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鬼?”白謹嘉脫口而出,葉景印奇道:“何為屍鬼?”
“屍鬼乃僵屍的一種,不過並非以吸地氣而成,而是吸取了月色精華,因此完整的屍身是不能暴露在月光之下的,特別是新月。這種屍鬼並無活著時的記憶,他們存活的目的就是吃人,但他們並沒有多少力量,為了抓到活人,他們常扮成受傷之人向路人求助,一旦有人上當,就會成為他們的俎上之魚。”
“以前常聽說這一帶有吃人的妖怪,原來就是它。”圓空念了句佛號,“先生知道這麼多,一定是高人,請先生將它除掉,為山中的百姓除去一害。”
“要除掉屍鬼並不難。”白謹嘉掏出一張靈符,捏了個訣,扔進棺材中,火焰“騰”地一下燒起來,隨即棺中便傳來撕心裂肺的喊叫聲,像正被割破喉嚨的豬,在這樣的夜晚裏顯得尤為可怖。圓空是出家人,不忍再看,隻閉著眼睛念經,燒了足足有一盞茶的工夫,慘叫聲才漸漸小下去,火焰也隨之漸漸熄滅,再往那棺材中看時,裏麵隻剩下一堆灰燼。
“那骷髏舞姬是何來頭?”葉景印問,“莫非也是屍鬼?”
“這個嘛……”白謹嘉嘴角帶著一縷若有似無的笑意,“天機不可泄露,待抓住了她,一切便真相大白了。”她回過頭來打量圓空問道:“不知小師父是哪座寺廟裏的,為何深更半夜會來此處?”
“貧僧是清空寺僧人,義莊乃本寺產業,每逢初一十五寺裏都要派僧人前來守夜念經,超度亡靈。”圓空傻笑了兩聲,“近來這裏又是鬧鬼又是鬧妖的,寺裏沒人肯來,住持就派我來了,其實我隻是個燒火做飯的,連經都念不全。”
“看來今日這經文是念不成了。”白謹嘉輕搖折扇,笑道,“我們也不能住在義莊裏,不如小師父帶我們去寺裏借住一宿。”她從袖中掏出一顆金丸遞上去,“香油錢什麼的,都好說。”
圓空似乎第一次看見金子,眼睛都直了,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去:“出,出家人,戒,戒貪,我不能要。”嘴上雖如此說,一雙眸子卻還死死地盯著金丸不放。白謹嘉將金丸硬塞進他手中說:“小師父客氣什麼,這也算供養佛祖,給我們積陰德。”
圓空吞了口唾沫,將金丸塞進袖中:“既是如此,貧僧就不推辭了。我們住持最是好客的,能款待兩位貴客必定很高興,請隨貧僧來吧。”
芸奴理了理有些散亂的發絲,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棺材中那神秘人的手冰冷刺骨,簡直就像冰塊一般,那陰冷的觸感至今還留在肌膚之上,揮之不去。
真是個可怕的男人。
三人跟著小和尚圓空沿山路而去,樹木蔥蘢之中,某根樹枝之上,坐了一個人,目光追隨著眾人漸漸消失在林間小道上的身影,若有所思。
清空寺的住持是個慈眉善目的老者,聽圓空說了來龍去脈,欣然同意,命圓空將三人安頓在西廂的客房中。天色已晚,寺廟內安寧靜謐,弦月也已從烏雲中探出頭來,月光從菱花窗格中透進來,窗明幾淨,頗為風雅。
敲門聲響起,進來一個身材矮小麵容平庸的小和尚,手中托著一隻紅木托盤,上麵有幾樣精致點心,說:“兩位公子,這是住持吩咐的宵夜。”
白謹嘉見他神色有異,問道:“你似乎很害怕?”
小和尚吞了口唾沫,看了看窗外,低聲說:“不瞞兩位,前幾日過世的金穀金大人就居住在這間寢屋裏,所以……”
芸奴心內暗暗驚訝,西廂房的客房很多,為何圓空偏偏要將他們安頓在這間死過人的屋子裏?
白謹嘉不動聲色地笑道:“你叫什麼?”
