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屋中很安靜,她輕輕推開門,昨夜那人不見了,看來那位義軍首領並不相信她,已經離開了。
她正打算往回走,卻看到草堆裏有一顆亮晶晶的東西,俯身拾起來,竟是一顆青碧色的琉璃珠,在月光下泛著淡淡的熒光。
記憶深處沉渣泛起,她仿佛看到一座巍峨華美的宮殿,廊腰縵回,簷牙高啄,宮殿中全是化著紅妝穿著紗羅印花長裙的宮女,她們的耳邊點綴著青碧色的耳鐺,每當她們提著白色燈籠在宮殿裏穿行時,耳鐺便宛如無數隻流螢,飛舞不休。
身後門響,她這才從無端的記憶中驚醒:“將軍?”
那高大男人冷冷地說:“就你一個人嗎?”
“將軍請放心,我是不會報官的。”芸奴從寬大的袖子裏取出布袋,將裏麵的吃食遞給他,“你餓了吧,快吃點兒東西填肚子。”
義軍首領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食物,並沒有接,芸奴明白他的意思,將每一樣都嚐了一遍:“您看,沒有毒的。”
義軍首領這才放了心,接過食物,坐在草堆中大口地吃起來。
芸奴細細看他,他臉上的血已經洗淨了,麵容硬朗,下巴上長出密密麻麻的胡茬兒。那雙又大又亮的眼睛似曾相識。義軍首領似乎感覺到她在看自己,側過頭來看她,她連忙將目光移開,羞紅了臉:“將軍,不知您怎麼稱呼?”
“我姓劉,在家裏排行第五,別人都叫我劉五郎。”
姓劉?心口像被錘子輕輕捶了一下,記憶深處似乎也有一個人姓劉,那是一個在她心頭留下很深很深痕跡的人。
她忽然有些心慌,將一把剛摘下來的草藥放在劉五郎麵前:“這些是可以治傷的藥,還有一些幹淨的布,請將軍自己換藥吧,貧道告辭了。”
“我們以前是否見過?”劉五郎忽然說。
芸奴步子一頓,回過頭來看他,四目相對,心中有種奇怪的畫麵一閃而過,她仿佛看到一個麵容和自己相似的少女巧笑倩兮,對身穿華服的年輕姐弟道:“神靈有吉祥之物賞賜給公主。”
她深吸了一口氣,倉皇逃出,她清楚地知道,那些記憶,並不屬於今世。
她回到道觀,卻不回屋休息,反而來到供奉真武大帝神像的大殿,跪在神像前,心亂如麻。她知道,自己身體裏所蘊藏的力量和記憶,都不屬於這一世,但前世種種,不是應當隨著生命的終結而結束嗎?為何還會帶到這一世來?
“帝君,請指引弟子。”她俯身磕了三個響頭,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卻看見蒲團前的地麵上寫著三個字:嚴道育。
她悚然一驚,難道是帝君顯靈了嗎?
嚴道育是誰?看起來倒像個人名?
不過一眨眼的工夫,那三個字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地麵幹幹淨淨,就像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真武大帝給了指引,後麵的事,就該由她自己去領悟。她拜謝而出,忽然聽到一聲貓叫,草叢中跑出一隻黑糊糊的貓來,一雙眼睛藍綠藍綠的,在這寂靜陰暗的夜裏更加奪目。
“你不是郡王府的小貓嗎?”芸奴奇道,“你怎麼會在這裏?”
小貓喵喵叫了幾聲,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假裝睡覺,對她愛理不理。眼見天就快亮了,她實在困得不行,沒有多想,回房睡下,一整個晚上,她耳朵邊都是貓叫聲。
第二天一早,芸奴是被說話聲吵醒的,她坐起來,看了看四周梳洗的女冠們:“早課還沒開始?”
“今天的早課取消了。”一個女冠說,“西山的李員外家出事兒了,官府的人一早就來請住持,說是去李員外家做法事。”
芸奴奇道:“為何是官府來請?”
“你不知道,那李員外家被人滅門了。”
滅門?芸奴嚇了一跳:“什麼時候的事?”
