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卒無法離開無間地獄,隻得聚集在裂縫口,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逃走,一臉的不甘。
“白公子,對不起。”芸奴抓著她的衣襟說,“是我放他出來的,都是我的錯。”
“無妨。”白謹嘉安慰她,“總有一天我會找到他,把他重新送回來。”芸奴還想說些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來,隻得握緊了拳頭,在心中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抓到那個人,令他伏法。
葉景印忽然聽見“哢嚓”一聲,側過頭一看,見那麵銅鏡裂了一道縫隙,他皺了皺眉頭,提劍過去查看,鏡麵中現出兩張人臉,正是白謹嘉和芸奴。裂縫猛然擴大,他迅速後退,青銅鏡轟然炸開,芸奴和白謹嘉一同滾落在地,黑貓輕盈地掠過二人,輕聲低呼著跑了。
葉景印連忙將兩人扶起:“你們沒事吧?”
“隻是暫時沒事而已。”白謹嘉臉上有些擦傷,她卻不以為意,對芸奴道,“很快地府就會派追兵來,我們得盡快趕到蒙城去。”
“去蒙城做什麼?”
“打官司。”
葉景印一頭霧水:“此去蒙城,路途甚遠,何況又被金兵所占,有什麼官司天子腳下不能打,偏偏要去那裏?”
“當然是鬼神官司。”白謹嘉問芸奴,“你會日行千裏之法嗎?”
芸奴點頭,葉景印有些好奇:“鬼神官司莫非是去廟裏打?且帶上我,我倒要見見世麵。”
“可以,不過,你得讓仆人在園中挖一個小坑。”
“挖坑做什麼?”
“自有妙用。”
不足一盞茶的工夫,葉家的奴仆便在見賢閣的花園中挖了一個小坑,白謹嘉讓葉景印站在坑邊,用小刀割破他的腳後跟,然後在他的小腿上推拿了一陣,有黑血徐徐流出,將小坑填滿,他也不覺得疼,隻覺得雙腿輕盈了許多。
“成了。”白謹嘉道,“你且跑幾步試試。”
他跑了幾步,果然健步如飛,頃刻之間便跳上了房頂,葉景印喜道:“這法子還真有用,以後輕功不必練了。”
“三日之後,你雙腿內的血又會恢複原樣。我倒有個辦法,可以讓你永遠都能健步如飛,日行千裏。”白謹嘉笑道。
“什麼法子?”
“把你的膝蓋卸下來。”白謹嘉露出一道促狹的笑容,葉景印嘴角抽動了兩下:“那我不就殘廢了嗎?”
白謹嘉也不多作解釋:“時間不多了,快出發吧,不然鬼差一到,咱們誰都走不了。”
三人也沒有收拾行禮,隻一身輕裝,往蒙城而去。葉景印隻覺身輕如燕,倒比騎馬還要快上幾倍,不多時便到了長江邊,白謹嘉用紙折了一艘小船,輕輕放在水中,船見水而長,化為一葉扁舟,三人乘舟過江,不足一日,便到了蒙城。
蒙城郊外有一座廟宇,香火興盛,門楣上掛著一塊匾額,上寫:元通真君廟。葉景印恍然大悟:“莊周曾被唐朝玄宗皇帝封為南華真人,數年前又被徽宗皇上封為徽妙元通真君,時下皆稱元通真君,那妖物自稱南華真人,我竟一時沒想起是誰。”
“莊周?”芸奴奇道,“就是那位夢蝶的仙人?若真是他,又怎麼會招人魂魄,供其淫樂?”