“貧僧圓智,是廚房裏的火頭僧。”
“我且問你,圓空是什麼時候來寺裏的?你與他朝夕相處,可曾見他有什麼異樣?”
圓智想了半晌:“圓空是半年前來的,他原本是行遊的僧人,住持見他可憐,才收留他的。他為人老實,平日裏除了做飯就是念經,沒什麼怪異。”
白謹嘉掏出一顆金丸給他,他扭捏了一陣,還是接了,白謹嘉說:“你替我看著圓空,他若是有什麼奇怪的舉動,你盡快來告訴我。”
圓智千恩萬謝地去了,葉景印壓低聲音說:“莫非白兄懷疑圓空?”
白謹嘉笑而不語,默然良久才道:“長夜漫漫,今夜的好戲才剛剛上演啊。”
芸奴推開廚房的門,屋裏隻點了一盞油燈,就著昏黃的燈光,圓空正往灶台裏添柴火,臉被熏得發黑道:“女施主,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
“我家公子許是受了涼,腸胃不適,想吃點兒白粥。”
圓空用袖子擦了擦額頭:“這有何難,住持也愛吃白粥,鍋裏正煮著呢,女施主稍等片刻。”芸奴點了點頭,舉頭四顧,這廚房有些窄小,牆角裏堆滿了各式陶瓷壇子,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酸味。
“住持腸胃不好,以粥養胃,所以我們泡了很多鹹菜給住持佐粥。”圓空舀了一碗白粥,又從壇中夾了些泡菜,放進托盤裏說:“拿去吧,吃後再歇會兒,否則傷胃。”
芸奴接過托盤,又往灶台上看了幾眼,轉身離去,圓空望著她的背影,嘴角微微往上揚了揚,低頭繼續燒火,再無一言。
白謹嘉端起白粥,往窗外的花盆裏一澆,靜觀許久,花盆中所栽種的山茶花並無一絲變化。
“沒有陰毒。”芸奴輕聲說。
“什麼陰毒?”葉景印不明所以,白謹嘉道:“骷髏妖姬身上有腐屍之氣,藏有陰毒,圓空若是妖姬化身,所做出的飯食必定含有陰毒,能損人壽命,入土則令草木枯朽。看來圓空並非妖孽。”
“竟然不是他。”葉景印在屋中來回踱步,接過芸奴遞過來的普洱茶,正要喝,忽然門開了,芸奴端著白粥走了進來。
所有人都愣住了。
怎麼有兩個芸奴?
白謹嘉神色驟變,手指一彈,葉景印手中的瓷杯應聲而碎,茶水灑落在地,白謹嘉隨即一躍而起,手中折扇指向他身邊站立的“芸奴”。
那“芸奴”往後一退,肌膚盡腐,化為骸骨,口中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嘯,速度極快,如同一條蛇般四處亂躥,帶著陰冷的風,像刀一樣銳利,被那陰風掃到,肌膚都裂開一條條細細的血口子,雖然不深,卻鑽心地疼。
葉景印已經挨了好幾下,俊美的臉頰上多了一個十字形的傷口。芸奴心中焦急,一掌拍在托盤上,裝了白粥的瓷碗一躍而起,裂紋蔓延,碎成無數塊,如同暗器一般飛向骷髏妖姬,將它的衣服削切成碎片,插進它的關節之中。它無法再行動自如,速度明顯慢下來。白謹嘉乘機在它脖子上用力一擊,頸骨應聲而碎,腦袋滾落在地,如同一隻蹴鞠球,在地上滾動開去。
葉景印俯身將頭骨撿起,發現上麵有一道劍痕,從耳後一直延伸至下巴正中。他記得這一劍並不是自己所削,心中不禁驚異莫名。
失了頭顱,骷髏無心再戰,身子一縮,鑽進土中,白謹嘉冷笑道:“妖孽,你以為這次我還會讓你逃掉嗎?”說罷,將手中的折扇往地上一刺,土地立刻裂開幾條巨大的裂痕,如同被犁粗暴地犁過一般,隨即碎成幾截的骷髏從裂紋中鑽了出來,散了一地。
“葉兄,勞駕去禪房告訴住持,我們抓住了紅衣妖姬。”白謹嘉揚起下巴,臉上浮現出誌得意滿的笑容,姿容絕美的臉龐在月光下光潔勝雪。
住持趕來的時候,散碎的骨頭被放在一隻貼了符籙的木盒裏,眾僧合十念佛,心頭都不禁暗自竊喜,住持忙問:“請問先生,這妖物的骨骸如何處置?”