“胡說,才不是呢。”另一個女冠說,“他們一家,根本就不是被‘人’滅門的,而是被妖怪滅門的。”
眾人連忙聚了過來,要那女冠詳細說說。那女冠有些得意,神秘兮兮地說:“李員外一家在西山住了三年了,本來一直很安寧,可是昨天晚上出了件大怪事。李員外一家吃晚飯的時候,一個婢女慌慌張張來說,有個穿華服一身是血的怪人闖了進來,就在李員外的臥室裏。李員外早年是學過武的,提起劍就往臥室跑。進了臥房,他果然看見一個身材高大、滿身是血的男人,看穿著打扮,應該是豪門貴族。李員外大聲責問,那人忽然朝他撲過來,他舉劍便砍,一刀下去,那人竟然變成了兩個人,又一刀,那人竟變成了四個人,李員外知道自己碰上了妖怪,嚇得丟了劍轉身就跑。那妖怪撿起劍,一刀將李員外砍死,又衝出來砍殺其他人,將李家上下男女老幼全都殺了,隻有一個乳母,抱了李員外的幼子從後門跑出來,才幸免於難。乳母報了官,等衙役到的時候,李家已經血流成河了。衙役自然也很害怕,不敢細查,過來請了我們住持,做法事超度去了。”
“之前變成人蠟的那個樵夫,肯定也是這個妖怪搞的鬼。”
“可不是嗎,咱們以後要警覺些,天色晚了就不要出門了,不然被妖怪吃了,可就得不償失了。”
住持不在家,女冠們自然是無法無天了,三五一群地聚在一起聊天玩耍,隻有兩三個老實的還在幹活兒。芸奴沒吃早飯,進廚房裏找些吃的,剛從灶台上拿起一個饅頭,便看見一個女冠鬼鬼祟祟地進來了。
“玄……”芸奴怎麼都想不起那女冠的名字,女冠接口道:“玄微。”
“哦,玄微。”芸奴忙說,“你也沒吃早飯吧,這裏還有幾個饅頭。”
玄微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說:“這兩天夜裏你到哪裏去了?”
芸奴差點兒被一口饅頭給噎死:“你,你在說什麼?我不明白。”
“別裝了。”玄微陰惻惻地笑道,“我都看見了,你半夜偷偷出去,還帶了吃食。你是不是去會情郎了?”
“你別胡說。”芸奴急道,“我才沒有情郎呢。”
玄微陰笑道:“別爭辯了,你肯定是在哪裏養了野男人。聽說你是從富家大族裏出來的丫鬟,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這些人,明著被主人玩弄,暗地裏也養著小廝,你是去會老情人了吧?”
芸奴見她越說越難聽,轉身想走,玄微道:“你走吧,等住持回來了,我告訴住持去。”
芸奴停下步子:“你到底想怎麼樣?”
玄微走過來,神秘地說:“你隻要告訴我,你是怎麼從觀裏出去的就行了。”
芸奴從她的話中聽出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你也想出去嗎?”玄微不動聲色地笑了笑:“這個你就不用管了,隻需要把出去的方法告訴我就行了。否則,你知道有什麼後果。”
芸奴仔仔細細地打量她,她長得有幾分姿色,眼角有一絲掩蓋不住的風情。看來告失盜的就是賊,說別人偷人的,自己也養了漢子。她沉默片刻,低聲說:“西角門邊長了一種像蘭草的野草,放在茶裏,可以讓人睡上兩三個時辰。”
玄微神色一喜:“今天的事不許告訴別人,你半夜出去的事,我也當做沒看到,咱們算兩清了。”
芸奴看著她的背影,微微皺起眉頭。
住持到夜深了也沒有回來,有人回來報信,說住持做了法事之後被府尹請去府裏為過世的太夫人祈福了,要明天晚上才能回來。女冠們又可以玩耍一天,自然很高興,吃了飯,在寢屋裏玩起骰子來,一直玩到深夜才就寢。
萬籟俱寂,芸奴起身出門,給守門的女冠下了咒,開門出來,躲在樹叢中。不到一盞茶的工夫,玄微便抱著個包袱,鬼鬼祟祟地出來了。
她果真去會情郎了嗎?山裏剛剛出了好幾件人命案子,她竟然還有膽子深更半夜出門,芸奴倒有幾分佩服。畢竟同門一場,玄微是跟著她出來的,若是出什麼意外,她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芸奴隻得跟在她後麵,在崎嶇的山路中走了小半個時辰,幽徑深處有一座小屋,也是青雲觀守果樹的草屋之一。這裏地處偏僻,芸奴暗暗慶幸當初沒把劉五郎送到這裏養傷,要不然可就糟了。
玄微在門上敲了三下,門“吱呀”一聲開了,年輕的女冠閃身進去,死死地關上了房門。芸奴來到窗下,偷偷往裏看,裏麵點了一支蠟燭,燭光之下,一個遊俠打扮的少年著急地問玄微:“東西帶來了嗎?”
玄微將懷裏的包袱打開,裏麵是滿滿一包袱的錢,足有十幾貫。少年皺眉:“怎麼這麼少?”
玄微拉著少年的手說:“呂郎,這是我從住持房裏偷出來的,住持為人謹慎,錢都存在錢莊裏,觀裏就隻有這些了。”
原來這個姓呂的少年就是玄微的情郎。隻見姓呂的少年將包袱一卷:“有多少算多少吧,我得走了,你快回去,別叫人起疑了。”
玄微忙拉住他:“呂郎,不是說好今夜我們一起走的嗎?”
