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員一看見我,就迎上來說:“您來得真不湊巧,雪梅小姐今天沒空,她要陪老板出去辦點事。”
“我不按摩,我是來找你們……老板的。”
接待員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身體瘦小,眼睛有點兒斜,他對我已很熟,此刻卻顯得有些為難,他猶豫片刻,還是把我帶到樓上,敲開了一扇門,“老板,有位先生找您。”
蕖小椿出現在門口。他麵無表情地打量著我,仍然是那種冷漠的目光。“您找我?”
“小椿,你不記得我了吧?”我微微一笑,“我是你父親的朋友,其實也不叫朋友,應該說是他的學生。二十多年前,我曾經在‘蕖公館’見過你,那時你才十來歲……”
我絮絮叨叨地說,並遞上了自己的名片。蕖小椿似乎記起了什麼,但依然那種冷漠的眼光,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表情。“您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想和你談談椿樹島,還有你父親。”我說,見他還是有點戒備,又補充了一句,“前幾天,我見過安然律師……”
蕖小椿眼裏閃過一道光,但他還是猶豫著。這當兒,雪梅從他身後走出來,“先生,是您嗎?”很顯然,她從聲音認出了我這個老主顧。
“真抱歉,雪梅姑娘,我打攪你們了……”我把目光轉向雪梅。她今天穿著一件潔白的無袖長裙,一襲烏黑的長發披到肩上,臉龐紅撲撲的,看上去真像一株亭亭玉立的雪地紅梅。
“哪裏,先生您太客氣了。”雪梅睜著一雙聰慧的眼睛,如果不是失明,這肯定是世界上最美麗的眼睛。“您既然有事,就請進裏麵談吧。”她說話時雖然麵朝著我,但更像是蕖小椿說的,同時把頭靠上蕖小椿的肩膀,小鳥依人那樣依偎著他。蕖小椿臉上的表情這才鬆動下來,他用手輕輕拍了拍雪梅的臉頰。這是一種隻有在戀人之間才有的親昵動作。接著,雪梅就離開蕖小椿,向樓下走去。斜眼少年機靈地過來攙扶她,但雪梅推開了他的手,吩咐道:“給先生沏一杯菊花茶來。”顯然,她對按摩店早已爛熟於心,憑著感覺就能走到任何地方。
那間平時用來接待客人的小休息室布置得十分溫馨,擺著兩張精巧的布藝沙發,牆壁上掛著幾隻花籃,裏麵的吊蘭散發著馥鬱的清香。我猜想這都出自雪梅的手筆。
不一會兒,斜眼少年就端來了一杯清香撲鼻的菊花茶。此刻,蕖小椿已經和我在沙發上坐下,他從胸前的T恤口袋裏掏出一包香煙,放到茶幾上,並且抽出一支點燃。這是準備和我談下去的標誌。
我正思忖著從哪兒說起,沒想到蕖小椿先開口了。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您想跟我談那樁案子吧。”他吸了一口煙,垂著眼皮說,“您是不是也想知道,我為什麼要把我父親告上法庭?”
我有些意外,“你為什麼這樣認為?”
“已經不止一個記者向我提出過這樣的問題了,”他掃了一眼放在茶幾上的那張名片,“您不也是記者嘛。”
“你怎麼回答他們的?”
“我什麼也沒回答。”他異常生硬地說。我有些尷尬。他察覺到了,抬起臉瞅著我,語氣稍稍柔和了些:“當然,您跟他們不一樣。安然和我談起過您……其實原因沒那麼複雜。我就是為了完成我母親的遺願。”
他的話再次讓我深感意外。“你母親的遺願?”