“先將白骨供奉在佛像前。”白謹嘉說,“請僧人誦經,待明日午時,陽氣最盛之時,將它焚毀,這妖物便再也不足為患。”
住持連忙吩咐人將骨骸送到佛前,又安排了兩位德高望重的僧人念經超度,眾僧自然對三人感恩戴德,敬為上賓。
當寺廟再次安靜下來時,已是三更天了,芸奴臉上浮起了難得的笑容:“妖物終於伏法,兩位公子也累了,奴婢這就去鋪床。”
“且慢。”白謹嘉用折扇按住她的手臂,“誰說妖物已經伏法?”
葉景印和芸奴都吃了一驚,驚訝地看著她,她眉毛彎起一個好看的弧度:“走,我們去抓真正的罪魁禍首。”
大雄寶殿中供奉著釋迦,黃銅所鑄造的佛身圓潤流暢,佛祖的麵容慈祥安寧。兩位年歲很大的僧人在佛像前打坐念經,輕輕敲打著木魚。
裝著骨骸的木盒子就端端正正地擺在香案之上。
這個時候,一縷液體從門縫裏浸了進來,像一條毒蛇,在地麵上蜿蜒,然後從中分成兩股,分別鑽進了兩位高僧的袈裟之中,順著他們的身體逆行而上,從他們的衣領中鑽出來,爬上他們的下巴,兩位高僧專心致誌念經超度,竟渾然不覺。那兩股液體乘機鑽進他們的鼻孔之中,兩人在鼻頭扇了扇,身子一歪,渾身僵直地倒了下來,再不動彈。
不知從何處來的風,搖晃了燈火一陣,將原本就昏暗的油燈刮得幾乎熄滅。隨著這陣妖風的來去,門也緩緩地開了,門軸發出極細微的聲音,像某種動物的低吟。
一雙沾染了黑灰的僧鞋踏進了門檻,掩上了房門,然後健步如飛,掠過兩位高僧,直取木盒。就在他快要碰觸到盒子的一霎那,隻覺頭上陰風一掃,隨即便是“嘩啦”一聲響,他驚詫抬頭,散發著腥臭的東西迎頭而下,將他澆了個透心涼。
“圓空師父。”白謹嘉搖著折扇,悠哉遊哉地從門外進來,“今晚你可真是忙啊,來來去去地折騰了好幾個時辰,難為你了。”
圓空怒不可遏,瞪著一雙銅鈴般的眼睛,眼珠仿佛要脫眶而出。
“不用擔心,你身上的隻是黑狗血。”她裝模作樣地雙手合十念了句佛號,“我居然在神聖的佛堂中亂潑狗血,汙穢佛門清淨之地,罪過罪過。”
跟在其後的芸奴心下暗道,黑狗乃至陽之物,生前多食糞土,體內聚集了難以計數的汙穢之氣,隻是生前被陽氣壓著,一旦黑狗死了,血裏的汙穢之氣就會全都散發出來,便成了捉鬼驅魔的利器。若是普通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魎,被黑狗血澆上一澆,一身的本事便怎麼都無法施展了。
葉景印舉劍上前:“你是出家人,當以慈悲為懷,為何要殺死曹大人和金大人?莫非是為了求財?”
