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至,眼看就要立秋了,立秋日正是葉正程的壽辰,葉家富甲一方,在朝中也頗有些影響,這次壽誕,自然要大擺筵席,招待達官貴人。
今年葉正程也往渤海郡王府遞了請帖。渤海郡王乃當今皇帝之表弟,皇帝之母韋太後是他的親姨,皇帝能渡河逃到臨安來,也是多虧了他從中斡旋。當年他不過十六歲,卻有勇有謀,設下連環計,助皇帝衝破層層封鎖。皇帝對他極為倚重,登基之後封他為郡王,甚至想任其為宰相,但他對政事不感興趣,隻在自己豪華的府第中整日飲酒作樂。
即使如此,渤海郡王仍然是這臨安府的第一勳貴,想結交他的人比比皆是。
往年葉正程親自上門拜訪過,也送過重禮,但渤海郡王一直避而不見,今年葉正程本來也沒有抱任何希望,誰知帖子上午才送出去,下午郡王府便打發了人來,說郡王將親自上門為葉老爺子賀壽,並為烏玲瓏之事向葉景印道謝。
葉正程自然是受寵若驚,下令以傾府之力準備這場夜宴,寶庫裏壓箱底的東西都拿了出來,擺出的各種瓷器有汝窯的鈞窯的,哥窯的定窯的,甚至還有前朝的秘色瓷,金銀器不可勝數,各色果子糕點、佳品菜肴,準備得應有盡有。
忙活了大半個月,立秋終於到了,葉府熱鬧非凡,聽說渤海郡王要來賀壽,京中大大小小的官員也都來了不少,還帶了不少女眷。為了招待女眷,還開了花廳,幾乎闔府上下都要前去伺候。
芸奴雖笨,卻也得了個到花廳伺候的差事,官府女眷們已來了不少,個個都戴了花冠,身穿各式錦緞衫子,花廳裏暗香浮動,笑聲不絕。芸奴端了一盤“滴酥水晶鱠”,恭恭敬敬地放到一位年輕娘子麵前。那年輕娘子正與身旁的另一位娘子說話,說得興起,手一揮,打翻了這盤菜肴,灑了芸奴一身。
“你這女婢是怎麼回事?”那年輕娘子喝道,“怎麼放的東西,會不會做事?弄髒了我的衣服,你賠得起嗎?”
芸奴滿腹委屈,卻不敢申辯,忙磕頭道歉,一位管事兒的嬤嬤過來,嗬斥道:“又是你這個笨丫頭,幾次三番衝撞客人,還不快收拾東西滾出去!”
芸奴忙收拾滿地的碎瓷片和食物,忽然聽到一個軟糯好聽的聲音道:“不是你自己打翻了菜肴嗎?怎麼怪罪到一個小丫頭身上?”
芸奴抬頭,看見一身華服的烏玲瓏。她麵帶淺笑,俯身將芸奴扶起:“別撿了,小心傷了手。”
“烏娘子有禮。”那個跋扈的娘子朝她欠了欠身,“烏娘子莫非與這女婢相識?”
“我向來幫理不幫親。孟娘子,你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兒,怎麼如此不識大體?”烏玲瓏的話軟中帶硬,孟娘子礙著她的身份,不敢與她對嘴,一臉不滿地坐回去,不再做聲。烏玲瓏挽了芸奴的手出來,和善地說:“上次的事,真是多虧了你,為了略表謝意,我把你上次穿過的那件衫子帶來了。”
侍女金蘭捧了一件衫子過來,交到芸奴手上,芸奴忙推辭:“那都是奴婢該做的,哪敢貪圖娘子的衣衫?”
“你就拿著吧。”烏玲瓏笑道,“莫非是嫌棄這衣服不好?”
芸奴忙搖頭:“奴婢一輩子都沒穿過這麼好的衣裳,怎敢嫌棄?”
