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女端了一隻汝窯茶盞,捧到郡王麵前:“這是廚房特意為您煮的醒酒茶,喝了身子會舒服些。”
渤海郡王端過來一飲而盡,使女接過茶杯,欲言又止,郡王道:“你想說什麼?”
“郡王,那匹緞子是官家賞賜給您的,是宮妃們才能用的上品,您怎麼將它賞賜給一個婢女呢?”
渤海郡王連眼都沒有抬:“什麼時候輪到你來教訓本王了?”
使女一驚,忙跪地磕頭:“奴婢多嘴,請郡王恕罪。”
“下去吧,以後不用進屋來伺候了。”
不能進郡王的臥房,自然是失寵了,使女眼中含著淚水,原本還想求情,郡王冷冷道:“出去。”
使女隻得磕了個頭,畢恭畢敬地退出去了。
郡王起身,將放在床邊的盒子打開,拿出那把五弦阮,輕輕地撥了幾個音,陷入了沉思當中。
接下來的幾天異常平靜,郡王府裏再沒有出什麼怪事。白謹嘉住在王府中,一刻都不敢懈怠,渤海郡王對她很是讚賞,每日裏都有些賞賜。
一眨眼重陽節快到了,臨安府熱鬧起來,無論男女,都各自約好了去某處賞菊,整個江南,菊花開得最好的當然是迦蘭寺,這其中又要數九月九日這天開得最為繁盛,京中的達官貴人相攜而來,貴婦們的脂粉香令整座山都彌漫著芬芳,往往到十月也不散。
烏玲瓏的閨房之中點了智月龍涎香,香味馥鬱,兩個使女不停地從箱子裏拿出一件件華貴的衣服給她試穿,她換了一件又一件,沒有一件令她滿意。
“這些衣服都舊了,沒一件合意的!”烏玲瓏氣呼呼地將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扔在地上,“都怪那個裁縫,竟然把我好不容易買到的織金妝花緞給做毀了!”
金蘭不解地道:“那匹織金妝花緞那麼名貴,你怎麼不讓他賠啊?”
“怎麼不要他賠?可你看他那個樣子,賠得起嗎?”烏玲瓏更生氣了,“我總不能逼得他賣兒賣女吧?”
“娘子息怒。”金蘭連忙給她端了茶來,“喝杯參茶,消消怒火。”
“這東西隻會讓火燒得更旺。”烏玲瓏賭氣在旁邊的玫瑰椅上坐了,“如今該如何是好,那賞菊會又不能不去,我一定會被人笑話的。”
這時忽然有婢女進來,笑吟吟地對烏玲瓏說:“恭喜娘子,西角門上有個老婦人來賣衣裳,說娘子若是穿著她的衣裳去賞菊,必然會豔驚四座。”
“這就是胡說了。”金蘭道,“一個在大街上賣衣服的老婦人,能有什麼好東西?說不定還是別人的舊物,我們娘子怎麼能穿?趕快打發走吧!”
那婢女忙道:“原本我也是這麼跟那老婦人說的,可那老婦人不肯走,說一定要見上娘子一麵,說娘子看了她的衣服,定然不會後悔的。我聽她說得這麼自信,想必也不是什麼市賣貨,不如娘子見上一見,若是瞧不上,直接叫人攆出去便是了。”
烏玲瓏托著香腮想了想說:“罷了,帶進來吧,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有什麼好衣裳。”
婢女去了片刻,便帶了一個穿粗布衣裳的老婦進來。那老婦一進門,便朝烏玲瓏行了萬福禮,笑嗬嗬道:“烏娘子萬安,我聽說那殺千刀的裁縫把您的好料子做壞了,猜想這時間太緊,娘子想必一時找不到好衣裳,我祖上是在蜀國宮廷裏做女官的,蜀國滅時,從宮中的庫房內得到了一件衣裳,叫‘淡月流星衣’,也不知道是什麼來曆,但絕對是件寶貝,經過好幾代,如今傳到我手上了。你看我一個老太婆,也不配穿這好東西,我思前想後,娘子是臨安第一美人,除了娘子,還有誰配穿這衣裳?”她“嘿嘿”憨笑兩聲,將懷中的粗布包袱捧起來,“所以我就把這寶貝給娘子送來了。”
烏玲瓏冷笑一聲:“這位大娘,蜀國滅亡至今已幾百年,就算真有什麼寶貝,也腐壞了吧?衣裳又不是金銀瓷器,也能傳世?”