白謹嘉搖動折扇:“所以我們才要來打這場官司。葉兄,勞煩你寫一張狀子,今晚咱們就在真君廟內擊鼓鳴冤。”
月滿空山,漫山遍野的楓葉,紅色中偶爾有一兩點淺黃,山明水靜。廟裏的道士已然入睡,大殿中寂靜無聲,供奉著一尊高大的神像,兩旁供奉的兩尊小神像,也不知道是什麼身份。三人入得殿來,芸奴和葉景印跪下行禮,白謹嘉卻不跪,盤腿在蒲團上一坐,將那狀子一抖,便燒了起來,扔進火盆之中。
靜,死一樣的寂靜。
“元通真君真的能收到狀子?”葉景印有些懷疑地問。
“啪”,神像前的蠟燭燃燒起來,將偌大的神殿照出一小團光亮。一個低沉的聲音在空中說:“何人告狀?”
“是元通真君?”葉景印驚道,芸奴抬起頭,高聲道:“我等狀告南華真人,招凡人魂魄供其淫樂,偷竊雲華夫人淡月流星衣,嫁禍凡人,罪不可恕。”
“放肆!”那聲音怒喝,“南華真人怎麼會做這等下作之事?”
“我有鐵證!”白謹嘉道,“前些日子我身邊這位芸娘子曾被他招去,她隨身所帶的銅鈴鐺留在了洞府。”她從袖中拿出另一隻鈴鐺,與之前芸奴落在南華真人處的那枚一模一樣,“我所施了法的鈴鐺有兩枚,可以互相呼應。閣下憑著這枚鈴鐺,便能找到另一枚。”
那聲音大喝道:“堂下護法神聽令!”
沉重的腳步聲在三人背後響起,葉景印想要看個明白,白謹嘉低聲道:“不要回頭。”
“帶上鈴鐺,且去看看是何方妖孽,竟有這個膽子。”
沉重的腳步聲遠去,空中的聲音亦沉寂下來。“啪”,燭火爆出一絲火花,陰暗的光將大殿照得詭譎迷離。也不知等了多久,身後的大門開了,那沉重的腳步聲又走了進來,將一隻花斑大虎扔在神像前,三人都吃了一驚,忙起身後退。那老虎卻不敢造次,趴在神像前瑟瑟發抖。
空中的聲音怒道:“原來是你這孽畜!五年前你私下凡塵,吃人奪魂,被罰在雲華夫人的寶庫裏看門,沒想到你如今膽子越發大了,竟敢假借本座的名義行凶,還偷竊雲華夫人的衣裳!其罪當誅!”
大虎喉嚨中發出嗚嗚的呻吟,似乎在求饒,那聲音威嚴地說:“你犯下這等大罪,饒你不得。護法神,將它靈骨打散,拖出去!”
兩隻大手從三人身後伸了過來,葉景印偷看了一眼,那雙手分明是石頭雕刻而成,色彩微微有些斑駁。它抓住老虎的尾巴,將它拖了出去,虎爪在地上留下兩道深深的刻痕。
“出廟門往西去二十裏有一座山,名琅玕,明日午時,這孽畜將在此受萬箭穿心之刑。”那聲音朗聲道,“三位可前往一觀。”
“且慢。”白謹嘉道,“這位芸娘子因受其蒙騙,穿了雲華夫人之衣,被誤判墜入無間地獄之刑,還請真君還她清白。”
“此事本座會奏請天帝裁決,爾等去吧。”說罷,一陣狂風迎麵而來,將三人卷起,待他們回過神,已在數十裏之外,天也快亮了,山峰背後露出一絲魚肚白。正巧有樵夫背柴路過,三人向其打聽,才知道這裏便是琅玕山。
天色尚早,樵夫說半山腰有一座逆旅(即客棧),三人折騰了一天一夜,腹中饑餓,便往那逆旅而來,遠遠地看見綠蔭蔥蘢之間有一座建築,年代似乎有些久遠了,門前掛了一個幡子,在山風的吹拂下起伏不休。上麵有三個朱紅的大字——浮生客。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葉景印讚道,“這逆旅的名字起得倒是雅致。”
“不知飯菜味道如何。”白謹嘉搖著折扇說,“我腹中如擂鼓,定要叫上各種好酒好菜,吃個飽。”她一馬當先,大步走進門去,忽然兵器聲響,五把長劍指向她的咽喉。
那些人穿著袍子,梳雙辮,額前留有劉海,相貌粗獷。
葉景印大驚,是金人!他拉住芸奴,按住腰間長劍,眉宇間迸出一絲凜冽的殺氣。
“爾等是何人?”一個金人道。
白謹嘉神色未變,坦然笑對:“自然是過客,前來歇腳。”
“快滾,這間逆旅今天有貴客。”那人大喝,白謹嘉朝裏麵看了看,有個身穿戎裝的女真人坐在桌旁,身邊立了個小廝,背上背了一把大弓和一筒箭羽,看來這些人是來打獵的。
白謹嘉輕笑一聲:“若我走了,恐怕後悔的是你們主人。”說罷,轉身便走,那個正在喝酒的金人微微側了側臉,朝身邊的小廝點頭,小廝走過來大聲道:“站住,我家主人要見你們。”
“要見我可以。”白謹嘉抬起下巴,“得讓你家主人親自來請。”
小廝臉色大變:“放肆!”