“既是如此,便收下吧,若是再推辭,我可要生氣了。”
芸奴隻得捧了衣衫,向她磕了個頭,轉身退了下去。金蘭有些不滿:“娘子,那衣服可是你最喜歡的啊,怎麼就這麼送人了?”
“一個婢女穿過的衣服,我還會再穿嗎?”烏玲瓏道,“不如做個順水人情。她拿去或穿或賣,日子也能好過些。”
金蘭還是有些不忿:“娘子,你太善良了,人家可未必記得你的好。”
“夠了。”烏玲瓏板起臉,“你什麼時候也學會頂嘴了?”她攏了攏身上用鮫綃做的衫子,“咱們去讓那些庸脂俗粉看看我這身衣裳,也好叫她們開開眼。”
芸奴鬧出那麼大的亂子,管事婆子自然不會讓她再去前頭伺候了,便在廚房裏幫忙,一直忙活到天黑,才總算得了個空兒,回清泠軒休息一會兒。她一身煙味,手也有些髒,不敢碰那衫子,隻用布細細包了,帶回房中藏好。
今夜的月色很美,園中的牡丹開了,一團一團,全是上品夜光白,這種花花朵碩大,如雪晶瑩,夜晚之中尤為明麗,宛如一盞盞白燈籠,因此又名昆山夜光。芸奴坐在黃桷樹下,欣賞滿園子的花,心想若能天天見到這般美妙的景色,便是一直被欺負也值得了。
忽然暗香浮動,白衣翩飛,有人在她耳邊輕輕嗬氣:“芸娘子好興致。”
“白,白公子?”芸奴驚道,“您是怎麼進後院的?”
“別說是葉府後院了,就是皇宮大內,有何處是我不能去的?”白謹嘉笑道,“何況我今日還是葉老爺子的客人。”
芸奴忙起身,給她讓座:“白公子不去前麵喝酒,來此做甚?”
“自然是想念芸娘子了。”白謹嘉笑道,“你獨自一人在這裏賞花,無樂無酒,甚是無趣啊。不如,讓在下為娘子歌舞助興?”說罷,身形一起,躍於花上,花枝竟紋絲不動。
白衣公子且舞且唱: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複驚。
相親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
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她舞姿輕盈,全無女子媚氣,反而滿是男子英氣,唱到最後一句時,她縱身而起,從天而降,落在芸奴麵前,捧起她的臉,深深地望著她的眼睛,喃喃念道:“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啊。”
“公,公子……”芸奴心中怦怦直跳,臉頰飛起紅霞,白謹嘉以食指輕輕點在她的唇上,緩緩低下頭,仿佛要吻上去似的。
猛然間,一道冷風迎麵而來,白謹嘉神色一變,以折扇一擋,長箭斷落,被她一腳踢開。
“誰?”
“白先生。”一位青袍男子緩緩而出,手拿大弓,唇角帶笑,“你不在前麵飲酒,來此調戲我的使女,怕是說不過去吧?”
“原來是葉大公子,失敬失敬。”白謹嘉欠身行禮,“公子誤會了,在下隻是見芸娘子獨自一人,好生寂寞,才來相陪,不敢有非分之想,還請大公子明鑒。”
葉景淮冷笑:“這麼說來,剛才是我看走眼了?”
白謹嘉似乎並不想再多作解釋,哈哈輕笑兩聲,望向筵宴的方向:“似乎渤海郡王在傳我呢,告辭。”說罷,身形一起,二人隻覺得眼前一花,人已無影無蹤,隻剩下幾枚白色花瓣在空中飛舞。
好法術。芸奴在心中讚歎,卻又想到葉景淮還在,連忙垂首行禮:“大公子……”
“不知廉恥!”葉景淮冷哼一聲,將長弓一扔,轉身便走,待他走遠,芸奴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紅霞翻飛。
白公子是女的啊,她……這不算男女授受不親吧?
