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胭脂孤淚(1 / 3)

眉目如畫,是鏡裏空花。

纖纖素手從木製漆妝奩中取出一隻玉盒,盒上雕刻著鴛鴦戲水。青銅蝴蝶鏡中映出美麗的容顏,為少女敷上一層柔軟的金色。少女打開玉盒,盒中有滿滿的淺紅色口脂。她用小指頭在盒中蘸了蘸,塗在唇上,小巧的櫻唇嬌豔欲滴,令少女的麵容更加光彩奪目。

少女正在欣賞自己的美貌,但那鏡中竟現出一個模糊的人影,悄無聲息地飄到她的身後。她悚然一驚,看見那人影微微俯下身,湊到自己的耳邊,映在鏡中的臉變成了兩張,那張不知從何而來的臉白如宣紙,又大又黑的眼睛中流下一滴淚來。

那滴淚,竟是猩紅的。

七月下旬,葉府又到了分發妝粉胭脂的時候,每個丫鬟都有份例,隻是根據身份有所不同而已。碧煙、霜落等人得的自然是上等胭脂,三四等的小丫頭隻能得些市麵上常見的物什。芸奴雖說仍是大丫頭,月錢也沒有短過她,但平日裏分派的果子、胭脂、頭花之類,她便隻能跟小丫頭差不多了。

這次她得了一盒口脂,名叫“石榴嬌”,顏色嬌嫩,看起來甚為可愛。她忍不住對著鏡子,剛畫了一抹,便聽見小衣在身後笑道:“芸奴啊,你就不用畫了,底子不好,再怎麼畫也是枉然。”

芸奴心中一痛,眼神灰暗,將口脂盒蓋上,找來手絹將唇上擦了,轉身去院子喂鳥,用上好的粟米扔著讓鳥兒啄,碧煙正在逗鳥,見狀說道:“不用喂了,去掃地吧。”

芸奴答應一聲,正要走,忽然聽見那八哥叫道:“醜八怪,醜八怪。”碧煙笑得花枝亂顫:“這鳥兒真機靈,還能認人了。”

芸奴低著頭,回房換了身衣裳,徑直來到偏門,葉景印已經在車內等候多時了,微微有些不悅:“不是說好巳時三刻嗎?怎麼遲了?”

“今日府裏派妝麵,所以耽誤了些時候。”

葉景印不屑地笑了一聲:“那些東西都是便宜貨,你要是喜歡,我帶你去臨安城最有名的淺妝居去買些上好的胭脂水粉。”

芸奴垂著頭道:“不用了,我隻是個粗使丫頭,平日裏也用不上。”

車子駛到白家,房門緊閉,無人應門,葉景印道:“她肯定又找樂子去了,咱們去仁美坊,肯定能找到她。”

果然不出他所料,青布馬車駛進仁美坊,得月樓的老鴇便顛顛兒地跑過來,跪地磕了個頭:“二公子,賤婢給您請安了。上次賤婢不知道您就是咱們的少東家,多有怠慢,還請恕罪。”

少東家?芸奴心中暗暗吃驚,難道得月樓竟是葉家的產業嗎?

“閑話少說,白公子在哪裏?”

“白公子就在咱們樓裏,聽蘇小姐唱曲呢。”老鴇諂媚地笑道,葉景印下車上樓,蘇小姐的房內暗香浮動,俊美非凡的白謹嘉斜倚在羅漢床上,身下墊著白色羽紗褥子,以手支著額,神色慵懶。蘇怡然也坐在羅漢床上,兩人正在下棋。

“葉兄,來得正好。”白謹嘉招呼他,“快來陪我下一局。”

蘇怡然乖巧地讓開,去拿自己的琴,此時隔壁房間有歌聲傳來,聲音清亮,煞是好聽,隻是過於嫵媚妖嬈:“兩隻腳兒肩上擱,難當……口口聲聲叫我郎。舌送丁香嬌欲滴,初嚐。非蜜非糖滋味長……”

芸奴歪著腦袋在聽,白謹嘉問:“你聽得懂嗎?”

“詞句是懂的,隻是不知道這詞到底說的是什麼。”

白謹嘉曖昧地笑,壓低聲音道:“小娘子今夜到我府上過夜,我可以將這詞好好教給你。”

葉景印假咳兩聲:“白兄,你就不要逗芸奴了。”芸奴也聽出其中意味,羞紅了臉不說話。蘇怡然朝她瞧了瞧,眼中有羨慕也有不屑,彈起輕柔的小調。

黑子白子一顆顆落在棋盤上,葉景印道:“今日白兄來得月樓,恐怕不僅僅是找樂子吧?”