他咬著嘴唇,臉上又浮現出二十多年前我曾見過的那種陰鬱的表情,“是的,一切都是因為我母親。也許,還有雪梅……”
那一年,椿樹島鄉政府正式改名為“大好河山風景區管理委員會”,並搬到“白宮”,跟大好河山有限公司在同一幢樓裏辦公了。公司的副總曹東山同時也兼著管委會副主任呢。管委會出台的許多政策起初都是公司高層提出來,然後交管委會實施的。
直到現在,都沒有人能說清楚究竟是誰作出砍伐椿樹的決定的。有人說是我父親,他是大好河山的董事長兼總經理嘛,他不發話誰敢擅自做主?但我父親後來在一次公開場合明確否認了,說作出這項決策的是負責整個椿樹島規劃的某設計院,他們在經過周密論證之後,才拿出這個方案,並經過了省級主管部門的審批,“畢竟涉及環保問題呀,如果不符合科學決策程序,誰有那麼大的膽子?”但我父親並沒有說清楚他自己是不是讚成砍伐椿樹。因此,許多人還是認為最終在砍伐行動上拍板的是我父親,而不是別人。包括我母親也這樣認為。
我母親從一開始就是砍伐椿樹的堅決反對者。“島上可以沒有別的樹,可不能沒有椿樹!”我母親說。有段時間,我每次回家,她總要拉著我講上一陣子“島史”,而且一講起來就沒完沒了。打記事起,我還從未見她這麼健談過。“我們這個島子啊,一開始就跟椿樹有緣呢。”按照母親的講述,椿樹島以前也不叫椿樹島,而是一個無名的沙洲。萬曆年長江改道那會兒,洲子上黃沙遍地、寸草不生。別說樹木,就連最野性的蒿草和蘆葦都紮不下根。過了許多年,北方鬧“闖王”,占了北京城,逼得崇禎皇帝也上了吊。可李闖王那個大順朝坐了不到一百天,就被吳三桂領著滿人趕出了紫禁城。闖王後來不是在湖北江西交界的九宮山被人殺了麼?據說其中一小隊人馬逃到了這座荒無人煙的洲子上。他們中間有人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些椿樹籽兒,撒到洲子上,不久竟然爆出了鵝綠色的嫩芽。幾年之後,洲子上便出現了成片成片的椿樹林。這些生命力異常頑強的椿樹很快帶動了其他植物的生長。人們漸漸在洲子上種起了莊稼。一些人也就從此把這片洲子叫做“椿樹島”了。所以,說沒有椿樹就沒有椿樹島,這話一點也不算誇張。
我母親說,島上人對椿樹的認識其實也經曆了一個曲折的過程。一開始,人們並不怎麼喜歡這種樹,叫它“怪樹”。它們長起來瘋勁十足,生殖能力極強,繁衍起來比竹子還快,經常跟莊稼爭地盤。碰到旱澇災害,別的樹木和莊稼都死了,唯獨它枝繁葉茂,好端端的。更不可思議的是,每到夏天,椿樹身上就散發出一股異常難聞的怪味來,有香味兒,也有臭味兒,人們把發出臭味的叫臭椿,把發出香味的叫香椿;也有人說,有臭味的是雄椿,有香味的叫雌椿。起初,那股味道真有些讓人受不了,可時間一長,也就習慣了。關鍵的是,島上的人慢慢發現,椿樹身上到處都是寶,不僅樹根、樹皮、樹葉可以治病,樹葉還能充饑。有一年大饑荒,島上的莊稼顆粒無收,江裏連魚也捕不到了,不少人餓得兩腿浮腫,紛紛逃往島外乞食。有不願意逃走的人采摘椿樹葉吃,那味道雖然苦澀難咽,入肚後卻格外能充饑。不少人就是靠著椿樹葉活下來的。這樣一來,島上人便不再把椿樹叫“怪樹”,而叫“神樹”了……