筵席設在花園之中,酒香彌漫,觥籌交錯,伶人們坐在用鮮花築成的花台上演奏各種樂器,一位穿素藍色衫子的少女唱著臨安時興的曲子,美貌的少女端著金銀盤盞,在宴會上來去,平添了一道美麗的風景。
坐在上首的,自然是渤海郡王,他穿了一件淺灰色上衣,配了一條純深紫的袴褶,外麵罩一件醒骨紗的鶴氅,頗有名士之風。這醒骨紗是臨安夏季最流行的布料,出現於五代時期,是用芭蕉的絲骨相互絞撚織成的一種紗布,因其質感涼寒醒骨,所以得名“醒骨紗”。非常適合用作夏季麵料,清涼之感令人難忘,而且不會有遇汗粘貼身體的現象。因此深受大宋百姓的喜愛,上至天子,下至白丁,都喜歡穿醒骨紗製成的衣服。
渤海郡王氣度非凡,是個十足的美男子,隻是容貌要硬朗許多,看起來倒像個武將。隻是他從未上過戰場罷了。
“今日酒食雖好,可惜沒有助興節目啊。”渤海郡王端著一隻汝窯台盞,盞中盛著從海上買來的美酒,葉正程聞言,忙道:“小人聽說郡王喜愛觀賞飛天舞,特請了有名的舞姬,為郡王舞蹈。”
“不必。”渤海郡王伸手製止,“飛天舞本王已看膩了。”
葉正程有些為難:“不知郡王想看什麼?”
“本王聽聞最近臨安府來了一位姓白的方士,法術了得,與葉員外二子交好,給事中家烏娘子遇襲一事,多得他相助,不知他今日可來葉府賀壽?不如請他為諸位表演幻術如何?”
葉正程滿口答應,叫來葉景印:“快去請白先生來。”
“不必請,我已到了。”空中傳來清朗的聲音,一襲白色身影從天而降,穩穩地落在離渤海郡王席位十步之外,朝他拱手行禮:“見過郡王。”
渤海郡王將她上下打量,眼中浮現一絲玩味的神情,明麵上卻彬彬有禮:“這位想必就是白先生了。烏娘子一事,本王還沒向你道謝呢。”
“烏娘子請小人除妖,那麼便是在下的分內之事,何敢言謝?”
“白先生果然高義。”渤海郡王欣賞地點頭,“今日明月高懸,天氣晴好,又有葉員外的盛情,可謂良日,若能再欣賞白先生的神通,便是人生一大樂事啊。”
白謹嘉倒也不推辭,笑道:“不知郡王想看什麼?”
“不知白先生會什麼?”
白謹嘉抬頭看了看天空:“方才郡王說圓月高懸,月光皎潔,甚為美麗,在下便為郡王摘來月亮,如何?”
渤海郡王頓時來了興趣:“先生有這等神通?若先生真能將圓月摘來,本王大大有賞。”
“摘月亮不難,隻是還得請葉員外借在下一件東西。”
葉正程忙道:“隻要是我這葉府有的,先生盡管拿去。”
“在下需要一根結實的繩子。”
“那有何難?”葉正程吩咐仆人取來一根粗麻繩,白謹嘉用扇子往繩子上一扇,喊了聲:“起!”繩子立刻直立而起,朝天空飛去,不多時整個兒都懸在空中。白謹嘉攀緣而上,消失在蒼穹之中,眾人看傻了眼,紛紛低聲議論。過了大概一盞茶的工夫,不知從哪裏來的烏雲,遮住了月亮,大地一片漆黑,好在園內點了無數盞燭台,才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
白謹嘉順著麻繩快速墜下,穩穩落地,朝渤海郡王拱手:“郡王,在下已將明月摘來了。”
渤海郡王不由得站起身子,喜道:“快拿出來讓本王看看!”
白謹嘉掀開外衣一角,露出一輪銀色圓盤,光芒皎潔,且寒氣逼人,哪怕相隔數十步,眾人亦覺得這炎炎夏日有了濃烈的寒意。
“快,過來讓本王看看!”