白謹嘉挑了挑眉毛:“對於一個能治好你家主人怪病的人,他是不是該親自來請啊?”
小廝一驚:“胡說八道!我家主人身體很健康!我看你們衣著光鮮,還以為你們是貴族子弟,沒想到竟然是些江湖術士。”
白謹嘉也不生氣,搖著折扇,一副紈絝子弟的模樣:“你家主人是不是近日酷愛油脂,每日要吃上幾斤牛油,若是不吃就渾身沒有一點兒力氣,連那話兒也提不起,是不是?”
芸奴的臉“騰”地一下紅了,白公子明明是個女孩,怎麼說起話來這麼不知羞呢。
“無,無禮之徒!”小廝臉漲得通紅,“來人!”
“洛蠻,讓他們進來。”屋內傳出沉悶的男聲,就像喉嚨中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般。洛蠻隻得揮手讓眾人讓開一條路,白謹嘉得意地將扇子一合,大搖大擺地走進去,葉景印擔心她,自然也跟了進去,二人在那穿錦袍的人麵前坐下,芸奴自然是侍立在側。
逆旅的店主一臉諂媚地過來,笑嘻嘻地說:“二位要些什麼啊?”
“趕了一天的路,嗓子又幹又啞,來一碗好酒。”葉景印道,白謹嘉說:“光有酒多無趣,如今正是櫻桃成熟的季節,來一盤糖酪澆櫻桃來。”
“糖酪澆櫻桃?”店家有些茫然,“抱歉,小店沒這道菜啊。”
“怎麼,你們這裏連櫻桃和乳酪都沒有?”
“有是有,可是沒有人會做您說的那道菜啊。”店家有些為難,芸奴輕聲說:“我會做,讓我去做吧。”說罷便隨店家去了。錦袍人三十多歲,頷下有須,麵容有棱有角,典型的女真人長相。看身份應該是貴族,但他卻不像漢人那樣風雅,端著一隻粗瓷碗,大口喝酒:“聽兩位的口音,似乎不是蒙城人?”
“我們是開封人。”白謹嘉朝葉景印一指,“這位是開封有名的大夫,天下的疑難雜症,沒有他不能治的。”
葉景印被嚇了一跳,隻得應付道:“哪裏,哪裏,白兄過獎了,我不過是略懂一點兒醫術罷了。”
“原來是名醫,在下怠慢了。”女真男人抬起頭,將葉景印上下打量,“大夫請看看,我這是什麼病?”
葉景印有些心虛,為他診脈,摸著他的脈門,抬起眼瞼朝白謹嘉使眼色,白謹嘉用扇子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又將扇子打開,將題了詩的一麵向著他,輕輕扇動。
那首詩是唐代詩人李賀的《昌穀讀書示巴童》:
蟲響燈光薄,宵寒藥氣濃。君憐垂翅客,辛苦尚相從。
葉景印何等聰明,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煞有介事地看了看金人的麵色:“這位員外,您這脈象奇特,如果我沒有料錯,應該是喉嚨裏長了一條蟲。”
那女真貴人大驚:“真乃神醫也。那,我這病能治嗎?”
