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天氣晴好。芸奴拿了一籃子魚食,在園中的池子邊喂魚,顏色鮮豔的錦鯉簇擁在廊下,爭先恐後地爭搶魚食,看著這些魚兒,她不禁想起郡王府中那兩條可以變成龍的鯉魚。
沒想到那老虎精這麼容易便除去了,真是如同夢境一般。元通真君說會向天帝稟報她的冤情,不知道天帝會不會免去她私逃無間地獄之罪。
想到這裏,她輕笑了一聲,她不過是個小小的凡間女婢,竟然還要勞動神仙來給她申冤,她也算不虧了。
“啪”,池中的鯉魚一躍而起,跳出水麵一尺來高,她有些詫異,仔細看那條魚,魚身竟有一尺來長,莫不是成精了?
正在納悶,那魚兒猛然一起,在半空中化為一條通體紅色的小龍,木桶般粗細,長達數丈。芸奴嚇了一跳,後退一步,抓了一把魚食在手中,它們隨時可以化為傷人的利器。
那條小龍似乎很溫順,浮到她麵前,降低身子,似乎在等她坐上去。她看了看四周,原本園子裏有不少丫鬟,澆花的澆花,喂鳥的喂鳥,如今卻一個人都沒有了,整座葉府安靜得宛如一座死城。
難道,她又離魂了嗎?
小龍還溫順地停在腳下,她猶豫了一陣,始終無法敵過心中的好奇,騎了上去。紅龍仰起頭,飛天而去,在半空中騰雲駕霧。也不知道飛了多久,忽見山巒之中亭台樓閣無數,雲霞掩映,宛如仙境。
芸奴心下大駭,難道又是那老虎精的洞府?它不是已經死了嗎?
紅龍徐徐降下去,雲霧散開,下麵是一座園林,其中怪石奇草無數,開滿了各種各樣的山茶花,花團錦簇之中,有一名仙姬,紅龍落在仙姬麵前,芸奴從龍身上下來,怔怔地看著她。她穿了一件鸞鳳牡丹錦袍,梳著一個高高的發髻,是前朝式樣,發髻正中裝飾著一顆琥珀,足有嬰兒拳頭大小。
她從未見過這麼美的女人,烏娘子已經算是京城第一美女了,可是若和麵前這位一比,那便是雲泥之別。
“怎麼,才十幾年沒見,便不認得我了嗎?”仙姬笑道,她的笑容,仿佛將這座仙閣都照亮了。
芸奴依然怔怔地,輕聲說:“奴婢肉眼凡胎,未曾有幸得睹仙顏。”
那仙姬愣了一下,隨即笑起來:“是了,我倒忘了,你是吃了忘憂丹的。罷了,忘了便忘了吧,有時候忘了比不忘好,越刻骨銘心越傷人。”
芸奴不明白她在說什麼,隻看著她頭上的琥珀出神,她抬手摸了摸那顆珠子說道:“你也發現了吧,這就是那個孽畜的靈骨,修行千年的虎精所凝成的琥珀可是少有的珍品。”
芸奴暗暗吃驚,那虎精的靈骨竟然被她當成了珠寶,不知這位仙姬是何等尊貴的身份?
“你的冤屈元通真君已稟報了天帝,天帝已經赦免了你的罪責。其實,也是你命中該有這一劫,隻是放了那人出去,恐怕將來會成為一大禍患啊。”仙姬柳眉微蹙,略微有些擔憂。芸奴越聽越奇:“您究竟是……”
“怎麼,你穿了我的衣裳,還不知道我是誰嗎?”仙姬站起身來,將手中翠袖一舞,“三日內你必有一劫,且小心應對。”
芸奴還來不及吃驚,隻覺得狂風一起,身子往下一沉,猛然間醒了過來,哪裏有什麼仙閣和仙姬,她依然坐在園子的池塘邊,池中聚滿了錦鯉。
“芸奴啊,累了吧?”小衣和小果走過來,笑吟吟道,“要是累了就回去歇息,這裏的活兒有我們呢。”
“還是不用了,這是我分內的活兒。”自從她回來之後,清泠軒裏的二三等丫鬟便對她變換了態度,不是盡力討好,便是曲意逢迎,她一時間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沒關係啦,跟我們有什麼好客氣的,咱們可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呢。”小果搶了她的魚食籃子,諂媚地笑道,“快歇著去吧。”
既然她們是一番好意,她若不領情便是有些見外了,芸奴隻得連聲道謝,轉身往臥房而去。小衣望著她的背影,輕輕地推了一下小果:“你說,她真的能做二公子的妾室?”
“二公子那麼寵她,恐怕早就已經侍過寢了,當妾室,那不是遲早的事嗎?”小果有些不甘,“真沒想到二公子竟能看上她,叫她這個又醜又笨的蠢婢當了半個主子。”
小衣冷哼一聲:“我倒要看看,她能風光到幾時。”
芸奴剛睡了一會兒,就被人叫醒了。是大夫人房裏的大丫鬟蓉蓉,她笑嘻嘻地說:“芸奴,大夫人吩咐你過去伺候。”
芸奴揉著惺忪的睡眼:“蓉蓉姐,大夫人那邊有什麼事嗎?”