“不可。”白謹嘉搖頭道,“月亮陰寒,凡人若碰觸,隻怕會落下骨寒的毛病,還望郡王保重金體。”
郡王也不強求,坐回椅子上去,笑道:“若將圓月懸於我書房之內,當如何?”
“也不可。”白謹嘉道,“月亮屬於天下萬民,若無圓月,不知有多少趕夜路的旅人死於非命。是該將月亮還回去的時候了。”說罷,又順著那麻繩攀爬而上,片刻之間,烏雲散盡,圓月重現於蒼穹。白謹嘉則順麻繩而下,用扇子朝懸空的繩子扇了扇,麻繩落地,又成了一條普通的繩子。
眾人驚呼連連,不由得喝起彩來,白謹嘉做了個團拱,口中稱謝。渤海郡王大悅,將隨身所用的扇墜解下來送給她。
一夜歡飲,到三更天時筵宴才散,白謹嘉從葉府出來,一輛青布馬車已等候多時。
“白先生。”一名家仆上前道,“郡王有請。”
“天色已晚,不知郡王召喚在下,有何貴幹?”
家仆恭敬地道:“此事不便明言,先生隨在下去便知道了。”
白謹嘉略一思酌,欣然應允,上車而去,過了大概半個時辰,馬車停了下來,家仆請她下車,已到了一處幽靜的庭院,園中有山有水,種滿棣棠,頗為風雅。庭院深處有一座小樓,家仆將她領到閣樓外,朝樓內拱手道:“郡王,我已將白先生請來了。”
“請進。”
白謹嘉走進屋去,沿著樓梯上樓,樓上乃一書房,渤海郡王坐在雕刻著雲龍紋的紅木書案之後,正在擦拭一把五弦阮:“白先生來了,請坐。”
白謹嘉在旁邊的交椅上大大咧咧地坐下:“不知郡王深夜將在下招來此處,有何吩咐?”
“你的神通,我略有耳聞。”渤海郡王擦得很仔細,仿佛懷中抱的不是一件樂器,而是一位二八美人,“近日我府上出了一件怪事,想請先生替本王排憂解難。”
“我白謹嘉做的便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買賣,郡王有吩咐,在下哪敢不從?不知是什麼樣的怪事?”
渤海郡王高聲道:“出來吧!”
兩名少女自屏風後出來,垂首立於二人麵前,白謹嘉細看二女,容顏嫵媚,身段婀娜,纏足纖細,應是舞女,隻是眼中並無一分光彩,眉目間全是倦怠之色。
“這兩位是我府上最優秀的舞女,飛天舞跳得最好。不過這幾日她二人別說跳舞了,就是走幾步路都累得氣喘籲籲。我自問對府中歌姬舞女都很好,許她們吃飽睡足,實在不知她們為何如此疲倦。更奇怪的是,她們每夜睡後,哪怕房子燒起來都不會醒。”渤海郡王道,“我已請了大夫來看過,大夫說她們沒有病,倒像是中了邪。白先生,你看是何緣故?”
白謹嘉將二人仔仔細細看過,似乎想到了什麼,嘴角挑起一抹神秘的笑容:“我能治好這兩位舞姬的病。”
“哦?”渤海郡王笑道,“白先生如此自信?本王之前請過幾位名聲在外的道士、方士來看過,可都沒能治好。”
白謹嘉拱手道:“郡王若想治好二人,須依我三件事。”
“請講。”
“第一,讓二位舞姬夜晚還睡在原處;第二,治好病之前,什麼都不要問;第三,去找一枚黃銅製成的鈴鐺來,普通鈴鐺不行,必須是五百年以上的古董。”
“這有何難?”渤海郡王擦完了五弦阮,小心地放回沉香木的盒子中,“何時開始治病?”