我母親說,這些事情都是小時候從我外祖父那兒聽來的。母親說,我的外祖父曾經是椿樹島最有名的郎中。他用椿樹果和樹根熬製的大藥丸具有神奇的功效,曾讓許多病入膏肓者起死回生。外祖父死後,我母親便接過他的衣缽,成為了椿樹島曆史上第一個女郎中,隻不過那時候鄉村郎中被改稱赤腳醫生了。我母親當赤腳醫生時才二十來歲,由於她全盤繼承了外祖父高超的醫術,小小年紀就贏得了不小的名聲,經常出席省裏乃至全國性的會議,接受領導人的接見,被親切地稱作“椿樹島的春苗”。春苗是當時一部描寫赤腳醫生電影的女主人公。我曾經在一份舊畫報上見過二十來歲的母親江中蓮濃眉大眼,留著齊耳短發,麵孔健康紅潤,背著紅十字箱,奔走在田間地頭,為農民們送醫送藥,那神情的確太像春苗了。母親原本有一個光明的前途,省裏和縣裏都把她當做“又紅又專”的接班人,重點培養了,可她愛上了蕖伯安。她的一生因此被徹底改變了。
關於母親和父親的故事,我並不比島上一般人知道得更多。母親從未對我提到那段在她生命中至關重要的經曆,即使當她和父親離異後也是如此。我隻是從一些大人嘴裏斷斷續續地得知,父親和母親的相戀,是當時轟動全島的一件大事。那時候,父親從江漢平原的某勞改農場遣送到椿樹島不久,在磚瓦廠當脫坯工。年輕的母親不顧自己“又紅又專”的身份,死心塌地地愛上了這個據說腦子裏“長了反骨”的右派分子,讓許多人(包括一些暗裏愛慕我母親的小夥子)大為意外,他們惋惜地斷言,蓮子這一輩子非給這個姓蕖的家夥毀了不可!“蓮子”是島上人對我母親的昵稱。但母親始終對這些善意或惡意的議論和勸告置若罔聞,不管不顧地走進了磚瓦廠的那間單身宿舍。據說他們倆舉行婚禮時,島上沒有一個人參加。關於這場也許是世界上最冷清的婚禮,我父親後來在他的小說《椿樹淚》裏有過十分詳細的描寫。我們島上有不少人看過那部小說,但他們告訴我,除了那場婚禮,小說中的許多情節都是“瞎編”的。“你父親把自己寫得像個落難的公子!”他們說,“蕖伯安其實是個勾引姑娘的高手。在你母親之前,他也追過別的姑娘,隻不過沒有得手。”他們說的有鼻子有眼,容不得我不信。按照他們的說法,我父親平反回城後立馬和我母親“打脫離”(即離婚),早就在他們的意料之中了。但與他們對父親的一片譴責之聲相反,我母親從未在我麵前流露過對我父親的怨恨。作為兒子,我不想在私生活上過多地議論我的父親。但父親在男女關係上的所作所為,即使在一個未成年的男孩眼裏也難以接受。這成了我下決心離開“蕖公館”的主要原因。回到椿樹島後,我並沒有把自己在“蕖公館”看到的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情告訴給母親,我害怕因此影響她和父親的關係。要知道,母親雖然和父親分手多年,可仍然像一個妻子那樣體貼和關心他,我那次進城去跟父親一起生活,母親還讓我帶了一大堆滋補身子的土特產以及她用椿樹根配製的中藥呢。
母親真正改變對父親的態度,是從我父親決定砍伐島上的椿樹開始的。當時我已經在大好河山有限公司上班了,具體職務是曹東山的助手。這是我父親一手安排的,他說讓我在“曹叔身邊好好鍛煉鍛煉”。那陣子,我和曹東山領著人在島上四處巡遊,一個特意從省城請來的植物專家隻要見到那種歪脖子椿樹,就用手一指,說,這是臭樹呢,砍吧!砍掉它們,給香椿和別的樹種留下更多的生存空間,椿樹島就不會有那種難聞的臭味兒,變成一座香氣撲鼻的神仙島啦。與此同時,大規模的房屋拆遷也在加緊進行,騰出的地方用來修建各種各樣的風情園。
可沒過多久,一件意外的事情發生了。隨著臭椿被盡數伐掉,那些香椿也漸漸枯萎下來,像遭了瘟疫似的,先是一棵一棵,接著是成片成片的死掉了。對這種奇怪的現象,植物專家除了不停地咕噥:“怪也,怪也”,做不出任何科學的解釋。