“娘子若是不信,看看便知道老身有沒有說謊了。”老婦將包袱遞給金蘭,金蘭看了看烏玲瓏,烏娘子點頭,她才接過來,小心地將包袱放在桌上,掀開一個角。
然後,兩個少女都驚呆了。
老婦人的唇角,揚起了一抹誌得意滿的笑容。
長長的衫子,配了一條素白的裙子,裹著芸奴嬌小的身子,她緩緩轉過身,化著精致的妝容,怯怯地看著葉景印。葉景印滿意地點頭:“這才像個名門閨秀的樣子。”
“可,可我隻是個丫鬟啊。”芸奴不安地說,“我今生福薄,打扮成這樣,會折壽的。”
葉景印托起她的下巴,看著她那雙明亮的眸子:“也許,你今生的福分並沒有那麼薄,這些或許是你命中注定的,說不定將來你還會有更富貴的生活呢。”
芸奴回望他的眼睛,總覺得他話裏有話。
“就算她將來有大富貴,也不是你給的。”
芸奴嚇了一跳,連忙退到一邊,朝大步走進門來的葉景淮行了一個萬福,葉景印臉上的神情有些僵硬:“大哥,你怎麼來了?”
“二弟,你要把我的丫鬟霸占到幾時?”
葉景印嘴角抽搐了兩下:“大哥何出此言?”
葉景淮側過臉去看了看芸奴,冷冷道:“回清泠軒,今天哪裏都不許去!”
芸奴心頭一涼。
“大哥,”葉景印急道,“你一定要跟我過不去嗎?”
“芸奴,我們走。”葉景淮不理他,轉身便走,芸奴眼裏噙著淚水,葉景印衝上去拉住她:“大哥,芸奴不能不去。她身上所穿的衣服,是渤海郡王所賞賜。郡王賞衣之時說了,讓芸奴穿著它到迦蘭寺賞花,並給她留了賞花的席位,以表謝意。”
葉景淮一愣:“郡王?郡王怎麼會知道芸奴?”
“自然是上次到烏府抓鬼,烏府將此事稟報了郡王,郡王很欣賞芸奴,稱她為女中豪傑。”葉景印信口胡謅,得意地說,“不如小弟今日去稟報郡王,就說大哥疼愛芸奴,舍不得讓她出門,你看如何?”
葉景淮皺緊了眉頭,看了看二弟,又看了看芸奴,沉默良久,忽然冷笑道:“我怎麼能駁了郡王的麵子?”說罷,又深深地望了芸奴一眼,拂袖而去。
不知為何,芸奴總覺得葉景淮臨去時最後的眼神有些悲傷,難道是她的錯覺嗎?
昨夜剛剛下過雨,萬物如洗,菊花的黃與葉子的綠相間,燦爛如金光普照,其中夾雜幾枝初綻的茱萸,衣著華麗的美人們在花叢中走過,馥鬱滿袖。時下京中流行玉梅、鬧蛾、雪柳,三者皆為簪飾,用上等絲絹紮成飛蛾或花朵柳枝的模樣,插在青絲烏雲之間,襯得美人容顏更加嬌豔。如今賞菊的女眷們梳發髻的,都戴了這些簪飾,其餘則戴著各式花冠,眾美爭奇鬥豔,好一片繁華動人的景象。
男女有別,因此迦蘭寺中,男人們在前院賞花,而女人們在後院,芸奴獨自一人走進後院,見滿院子的名門淑女,心中不免忐忑不安。好在她身穿華服,沒人認出她不過是個丫鬟,可見世人看人,也不過是看穿衣打扮,若衣飾華麗,又有誰計較你的身份如何呢?