“明晚吧,在這之前,還需要去接一個人。”
第二天傍晚,落花如夢,夕陽漸下西樓。芸奴做完了差事,累得腰酸背痛,剛坐下想喝口茶,葉景印便神神秘秘地進來,說要帶她去個好地方,硬將她拉了出來,上了馬車,走了一路,一直到了郡王府,她才知道是來為郡王辦差,又是激動又是緊張。
“放心吧。”白謹嘉執起她的手,笑道,“今日郡王入宮伴駕去了,你見不到他。”
芸奴臉有些泛紅,心中感到有些可惜,還以為能見到那位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呢。
白謹嘉將來龍去脈說了一遍,把一枚銅鈴交到她手上:“今晚你就和那兩位舞姬同寢,如果有生命危險,便搖這個銅鈴,我就會來救你。”
雖然知道了事情的起因,芸奴卻還是如墜霧裏,直到進了廂房,見到兩位舞姬,才喃喃念道:“莫非……是離魂?”
“你在說什麼?”一個舞姬問,芸奴連忙搖頭道:“沒什麼,我在說,兩位姐姐真是太漂亮了。”
美女都喜歡聽別人的稱讚,兩位舞姬自然心中高興,雖然不願意讓這個姿色平庸的小女孩與自己同寢,卻也沒有說什麼。芸奴與二人一起用過晚飯,別的舞姬都在園中練舞,那二人卻渾身無力,隻得坐在床沿上發呆。梆子聲打過了二更,二女熄燈躺下,芸奴睡在她們身邊,心中有些惶惑,將那黃銅鈴鐺緊緊地攥在手中。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兩位舞姬忽然起身,穿上盛裝,往屋外而去。她忙跟上,見二女來到園中,園內有一口水缸,裏麵養著兩條錦鯉,二女朝缸內輕喚道:“魚兒,何不帶我二人往仙境去?”
錦鯉在水中越遊越快,忽然一躍而起,在空中化為兩條小龍,二女騎上龍背,芸奴也忙跑過去,騎在其中一條龍的尾巴上,二龍騰空而起,朝天空飛去,芸奴隻聽得見耳邊呼呼的風聲,嚇得不敢睜眼,牢牢地抓住龍身。
空中陰寒,她覺得寒氣入骨,渾身哆嗦,忽然間,四周一暖,她睜開眼睛,見已來到一處山峰之間,腳下雲霧繚繞,宛如仙境。
二龍前行,重重雲霧退開,露出山峰頂端的亭台樓閣。芸奴不由得睜大了眼睛,那些建築金碧輝煌,美輪美奐,簷牙交錯,廊腰縵回,仿若天宮。
這裏是什麼地方?莫非真的是仙境嗎?
二龍落在宮殿前的空地上,兩位舞姬全然沒了白天疲倦的神態,興高采烈地往宮閣內跑。芸奴不敢停留,跟在二人身後,進了門,眼前豁然一亮,四處雕梁畫棟,每根柱子上都盤著一條龍,八顆夜明珠懸在宮殿高處,將殿宇內照得光彩奪人。無數美麗的女人聚集在殿內,互相說笑,到處都洋溢著清脆悅耳的笑聲。
忽然有人道:“南華真人來了。”
話音未落,便看見一個身穿華服的中年男人在一群美女的簇擁下走進殿來,容貌尚可,看麵相倒是有幾分仙風道骨,芸奴仔細看了半晌也看不出他是何等來曆,心中不禁忐忑,看來此人的修為很高啊。
眾女朝那南華真人行禮,南華真人高坐在琉璃榻上,在人群中掃視一圈,目光落在芸奴的身上:“那邊那位小娘子是何人?”
芸奴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結結巴巴地回答:“我是渤海郡王家新來的伶人,與兩位姐姐睡在一處,跟著兩位姐姐而來。”她偷偷看了看那兩位舞女,她們似乎並沒有揭發她的意思。
“哦?新來的?”南華真人將她上下打量,“姿色很平庸,莫非你有什麼過人之處?你平日最擅長什麼?”
芸奴額頭開始冒汗,她什麼也不會啊,琴棋書畫沒學過,唱歌嗓子不行,跳舞手腳僵硬,這可怎生是好?
“我……我……”
南華真人有些不耐煩:“你最擅長什麼樂器?”