少年有些不耐煩:“我還要回臨安城處理些俗事,你明晚子時在這裏等我,我來接你。”
玄微拉著他的袖子不肯放:“求求你,今晚就帶我走吧,那個鬼地方,我是一刻都不想回去了。”
“我都說了還有事,帶著你不方便。”少年推開她,徑直朝門外而去,玄微臉色微變,似乎察覺出對方的用意,她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抱住少年的腰:“呂郎,求求你,不要拋下我!”
少年終於原形畢露,一腳將她踢開:“你是什麼東西,也想跟我走?打量我不知道,你們這些女冠,其實跟妓女沒什麼區別,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朱唇萬人嚐,你不知道是被多少人玩過的殘花敗柳,也想做我的妻子?滾!”
玄微眼中的乞求變成了深深的絕望,就像一個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木頭,卻發現那根本不是木頭,而是一塊讓她死得更快的巨石。
“呂陽,你要是敢拋下我,我天亮就去報官,說你偷走了住持的錢財!”玄微怒極,口無遮攔地大叫。芸奴暗暗替她擔心,這個遊俠品行低劣,為人陰狠,她這麼說,不是逼著他殺人滅口嗎?
果不其然,呂陽緩緩轉過身,一隻手按在腰間的寶刀上,眼中露出一絲狠厲:“你說什麼?”
玄微這才發現自己說錯了話,嚇得瑟瑟發抖:“呂郎,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不能這麼對我啊。”
呂陽一臉冷笑,緩緩走過來。“留著你終究是個禍害,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他伸手拔刀,卻拔了幾次都沒有拔出來,刀就像和鞘粘在一起了似的。他索性不用刀了,衝過去掐住玄微的喉嚨,想要將她活活掐死。
禽獸!芸奴在心中暗罵,默念迷幻咒,呂陽隻覺得眼前一花,原本正在手下掙紮的玄微緩緩抬起頭,一張俏臉變得猙獰無比,藍臉闊口,唇紅牙尖,宛如厲鬼。他嚇得一把推開她,抓起包袱就跑,一邊跑還一邊喊:“鬼啊!有鬼啊!”
玄微倒在地上,好半天才緩過來,縮成一團,嚶嚶地哭。芸奴不由得歎息,她隻不過是想做個普通的女人,可惜上蒼連這點低到卑微的要求也不滿足她。
造化弄人。
不知道是誰對她說過,身份懸殊的愛,是不會有結果的。
心口隱隱地疼,她轉身離去,身後的世界空白靜默。
她並沒有發現,樹叢中有一雙藍綠色的眼睛,如星辰閃爍。
月滿空山楓林夜,夜色淒楚朦朧,芸奴推開草屋的門,看見劉五郎靠在草堆上,抬頭看著窗外那一輪明月,眉頭微蹙,似乎若有所思。
“今天我看見有官府的人入山,是怎麼回事?”劉五郎問。
芸奴一邊幫他換藥一邊說:“這幾日山裏不太平,聽說出了個妖怪,不僅吸食路人精氣,還進民居行凶,官府的人是來查李員外滅門案的。”
“妖怪?”
“劉將軍,您還是盡快出山去吧,這裏很偏僻,如果妖怪來了……”
“出山,我能去哪裏?”劉五郎嘴角咧開一抹苦笑,像是在問芸奴,又像是在問自己,“臨安什麼模樣?和開封府一樣嗎?”
“臨安是世上最美麗的城市,那裏有最美味的佳肴,最巍峨的樓閣,最珍奇的珠寶,最漂亮的女人。”芸奴輕輕地說,“將軍不想去看看嗎?”
“我誌不在此。”
芸奴點頭:“好男兒誌在四方,將軍是該在戰場上殺敵製勝的。”她看著他,越發覺得麵熟,這位劉將軍,真的與她有前世的緣分嗎?
“你是不是想問我什麼?”劉五郎說。
話到嘴邊,還是被芸奴吞了回去,她站起身:“天色不早,貧道不打擾將軍休息了,告辭。”
“且慢。”劉五郎忽然說,“我有話要問你。”
芸奴側過頭來看他,四目相對,他沉默了片刻,緩緩道:“你知道嚴道育嗎?”
芸奴像被人當胸打了一拳,他也知道嚴道育?
這個嚴道育,到底是誰?
就在這時劉五郎神色忽然一變,抓起身邊的刀:“有人來了。”
門外果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一個人撲在門上,瘋了似的拍打門板:“有人嗎?救救我,有妖怪,有妖怪啊!”
這聲音聽著耳熟,好像是那個叫呂陽的負心漢。這都快過去半個時辰了,怎麼他還在喊有妖怪?難不成她施個幻咒就把他嚇瘋了?
“救命啊!”呂陽像一頭絕望的困獸,幾乎要把門板給砸碎了。劉五郎快速走到門邊,示意芸奴退後,猛地將門打開,一個幹瘦的人滾了進來,蜷縮成一團。芸奴覺得奇怪,將燈舉到那人麵前,那人忽然抬起身子,朝二人伸出手,哀求道:“救救我,有妖怪啊!”
