鎮東兄,你的手臂……並不在沙場上。”

衛鎮東大驚:“此話怎講?”

“那日血戰,你為了掩護我而被金將砍傷,我以為你死了,戰後便來收你的屍身。當我在亂屍堆中找到你的時候,我看到……”說到這裏,他微微頓了頓,麵色鐵青,“我看見一條巨蛇,正在吞食你的手臂。”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衛鎮東激動得渾身顫抖:“你……你說什麼?我的手臂是……是被蛇……”

“我自然不能讓你被巨蛇所食,於是提了槍來救,那大蛇抬起身子,它腹中鼓起,可以看到皮膚下積了數十條手臂。我朝大蛇的肚中刺了一槍,但那一槍就像刺在了鐵壁之上,蛇身竟無半分破損。大蛇受了驚,鑽進土中,消失無蹤。我再轉過頭來看你,你的手臂已經……”他滿臉懊惱,將鐵錐槍往地上狠狠一杵,地麵裂出一道蛛網,“都是我的錯,如果我早到一步,或許你的手臂就能保住了。”

衛鎮東用左手握著自己的斷臂處道:“應祥兄(即嶽雲的字),此事與你無關,你無須自責。”他側過頭來問白謹嘉,“敢問公子,我的斷臂,此時在何處?”

白謹嘉端起桌邊的茶碗,倒了一杯清茶,“校尉,求你寶血一滴。”

衛鎮東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咬破了手指,在水中滴了一滴,白謹嘉讓芸奴點上燈火,她捧著茶碗,口中念念有詞,然後將茶水往燈火上一潑,一個巨大的燈花爆開,現出一個年輕女人哀戚悲涼的美麗麵容,依稀有哭泣之聲,轉瞬即逝。

芸奴忍不住驚呼:“於娘子?”

嶽雲驀然而起,驚道:“這是什麼妖法?”

“斷臂,就在此處。”

“那燈火中的女子,莫非就是蛇妖?”嶽雲道。

“非也。”白謹嘉說,“這位娘子是個苦命人。”她從袖中取出一隻青瓷瓷瓶,“校尉,請再賞寶血數滴。”

衛鎮東皺眉:“我的血還有何用?”

“你與那隻手臂血脈相連,有你的血,就能找到它。”

衛鎮東沉默良久,看了看嶽雲,嶽雲微微點了點頭,校尉方才將血滴入瓷瓶之中。白謹嘉收好瓷瓶,向二人作了個團拱:“那隻手臂不知什麼時候會再殺人,時不我待,告辭。”

“且慢。”嶽雲上前一步,“如果你是要去殺蛇妖,我也一同去。”

“嶽小將軍要操練軍馬,對付金人,除妖這等小事,還是交給我們去做吧。”頓了頓,白謹嘉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將軍莫急,很快我們就能再見麵了。”

回去的路上芸奴一直心不在焉,白謹嘉笑道:“怎麼?看上嶽小將軍了?”

芸奴反應慢,愣了片刻,臉頓時漲得通紅:“才……才沒有,嶽小將軍是何等的英雄豪傑,我隻不過是個奴婢,哪裏會有那樣的非分之想?”

“沒有就好。”說這句話的時候白謹嘉眼中閃過一絲蒼涼,芸奴卻並沒有細想,她的心思全在於娘子的身上。

事情的起因正是於娘子,難不成整個案件的關鍵,都在她的身上嗎?

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貓叫,她步子一頓,回頭張望,四周隻有離離的野草、落葉紛紛的喬木,白謹嘉問:“怎麼了?”