“大夫人聽說你打的絡子很好,正好咱們家的鋪子從南邊新進了很多好絲線,所以叫你過去打幾條好絡子。”蓉蓉說,“快來吧,如果晚了,大夫人要生氣了。”
芸奴不疑有他,答應一聲,穿好衣服,跟著她往大夫人的月華閣而來,進了屋。蓉蓉推開耳室的門,裏麵有一隻大木桶,桶裏滿滿的一桶熱水,灑滿了各種花瓣,香氣馥鬱。金銀熏爐上熏著一件折枝牡丹花紋的衫子。芸奴愣了一下,問道:“蓉蓉姐,大夫人是要沐浴嗎?”
“這是給你沐浴的。”蓉蓉笑著上來脫她的衣服,“快,來洗洗吧,洗完再試試那件衣裳合不合身。”
芸奴覺得有些不對,轉身邊走邊說:“我不過是個奴婢,哪裏有資格泡這麼好的湯,穿這麼好的衣服?我還是回去幹活兒吧。”她剛來到門邊,便有兩個丫頭走過來擋住她的去路。
“等等。”蓉蓉道,“芸奴,你跑什麼啊,我還要向你道喜呢,你真是上輩子積了天大的陰德了。”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芸奴覺得全身發毛,蓉蓉嘴角的笑有些陰險:“這是大夫人的意思,快去洗吧,洗好了就可以上轎子去該去的地方了。”
“你們要送我去什麼地方?”她話還沒說完,身子忽然一軟,倒了下去,蓉蓉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從袖中拿出一個瓶子,將瓶口塞好,“這西域的迷魂散還真有效。來人,把她扔進去,好好洗幹淨。”
芸奴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坐在轎子裏,身上穿著那件熏了香的折枝牡丹花紋衫子,頭上插著珍貴的金簪,梳著時興的發髻,手腕上還戴著鐲子、釧兒。她心頭發冷,挑起青布簾子問:“這是要帶我去哪兒?”
“大夫人的命令,你好好待著,以後有你享不盡的榮華富貴。”跟在轎子旁邊的是葉府的管家婆子。芸奴放下簾子,看著滿身的金銀首飾綾羅綢緞,隻思酌了片刻,心下便已了然。必定是大夫人嫌她在葉府礙事,將她送人了。
她就是一件禮物,包裹著華美的裝飾,隻可惜,無論包裹得如何華美,這件禮物依然隻是個又醜又蠢的下女。
一滴淚“啪”的一聲打在她的手背上,她輕輕吸了一下鼻子,強忍住淚水,從頭上取下“鬧蛾”,那是一種用絲絹紮成飛蛾形狀的精美發簪,她將飛蛾從簪竿上摘下來,念了幾句咒語,挑開窗簾,將飛蛾放了出去,它竟然飛了起來,在空中打著旋兒,往中和坊的方向而去。
白公子、葉公子,以後我不能再和你們一起四處遊玩降鬼除魔了。
渤海郡王靠在絲絨做的靠枕上,他的長發沒有束起,披散在腦後,如同流瀉的瀑布。一位穿綾羅的美豔少女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彈奏五弦阮,她彈奏的曲子輕柔溫婉,如同清澈的流水。年輕的郡王閉著雙眼,風輕輕吹拂著他的長發,仿佛陷入了久遠的回憶之中。
“郡王。”門外有人輕聲道。
“陳林?進來回話吧。”
管家陳林推門進來,垂著雙手,畢恭畢敬地站在門邊:“剛剛門上來報,葉府又給您送禮來了。”
“照往常一樣,退回去。”
“這次與往常不同,”陳林說,“他們送來的是個女人。”
“送女人又不是新鮮的事,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他們說,那個女人叫芸奴。”
渤海郡王睜開眼睛問道:“芸奴?”
“就是您上次賞賜貢緞的那個女孩。”
渤海郡王淡淡地答應一聲:“知道了,下去吧。”
“這人到底是收還是不收?請郡王示下。”
“既然他們一番好意,我們就不要駁了人家的麵子,收下吧。”
“是。”陳林暗暗覺得新鮮,以前別人進獻的女人,不管多麼美麗,郡王都是不會收的,這次竟然對一個婢女青睞有加,真是奇了。“小人將這位芸奴娘子安排在西邊的月琴園,您看如何?”
“既然是個婢女,就給她派些差事吧。”頓了頓,年輕的郡王又道,“我這屋裏掌燈的初雪不是剛死了嗎?就讓她頂這個缺吧。”
“是,小人這就去辦。”他退出門來,微微皺了皺眉頭,郡王屋裏的差事都是肥缺,初雪一死,好幾個大丫鬟都往他這裏來走門路,原本他已物色了一個,也收了人家的錢,如今也隻得擱在一邊了。不過,這個叫芸奴的丫頭究竟是怎樣的絕色美女,郡王竟然對她如此在意?月琴園是普通姬妾住的地方,不讓住那裏,自然是不想將她收房,說起來那些姬妾一月也見不了郡王幾次,莫不是郡王對芸奴愛極,定要留在身邊,時時相聚?
