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管來了》 文\朱和風
選自《廣西文學》2012年第9期
【作者簡介】 朱和風:已在《十月》《中國作家》等刊發表作品若幹 ,有小說被《小說選刊》等轉載。出版散文隨筆集《一個人的視角》和小說集《去遠方》。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寧波某媒體。
他以鱉背似的大墨鏡亮相已有十多天了。他長得瘦小,戴著一副大號墨鏡,看上去很可笑,整個人好像是海灘上的一枚貝殼,空洞,龐大。更可笑的是他一米五七的身上還穿著一套偏大的黑西裝。夕陽西斜,城郊結合部的張隘村在殘陽的餘暉中更顯破敗不堪,野草貼著小巷的斷壁殘垣瑟瑟搖曳。他折了一株野草拿在手中,愜意地搖晃,樣子像舞劍。那些好吃懶做幹仙人跳的、混日子吃軟飯的和躲躲閃閃的兩條土狗看到他,一動不動地站在他的麵前連連讓道。他看著他們的熊樣很想笑,但趕緊提醒自己別笑,結果喉嚨很有意思地發出低沉的咕咕聲,混混們和兩條土狗聽到這聲音,縮手縮腳起來,然後一溜煙地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精瘦的臉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覺得自己這身打扮是有效果的,黑道上的人就這樣打扮!西裝是他用兩百元錢在西門貿易市場附近的地攤上買來的。小販神秘地說西裝是法國皮爾卡丹。他雙眼一彎回答,你被工商抓到罰款夠你受一輩子,還法國的?小販的雙眼左顧右盼,五根油膩膩的指頭突然伸到他的麵前,低聲說老板你別大聲嚷嚷,五百元給你!他的雙眼又彎了許多,順便嘴角也彎了,粗聲說:兩百元,一口價!小販看了他一眼,不情願地把西裝遞給他。就在這當兒,他大喊一聲:城管來了!街上的小販們立馬連鎖反應,身手敏捷地整理著貨物作出逃跑的打算時,他趁機把那副鱉背似的大墨鏡占為己有。
一天上午,他又去西門貿易市場那邊尋開心,看著小販們手指蘸著唾液忙著交易,就晴天霹靂般地喊:城管來了……
二十多天前,他和這些提心吊膽做生意的無證小販們一樣,在孝聞街菜市場附近的小巷裏東藏西躲地推銷高壓鍋和鋁合金飯盒,城管一來,就像長期挨打的狗看到棍棒再次砸下來一樣亡命而逃,還恨不得腦後也能長出一對眼睛。正當他這樣想時,有一個瘸腿小販在他麵前突然馬失前蹄跌倒,胳膊還裂開一個白白的豁口,殷紅的血很快跟了出來,可瘸腿並沒有理會,劉翔一樣勇猛地往前衝。他伸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罵道,你這家夥也太過分了,他們都是和你一樣的難兄難弟,有本事你去找城管,為難他們算什麼?這時,他的臉上不再有惡作劇的壞笑,扯著嗓門大喊,城管都掉進河裏了,哪有屌城管!這時,狂奔的瘸腿用一對清亮的眼珠子在他的臉上盤桓,目光像鈍刀,頑固地切在他的臉上,他的心一顫。瘸腿對他仇恨地說,你想我們上當,城管不是來了?
他回眼望去,戴大蓋帽的城管果然來了,浩浩蕩蕩地駕著三輪摩托車。他就授權自己大大方方地走在路中央,頗有擋道的蠻橫。城管的摩托車在他的身後不斷地刹車、轉彎,帶隊的城管看到他的這身打扮,嘴像鯰魚一樣翕動起來,喊著快讓道、讓道!他就對他齜牙,歪著嘴說,你們又來搶了?有一個城管突然跳到他的麵前,氣憤地瞪著他。他用油膩膩的手抬抬墨鏡架,嘿嘿地笑著說,你想打人?城管臉頰上的肉在痙攣,憋屈地說,老子怕還打不過你,你要單挑等會我把製服脫了跟你玩!他把雙腿往前一挪,說,玩你媽,我就是被你們打的耙子,你有種就上來打吧!他尖叫著,把身子往城管身上蹭,你打,你打!這時,許多城管也不去追趕小販了,圍上來把他拉開,說,誰會打你!他用手指指著那個還愣在一旁的城管喝道,他不是說要單挑我!那個帶隊的城管揮揮手讓愣在一旁的城管走開,然後恭敬地遞給他一根煙,耐心地說,他這樣說話是不對的,你消消氣,抽根煙!