迦蘭寺的菊花不愧為京中一絕,莖挺而秀,葉密而肥,花朵密如鋪錦,芸奴來到一株粉色菊花邊,花香極盛,她忍不住低下頭去輕嗅,卻驀然聽見周圍的女眷們都發出驚呼聲,連忙抬起頭,看見一位美麗的少女迎麵而來。
看見那少女的一瞬,隻覺光彩照人,美豔不可方物,那一襲華美的大袖衫子仿佛是九天之上的朝霞織成,用金線織成的花朵隨著她的蓮步,仿佛真的在隨風飛舞一般。
“烏娘子……”芸奴看得呆若木雞,喃喃道。
少女和她的衣飾一時間吸引了所有豔羨的目光,隻安靜了不到半盞茶的工夫,這些名門女眷紛紛圍上去,問長問短,目光全都落在烏玲瓏那身衣服上,烏玲瓏似乎也很享受眾星捧月的感覺,一臉得意。
那件衣裳……怎麼這麼眼熟?芸奴怎麼都想不起在哪裏見過,心裏卻有種奇怪的感覺,這件衣服,是不祥之物。
她想過去告訴烏娘子,可是女人們圍成了圍牆,怎麼都擠不進去,她看了看身邊的菊花,心生一計,摘下一朵花瓣,放在手心,吹了一口氣,花瓣飛舞而起,穿過人群,將烏娘子所梳的發髻割斷,一頭青絲散落,烏娘子變了臉色,使女金蘭忙扶了她,往廂房重新梳妝去了。
“你怎麼梳的頭?”烏娘子氣咻咻地數落金蘭,為了隨時為烏玲瓏補妝,金蘭原本就捧了一隻小梳妝匣,她忙從匣子裏拿出玳瑁梳,過來為她攏發髻:“娘子息怒,奴婢這就幫您把頭發梳好。”
門忽然開了,芸奴急匆匆跑進來,烏家主仆兩人驚疑地將她上下打量,金蘭見她身穿綾羅,忍不住酸溜溜地說:“是芸奴啊,換了件衣服,果然就不一樣了呢。”
“烏娘子。”芸奴沒有理她,焦急地問,“您這件衣服是從哪裏得來的?”
烏玲瓏以為她是來恭維自己的,得意地笑道;“這可是件寶貝,叫淡月流星衣,自然是花重金購來的。”
“請您快脫下來。”芸奴抓住她的胳膊,乞求道,“這是不祥之物,穿之不祥啊。”
烏玲瓏大怒,將她推開:“放肆!你不過是個丫鬟,也敢對我無禮!金蘭,把她趕出去!”
金蘭自然樂得上來攆人,芸奴急道:“烏娘子,求您聽我說,這件衣服……”話還沒說完,便聽見門外有低沉的男聲道:“穿淡月流星衣的人在裏麵嗎?”
芸奴臉色驟變,強行剝下烏玲瓏的衫子,披在自己身上,大聲道:“穿淡月流星衣之人在此。”
門驀地開了,飄進來兩個身材高大衣著怪異的人,手中拿著鎖鏈,麵目模糊不清:“你私穿雲華夫人的淡月流星衣,已觸犯天條,按律當打入無間地獄,隨我等走吧。”
雲華夫人?她依稀記得自己在某本古代筆記小說裏看過,雲華夫人本名瑤姬,是西王母的第二十三個女兒。
這件衣裳,難不成還是神仙之物?
等等,南華真人這名字也很熟,是在哪裏聽到過的呢?