若真是如此,他自然不敢怠慢,立刻叫了婆子去接芸奴。芸奴原本坐在轎中,到了角門聽見外麵的人說話,才知道是被送到郡王府來了。她心中略安,郡王府是何等地方,裏麵的下三等仆婦,也比她聰明漂亮些,郡王又怎麼會收下她?
等了一陣兒,幾個婆子丫鬟出來,挑開簾子,客客氣氣地說:“芸娘子,快跟我們進來吧。”
芸奴吸了口冷氣,連最後一絲希望都破滅了,她輕輕歎息,從轎中下來,跟著婆子進了門,也不知繞了多少回廊,穿了多少園子,終於到了郡王的臥房。這棟小樓周圍種滿了菊花,“萬齡菊”“桃花菊”“木香菊”“金齡菊”“喜容菊”,各種品種應有盡有。
“芸娘子,既然進了郡王府的門,就要守郡王府的規矩。”那婆子說,“郡王給你派了個差事,在這寢屋裏掌燈。這可是肥差,府裏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記著呢,你要好好幹,千萬別衝撞了郡王。每日太陽一落山,就要點燈,點了燈,不能離開,要守在廊下,等郡王歇息了再進屋熄燈。郡王每日早晨五更時起,那時天還沒亮,你得四更二刻起,照樣守在廊下,聽見裏屋有說話聲了,就輕輕推門進去,將燈都點上,等天亮了,再熄燈。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芸奴點頭。
“好了,天色不早了,進去點燈吧,手腳輕點兒。”
芸奴答應一聲,朝婆子欠了欠身,輕輕地推開門,屋內陳設雅致,但空蕩蕩的,沒有人聲,按理說主人的屋內都有幾個丫頭伺候,像郡王這樣身份的人,伺候的人應該更多才對,怎麼一個人也沒有呢?
她取出火折子,將屋內的燈一盞一盞點上,一直來到內屋,郡王坐在榻上,懷中抱著一把五弦阮,正小心地擦拭。芸奴不敢驚擾了他,取下紙燈罩,點上燈,正打算出去,卻聽郡王說:“你就是芸奴?”
芸奴嚇得手一抖,忙跪地行禮道:“奴婢拜見郡王。”
“起來吧。”郡王將她上下打量,目光幽深,仿佛有些不可捉摸的深意。看了許久,他將目光移開,隻低頭看懷裏的五弦阮,問道“會彈阮嗎?”
“呃……”芸奴想起自己離魂時在老虎精的洞府裏所彈的那支曲子,如今竟然一點兒也記不起來了,“奴婢隻是個粗使丫頭,隻會灑掃。”
“是嗎?”郡王淡淡地笑了一下,“坐吧。”
芸奴緊張得渾身冒汗,手足無措:“奴婢,奴婢不敢。”
“坐吧,你還沒吃晚飯吧,桌上有些點心,可以填填肚子。”郡王的手指在五根琴弦上劃過,彈出一個音調,芸奴像被人當胸打了一拳,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郡王所彈的這首曲子,不就是她離魂時所彈的那一首嗎?
雖然是同一首曲子,她彈來是高山流水的清雅淡靜,但他彈來卻有一種情意綿綿的味道,像一個少年在思念自己所傾慕的少女,曲子到了後半段,曲風越來越哀愁,仿佛那少年隻是單相思,無論他如何努力靠近,那個少女都遙遠得無法企及。
一曲彈完,他抬起頭來看芸奴,芸奴也在看他,四目相對,芸奴慌張地別開臉去:“郡王彈得真好。”
“我已經很久沒彈了,因為沒有知音。”
芸奴低下頭說:“可惜奴婢不懂音律,隻知道彈得很好聽,彈的是什麼,卻不知道。”
郡王眸中浮現出一絲淺淺的失望:“我還以為你知道。”
“奴婢隻是個粗人,哪裏能懂那麼高雅的東西?”芸奴聞到一股淡香,側過頭去,看見窗戶開著,外麵綻放著一叢木香菊,“郡王,夜深露重,奴婢為您關上窗戶吧。”
“讓它開著吧,月夜賞菊也不錯。”郡王靠在軟軟的靠枕上,長發如流瀑,天水碧的袍子在月色下宛如一泓流水。芸奴不敢看他,隻盯著窗外說道:“這園中的菊花開得真好,若一年四季都能看到就好了。”
“菊花謝了,梅花就要開了,到時候搬到東邊的倚梅園去,正好賞梅。梅花謝時還有桃花開,桃花謝了,有蓮花開,蓮花謝了,還有牡丹、芍藥、木蘭、山茶、石榴、海棠,一年四季,花開不敗。”
芸奴的胸口像被什麼東西漲滿了,回過頭來看他,月光下的郡王,俊美得讓人不敢直視。她連忙低下頭去,覺得哪怕多看一眼,都是對郡王的褻瀆。
“奴婢不打擾郡王休息了。”她說,“奴婢告退。”
“等等。”郡王抬起身子,似乎想說什麼,卻始終沒有說出來,隻是幽幽歎息:“下去吧,今天你也累了,不必在廊下伺候,明日一早再來點燈。”
“是。”芸奴恭順地退出屋去,輕輕合上房門,卻沒有回婆子給她安排的房間,依然坐在廊下,抬頭看著那一輪皎潔的圓月,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
今後,她恐怕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大公子和二公子了,還有白公子,雖然隻認識不到一月,卻仿佛認識了很久似的,十五年來,她是唯一一個對她平等相待的人,在白公子的眼中,她不是一個卑微的婢女,而是一個女孩,一個普通的、值得喜歡的女孩。
“喵。”一聲輕微的貓叫從角落裏傳來,她側過頭去,看見花叢中鑽出一隻渾身黑亮的貓,一雙眼睛藍綠藍綠的,泛著淡淡的熒光。
芸奴過去將它抱起來,輕輕爬梳它油亮如緞的皮毛。“噓,別叫了,會打擾郡王的。”她看了看四周,跑到花圃的另一邊,“小貓,你是這府裏養的嗎?你叫什麼名字?”