“沒什麼,可能是我聽錯了吧。”

二人遠去,草叢中鑽出一隻漆黑的貓,藍綠色的眼珠子光彩熠熠,奪人心魄。

它就像一隻幽靈,始終跟隨在芸奴的身後,伺機而動。

葉景印好幾天都沒有到別院去看芸奴了,這些日子正是各地糧食大豐收的時節,葉家的米店有許多生意要打理,又要應酬達官貴人,上下疏通,忙得暈頭轉向。好不容易得了半日的空閑,去城西花渚居買了最名貴的糕點,往別院而來。

院門沒有閂上,他推門進去,華燈初上,木槿花開始凋謝了,院子裏滿是花瓣,卻無人清掃,葉景印大步走進裏屋,隻見月牙兒正坐在榻上嗑瓜子,有些不快:“芸奴人呢?”

月牙兒嚇了一跳,忙從床上跳下來,垂手低頭道:“芸姐姐隨白公子出門去了,說是一兩日便回。”

葉景印更加不高興:“芸奴這丫頭,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跟著白兄出門,也不叫人來跟我說一聲,難道她不知男女有別嗎?”又對月牙兒說:“她不懂規矩,難道你也不懂規矩嗎?”

月牙兒嚇得連忙跪下,楚楚可憐地說:“二公子息怒,是芸姐姐不讓跟你說的。”芸奴自然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但月牙兒深知她一向隱忍,二公子若是罵她,她必然不敢反駁,因此便將所有的不是都推到了芸奴的身上。又見葉景印臉色鐵青,怕遷怒於己,忙說:“想必是芸姐姐見你忙碌,不忍用這些煩心事打擾你。”

“罷了。”葉景印擺手道,“我問你,芸奴跟白兄出門,所為何事?”

“這……奴婢不知道,芸姐姐有什麼事一向悶在心裏,什麼都不跟奴婢說的。”月牙兒偷偷看他的臉色,斟酌字句,“不過,這條巷子最近出了件嚇人的大事兒,或許芸姐姐害怕,想去別處避一兩日。”

葉景印皺眉,芸奴那丫頭性格木訥,白兄雖然看似風流,其實頗為守禮,他倒不擔心他們會做出什麼越矩的事來,隻是他們出去這麼久也不回,不知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難纏的事?

月牙兒心中卻想,芸奴私自跟著個男人出去一天一夜,就算二公子度量再大,也斷不會輕饒了。以二公子的本事,芸奴去了何處又如何查不到,她就算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替她遮掩。唉,不知二公子會不會把芸奴趕出去,到時自己的命運又該如何呢?

芸奴真是個害人精。

“月牙兒,你剛才說巷子裏出了件大事?”

“是裏邊賣花的曹大郎……”一聲尖利的叫聲刺破夜晚的風,打斷了她的話,葉景印一驚,取下掛在牆上的劍,快步出來,夜晚靜得出奇,再無半點兒聲息。

那尖叫似乎是從隔壁傳來的,他在牆邊傾聽片刻,側過頭來問一臉平靜的月牙兒:“那是誰家?”

“是於家。”月牙兒扶著門框道,“公子不必驚慌,隔壁的於娘子身體不好,常做噩夢,我們都習慣了。”

“不對。”葉景印臉色一沉,“剛才那聲慘叫,分明是男聲。”

他身形一起,掠過圍牆,還未到戌時,於家卻靜得出奇,隻有一盞盞燈籠還亮著,暈著紅色的光,將這座院子襯得更加詭異莫名。

葉景印畢竟跟著白謹嘉經曆過幾宗異事,隱隱察覺出一絲怪異,不知從什麼地方飄來淡淡的血腥味,他循味找來,發現東廂房的台階上有一道深色的痕跡,他蹲下身子,用手指沾了點兒,又黏又熱,一股腥甜的氣味直往鼻孔裏鑽。

是血。

那道血跡從台階一直延伸到黑漆漆的屋內,仿佛是某人在屋外被殺之後,被人拖進了屋中。他握緊了手中的劍,緩緩走進去,屋內的血腥味更加濃烈,像肉店的屠宰場。

腳下似乎踩到了什麼東西,很柔軟,他從袖中摸出火折子,一簇小小的火苗跳了起來,在弱小的光亮中,一張猙獰的臉孔赫然出現,他心中大駭,忙後退兩步,才發現房間內躺著一地支離破碎的屍體,滿目都是紅色,三顆頭顱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就像廟宇裏祭祀神靈的祭品。

是誰,是誰這麼殘忍?