椿樹的大麵積死亡,引起了島上人的強烈抗議。長期以來,人們都把椿樹看做是護佑椿樹島的神樹。現在,椿樹眼看就要在島上絕跡,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一種恐慌的情緒四處蔓延,人們紛紛從各個村子聚集到一起,湧向“白宮”,要求大好河山公司停止砍伐椿樹的行動。其中領頭的就有我母親。
在島上人與大好河山的衝突不斷升級的關口,父親和我母親見了一次麵。
那天上午剛上班,父親打電話把我叫到他那間異常寬敞的橢圓形辦公室,說:“小椿,陪我去見見你媽吧。”我有些不情願。這之前,為了椿樹的事,母親曾經不止一次地要求麵見父親,但都被他以各種理由拒絕了。在我記憶中,父母離婚後,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去見我母親,也不知道他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麼藥。
那次,父親和母親單獨在一起談了很長時間。後來,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大,看樣子是吵起來了,我在隔壁都聽得一清二楚。
“蓮子,你這樣鬧下去有什麼好處呢?無論對椿樹島,還是對小椿,都有百害而無一利嘛。”
“你少拿小椿來威脅我。小椿是我的兒子,也是你的兒子,別以為他不在你那兒上班就活不下去!”
“可你這樣破壞公司的發展大計,說重一點是反對改革開放……”
“老蕖,想不到你也學會給人戴大帽子了!”
“你敢說對小椿的前途沒有影響嗎?我可隻有一個兒子,將來公司還不是他的?”
“這麼多年,你真正關心過小椿麼?再說,我從來沒想讓兒子將來成為一個什麼大款,隻希望他老老實實做人,做一個正直善良的人……”
“做一個窮人嗎?”
“做窮人也比做那種捂著良心做事的人強!”
“蓮子,你思想太落伍了。當年,你可是多麼先進啊……”
“我永遠也不會像你期待的那樣先進起來。隻要你一天不停止砍樹和毀掉椿樹島的行動,我就會一天天堅持跟你鬥爭下去!”
倆人你一句他一句,針鋒相對,誰也說服不了誰。突然,門砰的一聲打開了,父親臉色鐵青地走出來,一聲不吭地鑽進了停在門口的轎車。我正猶豫著是不是跟著父親一起離開,可轉臉看見了母親,她臉色蒼白,一隻手扶著門框,那樣子,好像隨時要倒下去。我趕緊過去攙住母親。這當兒,父親的車發動了馬達,哧的一聲向前竄去,車輪卷起的灰塵濺起來,有一粒飛進了我的眼睛……
父親和母親這次談話後不久,大好河山管委會便開始對島上人的“聚眾滋事”采取強製措施。這當然是在我父親的授意下進行的。行動那天,曹東山興奮得兩眼放光,“先禮後兵嘛,蕖總對得起這幫刁民啦!”他對我摩拳擦掌地說,“不過你放心,我們不會對你媽動手的,畢竟,蓮子是蕖總的前妻麼……”他親自率領由管委會派出所民警和公司保安組成的聯防隊,抓了幾個帶頭鬧事者。其中就有雪梅的父親。
我應該給您講講雪梅一家的事了。說起來,我父親在島上的中學當老師時,雪梅的父親丁子槐還是他的學生。可後來,丁子槐成了讓大好河山公司和我父親最頭疼的人。曹東山說,丁子槐的祖上給李闖王當過護衛,所以天生長有“反骨”。這當然是無稽之談。實際情況是,他是我母親的徒弟,從醫術到秉性都深受我母親的影響。說起來真是不幸,丁子槐的妻子生下女兒雪梅不到兩年就在一場流行腦炎中暴亡,他們的女兒雪梅也患上了一種奇怪的眼疾,並且很快雙目失明了。丁子槐曾經帶著雪梅到許多大城市求過醫,可沒有一家醫院能夠使雪梅的眼睛複明。後來,丁子槐決定自製草藥,他相信,憑著自己的醫術,總有一天能夠研製出讓雪梅重見光明的藥方來。丁子槐研製藥方的主要原料就是椿樹。他通過對椿樹皮和樹根的綜合提煉,製作出一種烏黑發亮的藥丸,每天堅持給雪梅服用。但沒等藥物見效,大好河山的砍伐行動就在椿樹島轟轟烈烈地展開了。這對丁子槐來說,無疑是一種突如其來的打擊。這使他後來跟我母親一起成了抵製大好河山的堅定盟友。