黑貓當然不能回答,隻能“喵喵”地叫個不停,她輕輕摸了摸貓頭:“小貓,怎麼深更半夜的還在外麵亂逛呢,府裏沒有人理你嗎?”黑貓用爪子抓了抓臉,像是默認了,芸奴苦笑:“看來我們同命相憐呢。我在葉府的時候,也沒有人理我,她們隻會取笑我。我一直不明白,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她們都討厭我呢?是因為我又醜又笨嗎?我是笨了點兒,但清泠軒裏的活兒我都搶著做啊。若說我長得醜,這也是爹媽生的啊,我也希望自己能有霜落、碧煙那樣的美貌,可我已經長成這模樣了,又有什麼辦法呢?”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滑落,滴在黑貓的臉上,她的嘴角牽起一道慘白的笑容:“我真是傻,明明知道你什麼都聽不懂,卻還跟你說這些。”
黑貓的肚子咕嚕嚕叫起來,芸奴擦去淚痕:“小貓,你餓了吧?我也餓了,可惜這裏沒有什麼可吃的。”她看了看四周,不遠處有一座荷花池,她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朝池中看了看,裏麵養了不少錦鯉。她舉目四顧,見四下無人,壓低聲音對黑貓說:“我給你弄點兒吃的,但你千萬不能告訴別人。”說罷,念了一句口訣,手指在水麵上劃過,立刻便有一條魚跳上岸來,在草地上撲騰個不停。她抓住魚,輕輕放在黑貓麵前,黑貓也不客氣,吃得不亦樂乎。
看它吃得歡,芸奴的心裏漸漸寬慰了許多,等它吃完了,挖個坑將魚骨埋起來:“現在吃飽了吧?吃飽了就快回去,天色已晚,我也該進去為郡王熄燈了。”
黑貓望著她的背影,那一雙藍綠色的貓眼,如同綠鬆石般美麗奪目。
葉景印剛一起床,貼身小廝四明便急匆匆地進來:“二公子,出大事了!”
一位年輕貌美的娘子正在伺候二公子穿衣,為他披上赭色的外袍,他漫不經心地問:“什麼大事?”
四明看了看那位女子,她很是聰穎,恭敬地說:“二公子,奴婢去廚下看看七寶五味粥做好了沒有。”
待她走遠,四明才湊過去,壓低聲音說:“小的在門上有幾個相好的,他們今天一早來告訴我,說昨天傍晚有人偷偷抬了府裏的一個女孩兒出去。”
葉景印頓時警覺起來:“抬的是誰?”
四明看了看四周,湊到他耳邊說:“我那相好的說,轎子抬過去的時候,正好有風把簾子吹起來一道縫兒,他遠遠地看著,像是芸奴。”
葉景印臉色大變,抓住他的衣襟喝問:“她被抬到什麼地方去了?”
“這個小的不知啊。”四明嚇了一跳,連忙說,“他倒是問了,但送人的人不肯說。”
葉景印劍眉深鎖,沉默了片刻,從牆上取下寶劍,徑直往外走。四明追出去喊:“二公子,你這是要去哪兒啊。二公子,你等等我!”
劍鋒一轉,直指四明的麵門,四明嚇得兩腿發抖:“二公子,饒命,饒命啊!”
“別跟著我,該幹什麼幹什麼。”葉景印冷著臉說,“要不然,別怪我不念主仆之情。”
四明嚇得尿都要出來了,待他走遠,才用袖子擦了擦汗水,急得團團轉。二公子該不是去找大公子算賬了吧?要是鬧出了人命可怎麼辦?
遲疑了半日,他跺了跺腳,往二夫人的木蘭閣跑去。
葉景印提劍闖進清泠軒,一園子的丫鬟婆子都被嚇了一跳,誰都不敢攔他。他徑直跑進葉景淮的臥房,見一身天青色袍子的大公子正坐在幾凳上,麵前立著一隻火爐,爐上烤著一塊龜殼。
“你把芸奴弄到哪裏去了?”二公子沉聲問。
葉景淮用木夾子夾起裂出一道道裂痕的龜殼,眉頭深鎖。葉景印上前一步,厲聲道:“大哥!”