陰風陣陣,他抬起頭,環視四周,卻沒有發現,一條手臂從多寶閣隔斷上伸了下來,以極輕極緩之勢環住了他的脖頸,隻需要稍稍一用力,就能將他的脖子扭斷。

手臂猛然一收,葉景印覺得自己的脖子像是被一條大蛇纏住了,越勒越緊,力氣大得驚人,想叫,喉嚨裏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舉起劍,朝手臂刺下去,劍插進了僵硬的肌肉,但手臂的力氣卻更大了。他掙紮著側過頭,背後空空如也,隻有一個平整的手臂切麵,連骨頭都看得清清楚楚。

這是一隻斷臂!

是誰在施妖法?他掙紮著,腦中的意識在漸漸剝離,眼前的景色也越來越模糊,難道他葉景印,竟然要死在這裏嗎?

半空中忽然響起淩厲刺耳的嘯聲,一支長箭破空而來,準確無誤地刺進斷臂的手腕處,那箭矢仿佛被烈火烤過,傷口冒起嗞嗞的青煙,肌肉焦灼。

脖子一鬆,葉景印終於從斷臂中掙紮出來,長久呼吸不暢令他有一瞬間意識恍惚,他跌跌撞撞地往門外跑了兩步,一抬頭,便看見一道頎長的身影站在院子的假山上,手中拿一把大弓,箭在弦上,箭頭通紅。

他驚得說不出話來,隻在心頭大叫:“大哥?”

長箭從葉景淮的指尖射出,從葉景印的頭上掠過,追著那往房梁上奔逃的斷臂。它速度極快,但葉景淮的箭比它更快,穿過手掌將它牢牢地釘死在牆壁上。

“那是什麼怪物?”葉景印跑出屋子,咳嗽了好一陣才能開口說話,葉景淮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臭小子,誰讓你來多管閑事?”

葉景印被他一句話問得啞口無言,想要爭辯,又深知眼下不是爭辯的時機,隻得咽下這口氣,沒有說話。葉景淮繼續道:“連自己有幾斤幾兩都不知道,我看你是來找死來了。把鞋脫掉,趕快回家,一步也不要停留!”

葉景印低頭看自己的腳,黑色的皂靴被血染成了更深的黑色,在地上留下一串腳印。他心頭一震,忽然想起,於家人被殺,他提著劍闖進來,身上有血,如果讓人發現,他就算有十張嘴也說不清了。

“還不快脫下來!”葉景淮嚴厲地低喝。葉景印隻得將靴子脫下,幾步攀上圍牆,又忍不住回頭看了看,葉景淮依然站在原處,他的長發沒有束起,在風中飛舞不休。難不成,他是睡到一半,匆匆忙忙趕過來的嗎?

葉景印走後,葉景淮伸出手,五指在空中微微一握,釘住斷臂的長箭顫動不休,然後猛然一起,飛回他的手中,斷臂跌落在血泊中,一動不動。

他微微俯身,用長箭挑起二弟的那雙靴,靴子熊熊燃燒,化為齏粉,他將長箭一揮,煙灰落入荷花池內,再無蹤跡。屋內的血沿著台階緩緩淌下,淹沒了腳印。

這森冷寂靜的夜,氤氳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蒼穹低沉,黑雲壓城城欲摧。

鏤花木門徐徐打開,葉景淮走進屋,脫下月白色的外衣,扔在蓮花熏爐上:“二弟,大半夜不回自己房中安寢,來我這裏做什麼?”

葉景印從暗處走出來,看著麵前的人,葉景淮盤腿坐在榻上,斜倚著靠墊,嘴角帶笑,又變回了那個沉迷於詩詞歌賦和美酒美色的貴公子。他突然覺得自己從來沒有真正地了解過自己的兄長,這個人遠比他想象中的城府要深。

深不可測。

“你是誰?”