燈光照在他的臉上,兩人的臉色都變了,此時的他已經不能算是人了,仿佛全身的血肉都被人吸幹,隻剩下一層皮包裹著骨頭,瘦骨嶙峋,在這寂靜的夜裏,顯得極為可怖。
劉五郎舉劍欲刺,被芸奴止住,她對呂陽道:“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他吸了我的血肉。”呂陽眼窩深陷,眼珠子卻凸了出來,宛如一對白森森的銅鈴,劉五郎沉聲問:“他是誰?”
“妖怪,他是妖怪!”
“他長什麼樣子?”芸奴追問。
“大眼方口皇帝冕服。”剛才的奔跑已經耗盡了他的體力,呂陽口齒不清地重複著,身體已經虛弱到無法站起,他往前爬了兩步,抓住劉五郎的靴子,聲音漸弱,“救……我……”
然後,他硬生生地倒了下去,枯枝一般的手指在劉五郎的靴子上劃下幾道抓痕。劉五郎蹲下身子,探了探他的鼻息:“他死了。”沉默片刻,他提刀出門,芸奴忙道:“你到哪裏去?”
“殺妖。”
“你的傷還沒有好,別說殺妖了,連殺個普通的農夫都難。”芸奴勸道,“將軍還是先休養好身體再作打算吧。”她看了看地上的死屍,此人負心薄義,該當有此下場,“趁著天黑,將軍且先尋個地方,將他埋了,免得多生事端。貧道也得趕快回觀裏去。”
劉五郎側過頭來看她:“你就不怕妖怪?”
“將軍不必替我擔心。”芸奴朝他微微福了一福,合門而去,卻並未回道觀,反而沿著山路往西邊去。翻過一個山頭,遠遠地便看見群山環抱之中樹木掩映之下,有一座兩進兩出的庭院,籠罩在一層若有似無的陰影裏。
那裏,就是剛剛發生過滅門慘案的李家。
如果不是被血洗過,這座宅院可算得上是風水寶地了,後有靠山,左有青龍,右有白虎,前有案山,中有明堂,水流曲折,以使其藏風聚氣而令生人納福納財富貴無比;外洋寬闊能容萬馬,可致後代鵬程萬裏福祿延綿。
不過,這樣的地形,更適合做陰宅,也就是墓穴。
那妖怪選擇這裏,也不是隨意為之吧。
門上貼著官府的封條,芸奴推門進去,天井中立著一口大水缸,篤信風水之人都喜歡在中庭養錦鯉,傳說鯉魚躍過龍門便是龍,是仙物,最能鎮宅保平安。隻可惜,它們保不住屋主的性命。
“啪!”缸中水響,似乎是錦鯉在搖尾巴,芸奴往裏麵看了看,借著月光,看見自己映在水中的倒影,那是一個很醜陋的女人,半邊臉都燒爛了,宛如夜叉。
她倒吸了口冷氣,後退一步,伸手摸自己的臉,還好,她的臉光潔如初。她再往水中看,水中倒影亦恢複原貌,並無不妥。
難道,剛才是幻覺嗎?
她定了定神,走進堂屋,屋內排著十幾具屍體,身上都蓋著白布,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血腥味。
妖氣衝天。
這種山林中的屋子,通常都會有許多無害的魑魅魍魎寄居,如今竟無一物,可見這個殺人占屋的妖怪,殺氣有多重。
不知從哪裏來的風,將其中一具屍體身上的白布卷起半截,露出殘破的屍身,芸奴不忍看,過去將布重新蓋上。忽然,她神色驟變,抬頭對門外喝問:“誰?”
一個高大的身影快步走進來,手中提著一把大刀。
“劉將軍,你怎麼來了?”芸奴驚道。
“你不會撒謊。”劉五郎說,“你心裏想的,全都寫在臉上了。”
芸奴有些臉紅,劉五郎看了看地上所躺的死屍:“你來這裏做什麼?深更半夜,不像是來祭奠亡人,難不成你是來捉妖的?”
話音未落,妖風四起,劉五郎身後的房門猛然關上,芸奴神色大變,高聲叫道:“將軍,小心腳下!”
劉五郎低下頭,看見一隻手從地下伸出來,抓住他的腳踝,他毫不遲疑,舉刀便砍,但那刀像是砍在虛空之中,並無任何觸感。芸奴食指一彈,一顆珠子打在那隻手上,隨著一聲慘叫,怪手消失無蹤。
“你會術法?”劉五郎驚道。
“他們來了。”芸奴來到他身旁,環視四周,無數身體透明的精魅從四麵八方而來,他們都穿著古代的服飾,身上滿是血汙。看衣著,有些是將士,有些是官員,怨氣如同翻滾的洪流,在這小小的屋子裏奔騰不休。
“殿下!”他們齊齊說道,“您為何要聽信女巫的讒言,以巫蠱之術戕害陛下?”