“你還知道我是你大哥?”葉景淮冷冷地斜了他一眼,“芸奴被送到郡王府去了,你放心吧,她暫時沒有危險。”
葉景印猛吸了口氣:“郡王府!你們平日為了討好郡王,送些絕世珍品也就罷了,為何要把芸奴送過去?”
葉景淮對著龜殼冷笑:“他居然還收了,沒想到芸奴竟然有這麼大的魅力,以前還真是小看她了。”
二公子的心都涼了,一股怒火沿著每一根經脈往外躥,他上前一步,提劍指向葉景淮:“你明明知道她對我很重要,為什麼還要這麼做?你就這麼恨我嗎?”
“二弟,回去吧。”葉景淮將龜殼放進一隻錦囊之中,“這件事我會處理的。”
葉景印握著劍柄的手在漸漸縮緊,劍尖微微顫動,他狠狠盯著麵前這個人,睚眥欲裂,仿佛這個人不是他的親哥哥,而是幾世的仇人。
葉景淮正襟危坐,目不斜視。
兩人對峙良久,葉景印將長劍一收,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什麼話都沒說,轉身走了出去。葉景淮抬頭朝門邊看了一眼,重重地歎了口氣。
葉景印剛走出清泠軒,便迎麵碰上一個華服女人,那女人帶著兩個丫鬟一個婆子,身穿卷草紋印金衫裙,頭戴珍珠冠子,麵容絕美。
“娘。”葉景印停下步子,微微欠身,二夫人忙看了看他手中的劍,怒道:“印哥兒,你瘋了嗎?”
“娘,沒必要為我擔心。”葉景印將劍塞給她,“我知道分寸。”
“你這個孩子。”二夫人覺得那把劍無比燙手,扔給身邊的丫鬟,追上去說,“那個叫芸奴的丫鬟就那麼好?你為了她,都瘋魔了。我看送走了也好,免得你整天魂不守舍。”
葉景印的步子頓了頓,回過身來說:“娘,是我害了她,您不必擔心,我會處理好的。”
“什麼?印哥兒,你想幹什麼?”二夫人急道,“給我站住!”葉景印頭也不回地走了,二夫人氣得臉色發白,卻又無可奈何。“都是我把這孩子給慣壞了,他遲早要惹出大事來。”
園中的六月雪似乎永遠都開不敗,白色的花瓣隨著微風飛舞不休,白謹嘉剛剛起床,打開窗戶,一隻飛蛾拍著翅膀飛了進來,停在她的肩膀上。她抬起手,讓它黏在自己的食指上,細細看了片刻,忽然猛吸了口氣:“芸奴?”
天剛蒙蒙亮,幾個容貌美麗的丫鬟朝籬菊園過來,見了坐在廊下打盹兒的芸奴,都有些奇怪。芸奴被腳步聲驚醒,連忙站起身,朝眾人福了一福:“各位姐姐好。”
“你是誰?”其中一個問。
“我叫芸奴,是昨日才來的。”
眾人一驚,將她上下打量:“你就是芸奴?”芸奴點頭,有人小聲說:“不會吧,就這等姿色,郡王竟然會欽點她掌燈?”
“你看她不是被罰在廊下站了一宿嗎?肯定是衝撞了郡王。”
“噤聲。”一個年長的侍女打斷眾人,“又忘了規矩嗎?多做少說。郡王應該已經起身了,我們快進去伺候更衣梳洗吧。芸奴,你去掌燈。”
芸奴答應一聲,跟著眾人進了屋,郡王剛剛醒過來,侍女們各司其職,有條不紊地伺候他起床。芸奴悶聲不響地點亮了所有的燈,正打算轉身出去,忽然聽郡王道:“其他人都下去吧,芸奴留下來伺候。”
此時的郡王已經穿戴妥當,侍女們齊刷刷地回頭看了看芸奴,芸奴能夠感覺到她們眼中的嫉妒和怨恨,嘲諷和不屑,後頸窩直發涼。眾侍女魚貫而出,偌大的屋子,隻剩下郡王和芸奴二人,芸奴渾身不自在,低著頭說:“我,我去廚房給您準備早膳。”
“不必了,她們已經端來了。”
桌上放著一碟砂糖冰雪冷丸子,一碟水晶棗兒,一碟豬羊荷包,一碗決明湯齏,一碗新法鵪子羹。聞到食物的香味,芸奴的肚子咕咕叫個不停,她羞紅了臉:“奴婢該死。”
“過來吃點兒吧。”郡王在書桌邊坐下,“你已經餓了一天了。”
“奴婢怎能吃郡王的早膳。”
“吃完了過來磨墨。”郡王的命令不容置疑,芸奴實在餓得慌,端起那碗新法鵪子羹,匆匆吃了,過來拿起墨錠,在硯台上輕輕地磨,郡王從抽屜裏取出一卷宣紙,在桌上鋪了,提筆正打算作畫,卻聽陳林在門外道:“郡王,葉家二公子求見。”
芸奴一驚,手一抖,一滴墨汁濺在宣紙上,迅速暈開,變成了一個難看的黑點。她嚇得連忙跪地求饒:“奴婢該死,郡王恕罪。”
郡王笑了笑,寥寥幾筆,畫了一朵玉蘭,將墨點遮住,對門外的陳林道:“請他進來吧。”
芸奴側過頭去看門外,郡王說:“你並不想來我府上,是嗎?”