白謹嘉臉上浮起笑容:“其實我是在等葉兄,等你來求我。”

“白兄真是我的知己。”葉景印笑道,“既是如此,我也不拐彎抹角了。三日前,得月樓裏出了一樁人命案子,雖是報了官,但臨安府尹畢竟是審人的官兒,恐怕審不了鬼。”

白謹嘉折扇輕搖:“要我幫忙不是不可以,一來,要出得起價錢;二來,要這案子能讓我感興趣。”

“你肯定會感興趣。”葉景印喝了一口芸奴端來的參茶,“得月樓內有位紅牌,名叫韶芳,以其嬌豔欲滴的櫻唇聞名。三日前,她在自己的房裏被殺,右手被砍掉。服侍她的使女秋月說,她聽到房內有響動,進去查看,發現一個白衣女鬼在窗外一閃而過,消失無蹤。”

“我聽過類似的故事。”白謹嘉抬起身子,“一年前,李家的三小姐也被人以同樣的方法殺害,她的使女也說曾見過一個女鬼。那女鬼臉色蒼白,臉頰上有一滴血淚。”

葉景印往前微微傾了傾:“你說,那真的是女鬼,還是有人假扮?”

白謹嘉沉默片刻:“且先帶我去韶芳房中看看吧。”

那是後院一間獨立的小閣樓,韶芳生性孤僻,很挑客人。臨安的達官貴人似乎就喜歡這樣自視甚高的行首,她的門前可謂車馬不絕。

閨閣中浮動著淡淡的檀香和胭脂香味,血跡還在,飛濺的血點在銅鏡上開出一串妖豔的花。

“得月樓主事的是我家的管家,原本死一個妓女是不必上報的,但驚動了府尹,就必須報到我父親那裏。爹命我跟進此事。我就讓老鴇把這閣樓封起來了,隻等白兄你來查看。”葉景印道。

桌上擺滿胭脂妝粉,韶芳死前應該在化妝,白謹嘉的目光在妝粉中掃過,停在一隻玉盒上。她拿起玉盒,盒子底部刻著“淺妝居”三個字。

她打開盒蓋聞了聞,側過頭去問侍立在一旁的丫鬟秋月:“這是你家小姐的?”

“是禦史大夫陳大人家的衙內送給小姐的。”秋月朝盒子裏看了看,“奇怪,這是小姐死前頭一天送的,怎麼用去這麼多了?”

“葉兄,你確定韶芳死後就沒人進來過了?”

葉景印道:“這是自然。”

“這麼說來,除了韶芳之外,還有一個人用過這盒口脂。”

葉景印驚道:“那個白衣女鬼?”

“真稀奇。”白謹嘉笑道,“女鬼也會塗脂抹粉?”

芸奴道:“我聽說書人說過一個故事,說鬼怪為了化作人形,吃人骨肉,會殺死一個女人,將她的皮剝下來披在身上,扮作美人。隻是那皮上的五官容易花,需要常常描畫。”

白謹嘉點頭:“是有這個說法。秋月,你且過來看看,那女鬼還動過別的東西沒有。”秋月過來看了一陣後道:“回公子,沒有。”

“這就奇了,為何那女鬼單單隻畫這口脂呢?”

秋月想了想,回道:“也許是這口脂特別名貴。聽陳衙內說,這東西叫‘點絳唇’,是淺妝居店主精心研製的,每年隻能製成一盒,他費盡了心思才買到。”

“一年。”白謹嘉輕輕念著這兩個字,沉思片刻,忽而笑道,“葉兄,看來我們得去淺妝居拜訪拜訪這位店主了。”

說起淺妝居的這位店主,整個臨安城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他叫房采藍,三十多歲,是個讀書人,隻是沒能考中功名,家中世代製作胭脂水粉,在北邊時就很有名氣,隻是其父不善經營,家道敗落了。他南渡之後,開了家小脂粉鋪子,名為“淺妝居”,經過十來年的經營,已在臨安城聞名遐邇。

三人來到淺妝居的時候,正好看到一位身穿盛裝的少女在使女的攙扶下出來,那是一位很美麗的女人,翠綠的長衫子,掩映著淺紅色的合歡裙,如同一朵向下盛開的絕美花朵。

大公子房裏的美女數不勝數,但和這位娘子比起來,都隻能算是雜草了,芸奴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美麗的女人,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真是美人啊。”白謹嘉也由衷地讚歎,那女子上了一輛馬車,轆轆遠去,葉景印道:“她是烏大人的女兒烏玲瓏,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稱。與渤海郡王已有婚約,是未來的渤海王妃。”