“五弦阮。”情急之下她脫口而出,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說這個,說完之後才覺得後怕。南華真人覺得有趣:“來人,拿把五弦阮給她,讓她彈來給本座聽聽。”
果然有一位美女抱了把五弦阮來,麵板和側板上繪著折枝牡丹,她遲疑著不敢接,但南華真人眼看就要動怒,她隻得硬著頭皮將五弦阮接過來。
就在碰觸到樂器的那一刻,十指仿佛喚醒了某種久遠的記憶,醇厚圓潤的音色從指尖流淌出來,如珍珠落玉盤,清脆動聽。那是一首連她自己都沒聽過的曲子,但仿佛深深藏在她的靈魂深處,彈奏起來是何等的流暢自然。
她閉上雙眼,記憶之中,仿佛有一個人在教她彈奏五弦阮,但她看不清那人的相貌,隻是覺得很親近,那人的名字已經到了嘴邊了,卻怎麼都想不起來,也說不出來。
“叮咚”一聲,最後一個音符跳出食指,她睜開眼睛,看見眾人驚詫的目光。南華真人忍不住拍手道:“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妙,甚妙!果然不愧是渤海郡王,有眼光,雖然容貌差強人意,但技藝超群。不過……”他站起身,須臾之間已到她麵前,托起她的下巴,微微眯了眼睛:“我所招來的,都隻是三魂六魄中的天魂,無七情六欲,隻記得自己的名字和來處,你竟能流淚?”
流淚?她流淚了?
芸奴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果然一片濕潤。奇怪,她為什麼會哭,記憶裏的那個人,又是誰?
“說。”南華真人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惡狠狠地道,“你到底是誰?”
頃刻之間,芸奴感覺到他身上彌漫出來的妖氣,心中大駭,奮力掙脫,後退一步,去摸袖子裏的鈴鐺,但袖中空空如也。
南華真人腳邊躺著那隻黃銅鈴鐺,想必就是剛才彈奏的時候掉出來了。
“你闖入我的洞府,意欲何為?”南華真人身上所穿的華服衣袂飄動,盛氣淩人,周圍的美女們忙四散開去,如倉皇逃竄的魚。
這個時候,芸奴才發現,這金碧輝煌的宮殿已幻化成陰森可怖的洞府,頭頂上所懸的八顆夜明珠,原來是八顆死人頭顱,其內不知燃燒著什麼,光芒耀眼。那些攀在柱子上的根本就不是龍,而是巨大的蝮蛇。
芸奴抬起頭,一條大蛇從頭頂垂下來,對著她嘶嘶地吐著芯子,真人陰惻惻地說:“你這丫頭太不知天高地厚,不過會點兒方術皮毛,就敢闖進來,是送上門來給我做美食的嗎?”
芸奴咬牙,扯下五弦阮上的一根弦,往麵前大蛇身子上一套一絞,蛇頭轟然落地。南華真人大怒:“好個賤婢,竟敢殺了我的大蛇!”揮手間電光四射,芸奴隻聽雷聲隆隆,慌忙躲閃之餘,瞥見混在人群中的兩位舞姬,跳過去一手拎起一個,因是魂魄,如葉子般輕盈,倒不覺得累,急匆匆往洞府門口奔去。
“哪裏走!”南華真人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大弩,伸手在弩上一抹,便多了一根箭矢,箭矢飛出,帶著凜冽的風和巨大的力道,朝芸奴後背射來。芸奴反應極快,將二女放下,轉過身,抬手遮擋,掌心迸出白色光團,那箭矢生生停在她麵前,她將手一揮,箭矢飛入旁邊的石岩上,入石八分,隻剩劍羽還露在外麵。
南華真人似乎有些驚訝,芸奴乘機拎起二女,以迅雷之勢掠出洞外。那兩條鯉魚變的龍還停在外麵,她跳上去,取下頭上的荊釵,往龍身上一刺,龍長“嘶”一聲,騰空而起。乘雲駕霧而去。
南華真人立在洞內,怒得仰天長嘯,宛如野獸嘶吼,四周岩石震動不休:“你逃吧,我看你如何逃出我的手掌心!”