丁子槐以“聚眾滋事”的罪名被抓進派出所後,我母親就把還不滿六歲的雪梅接到家裏照料。每次周末我從公司回家,總是看見雪梅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堂屋裏,用麥秸稈或三楞草編織出小狗、小羊和小魚之類的小動物,也許由於這些失明之前見過的動物陪伴在身邊,雪梅臉上始終掛著快樂的笑容。每次看到這樣的情景,我的心裏都會湧起一股深深的憐愛之情。母親說:“小椿,以後你就把雪梅當做自己的妹妹吧!”
那時候,雪梅實際上已經成了我們家的一員。丁子槐在派出所關了沒多久便逃出來了,但他沒有回家,而是上省裏告狀去了。此後幾年,他不斷被大好河山管委會派出的截訪人員成功截獲,可是沒關多久,他又逃了出去。他一級級上訪,一直告到北京,告狀的內容也逐漸從“亂砍濫伐”擴大到“非法征地”。上麵倒是派人來椿樹島調查過,但每次都是不了了之。此時,大好河山的世界風情園大部分已經竣工,開始對外接待遊客。有兩部在椿樹島拍攝的電視劇也先後公開播映了。大好河山的名聲越來越大,一躍而成了當地的納稅大戶。經營項目甚至延伸到了W市和北京。我父親也成了著名的改革家、企業家,當上了勞模和人大代表,經常接受報紙和電視台的采訪。當然,因砍伐和征地引發的糾紛並沒有完全停止,許多在開發過程中失去了土地的島上人不得不離開椿樹島,去外地打工了,另一些人則靠著給大好河山打工為生,有的還給正在拍攝的電視劇當群眾演員。總之,大好河山在島上人的非議中不屈不撓地發展壯大起來了。在這種情形下,少數人的反對多少有些自不量力。可丁子槐始終沒有放棄上訪。他常住在北京,成了遠近聞名的“上訪專業戶”。曹東山派了好幾撥人去拿他都沒有如願。有一次他氣哼哼地對我說:“這個家夥鬧騰一天,蕖總就一天睡不好安穩覺啊。遲早有一天,老子要讓這匹害群之馬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曹東山是土生土長的椿樹島人,三教九流都很熟悉,根基深得很,要做到這一點並非難事。過了不到半年,丁子槐果然消失了,確切地說,是失蹤了。因為從那以後,島上人再也沒聽到過關於丁子槐的任何消息。有人私下說,是曹東山指使黑道把他“做”掉了。我對此半信半疑。我不相信父親會縱容手下人幹出這種事,他畢竟是個名人哪……
我母親就是在這時候病倒的。在我記憶中,她很少生病,總是看見她為了給別人治病到處奔波,可這次病得不輕,而且奇怪的是,連島外的大醫院也查不出病因來。她整天發高燒說胡話,從那些不連貫的片言隻語中,我感到她好像被某種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不停地呼喊:樹樹樹,天哪天哪!有時突然睜開眼睛,驚呼一聲:又砍掉了一棵!聽,它們像娃娃一樣在哭泣呢!血,白色的血,把島都淹沒了!我想,她是被那些伐掉的椿樹的靈魂糾纏住了。在島上人心裏,所有的樹木都是有靈魂的。