“這樣的貴人都親自來買脂粉,淺妝居果然名不虛傳。”三人走進門去,立刻便有一位四十多歲的婆子迎上來:“兩位公子是來買胭脂送心上人的吧?我們這裏有剛做好的‘露華白英粉’,擦麵是最好的,還有這‘眼兒媚’胭脂……”

“你們東家可在?”葉景印打斷她,她笑道:“原來二位是來找東家的,二位請稍等,我這就去稟報店主。金貴,快來奉茶。”

白葉二人在太師椅上坐了,一個小廝端了好茶上來。二人喝著茶,見旁邊有一間小屋,掛著湘妃竹做的簾子,裏麵有女人的說話聲。

白謹嘉叫住小廝:“那裏麵的是何人?”

“公子您有所不知,咱們這淺妝居,聘了幾個手藝好的婆子,專給上門買脂粉的娘子梳頭化妝。”

白謹嘉看了看侍立在側的芸奴,露出一道促狹的笑容,從袖中拿出一張錢引:“帶我這丫頭進去,好好給她畫一畫,各色脂粉都用最上等的。”

“這使不得。”芸奴驚慌道,“白公子,我這張臉,怕是畫了比不畫還要難看。”

“好主意。”葉景印也跟著起哄,“讓我看看你們淺妝居能不能化腐朽為神奇。”

小廝接了錢引,滿臉笑意,不由分說便將芸奴拉進小屋。正好傳話的婆子出來了:“兩位公子,我家主人有請。”

二人隨婆子進了裏屋,一個身穿短衣裳的男子正在盤中調製朱砂和紫草,陽光從窗戶映照進來,將他的臉襯得有些蒼白。

模樣還是很好的,隻是眼中有絲絲鬱結的疲憊。

“兩位公子見諒,這盒胭脂是渤海郡王府上定製的,今晚必須趕出來。”房采藍抬起頭,溫良的臉上浮現一絲歉意。

“是我們打擾了。”葉景印道,“我們這次上門拜訪,是想問店家買口脂。”

“不知二位看中了哪一種?”

“點絳唇。”

房采藍手一抖,用來調和藥材的青瓷葵瓣口盤跌落在地,摔了個粉碎。

“抱歉。”他有些慌亂,忙喚婆子進來打掃,“這些日子眼睛不太好了,老是打碎東西。實不相瞞。這點絳唇每年隻能製成一盒,今年已經製成,不過幾日前賣出去了。二位還是等明年吧。”

葉景印說:“是不是缺了什麼珍貴藥材?我去尋來便是。”

房采藍麵有難色:“這藥材……尋不來的。”

“不是我自誇,隻要是這世上有的東西,我便能找來。”葉景印家大業大,自然口氣也大,“店家但說無妨。”

房采藍默然不語,白謹嘉忽然道:“在下曾見過貴店的點絳唇,說句冒犯的話,在下發現,裏麵加了人血。”

房采藍大驚,將他上下打量,良久才長長地歎了口氣:“這位公子是行家,我在你麵前也就不遮掩了。我在北邊時曾有一位夫人,甚為賢惠,我與她相敬如賓,很是恩愛。那年南渡,拙荊身子瘦弱,在路上得了重病,而我的盤纏又恰好用完了,請不起大夫,貽誤了病情,她就這麼撒手去了。”他動了情,眼圈漸紅,“這麼多年,我一直很思念她。當年我為她做過一盒口脂,她十分喜愛,起名叫‘點絳唇’,這十年來,我每年都要做一盒口脂來紀念她。去年有位道士告訴我,我因為太過想念拙荊,相思淤積在血液中,傷身傷心,恐折壽,讓我每年的仲夏在心口上割一刀,放出一盞血來,既可以排解思念之毒,又可以將血加入‘點絳唇’中,做出絕世的口脂來。”

“竟有這等事?”葉景印奇道,“既然是做來紀念尊夫人的,為何要將它賣出去?”

“本來是不賣的。但自從我用相思血做出絕世的‘點絳唇’後,覺得這樣的物件如果讓它永遠存在倉庫中蒙塵,實在是暴殄天物,拙荊想必也不會高興,便將它賣給有緣人了。”

白謹嘉搖著灑金折扇,目光落在房采藍的鞋子上,那隻是一雙很普通的皂靴:“原來其中有這個緣由,倒是我們兄弟冒犯了,還望店家海涵。”

“兩位千萬別這麼說,折殺我了。”

二人拱手告辭,走到門邊,白謹嘉像是又想到了什麼:“店家,請問您這雙鞋是在哪位裁縫那做的?”