劉五郎驚恐莫名,緊緊握住手中的刀:“爾等是哪裏來的妖魅,竟敢在此殺人害命?”
“殿下,還我們的命來!”眾妖魅爭先恐後地朝他撲來,他揮刀亂砍,且戰且退,芸奴心中著急,環顧四周,縱身跳上貢台,抓起燭台,朝蠟燭一吹,火苗一下子燃了起來,她念動咒語,火苗化為蝴蝶,翩飛而起,衝到那群精魅之中,化為大火,頃刻便將眾妖吞噬了,慘叫四起,火焰滿目,芸奴一時失神,仿佛看見一個女人被綁在火刑架上,火焰在她四周燃燒,風卷紅火,撲到她的臉上,舔舐著她的肌膚。大路盡頭,有一匹棗紅馬疾馳而來,馬上的人手中拿著一把大戟,從馬上跳下,風一般撲到火刑架前,大戟一揮,將燃燒的柴火盡數掃開,親自將人救下,抱在懷中。隻可惜,懷中的人,半張臉已經毀了。
“道育!”他大聲呼喊,“你不能死!”
芸奴猛吸一口氣,從記憶中醒轉,眾妖已被燒盡,火也熄滅了,劉五郎站在原處,神情似乎有些恍惚。
“將軍,您沒事吧?”芸奴急切地問。
劉五郎抬起頭來看她,眼神有些怪異。
“此地不宜久留。”芸奴打開屋門,“我們快走吧。”劉五郎點頭,隨她出來,剛走了兩步,忽然聽身後一個聲音如同洪鍾,高昂有力:“逆子!時至今日,你還要聽這妖女的話嗎?”
二人回頭,看見中堂之上站著一個高大的男人,身穿皇帝冕服,大眼方口,麵目硬朗,眉如雙刀,眼中透著一股令人不敢直視的霸氣。
劉五郎呆住,喃喃道:“父皇……”
“逆子,你還記得我是你的父皇?”那妖怪高聲道,“當初你領兵入宮,殺父弑君的時候,可曾記得我是你的父皇?”
劉五郎麵白如紙,手中的刀“當啷”一聲跌落在地,膝蓋一曲,跪了下去:“父皇,兒臣……有罪。”
芸奴心中生寒,俯身攙扶起劉五郎來說:“將軍,那不是你父親,快走啊。”
劉五郎一驚,這才回過神來,抓起地上的刀,猛然站起,拉住芸奴的胳膊,沒命地往外跑,堂屋的門在他們的身後緩緩關上,遮住了那道高大的帝王身影。
快四更了,山林中靜得可怕,也不知跑了多久,劉五郎忽然身子一沉,單腿跪在地上,芸奴連忙問:“將軍,您沒事吧?”
“我沒事。”他拄著刀站起來,身上好幾處傷口都裂開了,滲出殷紅的血。他的傷還沒有好,剛才的打鬥已經耗盡了他的體力,山路是不能再走了。芸奴看了看四周,已離青雲觀很近,隻得將他扶回觀中,安頓在平日無人靠近的庫房之內。
芸奴對他身上的傷重新包紮了一遍,天也快亮了,芸奴起身告辭,劉五郎忽然抓住她的手,男女有別,她漲紅了臉:“將,將軍,請放手。”
“你究竟是誰?”劉五郎緊皺眉頭,仿佛有千頭萬緒在心中糾結,亂如一團麻線,“我又是誰?”
芸奴慌忙抽回手,她的心中也有同樣的疑惑,但除了一些支離破碎的記憶,她什麼都想不起來。
那個嚴道育究竟是誰呢?好像是個女巫?會是個女道士嗎?
“或許……有時候不知道比知道好。”她輕輕地說。
劉五郎扶著頭,靠在牆上,眉間的愁悶越積越多,似乎陷入了久遠的回憶裏。
芸奴欠了欠身,匆匆出來,回到臥房的時候女冠們還在熟睡,但玄微的床鋪卻是空的。
她怎麼還沒回來?莫非想不開,做了什麼傻事?
轉念一想,芸奴頓時釋懷,以玄微的性格,斷不會自尋短見。她累得睜不開眼睛,倒下便睡,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臥房中空空如也,她嚇了一跳,忙穿好衣服出來,見女冠們都勤快起來,各自做著手上的活計。
她忙拿了掃帚,一邊掃地一邊問身邊的女冠:“住持回來了?”