麵對在恐懼和憂戚中越陷越深的母親,我束手無策。那時候,父親把島上的業務交給曹東山打理,自己大部分時間住在W市和北京,很少回椿樹島。得知母親病重後,他專程趕回島上探望。可母親一聽說父親來了,拒絕讓他進門。直到父親站在病床前,也不肯睜開眼看他一下。
母親至死也沒有原諒父親。彌留之際,一直昏昏欲睡的母親突然清醒過來,緊緊拉著我的手說,“小椿,你要答應我,好好照料好雪梅。我剛才還看見子槐呢,他真的不在世上了。我這一走,就沒人給子槐討回公道了,還有島上的那些先人,隻怕將來連屍骨都沒地方埋,又得滿世界遊蕩呢。”母親說著,幹枯的眼眶裏冒出幾滴渾濁的淚水,“小椿,你答應我,一定得找大好河山,找你父親,把原來的椿樹島還給我們……”
我相信,母親說的不是胡話。這是她留給兒子的最後遺囑。
聽完蕖小椿長長的講述,我沉默了很久。茶幾上的那杯菊花茶早已涼了,小椿麵前的煙缸裏也堆滿了煙蒂。斜眼少年走進來換了一個新的煙缸,他要給我沏茶,我擺擺手謝絕了。
我找小椿要了一支煙點燃,問道:“後來呢?”
“母親去世後,我把雪梅送進了一所盲人學校。畢業後,我就為她開了這個按摩院。”小椿漸漸從剛才的憂戚中擺脫出來,神情變得明朗了一些。
“那麼,你是從什麼時候準備告你父親的?”
“說起來也很複雜。”小椿臉上掠過一縷捉摸不定的表情,“很長一段時間,我差不多把母親臨終前的那些話忘到腦後了。直到前不久,幾個在外地打工的椿樹島人找到我,說他們在城裏待不下去了,想回到島上去。他們想要回自己的土地。他們不知從哪兒了解到一些政策,按照這些政策,大好河山當初跟島上人連合同都沒簽,就通過管委會強製征用島上的土地,是非法的。他們纏著我嘮嘮叨叨,樣子可憐極了。在外麵混了這麼多年,他們終究沒混出個人樣來,連口音也一點沒變。他們原本可以在椿樹島安安分分過自己的日子,用不著這樣到處謀生的。而這一切,都跟大好河山,跟我父親有關。連我也難脫幹係。可不是,我現在跟曹東山一起,負責經營大好河山在椿樹島的業務呢。我無法拒絕他們的懇求。這時候,我想起了母親的臨終遺言,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麼了……”
“做出這個決定一定很艱難吧?”
“是啊,我要告的那個人畢竟是我的親生父親哪。”小椿苦澀地笑了笑,“而且,一開始,沒有律師願意代理這樁案子。他們一聽到我父親的名字就大搖其頭,‘告蕖伯安?你是不是瘋啦?’我父親的顯赫頭銜似乎把他們嚇壞了。後來,我不得不去找安然。為此,我特意跑了一趟上海。她在律師界名氣很大,況且跟我父親曾經有過那麼一段關係。我原以為她也會拒絕,隻是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可誰知她接受了。”
“你父親知道你要告他有什麼反應嗎?”
“當然有。他讓曹東山捎話給我,立刻放棄訴訟請求,否則和我斷絕父子關係,並且取消我在大好河山的所有股份和職務。不過,這一切我事先已經預料到了……”
“這麼說,你對案子獲勝很有信心?”
“這倒不一定。”小椿遲疑了一下,“到今天為止,法院還沒有決定是不是正式立案呢,一切還充滿變數……”
8
狀告大好河山公司及蕖伯安的案子遲遲沒有進展。安然做了代理律師應該做的事情,也暫時離開W市回上海了。就在這段時間,我所在的報社接到有關部門的指示,停止關於“蕖案”的一切報道和炒作。我相信其他報社也接到了類似的指令。我想起多年前《渴》出版後遇到的情形,那一次,有關部門是為了“保護”著名作家蕖伯安,這一次,他們也要保護著名企業家蕖伯安嗎?抑或是對輿論可能幹預司法而采取的一種預防措施?