不容她細想下去,兩人手中的鎖鏈已經纏在了她的脖子上,烏玲瓏和金蘭隻覺得眼前一花,原本還站在麵前的少女已消失無蹤。
“娘子,芸,芸奴不見了。”金蘭抓著主人的胳膊,連聲音都在顫抖,“被,被兩個怪人抓走了。娘子?”她側過頭,看見烏玲瓏滿臉恐懼,口中喃喃念道:“雲華夫人的衣裳……無間地獄……芸奴被打入無間地獄了,都是因為我,因為我……”她嬌弱的身子似乎承受不了巨大的打擊,身子一軟,跌倒在地。
“娘子,娘子!”金蘭不知所措,“這可如何是好?快來人啊!來人啊!”
“啪”,白謹嘉正在擺弄那隻汝窯香爐,隻一個不留神,它便從手中滑了下去,摔了個粉身碎骨。她俯身去撿,卻被割破了手指,一滴猩紅的血珠湧出來,滴在散落的香料中。她皺了皺眉,伸手在滿地的深色粉末上一抹,粉末自動現出幾個字:芸奴有難。
“白兄!”葉景印破門闖入,急吼吼地說,“芸奴出事了!”
“她出什麼事了?”白謹嘉的臉色很難看,“詳細說。”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烏玲瓏躺在紗櫥裏,昏迷不醒,臉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汗水,口中喃喃囈語,“是我的錯……”
金蘭用絲絹小心地替她擦汗,哽咽著對白謹嘉和葉景印道:“大夫說,娘子受了驚嚇,又因為內疚,鬱結在心,痰迷心竅,虛則生寒,到現在都還在發燒,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
白謹嘉看了看麵色蒼白的烏玲瓏,歎了口氣:“那個賣給你們淡月流星衣的老婦人叫什麼?是何方人士?”
“她自稱姓胡,住在安民坊,我派人去找過,說根本就沒有這個人。”金蘭一邊拭淚一邊說,“雖然我們娘子驕縱了一些,但心地很善良,也沒得罪什麼人啊,為什麼會這樣?”
白謹嘉與葉景印互望一眼,從懷中掏出一隻瓷瓶:“這裏麵的藥你用溫水化了,給烏娘子早晚各服一次,不日便能醒轉。”
金蘭小心地接過來,朝他行了個萬福禮:“多謝白公子,你們可一定要把芸奴救回來啊,要不然我家娘子一輩子都不會心安的。”
二人退出房來,葉景印沉著臉說:“是那個南華真人搞的鬼嗎?”
“果然狠毒啊。”白謹嘉咬牙道,“知道我在郡王府設下天羅地網,連隻蚊子都飛不進去,他就向郡王未過門的妻子下手。”
“如今受害的,反而是芸奴。”葉景印憤憤道,“無間地獄乃阿鼻焦熱地獄,猛火燒人,永遠沒有解脫的希望!不過隻是無意間穿了件衣服,竟然懲罰得如此之重,這難道也是天道嗎?”
白謹嘉握緊了拳頭,沉默了一會兒後說:“葉兄,去幫我準備一麵漢代的銅鏡,一隻純黑的貓,不能見一絲雜色。”頓了頓,她緊咬貝齒,一字一頓道,“我要去無間地獄,把芸娘子救出來!”
芸奴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赤紅的大地上,四周有紅色的東西在跳動不休。
火!她在火堆裏!
芸奴嚇得連忙跳起來,天空晦暗無光,整片大地都被烈火包圍,衝天烈火的深處,有慘叫聲傳來,一聲聲,聽者斷魂。
終年被烈火灼燒,暗無天日,犯下彌天大罪的人都在這裏受苦。這裏,就是傳說中的無間地獄!
奇怪,她明明站在火中,為什麼卻一點兒都感覺不到灼熱呢?
她迷迷糊糊地往火焰深處走,慘叫聲越來越劇烈,穿過一排高達數丈的火焰,麵前立著一根根高大的銅柱,銅柱中空,裏麵燃燒著熊熊火焰,銅柱頂部有火舌冒出來,躥得老高。銅柱上綁著不少人,他們被燙得皮焦肉爛,慘叫連連,但被燒掉的肌肉會立刻長好,重新被燒毀,如此循環往複。
佛經中說,墮入無間地獄的罪人,每日都會經曆一萬次死一萬次生,沒有任何一刻可以歇息,直到業報結束,再次輪回。
芸奴哪裏見過這樣的酷刑,嚇得轉身便跑,幾個長得奇形怪狀的獄卒提著鐵鏈追了過來,大聲喊:“這裏還有個罪人,快抓住她!”