龍飛得很快,不出一盞茶的工夫便已來到郡王府上空,芸奴能夠清晰地感覺到胯下的龍身在漸漸縮小,她在心頭喊了一聲“糟糕”,抱起二女,朝廂房一跳,三人猛然醒轉,從床上坐了起來。
“我,我好像做了個很可怕的噩夢。”一個舞姬說。
“我也是。”另一個舞姬說,“可是我什麼都想不起來。”
門忽然被撞開了,白謹嘉急匆匆地跑了進來,抓住芸奴的胳膊,關切地說:“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為什麼不搖鈴鐺?”
芸奴看了看一臉茫然的舞姬,與白謹嘉一同出來,見了葉景印,將來龍去脈說了一遍,白謹嘉頷首:“果然不出我所料,是個妖怪在作祟。”她從袖中拿出一隻木刻佩件,遞給芸奴:“這是桃木雕刻的,可以鎮邪,你快戴上,這幾日不要外出。”
“白先生。”一位使女過來,乖巧地向三人行禮,“郡王差奴婢來問,查得如何了。若是有了眉目,就請往書房一敘。”
“也好,葉兄、芸娘子,我們便一起去回郡王話。”白謹嘉從袖中又拿出兩枚木刻佩件,讓白謹嘉交給兩位舞姬佩戴,安排妥當,三人隨使女往書房而來。
郡王似乎在宮裏喝了酒,臉頰微紅,有幾分醉意,斜躺在羅漢床上,四周圍了素淨的榻上屏風,一位容貌美麗的使女將屏風拉開了兩扇,露出郡王臉來,三人恭恭敬敬地磕頭行禮。芸奴又緊張又害怕,連頭也不敢抬。
“諸位不必多禮,請起吧。”郡王問,“白先生,兩位舞姬的怪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
“回郡王,兩位舞姬被妖孽勾去了天魂,在下已給了她們桃木佩件,應無大礙。”頓了頓,白謹嘉又道,“為了防止那妖孽報複,在下會在郡王府四周布下陣法,府內也要多擺設桃木做的物件。”
“這個不難。”郡王抬起眼瞼,目光緩緩在三人身上掃過,最後落在芸奴的身上,目光有些深邃,“不過,若能將那大膽的妖孽除去,才是根治之法啊。”
“郡王勿憂,若那妖孽敢來,在下一定讓他有來無回。”
“如此甚好。”郡王抬起手,立刻便有三個美女捧著金托盤進來,捧到三人麵前,“這是本王送給三位的謝禮,還望三位不要嫌棄。”
白謹嘉的是一隻龍泉窯的粉青鬲式香爐,葉景印的是一隻瑪瑙杯,芸奴則是一匹宮中用的錦緞。三人謝過出來,芸奴捧著那匹錦緞,月光映照在上麵,就像是鋪了一層水一般柔順,上麵所織的花鳥栩栩如生,十分動人。
“郡王真是大手筆,這匹緞子至少價值上千貫。”葉景印道。芸奴嚇了一跳,她一月的月錢才不過一貫,這匹布竟然值她一千個月的月錢,一時間嚇得她像捧祖宗牌位一樣將那匹布捧著:“二公子,這麼貴重的東西,還是您幫我收著吧,放在我那房裏,實在委屈它了。”
“也好,免得那些勢利眼的丫頭又跟你過不去。”葉景印笑道,“過幾日是迦蘭寺賞菊大會,正好做一件新衣裳,你隨我穿去賞菊。”
“阿彌陀佛,這衣服會折了我的壽。”芸奴念了一句佛號,側過頭去問白謹嘉,她的臉色有些陰鬱:“白公子,那個南華真人會來報複嗎?”
“這就不知道了。”白謹嘉故作輕鬆,“我隻知道,他的修為,實在不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