同紙媒出現的異常沉寂相反,網絡上關於“蕖案”的帖子依然層出不窮。豆瓣網還辟出專區討論,許多網友在BBS上展開激烈的口水大戰,並且形成了“倒蕖派”和“擁蕖派”兩大陣營,唇槍舌劍、針鋒相對,有的還動用人肉搜索,將蕖伯安以及相關人物的背景資料搬了出來,吵得不可開交。
過了幾天,我突然接到馬鬆的電話。馬鬆告訴了一個最新的消息:法院決定撤銷原本已經受理的椿樹島訴訟案。“決定剛剛做出,還沒對外公布呢,你可別走漏消息。”馬鬆反複叮囑。我問撤案的理由,他隻簡短地說是蕖小椿主動撤訴的。“不過除了他,另外幾個椿樹島人也同意撤訴,具體原因我也不大清楚,聽說大好河山集團與他們達成了庭外和解,付給他們一筆補償費……”我進一步追問,是不是上麵給法院施加了什麼壓力,馬鬆便吞吞吐吐,再也不肯往下說了。愣怔了片刻,我又問,安然是否已經知道這消息,馬鬆說法院已給原告和代理律師發出撤案函,她應該知道了吧。
放下電話,我出了好一會兒神。晚上,我登陸豆瓣網看看有什麼新的信息,可打開網頁,發現原來的帖子都不見了,消失得幹幹淨淨,仿佛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似的。
下班後,我開車去了椿樹島按摩店。店裏冷冷清清的,看不到一個顧客,除了斜眼少年,也沒有別的服務員和按摩師。我問斜眼少年在哪兒可以找到蕖小椿。斜眼少年的神情有幾分黯淡,猶豫了一下才說,蕖老板走了。我問去哪兒啦?他說去海南島,昨天才走,是帶著雪梅小姐一起走的。我隻是替他看兩天店,臨走前,他已經把店轉讓給別人,新老板明天就要來重新安排裝修了……
我心裏一下子變得空落落的。
9
5月20日是W大建校110周年的慶典。一星期前魏東就打電話告訴我,他要回母校參加慶祝活動,並問我安然來不來。我說不知道,你打電話問她麼。他說打了,可電話停機了,老夫子,為什麼我每次給她打電話不是關機就是停機呢,她是不是故意躲我?我覺得魏東問的有些可笑。椿樹島案被撤訴後,我也打電話找過安然,遭遇跟魏東一樣。安然顯然是有意停掉電話,掐斷與外界聯係的。她做事一向這樣。說不定什麼時候,又從哪兒冒出來呢。
魏東剛到W市,就火急火燎地把我叫了去。他沒有住進W大為參加校慶的校友統一安排的賓館,而是自己在W大旁邊找了一家四星級酒店住下了。這家夥從原單位停薪留職單獨開辦公司後,到哪兒非星級酒店不住,老板的譜兒擺得倍兒足。其實,他那個文化公司也就十多號人,最初的啟動資金都是東借西挪湊起來的。這麼些年,魏東鉚足了勁兒拚打,能夠在北京生存下來很不容易。他一直想把事業做大,進軍影視市場,前兩年,還特地跑到W市讓我幫他牽線,想買一個正在走紅的女作家的小說改編權。可當那女作家一開價,就把他嚇得夠嗆,出門憤憤地罵道:“這娘們兒也忒黑了,照這個價買她那個小說,我也甭拍什麼電視劇,直接破產得了!”