“剛回來。”那女冠說,“正在房裏沐浴更衣呢。”
芸奴掃了會兒地,又問那女冠道:“上次我聽她們說,自從有個商人來了之後,山裏就開始鬧鬼了,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女冠漫不經心地說:“半月前,有個商人來觀裏投宿,因為觀裏都是女人,收留他實在不方便,就將他安置在觀後麵的那座小山齋裏,吩咐玄微給他送飯。那日玄微送飯歸來,手上包著白布,我們笑她,說肯定是讓那商人咬的。她分辯說是珠子割破的,我們自然都不肯信,她說那商人是倒賣古董的,她送飯去的時候,他正在把玩一串琉璃珠。那商人一時高興,告訴她那些珠子都是南朝的東西,是從金陵的陵墓裏挖出來的古董。拉拉雜雜說了不少,她也不懂,見那珠子好看,就向他討要兩顆。那商人也慷慨,摘了幾顆給她,她剛接過來,食指就像被刀片劃過一般破了,血珠子湧出來,她痛得一鬆手,琉璃珠全撒在了地上。她覺得那些珠子不祥,沒敢要,簡單包紮了一下便回來了。”
芸奴木訥地點了點頭,又問:“後來呢?”
“第二天那商人就走了,我們也沒有在意,幾天之後就有官府的人來查問,才知道他死在山坳裏,變成了人臘。從那之後,山裏就怪事不斷。”女冠眉間爬上一絲愁雲,“都說墓裏出來的東西是不祥之物,說不定就是他所帶的那些古董成了精,把他給害了。”
芸奴抱著掃帚想了半晌,南朝、嚴道育,聽起來倒是有些耳熟。昨晚所見的妖物身穿冕服,身上有一股陳腐之氣,倒像是魂魄依附靈物所成的精魅,難不成他生前真是一位皇帝?
如果是皇帝,必然在史書之中有記載,說不定這嚴道育與他有什麼瓜葛,且先去查查南朝史書,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咱們觀裏有沒有書齋?”她問。
那女冠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真是新鮮,住持讓我們平日裏讀書識字,我們都以此為苦,你竟然還找書來看,果然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就是不一樣。”她指向遠處一座樓閣說,“那裏是住持的臥房,書齋就在旁邊。不過住持不許人隨意進出書齋,你可以去求求住持,說不定住持看你勤奮,會準你入書齋呢。”
芸奴向她道了謝,放下掃帚便往住持的臥房而來。臥房門前坐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冠,正在嗑瓜子:“住持正在沐浴呢,待會兒再來。”
“那我就在這裏等吧。”芸奴也不怕累,站在屋簷下等待,忽然聽見屋內傳出輕柔的女聲:“玄婉,讓她進來吧。”
芸奴推門進去,是間套房,多寶閣隔斷後麵掛著的輕紗簾子,微微有些透明,依稀能夠看到坐在木桶內沐浴的住持。之前為她行三皈九依之禮的人並不是住持,因此這還是她第一次見。早就聽說住持年輕貌美,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霧氣氤氳之中,簾後之人渾身上下都浮動著一絲風情。
她的心裏忽然“咯噔”了一下,想起呂陽所說的那句話:“你們女冠和妓女沒有什麼兩樣。”
難道住持……
“你是新來的吧?”住持淡淡地問。
“是。”芸奴連忙說,“弟子剛來幾日,道名玄芸。”
“有什麼事嗎?”
“弟子聽說住持有一書齋,想借幾本書看,請住持準許。”
“哦?我這觀裏的女冠們都以看書為苦,你倒是個異數。”住持似乎來了興趣,“你想借什麼書?”
“史書。”
“你一個女冠,看史書做什麼?”
芸奴猶豫了一下:“弟子聽說住持博聞強記,不知住持可聽說過嚴道育這個人?”
“嚴道育?”住持想了想說:“她應該是南朝劉宋元嘉年間的人。你若是想看與她有關的書,隻要去看《資治通鑒》中元嘉二十九年前後的事情便是了。”
劉宋是七百年前一個名叫劉裕的將領篡奪東晉江山,所建立的皇朝,國號與大宋相同,因此稱為劉宋。元嘉正是劉宋第三個皇帝劉義隆的年號。
芸奴向住持討了鑰匙,進書齋借出宋書,坐在黃桷樹底下,秋末的陽光溫和而柔軟,透過層層疊疊的樹葉照下來,在書上印下一塊塊破碎的光斑。
南方的秋天還很暖和,但芸奴的心卻寒冷如冰。
嚴道育是元嘉時代一個會妖法的女騙子。