房采藍愣了一下,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是問一位道士買的。去年的這個時候,他提了這雙鞋到我店裏來賣,我看他衣衫破爛,很落魄,便買下了,就當接濟他。”

白謹嘉笑吟吟道:“你可知道他的名號?”

“這個……倒沒有多問。”

從裏屋出來,葉景印問:“你怎麼突然對他的鞋感興趣?”白謹嘉笑得意味深長:“其實我是對那位道士感興趣,若能見上一麵,倒要向他討教討教。”

“兩位公子,”小廝跑過來,笑容滿麵,“已經畫好了。”

“是嗎?”兩人饒有興味地說,“快叫她出來。”

“我,我不敢……”竹簾後的少女戰戰兢兢,葉景印沒什麼耐心,衝過去掀開簾子,將她拉了出來。

然後,他愣住了。

肌如雪,眉如黛,唇似朱,身穿合歡裙,頭梳隨雲髻,姿色平庸的少女經過一番打扮,竟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她並沒有突然變得很美,但那種從骨子裏透出來的秀麗如初春的陽光般動人。

白謹嘉撫掌大笑:“好!好!好!淺妝居果然名不虛傳,這丹青妙手,將芸娘子的美全畫了出來,有賞!”

小廝和婆子接過錢引,笑得合不攏嘴。

葉景印發現自己失態,尷尬地望了望天:“點唇塗頰之下,誰人不是美人?看來平日裏我們所見的那些美女,都是化妝化出來的,以後若是娶妻納妾,還是要見過對方的素顏才好。”頓了頓,對芸奴道:“上次我賞你的梳子呢?”

芸奴從懷裏掏出錦囊,二公子取了梳子,替她插在發髻之中:“這樣才像個富貴人家的大丫頭。”

芸奴羞紅了臉,隻是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白謹嘉用扇子托起她的下巴:“葉兄,你真的不肯把她讓給我?”

“別妄想了,我都沒要到手呢。”

芸奴臉頰更紅,囁嚅道:“兩位公子,求你們不要再拿我打趣了。”

“小娘子生氣了。”白謹嘉笑道,“這樣吧,為了慶祝芸娘子今日嬌豔動人的妝容,晚上我做東,去嚐嚐竹筠樓的大閘蟹。”

三人並沒有發現,一雙眼睛盯著芸奴,目露凶光。

這一日芸奴回清泠軒時,天色尚早,算算時辰,該去喂鳥了,便往長廊而來。卻沒想到竟碰上了大夫人,她穿著一件沉香色對襟衫子,帶了個丫鬟,徑直而來,芸奴躲避不及,隻得欠身行禮:“拜見大夫人。”

大夫人將她上上下下打量幾遍,疑惑地說:“你是芸奴?”

芸奴點頭。

“抬起頭來讓我看看。”

芸奴依言抬頭,大夫人臉色一沉:“你打扮得這麼妖妖嬈嬈的給誰看呢?”芸奴嚇得趕緊跪下磕頭:“大夫人息怒,奴婢以後不敢了。”

大夫人瞥了她一眼:“都入葉府十多年了,該知道分寸。你向來老實本分,怎麼今天倒學起那些狐媚子來?”

“奴婢再也不敢了。”芸奴磕頭道,“請大夫人原諒奴婢。”

“好了,起來吧。”大夫人看見她頭上的包金梳子,皺起眉頭,“這頭飾是哪裏來的?”

芸奴不會撒謊,照實說:“是上次二夫人生辰賞的。”

大夫人眼中滿是不悅,但她向來以賢明自詡,不便發火,隻是冷冷道:“你倒機靈,知道風往哪兒吹,就往哪兒倒。整日裏分內的事情不做,就趕這些巧宗兒去了。”

芸奴被罵得不敢說話,連忙將那梳子拔了:“奴婢以後不戴了。”

大夫人冷哼了一聲,麵色陰沉地走了。芸奴連忙去井邊打水將妝容洗去,她望著水中自己的倒影,眼睛有些酸痛模糊,溫熱的東西滴了下去,漾起層層漣漪。

她隻不過是個丫鬟,就應該本本分分地過日子,不該有什麼幻想的。

可是,心痛得好難受。

她隻不過,做了幾個時辰的美夢罷了。

這個晚上芸奴睡得很早,熏爐中嫋嫋煙霧升騰而起,小小的屋子裏傳出女孩們輕微的鼾聲。

萬籟俱寂,不知從哪裏來的光,映照在紗窗上,一道人影飄然而至,從窗外無聲無息地飄過,門,輕輕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