燒紅的鐵鏈從四麵八方飛來,將她纏了個結結實實,無論她如何掙紮,都無法動彈分毫。兩個獄卒將綁成粽子的她抬了起來,選了一根人少的柱子,將她綁了上去。
沒有預料中的灼熱和疼痛,隻是微微有些熱,她很奇怪,側過頭去看了看,肌膚沒有被燒焦。
“難道又是個冤枉的?”一個獄卒說。
“冤枉的又不止她一個,管她做什麼?又有惡鬼來了,快來幫忙!”
芸奴驀然想起,以前曾聽說書人說過,若是無罪之人下了地獄,上刀山,別人是被片成了千百片,他卻能好端端走下來;下油鍋,別人是被炸得不成人形,他卻如同洗澡一般。原來這種說法並不是空穴來風。
可是她也不能在這裏綁一輩子啊,她一定要想辦法逃出去。
她抓住鐵鏈,用力扯了扯,紋絲不動,身後一個聲音傳來:“不用白費力氣了,你掙不開的。”
她轉過頭去,發現銅柱背後還綁了個人,不過無論她如何努力,都看不清那人的模樣,隻能看到披散的烏黑長發。
“你是誰?”
“我也是個被冤枉的人。”
原來同病相憐。怪不得別人都被燒得慘叫連連,他卻跟沒事兒人似的。
“你在這裏綁了多久了?”芸奴問。
“這裏沒日沒夜,我也不知道綁了多久。”他歎息道,“不過應該很久了吧,我已經不記得是因為什麼事進來的了。”
芸奴想了想,問:“你在這裏這麼久,有沒有見過逃走的?”
對方沉默一陣:“隻見過一次。”
芸奴大喜:“他是怎麼逃走的?”
“要我告訴你可以,不過你要帶我一起走。”
芸奴側過頭去仔細看了看,確定他的身體並沒有被燒焦,既然也是被冤枉的,那麼一起逃走也未嚐不可。
“好,我答應你。”芸奴道,“快說吧,有什麼方法可以弄斷鐵鏈?”
古老的銅鏡上生滿了綠色的銅鏽,白謹嘉潔白柔軟的食指在它的花紋縫隙間緩緩掠過,似乎在感受歲月在古物上留下的痕跡。
“這是漢代的雲雷連弧紋鏡,我父親珍藏的。”葉景印說,“我是偷出來的,時間緊急,沒法找人來磨鏡麵了。”
“無妨。”白謹嘉將銅鏡豎起來,鏡麵暗淡無光,照不出人影問,“黑貓呢?”