劉宋文帝劉義隆有一位嫡出的皇子,名叫劉劭,劉劭自出生起便被親生母親認為不祥,差點兒被殺死。還是劉義隆趕到皇後寢宮,才救了他一命。他自小便極受劉義隆的寵愛,因此被立為太子。
太子長大後,生得容貌俊美,與姐姐東陽公主走得很近。東陽公主劉英娥有一個美麗機靈的心腹婢女王鸚鵡,王鸚鵡認識一個女巫,名叫嚴道育。
嚴道育通靈有異術。
就是這句話,令嚴道育進入了東陽公主宮,見到了太子劉劭和潘淑妃的兒子劉浚。
嚴道育在太子和公主麵前施展法術,白天,她對公主說:“神靈有吉祥之物賞賜給公主。”到了晚上,東陽公主劉英娥躺臥在床,隻見夜色中一道螢火樣的流光閃過,飛進竹製的書箱裏,打開書箱一看,兩顆青色寶珠閃著幽幽的光澤。自此,劉英娥和劉劭、劉浚三姐弟受到了嚴道育的迷惑,對其巫術深信不疑,尊嚴道育為天師。
後來,朝局變化,表麵上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湧動,嚴道育趁機進讒言,挑唆太子巫蠱皇帝,用玉石為劉義隆雕像,派東陽公主的家奴陳天興聯絡宮中黃門陳慶國,把雕像埋在含章殿(即劉義隆的寢宮)前,以便施法。
後來東陽公主死去,王鸚鵡下嫁給劉浚的心腹佐吏沈懷遠,南北朝時期門第森嚴,婢女怎可嫁給官吏,劉義隆下令徹查,雖被太子糊弄過去,卻也令他膽戰心驚,害怕事情敗露,於是暗地裏殺了陳天興。
宮中黃門陳慶國害怕自己也被殺害,向劉義隆告了密。劉義隆大怒,下令抓捕王鸚鵡,封了她的家,經過搜查,得到劉劭、劉浚二人幾百封往來信件,盡是些咒詛巫蠱,又挖出埋藏在含章殿前的玉石雕像。劉義隆下詔有司嚴查此案,嚴道育聞風逃命,廷尉挨家挨戶地查,也沒個影子。
此時的嚴道育並沒有跑遠,她化裝成尼姑,躲在太子東宮之中。盛怒之下的劉宋文帝暗中謀劃廢除太子,劉劭先下手為強,帶兵入宮,將親生父親殺害,奪了皇位,自立為帝,改元太初。
劉劭成為皇帝之後,封王鸚鵡為妃,大加寵愛。隻可惜他因殺父弑君而眾叛親離,劉宋文帝第三子劉駿帶兵入宮,將劉劭斬殺,王鸚鵡與嚴道育,也被當街鞭殺。
芸奴拿書的手在輕輕顫抖,難道嚴道育就是自己嗎?那個穿冕服的妖怪,就是劉義隆,那位劉五郎劉將軍,就是太子的轉世?
不知道是誰對她說過,前世的罪孽,當由今生來償還。前世的她慫恿太子和公主行巫蠱之術,殺父弑君,今生的一切,都是她的因果報應。
她無力地靠在樹幹上,仰頭望著隨風輕搖的樹冠,有溫熱的東西順著她的眼角淌下來。
自己該怎麼做,才能贖清罪孽?
一聲貓叫從樹上傳來,她拭去淚水,看見那隻渾身烏黑的貓,正從樹葉中伸出頭,藍綠色的眼睛裏似有一絲冰冷的笑意。
“聽說玄微不見了。”兩個女冠往住持房裏送吃食,一邊走一邊低聲說,“靈玉師父正派了人到處找她呢。”
“不會是被妖怪吃了吧?”
“噓,別亂說,靈玉師父說了,不許危言聳聽。”
二人愈行愈遠,聲音漸不可聞,芸奴眉頭輕蹙,玄微不會真的出事了吧?
玄微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冰冷的地上,四周黑糊糊的,好像是一間臥房,卻比冰窖還要冷。
這裏是什麼地方,她怎麼會在這裏?
她艱難地爬起來,摸到門邊,門沒有鎖,她推開門,兩個泛著幽冷螢光的女孩飄過來:“賤婢,還不快回屋!”
玄微嚇得失聲大叫,那兩個女孩宮女打扮,渾身是血,其中一個沒有左手,而另一個少了半張臉。
“救命啊,有妖怪啊!”她退回屋內,抱著腦袋尖叫,在兩個宮女幽幽的笑聲中,門緩緩地合上,仿佛隔絕了整個世界。
劉五郎坐在庫房內,杵著大刀,陽光從窗戶透了進來,灑在他的身上,為他留下一個好看的剪影。
沉默良久,他拿起刀,在滿地的灰塵中緩緩寫下兩個字:
鸚鵡。
看著這兩個字,他的眼中浮現出從未有過的溫柔。
不知從哪裏來的妖風,刮得窗戶劈啪作響,他抬起頭,看見一個略微透明的人影立在陰暗的角落裏,身上所穿的官服滿是血跡。
“顧嘏?”
顧嘏是劉宋文帝的中書舍人,劉義隆曾召他密謀廢太子一事,劉劭兵變殺父之時將其砍殺。
“殿下。”顧嘏朝他行了禮,“陛下令臣來傳旨,請太子前往行宮一敘。”
行宮?就是那座李宅嗎?
他冷笑一聲道:“過去的恩恩怨怨,都是前世的事了。劉劭已經死了七百年,這裏沒有你們的殿下。”
顧嘏陰森森地笑道:“既然如此,那個女人也與殿下無關了。”
“女人?什麼女人?”