一直沉默的圓空忽然笑了,那笑容藏著猙獰,詭異莫名,令人膽寒,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張了張嘴,從喉嚨裏吐出低沉沙啞的話音:“為了一個女人。”
白謹嘉暗暗心驚,忽然低喝一聲:“不好!”朝圓空奔去,但為時已晚,圓空袖子中藏了一把菜刀,一刀抹在自己的脖子上,鮮血噴湧而出,濺了飛身來救的白謹嘉一臉。
那一刀切得極深極準,鮮血如噴泉一般,血濺佛堂,但他的臉上還帶著笑意,一種不屑一顧的輕蔑笑意。
芸奴抽了一口冷氣,幾乎要尖聲大叫,但在最後一刻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的腦中一片空白,這是她第一次這麼近地接觸死亡。圓空死得如此慘烈,從他脖子裏噴出的血在空中綻放出一朵巨大的紅花,在她眼前搖曳,她覺得胃裏一緊,幾乎要吐出來。
然後,眼前的景色變得模糊起來,仿佛整座大雄寶殿都籠上了一層薄薄的紅紗,那紅紗隨著風籠罩過來,將她的身軀一層一層緩緩包裹。
不好!她猛然醒悟,這是陰血陣。
以自身之血化為殺人的利器,讓陣內之人無法呼吸,窒息而死,是為陰血陣。這是十分高深的術法,圓空竟然想和他們同歸於盡!
紅紗纏得越來越緊,她覺得自己的喉嚨裏仿佛也塞著一團紅綢,無論多麼用力呼吸,依然吸不進一口氣,肺內就像塞滿了棉花,胸膛似乎快要炸開了。
“印,二公子……”她伏在地上,蒙矓間看見倒在身側的葉景印,他正痛苦地掙紮著,像一個溺水的人,無論怎麼往上浮,卻連一根救命稻草也抓不到。
不,我不能死。芸奴咬緊了牙關,撿起葉景印掉落在地的劍,一刀割向自己的手腕,血噴薄而出,她在心中快速念誦口訣,然後拚盡全力,大喊一聲:“破!”
層層疊疊的紅紗頃刻間退去,她大口呼吸,許是窒息得太久,每吸一口氣肺就像被刀刮過一樣痛。
“芸娘子。”一雙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她抬起頭,看到白謹嘉焦急的眼神。
“白,白公子,您和二公子沒,沒事吧?”她連一口順暢的氣都吐不出來,說話自然前言不搭後語,白謹嘉皺起柳眉,撕下衣衫替她包紮:“你這個傻丫頭,竟然以血克血,你知不知道這麼做的結果可能是玉石俱焚?”
芸奴低下頭去不說話,她當然知道這麼做不比窒息而死好多少,但若讓她再選一次,她還是會毅然決然地割開自己的經脈。
“幸好窒息之時體力不支,割得不深。”白謹嘉點了她幾個穴位止血,話音未落,身體嬌弱的少女便軟軟地倒在她懷中。葉景印這才緩過氣來,一邊咳嗽一邊問:“芸奴沒事吧?”
“失血過多,精力損耗太過,暈過去了。”白謹嘉將她橫抱而起,“恐怕沒有十天半月,這身子骨是沒法養好了。”
“圓空呢?”葉景印滿麵怒容,撿起長劍,恨不得將那小和尚剝皮抽筋。白謹嘉側過頭去,看了看被血泊所淹沒的圓空,眼底的冷意又深了一分:“死了。不過,骨骸不見了。”
木盒的蓋子開了,裏麵空空如也。
芸奴躺在床上,臉色蒼白,額頭上滿是冷汗,將身下的床單浸出一層淡淡的濕痕。白謹嘉拿著絲絹,細心地替她擦拭汗水。
天已大亮,葉景印從圈椅上滑了下來,猛然驚醒,揉了揉自己憔悴的臉問:“她好些了嗎?”
“她很久都沒能吃上一頓好的了吧?”白謹嘉說,“身子虛成這樣。”
“可惡。”葉景印一拳擂在椅子扶手上,“她在清泠軒裏究竟過的是什麼日子!”