“員外勿慌,先將來龍去脈說與在下聽,在下定會盡力。”
女真人皺起眉頭:“半月之前是我母親壽宴,賞賜了鹿肉羹,我喝下之後才發覺羹裏有一根頭發,可惜已經吞下去了,本來也沒在意,但自那之後,我竟然變得嗜吃牛油,每日必吃五六斤方可解饞,若哪日不吃,渾身便沒有一絲力氣。某日我家婢女端了牛油來,我張嘴正打算吃,那婢女忽然驚叫起來,說我喉嚨裏有一條蟲。我看遍了蒙城的所有大夫,可惜都沒治好。”
“原來如此。”葉景印微微點頭,又看了看白謹嘉,白謹嘉沒有出聲,正好芸奴端了一隻瓷盤出來,盤中是滿滿一盤子的櫻桃,紅豔嬌嫩,每一枚都小心切開,挖去了核,上麵淋了一層蔗糖漿和甜酪,賣相極佳。白謹嘉和葉景印都有些吃驚:“芸娘子,你竟然有這等本事,是從何處學來的?”
芸奴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都是在家裏時看人做的,也不知合不合各位的口味。”
白謹嘉招呼金人:“員外,且嚐嚐我家小娘子所做的糖酪澆櫻桃,在這種天氣裏吃,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金人不知道她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於是拿起桌上的勺子,舀了一勺,洛蠻忙警惕地說:“員外,這櫻桃……”
葉景印瞥了他一眼:“莫非你認為我們在裏麵下毒?”他拿起勺子,吃了一勺,水果的酸甜和蔗糖漿、甜酪的甜味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可謂人間美味。
金人嗬斥道:“你這奴才,還不快退下,大夫會害我嗎?”說罷,也吃了一勺,由衷地讚道:“果然是美食。我常聽說漢人極擅長烹調,隻是家裏的漢人廚師做得並不怎麼樣,倒以為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原來竟是我家的廚師不好,洛蠻,待會兒回了家,便換了那廚師。”
“是。”洛蠻畢恭畢敬地應承著。
“既然員外喜歡,便請多吃一些。”白謹嘉一邊吃一邊招呼,金人又舀了一勺,剛張開嘴,坐在他對麵的葉景印便驚道:“蟲!”
金人大驚,白謹嘉忙道:“員外莫慌,且讓那蟲出來。”
葉景印頓時明了,這盤糖酪澆櫻桃,其實是引那蟲出來的餌。自靖康之後,金宋兩國多有交戰,他自然不喜金人,便坐著不動。白謹嘉對洛蠻說:“去取魚鉤來。”
“要魚鉤做什麼?”
“快去!”
洛蠻也不敢多說什麼,忙從店家處取了魚鉤,白謹嘉讓金人將嘴張開,看見喉嚨裏爬出一條白色的蟲,足有食指粗細。她將魚鉤一彈,鋒利的魚鉤刺進他的口中,準確無誤地將蟲子鉤住,然後用力一拉,竟生生將蟲拉了出來。
金人隻覺得胃中一陣惡心,轉身大嘔,洛蠻忙取了盆子接住,不停地幫他拍背,並命隨從們取止吐的藥來。葉景印見他痛苦不堪,心中竟有幾分快意,高聲說:“千萬不能吃止吐藥,將胃裏的髒物全部吐出,病才能好!”
金人覺得有道理,就讓隨從將藥拿走,足足吐了一炷香的工夫,恐怕連隔夜飯都吐出來了,才罷休。他臉色蒼白,看上去有些虛弱:“請問大夫,這蟲究竟是何種妖怪?”
白謹嘉將蟲舉到他麵前,這哪裏是蟲,不過是一條牛油聚成的長條,她讓店家將長條掛在門外,風吹日曬,牛油緩緩溶化,到最後僅餘下一根青絲。
金人大惑不解:“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頭發也能作祟?”