一個老仆抱了一隻黑貓進來,那貓果然通身無一處雜色,黑色的皮毛如同緞子一般亮滑。白謹嘉將貓接過來:“黑貓的眼睛,能夠連接此岸和彼岸,若修為夠深,便可以借助這雙貓眼到達地獄,但不能直接看它的眼睛,否則會被迷惑,靈魂將在前往彼岸的路途上四散。”她抬起手,在鏡麵上輕輕一拂,鏡麵漾起一層漣漪,隨即便如同一盆清水,將屋中的事物清清楚楚地照在裏麵。
“葉兄,點香吧。”
葉景印拿起一炷線香,點燃,插進耀州窯青釉香爐中,青煙嫋嫋而起。
“如果這炷香燃盡時我還沒有回來,你就把香拔出來,刺在我的肩膀上。”白謹嘉將貓捧起來,讓它的臉正對著鏡麵:“地獄裏的時間與凡間不同,地下一年,地上一月,這炷香在地下是四五天,希望我能在這段時間裏帶她回來。”說罷,她望著鏡中所映照的黑貓眼睛,良久,一動也不動。
葉景印伸手在她麵前晃了晃,她連眼珠子都不轉一下,看來她的魂魄已往地獄去了。
他拿了寶劍,坐在旁邊的玫瑰椅上,以劍杵地,焦急地等待那炷香燃盡,連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它燒得慢些,還是燒得快些了。
或許,等待才是一種最大的折磨。
“要掙脫這條鐵鏈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那人說,“需用活人的鮮血澆在鐵鏈之上。”
“我就是活人。”芸奴正想咬破手指,又聽那人說:“此人必須三世為人。”
芸奴愣了一下,若一世為人,已是修來的福分,三世為人,更是難上加難,不知她前世是什麼,是否有這個能力熔斷鐵鏈。
不管了,且試一試。
她咬破自己的食指,將血滴在鐵鏈上,燒紅的鐵鏈發出“滋滋”的輕響,芸奴在心中祈求:“拜托了,一定要斷啊。”
響聲停了,什麼都沒有發生,她無奈地歎了口氣:“請問,還有別的辦法嗎?”
“沒有了,認命吧。”那人的聲音更加低沉,芸奴不甘心,抓住鐵鏈用力地拉扯了兩下,手心裏忽然傳出“哢嚓”一聲,她連忙放開,看見自己的血液剛才滴的那個地方裂開了一條縫隙,隨即整條鐵鏈都發出清脆的崩裂聲,芸奴喜道:“太好了,好像有效!”
那人微微有些吃驚,芸奴用力一拉,“嘩啦”一聲,鐵鏈崩成了碎片,芸奴高興地說:“真沒想到,我竟然真的是三世為人!”
“噤聲。”那人低聲說,“趁獄卒還沒有發現,快幫我把鐵鏈解開。”
芸奴答應著,繞到柱子後麵,他垂著頭,長長的黑發垂落,遮擋了他的麵容。上身赤裸,肌肉紮實,芸奴還是第一次看見半裸的男人,頓時羞紅了臉,忙用手遮住眼睛,咬破另一根手指,往他身上的鐵鏈一抹。
“很多年了啊。”那人低低地說,“終於自由了。”
他雙手猛然緊握,身上的鐵鏈根根碎裂,這個時候芸奴才發現他身上的鎖鏈是別人的好幾倍,連雙腳都墜了一個大鐵球。她心裏開始有些害怕,一個普通的鬼魂,還是被冤枉的,為何會如此嚴防死守?
那人從銅柱上緩緩走了下來,芸奴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壓力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不由得往後退了幾步,忽然聽見有獄卒大喊:“重犯跑了!快來人啊!”
那人側過頭去,抬起手,獄卒瞬間燒成了灰燼,芸奴打了個冷戰,麵如死灰,這個人並不無辜。
“你,你是誰?”她戰戰兢兢地問。
獄卒從四麵八方跑來,他一把摟住她的腰,掠過熊熊燃燒的火焰,朝天邊而去。芸奴不敢掙紮,被這個人帶走,總比綁在銅柱上千千萬萬年要好。
耳邊隻剩下風刮過火焰的聲音,像某種怪獸的嘶嚎。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人停了下來,將她扔在地上,她抬起頭,看到一個輪廓堅硬的下巴,長發依然遮住了他大半張臉。
“你到底是誰?”芸奴高聲道。
他蹲下身子,撩開眼前的頭發,露出一雙深目,眼珠是淺淺的藍綠色,非常美,像兩顆奪目的綠鬆石,哪怕隻是被他看上一眼,也好像會吸進去一樣。
“我該說你太善良,還是該說你太蠢呢?”那人笑起來,“你竟然真的相信我!”