白謹嘉將絲絹遞給他說道:“我去廚房裏拿些粥來,再不吃點兒東西,她的身子會垮掉的。”葉景印望著被中虛弱的少女,心像被揪住了一般。
他曾見過很多女人,美麗的醜陋的,妖豔的忠貞的,可是她從來沒見過像芸奴這樣的女人,她懦弱又倔強,軟弱又強大,她身上隱藏著無數秘密。
她是一個謎,像沼澤一般令他沉迷,無法自拔。
白謹嘉走進廚房,圓智正在用木頭勺子輕輕攪拌著鍋裏的白粥,空氣裏彌漫著穀物的清香。小和尚見了她,忙放下勺子行禮:“白公子,昨晚的事我都聽說了,多虧了您,我們全寺的僧人終於能睡一場好覺了。”
“不必客氣,折騰了一個晚上,我也餓了,給我來三碗白粥吧。”她頓了頓,又說,“再來些下飯的鹹菜。”
“這就來。”圓智喜滋滋地打開一隻陶罐,用長長的筷子伸進去夾鹹菜,忽然聽白謹嘉說:“小師父,我要那隻壇子裏的。”
圓智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那是一隻隱在角落裏的普通陶罐:“那些還沒有醃好呢,您還是吃這隻壇子裏的,這些用的水好,味道最好。”
“不,我就要那隻壇子裏的。”白謹嘉似乎有意刁難,圓智有些為難,猶豫了一陣還是答應了,他打開壇子正要將筷子伸進去,白謹嘉忽然將他拉開,一腳踢碎陶罐,隻聽“嘩啦”一聲脆響,泛著森森白光的骨頭從裏麵滾落,在地上骨碌碌地轉著圈。
“看來那被盜走的妖姬屍骸就藏在這陶罐裏。”白謹嘉笑道,“果然是個藏屍體的好地方啊,隻需要將屍骨拆開,任誰也不會想到這麼小的壇子裏會裝著屍體。等需要用的時候便將骨頭取出重新裝好,又是一個妖豔動人殺人如麻的骷髏妖姬。你說對嗎,圓智師父?”她轉過頭,看著手中絞著一根鐵線,意欲將她絞殺的圓智,笑容淡然。
圓智望著她,麵無表情,但那一雙眸子裏卻藏著暴風雨雪,良久,他才問:“你怎麼知道是我?”
“其實我早就知道所謂的骷髏妖姬並非真的是鬼怪,它隻是一具用死人骨頭所製成的傀儡。”白謹嘉說,“其實,你是傀儡師吧?”
圓智不說話,隻是眼中的冷意更深了一分。
“我曾聽說,修為高深的傀儡師,可以不用絲線,而是用意念操控傀儡,令傀儡像活人一般行動自如。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圓智抬起下巴,與那個憨傻膽小的火頭僧判若兩人:“你怎知不是圓空?”
“我給你們一人一顆金丸,你以為我真的那麼大方嗎?”白謹嘉扶著灶台,笑道,“我是想看看你們的手。”
“手?”
“即使再高超的傀儡師,也是從普通傀儡師一步步熬過來的,手上必然會有操縱傀儡的鐵線所留下的傷痕,圓空的手上隻有做農活留下的老趼,而你的手上卻有縱橫交錯的細小痕跡。”
“昨晚圓空的所作所為,你又有何解釋?”
“他的身上沒有屍體的腐氣,也沒有妖氣,之前我一直以為圓空是你的幫凶,但昨晚我才知道我錯了。”白謹嘉目光一冷,仿佛化作冰冷的刀鋒,“他不是幫凶,他也是傀儡,是你用活人所做的傀儡!”
圓智哈哈大笑:“白公子,你比我想象的還要聰明。聰明人總喜歡多管閑事,從來不管對錯。”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白謹嘉將角落裏的幾個陶罐依次打碎,白骨散了一地,她俯身將頭骨拾起,輕輕撫摸臉頰上的劍痕:“我原以為殺曹金二人是為鴛鴦夫人報仇,但看到這副頭骨,我才知道,原來是為了那個侍女。”她將頭骨舉起,手指在骨頭上跳躍,不知從何處而來的輕薄白霧如絲綢一般將骨頭層層包裹,最後凝幻成少女的模樣。
那張容顏並不十分美麗,梳著雙鬟髻,隻是一個普通使女,但圓智冰冷的臉驀然之間變得悲戚而溫柔。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那個被金穀金大人遷怒而砍殺的守靈侍女。”
圓智沉默良久後說道:“她叫櫻桃,我幼時隨師父在瀘州山裏生活,她是我唯一的朋友。後來她寡母改嫁,將她賣給金家做使女,從那以後,我再沒見過她。三年前我回瀘州探親,聽說了金家之事。”說到這裏,他又沉默了一陣。“櫻桃不過是肉眼凡胎,即使守夜,又如何能真守得住棺材裏的人。何況那個與曹大人偷情的女人究竟是不是鴛鴦夫人,她是人還是鬼,沒人知道,櫻桃何罪之有?竟被那姓金的無端砍殺!難道使女的命就不是命嗎?”