“這其實是一種古老的巫蠱之術。”白謹嘉神秘地說,“員外,你是否有仇家?”
金人皺眉,似乎陷入了沉思,良久,他猛然站起,狠狠一拍桌子,木桌應聲而斷:“定是他所為!”說罷,朝葉白二人拱了拱手:“二位大夫妙手回春,在下定銘記二位之恩。洛蠻,取些金子來,贈予二位,以作診療之資。”
洛蠻取了幾根金條來,每條足足有一斤重,白謹嘉自然樂得收下。那金人又說:“在下家中還有急事,就此別過。二位以後若是再來蒙城,定要來我家中一敘,讓我略盡地主之誼。在下名叫完顏術賢,蒙城城東,最大的府第便是我家。”
完顏?葉景印按住腰中的劍,眉目間彌漫起一絲殺意。
完顏術賢說罷,又拱了拱手,出門上馬,策馬而去。
“此人乃女真皇族。”葉景印低聲道,“你為何要替他治病?”
“你很恨女真人嗎?”白謹嘉問。
“金人奪我土地,擄我皇帝,難道不可恨?”
“既然如此,你為何不殺了他呢?那些嘍囉怎麼看都不是你的對手。”
葉景印愣住,沉默了片刻道:“要殺,也要在戰場上堂堂正正地殺,乘人之危下手,算不得英雄。”
白謹嘉大笑起來,拍了拍他的肩:“幸好你沒有殺,否則就沒人去殺那頭孽畜了。走,咱們去看場好戲吧。”
三人隱在暗處,隨完顏術賢一路往蒙城方向走,繞過一片楓林,一個隨從指著一塊大石,高聲叫道:“有大蟲!保護大人!”
大石後躥出一頭花斑老虎,正是昨晚在元通真君廟內見到的那隻。它雖然被毀去了靈骨,但似乎還殘存了一點兒意識,知道劫數已到,轉身就跑。完顏術賢一時興奮起來:“別讓它跑了!洛蠻,把我的弓拿來!”
隨從們縱馬從三麵圍過去,將老虎驅趕到角落,完顏術賢打馬追過去,將大弓拉滿,一箭射出,老虎縱身一躍,竟然躲開了這一箭。似乎知道自己在劫難逃,那大蟲打定了魚死網破的主意,竟怒吼一聲,朝完顏術賢撲了過來。完顏術賢躲閃不及,胯下的白馬人立而起,他身子不穩,滾落下來。隨從們臉色大變,一邊叫著:“保護主人!”一邊放箭,數十支長箭刺進老虎的身體,它痛得嘶吼一聲,撲到完顏術賢麵前,一掌按住他的頭,又有數十支箭射過來,洛蠻更是奮不顧身,拔出砍刀跳過來,對著它的頭一陣亂砍。身中數十箭,它依然勇猛非常,揮掌將洛蠻拍飛,這一掌正好打在洛蠻的臉上,半張臉頓時沒了。
老虎對著完顏術賢張開大嘴,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它忽然將頭轉了過去,望向芸奴三人所隱藏的地方,怒吼一聲,轉身猛撲過來。芸奴心想此事因我而起,自然也應該因我而終結,便一個箭步跳出去,拔下頭上的桃花金釵。隨從們的箭又齊齊追來,眼看連芸奴也要遭受魚池之殃,葉、白二人也跟著跳了出去,擋去亂箭。芸奴從老虎頭頂上跳過去,就在掠過它頭頂的那一刻,芸奴將金釵刺進了老虎額頭上的王字,老虎高聲哀號,跌落在地,掙紮了一陣,再無聲息。
“芸奴,你瘋了嗎?”葉景印怒氣衝衝地對她吼,“你知不知道這樣做有多危險?”
“公子息怒。”芸奴有些惶惑,“它已經被毀掉了靈骨,隻是一隻普通的野獸,傷不了我的。”
葉景印抬頭看了完顏術賢一眼,拉起芸奴的手腕:“走,跟我回去!”