“奴婢隻是個婢女,主人讓我去哪裏,我就去哪裏。主人讓我伺候誰,我就伺候誰。”
郡王蹲下身子,望著她的眼睛說:“現在,我才是你的主人。”
芸奴低著頭不敢看他:“是,奴婢記住了。”
郡王抬起她的下巴,強迫她看著自己:“既然進了王府的門,就是我的人,從前種種,譬如昨日事,通通都要忘掉,明白嗎?”
芸奴躲避著他的目光,順從地說:“奴婢都記住了。”
“很好,起來吧。”郡王埋首畫畫,不多時,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郡王,葉二公子來了。”
“請他進來。”
門開了,葉景印大步走進來,朝渤海郡王行了一禮:“草民參見郡王。”
“免了。”郡王的筆仿佛有靈性,在紙上快意揮灑,這不到一盞茶的工夫,一束玉蘭躍然紙上,“不知葉二公子清晨來訪,所為何事?”
葉景印看了看芸奴:“回稟郡王,草民在南方尋得一位絕世美女,琴棋書畫歌舞雜戲,都是一絕,草民不敢專美,便命人抬來獻與郡王。可是我家那管事的婆子偶感風寒,請假養病去了,代她管事的是個酒鬼,喝了幾口酒,發了昏,竟將我府中這個笨丫頭給送來了,簡直汙了郡王的眼,實在是罪該萬死。今日草民便是來負荊請罪,帶這笨丫頭回去的。那位美人已經候在王府角門外,若郡王允許,可招來一見,必定不會讓郡王失望。”
“哦,竟有這等事。”郡王笑道,“多謝二公子的美意,這丫頭雖然是木訥了一點兒,不過與我很投緣,既然錯了,不如將錯就錯吧。”
葉景印拱手道:“能得郡王的喜愛,是這丫頭的福分,不過——”他頓了頓道,“實不相瞞,這丫頭從北邊兒時起便伺候草民,草民從未將她當成丫鬟看待,還望郡王成全。”說罷,他從袖中取出一隻錦盒,打開盒蓋,盒中光芒萬丈,如同一輪明月:“這枚珠子,名叫避塵珠,是從古時傳下的絕世珍寶,草民願將此珍寶獻與郡王。”
避塵珠乃古書中所記載的三大神珠之一,自古以來便是國之至寶,唐末,這顆珠子遺失在戰亂之中,沒想到今日又重現於世。芸奴鼻子一酸,眼睛開始模糊,二公子竟然願意用這樣的寶物來換她,哪怕立時讓她去死,也值得了。
郡王緩緩來到他麵前,看了那珠子一眼,將蓋子合上:“珠子是好珠子,難為你竟願意用它來換這丫頭。不過對本王來說,這些都不過是身外之物,比不得美人如玉。二公子,請回吧。”
“郡王……”葉景印還想說什麼,忽然被門外的聲音打斷了:“好一個美人如玉,能被元赫如此稱讚,不知是怎樣的絕世美女?”
渤海郡王一驚,忙放下筆,快步來到門邊,朝門外的人長揖道:“九哥。”
葉景印大驚,能被郡王稱為九哥的,整個大宋朝隻有一個人。他忙跪地行禮:“草民參見陛下。”芸奴聽說來的是皇帝,也忙跪下磕頭,口稱萬歲。
葉景印心下思量,以前曾聽說官家與渤海郡王情如親兄弟,官家時常微服到郡王府裏遊樂,如同到自己的家,十分隨意,連通傳都省了,如今看來,傳言果然不虛。
進來的人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頷下有須,身穿品藍色圓領袍,氣度不凡。他在上首坐了,看了看跪在下麵的兩個庶民:“元赫,他們是誰?”
“這位年輕人名叫葉景印,是富商葉正程的第二子。那女人是我的婢女,名叫芸奴。”
“莫非她就是你所說的那位如玉美人?”趙構身子往前傾了傾,“抬起頭來讓朕看看。”
芸奴戰戰兢兢地抬起頭,趙構將她仔仔細細看了一陣,皺起雙眉:“元赫啊,你看女人的眼光一向很好,這次怎麼看走了眼?”
“九哥……”
“你不用說了,朕在外麵都聽見了。”趙構說,“那顆避塵珠,拿出來給朕看看。”
葉景印忙將盒子獻上來,趙構微笑點頭道:“果然是避塵珠,三大神珠之一啊,遺失了幾百年了,今天終於重見天日了。”
葉景印心中一動:“避塵珠乃上古至寶,草民不過是個商人,怎敢私藏?如若陛下不嫌棄,草民便將它獻給陛下。”
趙構滿意地頷首,將避塵珠交給隨身的太監收好:“葉公子進獻避塵珠,於社稷有功,朕回宮之後定有重賞。”
葉景印忙道:“陛下,草民隻有一個請求。”
“我知道你想要什麼。”他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芸奴,“你說,你是想跟葉公子回去,還是想留在郡王府?”