葉景淮覺得他的問題很可笑:“二弟瘋魔了,我自然是你的兄長。”

“可你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

葉景淮哈哈大笑:“這二十多年,我們說過的話屈指可數,你什麼時候真正認識過我?”

葉景印一句話哽在喉嚨裏,瞪著他說不出話來。的確,自從他出生之後,父親就對他寵愛有加。在他的記憶裏,這個哥哥從小就不喜歡和他親近,哪怕見了麵,也沒有什麼話說。下人都說大哥嫉妒他得寵,有那些喜歡搬弄是非的,還常在他麵前嘀咕,讓他多防著點兒大娘和兄長,天長日久,他們兄弟自然越來越疏遠。

兩人都不說話,一時間氣氛有些怪異。沉默良久,他看了看在暖爐旁疊得整整齊齊的龜甲:“聽說你喜歡烤龜甲?龜甲烤來何用?”

“我自然有我的用處,二弟就不必多問了。”葉景淮閉上眼睛,“我乏了,二弟還是回去歇息吧。”

葉景印還想說什麼,卻始終沒有說出口,轉身出來,才發覺自己有一肚子的話想問葉景淮,待到與他見了麵,卻什麼都忘記了。

他們兄弟,已經生疏到無話可說的地步了嗎?

二公子心中微動,大哥怎麼會知道他有難?莫非,芸奴住在別院,他也早就知道了?

白謹嘉和芸奴一回到臨安府,便聽到了一個可怕的消息——於家出事了。

昨天前半夜,不知為何於府的人都覺得很困,早早地睡了,還睡得很沉,後院出了那麼大的響動,也沒有醒過來。

於老爺死了,死在第四房小妾的閨房之中,他和愛妾以及一名婢女被人殺害後碎屍,一地的屍塊和鮮血把去伺候他起床的丫鬟們嚇得半死,有一個還被嚇瘋了。

這樁案子在整個臨安城內傳得沸沸揚揚,人們都在猜測,究竟誰才是殺害於老爺的凶手。

衛大人在於家查案,二人立刻馬不停蹄地趕到於家,於家門前圍滿了人,守在門前的衙役見了二人,忙迎上來:“白公子,你總算回來了,這兩日我們大人可等得心焦啊,快,裏麵請。”

此時的於家已經哭作一團,哀聲震天。衙役將二人領到廂房,剛走進院子,便聞到衝天的血腥味。衛府尹坐在太師椅上,看著仵作驗屍,神情凝重。

“拜見府尹大人。”白謹嘉上前行禮。

衛府尹連忙站起,急切地問:“白公子,可見到我二弟了?”

“府尹大人請放心,令弟還活著,隻可惜在戰場上丟了一條手臂,如今在嶽將軍的私宅養傷,暫無大礙。”

衛府尹先是大喜,隨即臉上又浮起一絲悲涼:“活著就好,活著就好。我二弟一心報國,這次也算是為國盡忠了。”

白謹嘉看了看地上的碎屍塊:“府尹大人,殺於老爺的難不成是……”

衛府尹朝身邊的差役點了點頭,差役捧著木盒子過來,裏麵是染滿了鮮血的手臂:“究竟是何人在背後操縱我二弟的手臂,白公子可有眉目?”

“倒是有些眉目。”白謹嘉剛要開口,便看見一個穿青布長袍的中年讀書人捧著一本卷宗快步跑過來:“大人,找到了,我找到建炎二年的那個案子了。”

衛府尹眼睛一亮:“快拿過來!”他接過那本泛黃的卷宗,越看越心驚,白謹嘉試探著問:“大人,不知建炎二年的案子是——”

衛府尹將卷宗往白謹嘉麵前一遞:“老仵作辦過那年的案子,讓他跟你說說吧。”