“一個對殿下很重要的女人。”顧嘏陰惻惻地說,“殿下應該知道我說的是誰吧。”
劉五郎神色大變,提刀站起:“她在哪兒?”
“殿下若想見她,就隨臣來吧。”
芸奴將《資治通鑒》關於元嘉年間的內容全部看完,也沒有找到嚴道育毀容的記載,為何她記憶中的嚴道育被燒毀了半張臉?劉劭策馬來救又是怎麼回事呢?
麵前的光線一暗,芸奴抬起頭,隻見身穿素淨道袍的住持立在麵前,容貌嫵媚動人。
“住持。”她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禮。
“你是叫玄芸吧?”住持將她上下打量,“聽說,是宮裏的人將你送來出家的?”
芸奴垂下頭:“是。”
“以前是做什麼的?”
芸奴低著頭不說話,住持冷冷一笑,笑容淒清:“是得罪了哪裏的貴人吧?”
芸奴還是不說話。住持從她手中拿過書,漫無目的地翻動:“既然來了,過去的事情就都忘掉。入了青雲觀,就如同再世為人,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就不要再想了,這也是為你好。”
“弟子謹遵住持教誨。”
住持抬起眼瞼瞥了她一眼,忽然低低地笑了一聲:“你和當年的我真像啊,表麵隱忍,實則倔強,隻要你認定的東西,就不會輕易有所轉圜。隻可惜,你的脾氣稟性,將來會讓你吃盡苦頭。”頓了頓,將書往袖中一收:“你好自為之吧。”
劉五郎走進荒涼陰冷的李宅,雖然是青天白日,這棟宅子還是陰暗得宛如月夜,各處的陰影中站著許多身穿官服或戰甲的人,渾身都沐浴著血色,他知道,這些官宦士兵都是他當年所殺之人。
“逆子!”
他抬起頭,看見身穿冕服的劉義隆高坐在堂屋上,麵容身形似乎比上次所見更清晰了一些。
劉五郎不敢看他,低聲道:“父皇。”
“你已經想起來了?”
劉五郎沉默一陣:“想起來了。”
劉義隆高聲大笑,聲如洪鍾:“你這種殺父弑君的逆子竟然得以轉世為人,而朕卻被禁錮在一串水晶簾中,不得超生,上天真不公平。”
“前世我已經為自己犯的罪付出了代價。”劉五郎說,“今生我叫劉五郎,不是什麼太子,也不是殺父弑君的罪人,而是義軍首領,帶兵抗金,守護大宋河山。”
劉義隆忽然沉默下來,他麵色凝重,似乎想起自己金戈鐵馬的往昔歲月,七百年前,他也曾帶兵北上,想要收複漢人的河山,隻可惜遇上了北魏太武帝拓跋燾,不僅沒能收複失地,反而招致北魏的大舉反擊,尤其是元嘉二十七年的那次北伐,北魏反攻河南之後,大舉南進,兵臨瓜步,飲馬長江。劉宋國力大損。
“她在哪裏?”劉五郎問。
劉義隆眼中浮現出濃烈的怒意:“你還在想著她?當年若不是她挑唆你造反,你怎會落到那樣的下場?”
“與鸚鵡無關,那些都是我自己的主意。”劉五郎上前兩步,急道,“你若要我的命,盡可拿去。”
劉義隆冷笑,伸出手,手中浮起一顆龍眼般大的琉璃珠,玄微驚恐的麵容在珠子裏顯現,劉五郎臉色頓時變了,即使已轉世再生,即使經過七百年的漫長歲月,他依然能夠一眼認出她來。
“鸚鵡!”劉五郎急道,“你把她怎麼了?”
劉義隆說:“她不過是個女婢,也值得你如此?”
“我說過,一切都與她無關,你要殺就殺我!”
“放心,她暫時沒事。”劉義隆將琉璃珠握在手中,“她已經記不得前世的事了,殺她對朕來說,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不過,要朕放了她,你須為朕做一件事。”
“你要我做什麼?”
“殺了嚴道育,將那妖女的頭拿來獻給朕!”
半夜涼初透,芸奴帶了食物和草藥,小心翼翼地避開上夜的人,來到庫房。庫房內很安靜,劉五郎又不知到哪兒去了,她不敢久留,將所帶的東西都放在地上,然後,她看到了沙塵之中所寫的那兩個字:
鸚鵡。
心像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生生地疼,難道他已經想起前世的種種了嗎?
身後的腳步聲幾低不可聞,她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沉默著,緩緩站起,緩緩轉身,看到了一個人,一把刀。
“你是該殺我,前世的我不是什麼天師,隻是個女騙子,是我慫恿你殺父奪位,是我害你最後身首異處。”芸奴輕輕地說,“是我欠了你。”
劉五郎舉著刀,刀尖指著她的麵龐,沉默許久,他低低地說:“他們抓了鸚鵡。”頓了頓,又道,“鸚鵡的轉世,名叫玄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