芸奴側過臉去看了看葉景印,又抬頭看了看郡王,輕輕咬住下唇,不管她選誰,都會讓另一人陷入尷尬的境地,她不能讓這樣的事發生。
“芸奴,你快說。”葉景印低聲催促,芸奴像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陛下,奴婢願出家為道,望陛下成全。”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葉景印急道:“芸奴,你在胡說什麼?”郡王也皺起眉頭:“芸奴,你可要想清楚,出家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事。”
“奴婢已經想得很清楚了,望陛下成全。”
“是個聰明的女孩。”趙構笑道,“既然如此,朕就成全你。城外有座青雲觀,你就去那裏出家。”
“謝陛下。”芸奴磕了個頭,趙構高聲道:“老周,派人把她送過去。”隨身太監答應一聲,將芸奴帶了出去,趙構又說:“葉公子,你也退下吧。”
渤海郡王望著門外,眼神複雜,趙構端起內侍捧上來的茶:“元赫啊,別怪朕,本來一個丫鬟,也不是什麼大事。隻是你和一個富商子弟爭女人,傳出去實在難聽,何況你很快就要成親了,烏娘子乃京城第一美人,烏愛卿也是朕的恩人,你叫他們今後如何見人?”
渤海郡王靜默不語,趙構用扇子拍了一下他的胸膛:“別愁眉苦臉的了,走,陪朕下棋去。”
葉景印追出去,叫住芸奴,芸奴回過頭,滿臉是淚:“二公子,這些日子多謝您的照顧,今後不能伺候您了。請您幫奴婢轉告白公子,她對奴婢的恩情,奴婢隻有下輩子做牛做馬報答她了。”
“唉——”葉景印坐在廊下,不停地歎息,白謹嘉靠在廊柱上,一邊喝酒一邊說:“好了,不要再歎氣了,花都被你歎謝了。”
“是我害了芸奴。”葉景印端起酒杯,一片白色花瓣打著旋兒落在酒中,漾起一層漣漪,“我哥恨的是我,他這麼做是想讓我痛苦。”
“你就這麼肯定,把芸奴送去郡王府的是你大哥?”
“還有別人嗎?”
白謹嘉不置可否:“你若是擔心芸奴,平日裏可以常去青雲觀,給觀主多添些香油錢,讓她多照顧。”
葉景印瞥了她一眼道:“你怎麼一點兒都不擔心?”
“你不覺得,在青雲觀裏,比在郡王府裏好多了嗎?”白謹嘉笑道,“至少,不用擔心芸娘子的清白了。”
“白兄!”葉景印漲紅了臉,白謹嘉揮了揮扇子。“好了,好了,不跟你開玩笑了。昨日我為芸娘子算了一卦,這是她命中該有的一劫,若是平安度過了這一劫,便否極泰來了。”
“否極泰來。”葉景印將這四個字在嘴裏咀嚼了一陣,似乎心有所悟,臉上終於浮起一絲笑容,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白謹嘉瞥了他一眼:“你在打什麼主意?”
“天機不可泄露。”
青雲觀供奉的是真武大帝,在神前進行了三皈九依,芸奴便算是青雲觀的人了,換上了道服,除了做早課和晚課之外,她被分派到院子裏打掃。她領了掃帚,和一群年紀很輕的女冠(即女道士)來到觀後的園子裏。
山裏幽靜,女冠們日複一日重複著枯燥的生活,無事可做,自然喜歡說些山裏的奇談怪聞。
“你們聽說了嗎,那個經常給咱們砍柴的樵夫死了。”一個女冠低聲說,另一個女冠嚇了一跳:“真的?三天前不還好好的嗎?怎麼說死就死了?”
“聽說昨天早上被人發現死在山坳裏,已經成了一具人臘(即幹屍),肯定是被妖怪給害了。”
“奇怪,咱們這山裏以前沒聽說有什麼妖怪啊。”
“是啊,以前可寧靜著呢,山裏的農戶們都夜不閉戶的,現在比不得從前了。”
“自從那個從南邊來的商人死了之後,怪事就一宗接著一宗,你們說,那些妖怪是不是那個商人帶來的?”
“這可真說不準。”
女冠們唧唧喳喳地說了一陣,又開始說起臨安城裏的繁華,鬧了一天,做完晚課,已是亥時。道觀裏的活兒比葉府的要累上一倍不止,吃食卻很差,好在芸奴並非嬌生慣養,倒還過得去。
夜深人靜,觀內的人都已經睡熟,芸奴向來睡得淺,三更時被一陣細碎的聲音驚醒,似乎有人快速跑過院子,往西邊去了。她躡手躡腳地下了床,開門出來,西邊隻有一間廚房,裏麵似乎有什麼聲音。她小心翼翼地過去,趴在窗戶上朝裏偷看,一個高大的身影正站在灶台邊,抓著幾個饅頭狼吞虎咽。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溢出來,他似乎受了傷,一隻胳膊垂在身側,包裹著髒兮兮的布。
這個人是誰?身上沒有妖氣,應該不是妖怪,難不成是哪裏的逃犯?