“我……我本來就不聰明。”芸奴咬著下唇說,“可是你沒有被火燒焦……”
“那種火怎麼可能傷得了我?”那人大笑道,“我想他們一定很後悔,後悔當初為什麼不把我殺死。他們一定沒料到,這麼多年之後,會有個笨蛋來救我,這就是所謂的天意吧。”
芸奴覺得自己是個徹底的傻瓜,總是會相信不該相信的人。如果讓這個人逃出無間地獄,不知道會引來何等的惡果。不,她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她握緊了拳頭,還沒來得及出招,那人一把抓住她的下巴,湊到她麵前,半眯著眼睛笑道:“別耍花招,你畢竟讓我重新得到了自由,我不想殺你。”
忽然,他的臉上浮現一絲驚喜,望向她的身後,她回過頭,看見地麵裂開了一條縫,那條縫在不斷地擴大,大地發出隆隆的巨響。
地牛翻身(即地震)?無間地獄裏也有地牛翻身嗎?
“無間地獄的入口要打開了。”他說,“真是有趣,這扇門五年才開一次,上一次開門也不過幾天,看來是有人要私闖進來。果然是天助我也。這是老天爺要放我走,怨不得我了。”
不行,不能讓他離開。這是她所犯下的罪孽,她要糾正它。她雙手在胸前微微合攏,掌心之間凝聚起一顆白色的光球,她將手往前一推,光球飛射而出,那人迅速轉身,隻是抬了抬手,光球在空中炸開,力量反噬,她被氣浪掀起,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嘔出一口血來。
“看來你也不是普通人。”那人笑意盎然地說,“你是方士?”
裂縫更加寬了,容得下一個人通過,那人也不理芸奴,徑直朝縫隙走去,忽然腳下一重,他低下頭,看見芸奴抱著自己的雙腳,倔強地說:“我不能讓你走!”
“憑你也想阻止我?”那人鄙夷地說,“不過是個修為不精,隻會些花拳繡腿的凡人,就算你豁出命去,也休想阻止我。放手!否則就不要怪我不念救命之恩了!”
“你殺了我吧!我絕對不會放你走!”芸奴一字一頓,說得鏗鏘有力,他微微有些吃驚,隨即又笑起來:“螳臂當車,你果然是個蠢物。”他俯身抓住她的衣襟,將她拎了起來,芸奴以為他一定會將自己殺死,但他沒有,他隻是在她脊椎第三塊骨頭處用力一按,她渾身的力氣都仿佛被抽走了,四肢軟軟地垂下來,像一隻破舊的布偶。
他扛著她,來到縫隙邊,正要往外跳,卻看見一張俊美的臉和一雙驚詫的眸子。
“又來了一個方士?”他微微皺眉。
“白公子!”芸奴驚呼。
英俊的方士從裂縫中一躍而起,手中折扇直指他的麵門:“把她給我放下!”
“原來是來救這蠢物的。”那人哈哈大笑,抽身躲閃,“能夠來到這裏,也算你的本事。不過我沒有時間和你糾纏,這道門不是那麼容易打開的。”
“你是無間地獄裏的惡鬼?”白謹嘉的灑金扇子在跳動的火焰中閃爍著耀眼的光芒,“雖然不知道你是怎麼逃出來的,不過,既然遇見了我,我就不能讓你這個罪無可赦的人回到外麵去。”
“罪無可赦?”他仰頭大笑,“好個罪無可赦,你的語氣倒是和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如出一轍。”他深深地望著她,“哦,原來你是……”
“住口!”白謹嘉怒喝,將扇子一舞,那人周圍的火焰化為一個巨大的火環,將他團團罩住,“放下她,我可以饒你不死!”
那人嘴角的一抹挑釁的笑容依然不變,隻是將肩上所扛的人緩緩放下,就在這個時候,成千上萬的獄卒追來了,他們就像蝗蟲,速度極快。那人將芸奴往白謹嘉身上一丟,大笑道:“今天沒空陪你玩,日後定有機會再見。”說罷,縱身穿過那道火環,跳入裂縫之中。獄卒們已近在咫尺,白謹嘉來不及多想,將芸奴抱起,也跟著跳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