完顏術賢在眾隨從的簇擁下站起身來,一臉的窘困,歎息道:“沒想到我打了一輩子的獵,今日竟然在陰溝裏翻了船。三位,且慢。”
白謹嘉轉過頭來,臉帶笑意:“不必謝我們了,不過是舉手之勞。”
完顏術賢臉色一沉:“三位似乎在跟蹤我?”
“沒有這樣的事。”白謹嘉哈哈幹笑兩聲,“不過是順路,順路罷了。”
“三位身手了得,還是跟我回去說清楚的好。”完顏術賢一揮手,“得罪了。”眾隨從手拿大刀,一擁而上,白謹嘉將手中折扇用力一扇,忽然風起,卷起沙土,擋住了眾人:“完顏大人,我等急著回家,實在不便打擾,若是有緣,來日再見吧。”
風沙過後,山林寂靜無聲,芸奴等人早已不見蹤影,一個隨從低聲說:“主人,莫不是遇到了妖怪?”
完顏術賢皺起眉頭,沉默一陣:“派個人去官府,就說是我的命令,讓他們下海捕公文,搜拿這三個妖人。”
“真是太可惜了。”回到臨安的時候,葉景印憤憤道,“原本可以一箭雙雕。”
白謹嘉笑道:“那完顏術賢隻不過是個宗室,他死不死對金國國祚沒有絲毫影響。”葉景印看了她一眼:“這個道理我又如何不知,隻是一想到兩位官家和娘娘們在北邊所受的恥辱,我更咽不下這口氣。”
“我隻是個小小的方士,立誌修仙,不談政事。”白謹嘉收起折扇,看了看天色,“已經三更了,這一趟生意真是累得我這把骨頭像散了架似的,得回去好好將息一陣。”說罷,看了看發呆的芸奴道:“芸娘子,不如你隨我回去,我倆好好慶功如何?”
“慶功?”芸奴的腦子一下子沒轉過彎兒來,“好啊,我給白公子做一大桌子好吃的。”
葉景印按住她的肩膀:“我看他想吃了你還差不多。”
“哎呀,葉二公子生氣了。”白謹嘉哈哈笑道,“罷了罷了,等以後有機會再‘慶功’吧。在那之前,葉兄,你可不能‘吃’了芸娘子啊。”
“芸奴是我葉府的丫鬟,這個不勞你費心。”葉景印額頭上暴起十字青筋,“本公子也累了,芸奴,隨我回府!”
回到清泠軒的時候,芸奴的臉還是紅的。她摸了摸自己發燙的雙頰,白公子怎麼老是喜歡逗她?明明是個女子,說話真不知羞。想到這裏,她的臉頰更紅了,她還以為自己發燒了,便跑到井邊打了一盆冷水,用帕子沾了,敷在額頭上,剛舒服了一些,便聽到身後傳來低沉的腳步聲。
“大公子?”她嚇了一跳,連忙將濕帕子揭了,心想大公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神出鬼沒了,大半夜的老在園子裏逛什麼呢?賞月嗎?
葉景淮今天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醒骨紗袍子,麵色如水,靜靜地看著她,她被看得渾身發麻,有些緊張地說:“大公子,這幾日……這幾日我隨二公子去郊外賞楓葉去了。”這是之前三人約好的說辭,原本她以為自己會挨一頓罵,誰知葉景淮忽然走過來,將她摟進懷裏,那一刻芸奴覺得自己的腦中一片空白,幾乎無法思考。
發生了什麼事?大公子……竟然抱她?大公子不是一直很厭惡她嗎?