“誰?”他猛地回頭,唯一可以活動的右手搭在腰間的大刀上,芸奴嚇得後退一步,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說:“你,你別衝動,我不會叫人的,你拿了吃的快走吧,待會兒打更的就要過來了。”
那人顯然並不相信她,走出廚房,月光灑在他的身上,為他敷上了一層淡淡的白霜。他臉上滿是鮮血,看不清麵目,隻能看見一雙森冷且充滿殺意的眼睛。
芸奴的右手藏在身後,指縫裏夾著幾片葉子,如果他拔刀,她也隻能傷人了。
“叮”,刀拔出幾寸,那人眼中的光彩驀然一暗,手臂上再也沒有力氣將刀拔出來,身子一個踉蹌,朝她倒了過來,芸奴害怕驚醒其他人,連忙過去扶住,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將他扶到柴房中躺下。
他身上燙得嚇人,手臂上的繃帶髒得看不出顏色,不知是從哪件衣服上撕下來的。芸奴拆開繃帶,一條長長的傷口出現在眼前,皮肉外翻,腫得很高,有血不斷地滲出來。
她連忙在幾個穴道拍了幾下,止住血,偷偷回房拿了一件幹淨衣服和針線來,先將傷口縫上,然後將衣服撕成碎布條,小心地包好。
她解開他的衣服,布衣下竟然是一件鎖子軟甲,心中暗暗吃驚,這個人,難道是士兵嗎?
他傷得不輕,身上還有好幾道傷口,她都一一處理妥當,再摸了摸他的額頭,還是很燙。照他的情形,必須用藥,否則就算不死,也得燒成傻子;何況天一亮就會有女冠過來撿柴燒火做飯,讓他留在這裏並不穩妥。
趁著夜深人靜,她扶了他往西邊的角門而來。觀中每一扇門旁都有值夜的人,她先施了個昏睡咒,將守門的女冠迷暈,偷了鑰匙,開門出來。這小半座山都是青雲觀的,後山種了不少櫻桃樹,為了防止野獸偷食,建了幾座草屋,每當果子成熟時便派人日夜看守。如今早過了櫻桃成熟的季節,屋子自然空了下來。芸奴將他安置在一間偏僻的草屋裏,采了點兒草藥,嚼碎了敷在他的傷口上,又用冰涼的井水將布浸濕,蒙在他的額頭,折騰了半宿,燒總算有了退的跡象。
還好她曾在大公子的書房裏看過一些醫書,別的不會,一些簡單的草藥她還認得。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心中不禁疑惑,這個男人究竟是誰?她到底該不該救他?
手腕猛然一緊,她低下頭,看見那男人的大手如同鐵鉗一般將她抓住。
“你是誰?”她鼓足勇氣,對那個努力抬起身子的男人問。
“你又是誰?”男人的聲音低沉,不知為何,她覺得那聲音似曾相識。
“我是青雲觀的女道士。”芸奴說,“你究竟從哪裏來,為什麼會受傷?”
男人沉默一陣,低低地說:“我從北邊來。”
北邊?北邊不是一直在打仗嗎?聽說嶽將軍在北方連戰連勝,年前剛升了鎮武勝定國軍節度使,難不成這人是嶽將軍的人?若是宋兵,為何躲在荒山野嶺,而不入臨安城?
莫非,他是逃兵?
“你愛惜性命,本是人之常情。”芸奴說,“國家大事,我一個小女子也不懂,不過,你就這麼逃回來,就不怕……”她話還沒說完,那人猛然而起,大怒道:“你以為我是逃兵!我堂堂抗金義軍首領,自從參軍那天便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又怎麼會當逃兵!數日之前,我帶義軍襲擊金兵,被叛徒出賣,全軍覆滅,我也落入江中,原本以為必死無疑,誰知醒來後已在大江南岸。隻可惜奸佞當道,我等義軍全都被當成草寇,我雖在大宋領土,卻不得不四處逃亡。”他說得又快又急,牽動胸口的內傷,劇烈地咳嗽起來,咳了半天,他一邊喘氣一邊說:“你大可以去報官,說不定能領些賞錢。”
芸奴被他一席話說得又敬又佩,從袖中取出兩個饅頭,放在他手邊:“戰事我不懂,不過義軍是做什麼的,我還是知道的,將軍請好好養傷,天不早了,我必須回去,免得大家生疑。等日落之後,我再為將軍送吃食和草藥來。”
回到青雲觀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女冠們紛紛起床做早課,芸奴一宿沒睡,竟然在早課時睡著了,被師父罰掃院子,累了一整天,做完晚課的時候渾身都好像要散架了一般。睡了兩個時辰,她不得不起來,去廚房拿了些吃食,往草屋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