仵作是個年逾花甲的老人,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與屍體打了多年的交道,雙目無神,臉上始終泛著一層蒼白陰鬱的氣息:“建炎二年,報恩坊那邊有戶人家,姓郭,家裏還算殷實。郭家主人人稱郭三,是個趨炎附勢一心攀龍附鳳的小人,他有個女兒,人稱郭二姐,長得很漂亮,郭三一門心思想要用她攀一門好親事。後來郭二姐被一位衙內看上,要收為第八房小妾,給了一筆豐厚的聘禮。郭三哪有不樂意的,隻等著衙內的轎子來接。哪知道就在女兒成婚的前一天晚上,郭三被人殺死了,他和一個婢女被砍成了屍塊,頭被砍下來,端端正正地擺在桌上,像在祭神,與於老爺被害的場景一模一樣。這宗案件一直沒能水落石出,因為手段太殘忍,我一直都記得清清楚楚。”

白謹嘉仔細地看了看卷宗,忽然一驚:“案發之後,郭二姐手中拿著一隻斷臂?”

“沒錯,那隻斷臂我也記得很清楚,上麵有一個狼頭文身。”

衛府尹眉頭一沉:“我聽說金將金兀術的親兵右臂上都文了一個狼頭文身。”

“這條手臂從戰場而來。”白謹嘉將這次去鄂州的所見所聞盡數道出,“那條巨蛇在戰場上搜集人臂,再利用這些人臂殺人,果然惡毒。”

“竟是妖孽作案?”衛府尹站起身,整了整衣冠,鄭重地朝白謹嘉行了一禮:“我臨安府上下,若論捕人,不在話下,若是捕妖,還要仰仗白公子。”

“府尹大人不必多禮。”白謹嘉忙上前虛扶了扶,“在下一定盡力。”

“白公子……”芸奴欲言又止,白謹嘉側過頭來,溫柔地問:“芸娘子想到了什麼?”

芸奴的臉頰微微泛紅:“奴婢是想,兩宗案子都發生在女兒許配了人家之後,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麼關聯?”

前院傳來吵鬧聲,衛府尹怒道:“誰在喧嘩?”一個衙役跑過來,低聲說:“是翰林學士金大人家的人,來退婚的。”

眾人聞言都不禁皺眉,這個時候來退婚,是來雪上加霜的吧?

衛府尹擺手:“此事是於家家事,我們不必管,安心查案。”

白謹嘉見芸奴老往前邊張望,便跟衛府尹要了卷宗回去看,衛府尹讓師爺抄了一份給她,她辭了眾人,帶芸奴往前廳來。

前廳聚了不少人,丫鬟仆婦一大屋子,一個穿素緞的中年女人紅著眼圈,強撐著坐在上首,另一個素色打扮的年輕女子拿了一張手絹掩了臉低聲嗚咽,而堂上立了一個身材壯碩的仆婦,斜著眼睛說:“於夫人啊,你家剛剛經曆了這樣的事,我們本不該來跟你提退婚,不過你也知道,我們金家是京城裏有名的世家,我們主人最看重的就是家中人的運勢了,哪怕最低等的仆婦也是要對過生辰八字的,能旺主最好。當初能定下這門親事,就是因為令嬡的八字能旺夫。可是如今,你看你這府上出了這麼大的事,外麵的人都說是撞了邪祟,您說,我們主人哪能讓帶了血光的人進金府呢?我們主人說了,金家不是那種落井下石的人,當初下的聘禮,隻退一半就行了。”

於夫人眼中噙著淚水:“大嫂請回去轉告金大人,既然他已經打定主意退婚,我們也不會強求,聘禮我們會一分不少地還給他。”

“這樣便好。”那仆婦得意地笑道,“既是如此,我們就不打擾了,告辭。”說罷行了個萬福,帶人走了。於夫人終於忍不住,抱著女兒失聲痛苦,口中連連道:“今後可怎麼活啊。”

那於娘子反而不怎麼哀傷了,不斷地勸慰母親。芸奴低歎道:“於娘子太可憐了。”白謹嘉低頭一笑:“未必,或許於娘子因禍得福也未可知。”芸奴聞言,才想起街坊說過,於娘子要嫁的那個金衙內是個吃喝嫖賭樣樣俱全的貨色,怪不得於娘子聽說退婚,反而顏色稍解,原來如此。

她拉了拉白謹嘉的袖子:“我想去於娘子的閨房看看。”

因後院要查案,除了管家之外,於家其他人都被趕到了前院,二人離開衛府尹,進了於娘子的閨房,芸奴撩開素紗簾子,驀然一愣:“榻上的屏風呢?”