準確地說是一個月前,一直以孝聞街菜市場一帶小巷小弄為根據地的他,專門兜售從私營企業直接買來的次品高壓鍋、鋁合金飯盒。他的妻子是環衛所掃街工人,從老家那個窮地方接來的兒子剛上幼兒園,他像遊擊隊員一樣做流動小販,隻要城管不來幹涉,一個月下來也有兩三千元的收入。一天,一家建築工地民工食堂的領班找到他,一口氣說要買十個高壓鍋和幾打鋁合金飯盒。這是筆大生意,他興奮地盤算了一下,至少可賺五百元。好,明天一早我送貨上門。當領班用一根粗糙的手指蘸著口水精耕細作地數給他十張十元麵值的訂金時,戴大蓋帽的城管隊員突然神兵天降一樣出現在他的麵前,二話沒說就把他悉心展示在塑料布上的高壓鍋、鋁合金飯盒統統沒收,那一百元錢的訂金也隨之縮了回去。
抓的就是你這個刁鑽之徒!一個人高馬大的城管還一腳踢飛了鋁合金飯盒,看著飯盒們吱吱嘎嘎地哭喊著滾入那個沒有窨井蓋的陰溝,他心如刀割,順手拿起高壓鍋蓋朝這個城管砸過去。但是,人高馬大的城管隊員輕展手臂,就把他細細的胳膊接了過來。
刹那間,他感到胳膊被折斷一樣疼痛,那一陣陣襲來的酸痛不僅僅是肉體的,還是身心的,是被侮辱被欺負,像一條躺在砧板上的魚眼睜睜被宰割卻無能為力。他想挪動一下酸痛的身體,可被城管那廝擰得動彈不得,他齜著牙閉著眼,忍受著無助的悲哀。他看到天色驟然黑了下來,黑風呼嘯,黑雲滾滾,人像掉入看不到一絲光亮的深淵中一樣渾身發冷。那廝還在吼,你隻要被我發現一次,就掃蕩你一次,折騰得你褲子也穿不上!說完,那廝才放開了他的胳膊,這個過程時間不長,卻讓他感受到斷肢般的漫長疼痛。看著城管們凶惡地把他的東西搬走,他突然忘了疼痛,針孔似的小眼睛四下逡巡,可惜地上沒有一把刀或一根棍棒,隻有半塊磚頭,他躬身把磚握在手中,箭一樣衝上前去,攔在城管麵前,齜著牙凶惡地大喊,都給我放下,我和你們拚了!
還是那個高大城管,挺身擋在他的跟前。吼道,小子你膽子不小,有種就衝我來!他被激怒了,用半塊磚和腦袋死命地撞擊那廝的胸,磚頭碎了,腦袋麻了,他卻被反彈回來,渾身是皸裂一樣的刺痛,雙眼也冒出了一朵朵的火花。當他睜開眼時,發現自己斜斜地倚在一根冰冷的水泥杆上,他還看到那廝的手裏竟抓著一把磚渣,譏笑地說,小子你還想試試嗎?說完就把磚渣撒到他的跟前,他的身子突然挺起,大喊,老子跟你沒完!然後一溜煙地逃之夭夭。
孝聞街菜市場一帶的流動小販們相互之間有一個潛規則,誰也不占誰的地盤。但他發現自己的地盤被別人占領了。他很納悶、氣憤,難道潛規則現在變啦?這些人以前可都是患難之交,怎麼變得不講情理了?他又試著想擠進去,占領者們卻對他揮拳示威,還有肢體動作的挑逗,他知道自己個子小,雙臂細,靠武力是不能解決爭端的,隻能靠智取,就背起麻袋,一聲尖叫:城管來了!
他看到這幫小販麻利地卷起貨物拔腿就逃,臉上就漾起了勝利的笑容,得意地來到自己原來的地盤上。可他還沒有把高壓鍋、鋁合金飯盒放在塑料布上展示,三五個返回來的小販擰他的耳朵、扯他的頭發、揪他的肩膀,還伸手打他耳光,其中鐵塔似的那個東北籍小販像玩木偶一樣,一把將他拎起,竟使他離地一尺,他雙腳亂蹬亂踢,鐵塔又把手一鬆,他整個人就掉在地上,屁股剛巧落在一塊翹起的磚頭上,他覺得被抽打的臉部像被烙鐵燙過一樣熱辣,而屁股又像被舂米的棒槌砸過一樣疼痛。他齜著牙,他隻能齜著牙,他知道不順著他們,拳頭會像雨點一樣傾瀉。好漢不吃眼前虧啊,他想。他這樣想的時候,就顛著幹瘦的屁股溜到菜市場旁的小巷內,可這裏的地盤同樣沒有他的菜,幾個歪瓜裂棗的小販脖子伸得老長地盯著他,像一隻隻埋伏在山岩上假寐的老虎一樣,隻要他過去,他們就會撲過來!
他隻得灰溜溜地離開,攤是擺不成了。
第二天一早,他摸黑占領了自己的地盤。他想,那個民工食堂的領班一定會來找他要貨。他舒適地坐在隨身帶來的凳子上,得意地燃起一根煙。突然,他感到身後刮起了一股挺邪乎的風,風中還有無數雙手,把他整個人掀到空中,他蹬著雙腿,人終於如同泥塊一樣回到地上。但是,疼痛還沒有消失的屁股又湧起大麵積的疼痛。他齜著牙眯著一對小眼瞅,卻看到好幾雙有備而來的腳把他當成皮球踢,那個長得鐵塔似的小販一把掀掉他鋪著的塑料布,高壓鍋、鋁合金飯盒們就像打碎的玻璃製品一樣狼藉地撒落一地。你又來胡攪蠻纏,這地盤是我們的,滾蛋!鐵塔小販鐵塔一樣,橫在他的跟前,還把他的小板凳踢得找不到蹤影。誰胡攪蠻纏?他剛開口,鐵塔的大手掌就捂住他的嘴,精壯的五根手指還把他的一對小眼睛也給蒙住了,他的眼前一片黑暗。當鐵塔的大手掌離開他的臉時,他的麵前依然一片茫茫的漆黑,他氣憤地大吼,城管來了,城管來了!一旁的小販們嬉笑地說,這龜孫子腦子進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