葉景淮輕輕放開她,麵無表情地說:“回來了就好,回去休息吧。”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芸奴一時如墜霧中,剛才所發生的一切就好像一場夢,月色淒迷,樹影婆娑,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她並沒有發現,此時此刻,有一個人隱在暗處,恨恨地望著她,咬牙切齒。
一對喜鵲在樹枝上唧唧喳喳叫個不停,晨光緩緩地爬上東屋的房瓦,屋內的黃銅蓮花香爐已經早早地添上了沉香,穿青色衫子的丫鬟來到燭燈旁,將紗籠內的殘燭熄滅。
大夫人已經起床了,正坐在鏡前梳妝,一個丫鬟進來說:“霜落來了。”隨即穿一身繡花褙子的霜落便走了進來,手中拿著一隻青色的琉璃瓶,笑道:“大夫人,這是大公子在外麵得的薔薇水,據說是從大食販來的呢。大公子知道您喜歡薔薇香,便讓奴婢給您送過來了,隻用一兩滴,和了水噴在衣服上,就香得了不得了。”
大夫人滿臉帶笑:“這孩子就是細心,燕兒,把這薔薇水拿去,灑在我今日要穿的紅綃衫子上。”
那穿青色衫子的小丫鬟答應了一聲,將琉璃瓶接了過去,霜落看了看四周,朝伺候梳妝的丫鬟使了個眼色,將她支開,自己上前來給大夫人理妝:“大夫人,芸奴昨個兒回來了。”
大夫人一愣:“什麼回來不回來的,難不成她這幾日都不在家?”
“大夫人不知道嗎?”霜落道,“二公子帶她去城外看楓葉去了,一去就是三五日,昨個兒才回來。”
大夫人皺了眉頭:“印哥兒竟這麼喜歡她?”
“是啊,二公子很寵她,跟大公子要了好幾次,大公子都不肯給。”霜落將大夫人的青絲綰成了一個時興的發髻,大夫人臉色一沉:“竟有這樣的事?兄弟倆竟然爭起一個小丫頭來,成何體統?傳出去不是讓人笑掉大牙?”
霜落眼珠子一轉:“依奴婢看,不如將芸奴撥給二公子,我看那丫頭整天跟在二公子身邊,想來是很願意的。”
“這就是昏話!”大夫人怒道,“若我強行將芸奴給印哥兒,淮哥兒能不懷恨在心?到時候他和印哥兒就真的要兄弟鬩牆了!”
霜落忙道:“大夫人息怒,奴婢知錯了。”
“看來,這個芸奴留不得。”大夫人輕輕敲了敲梳妝台說:“去把管事的婆子叫來,將芸奴帶出去,或賣或配人,絕了這兄弟倆的心思。”
“萬萬不可啊。”霜落將攢金絲鳳釵插進她的發髻中,“聽說上次給事中大人家的烏娘子遇襲時,是芸奴扮成烏娘子的模樣,救了烏娘子一命。渤海郡王因此很是欣賞芸奴,還賞了一匹上好的緞子給芸奴呢。而且,那緞子可不是普通的物件,是官家賞賜的珍品,可見郡王對芸奴青睞有加,若是將芸奴隨便配人,怕是會得罪貴人啊。”
大夫人顰眉道:“那小丫頭竟有這等造化。那你說當如何?”
霜落將最後一縷青絲纏繞上去,嘴角露出一道美豔的笑:“依奴婢看,不如將芸奴送到渤海郡王府去,就說芸奴能為郡王效力,是她幾輩子修來的福氣,若蒙郡王不棄,便將她收在府裏伺候。如此,一來可以討郡王歡心,二來也絕了兩位公子的心思。”
“若是郡王不肯收怎麼辦?”
“若是郡王不肯收,說明郡王並沒把這個丫頭放在心上,到時候或賣或配人,不是都隨大夫人嗎?”
大夫人點了點頭:“倒是個好主意,不過此事千萬不能叫印哥兒和淮哥兒知道,你的嘴要嚴密些。”
“大夫人放心,奴婢保證不透露半個字。”霜落低下頭去,一臉得意。大夫人說:“你去吧,這件事我會讓人盡快辦妥。”
“是。”霜落福了一福,退出門去,不由得輕笑起來,芸奴啊芸奴,你一個又笨又醜的丫頭,也想跟我爭。那郡王府裏美女如雲,就算郡王對你一時新鮮,但憑你的容貌才智,能在那府裏風光幾天?不遲早得是土下的一堆臭皮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