衙役不明白她為何對屏風這麼感興趣:“這小的就不知道了,待小的去叫管家進來問問。”不多時便帶了管家進來,管家佝僂著身子:“我家小娘子說那屏風看著嚇人,叫人搬去了倉庫。後來那位道長——就是送屏風給小娘子的道長,來要走了。”

“道長?”二人一驚,彼此互望,都想到了一個人,一個從未謀麵,卻在夢境中見過的人。

“究竟是怎麼回事?快細細說來。”

管家連連點頭道:“自從我家主人給小娘子定了親事之後,小娘子的病就沒斷過,請了多少大夫都不頂用。有人說是撞了鬼,主人就請了道長來驅鬼,道長看了小娘子,說是傷了頭風,於是就送了一麵屏風給小娘子。”

“那道士叫什麼?”白謹嘉連忙追問,“從何而來?現在何處?”

“道長說他雲遊四方,就叫他雲遊道長。至於他從何而來,他不肯說,現在在哪裏,我們也不知。”

“他長什麼模樣?”白謹嘉繼續追問。

管家仔細想了半日,到最後卻還是搖頭:“真是奇怪,那道長還是我請來的,現在卻怎麼都想不起他的長相。”

二人心中失望,這顯然是中了那雲遊道士的咒,也不為難他:“好了,你去吧。”

管家一邊走還一邊嘀咕:“奇怪,真是奇怪。”

“白公子,這下該如何是好?”芸奴焦慮地問,“連那個道士都牽扯進來了,不會是有什麼大陰謀吧?”

“大陰謀?”白謹嘉笑道,“殺個綢緞莊的掌櫃能有什麼大陰謀?隻是……”她頓了頓,笑容上浮起一絲愁意,“不過,現在要抓住那條作惡的巨蛇和那個雲遊道士,就需要花點兒心思了。”

芸奴把素絹沾了水,輕輕地擦拭著葉景印脖子上的傷。他脖頸處赫然一枚五指印,又因斷臂指甲頗長,劃出了幾道血口子。

“可千萬不能讓二夫人看見啊。”芸奴擔憂地說,“不然她又該擔心了。”

“不妨,我命人回過母親,說這幾日要打理糧店生意,無法過去請安。”葉景印倒是毫不在意,任由她為自己塗藥。

“這就是你莽撞的下場。”白謹嘉搖著扇子,語帶嘲諷,“要不是令兄及時趕到,你也要變成一地碎屍了。”

葉景印不滿地瞥了她一眼:“我以為不過是尋常小賊,哪裏知道竟是妖物?就算知道,我見妖物害人,哪有袖手旁觀的道理?”

“與你相識數月,你別無長處,也就膽子夠大。”白謹嘉笑容可掬地來到他麵前,不知為何他竟覺得這個笑容讓人心底生寒,俊美的術士道:“不知你有沒有膽量助我捕蛇呢?”

葉景印鬆了口氣:“隻要白兄發話,我義不容辭。”

“先別急著答應。若你知道我要你做什麼,或許你就沒這麼爽快了。”白謹嘉湊到他麵前,那張臉太過俊美,她的身上散發著淡淡的桂花香味,芬芳撲鼻,葉景印不由得心跳加快,臉色酡紅,隨口答道:“為民除害,當勇不畏死。”

白謹嘉笑得更加邪魅:“那麼,當餌呢?”

葉景印愣住:“餌?”

芸奴手一抖,素絹手帕跌落在地:“白公子,怎麼能讓二公子去當餌?還是讓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