白謹嘉冷冷地說:“所以你將她做成傀儡,讓她的雙手沾染上鮮血,讓她死不瞑目。”
似乎被人戳中了痛處,圓智臉色驟變:“你懂什麼?”他雙手絞滿鐵絲,往前一指,鐵絲如網一般朝白謹嘉飛來,卻生生停在半空,軟軟地垂了下去。
圓智臉色鐵青,眼珠裏布滿了血絲,矮小的身子搖搖欲墜:“你,你下毒?”
“昨晚你想對我們下毒,可惜手法太拙劣,我十歲就不用了。”白謹嘉輕輕拍打灶台,“今天我讓你知道什麼才叫下毒。剛才你夾菜的時候,我就將藥放進了鍋裏,熱氣蒸騰,藥物也就彌漫開來,而你卻渾然不覺,你說,你是不是太蠢了?”
“你,你,你要如何?”
“自然是將你送交法辦。”
圓智的臉上浮現出慘淡的笑意,白謹嘉似乎明白了什麼,卻沒有阻止,小和尚用手上的鐵絲纏住自己的脖子,緩緩地用力,細小的線一寸一寸地勒進肉裏,直到鮮血如珠子一般滾落。
“把我……合葬……”他的聲音低得幾不可聞,白謹嘉心中彌漫出難以遏製的哀傷,不再看他,推門出去,巳時的陽光燦爛而熱烈,但她卻隻覺得渾身發冷。
為所愛之人而死,這世上有多少男人可以做到?她忽然有些羨慕那個枉死的少女櫻桃,雖然圓智並不是個好人,但卻是這個世上唯一一個全心全意關心她愛護她的人。
得此一人,今生足矣。
“罪魁禍首已經伏法,你似乎並不高興。”回去的路上,葉景印問,“難不成作了幾首詞,你就真成了詞人,傷春悲秋起來了。”
白謹嘉靠著絲絨墊子,寬大的袖子邊點著一爐香,淡淡的青煙從鏤花爐蓋中溢出來,在她的麵容前浮沉。她唇角淡淡一笑道:“我隻是有些疑惑。”
“疑惑什麼?”
葉景印笑道:“白兄是擔心,圓智也是傀儡?”
白謹嘉抬起眼瞼,與他四目相對,二人靜默無言,仿佛都沉浸在猜疑之中。
一直沉默的芸奴忽然說:“可是,他說要合葬。”
二人詫異地回頭看她,她嚇了一跳,因體虛而蒼白的臉頰有些發紅,像有兩團火在燒,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也是胡亂猜想的。”
白謹嘉唇角帶笑,身子一歪,倒在芸奴的膝上,端起青瓷蓮葉杯,高聲唱道:“紅衣佳人白衣友,朝與同歌暮同酒。世人謂我戀長安,其實隻戀長安某!”唱罷,將杯中美酒飲盡,竟閉目睡去。
這首詩來自一位不知名的詩人,意境疏野曠達,其人必是一位視功名如浮雲的狂士,芸奴在心中暗暗道,這首詩由白公子念來,更加狂傲隨性,還真有幾分魏晉風骨。
無意間抬頭,她看見二公子正盯著白謹嘉的臉,看得很專注。她忍不住輕聲喊:“二公子?”
葉景印沒反應。
她又喊了一聲,葉景印才回過神來,假咳兩聲:“白兄醉了,送他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