我們在酒店一樓的吧座剛坐下,魏東就給我提起蕖伯安那檔子事,說安然她不是名律師麼,怎麼眼瞅著姓蕖的就要站到被告席上,又讓他給溜掉啦?她是不是臨陣戀舊,網開一麵啊?那口氣像個瞧熱鬧的,麵對著一場即將開場的好戲突然停演了一樣,遺憾得不行。魏東顯然是想通過這樁案子好好出出惡氣的。他始終對蕖伯安耿耿於懷,這麼多年雖然離了好幾次婚,老婆也一個比一個年輕漂亮,可他始終忘不掉安然。隻要我們在一起,他都要問到安然。一提到安然,話題自然會扯到蕖伯安身上去。前些年蕖伯安把大好河山的總部遷到北京時,魏東就給我打電話發泄了一通,他說真他娘的不是冤家不聚頭,偌大個中國姓蕖的哪兒不好去,偏偏遷到北京來了,他這不是逼我嗎?蕖伯安身價早已過了上十億,生意也從椿樹島那個地方擴大到了全國,公司總部遷到北京後,又開始進軍房地產,甚至打算到迪拜投資房產生意。這都是魏東告訴我的。魏東自己也承認,他和蕖伯安壓根兒不在一個等級上。這也正是魏東憤憤不平的地方。他要了一瓶法國葡萄酒,一揚脖子就把自己那杯喝得精光。“論年齡,現在早該是我們這茬人的時代了,80後都上來了啊。可那老家夥都過七十了還賴著不肯退出曆史舞台,反而越活越年輕似的。有次我去‘天上人間’會一生意上的朋友,碰見了姓蕖的,見他一手摟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小美女從包房裏出來,我當時險些一衝動,上去揍丫一頓,可一瞅他身後兩個寸步不離的保鏢,沒敢動手……”他悻悻地說,臉上露出妒忌和無可奈何之色。“其實,我也知道安然擺不平姓蕖的。從這場到了眼皮底下都被他輕輕化解的官司,你就知道他有多大的能量!整個兒就是呼風喚雨啊……”
魏東說話顛三倒四,分明有了些醉意。
“雷平也從國外回來參加校慶了,你想不想一起去見見他?”我的話剛出口,魏東就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我去見他?我恨不得咬丫一口!當年如果不是他從中作梗,安然會那麼快就掉進那老流氓的陷阱嗎?”見魏東一副義憤填膺的神情,我覺得他一點也沒長大,仍然跟二十多年前那樣沉不住氣。就這麼點心性,難怪安然瞧不上他的。我忽然覺得,我們這茬生於60年代的人,別說跟蕖伯安那輩人比,就是比起雷平那批“50後”,也還是顯得嫩了點。
雷平是W大特邀回母校出席百年校慶的“傑出校友”,不顯山不露水地住在W大賓館的一個普通房間。雷平是《啟蒙》停刊後出國的,算起來都快二十年了。見到他的第一眼,我發現除了兩鬢花白,臉上的皺紋增加了不少,模樣跟二十年前差不多,還留著平頭,衣著簡樸,像個老實巴交的工人。
我們倆就在房間裏聊了一會兒。沒聊幾句,我便意識到他內心的變化其實挺大。畢竟在國外待了那麼多年,整個世界都變得麵目全非了,他能不變嗎?我問起他對W大這次校慶的印象,他先是嗯嗯了幾句“不錯”之類的客套話,接著話鋒一轉說,“W大的高樓大廈倒是建了不少,可我總覺得缺少百年名校的底蘊,倒像個大公司呢。這次受邀回來的“傑出校友”絕大部分都是老板官員,像我這樣的人沒幾個,這在國外是不可思議的。”我會心地一笑,“教育產業化嘛,辦大學可不就跟辦產業似的?”他還是滿臉費解,一頭霧水的樣子。看來他對國內的情況的確不大了解。
後來,我們不知怎麼就把話題扯到了蕖伯安身上。“我出國後就再也沒有跟老蕖聯係過。前兩年,我在一份華文報紙上見到老蕖的名字出現在一個什麼富豪排行榜上。雷平說這句話時,臉上現出一縷嘲弄的表情,“你知道嗎,當年我一直把老蕖當成精神上的兄長和引路人,甚至甘願為他拉皮條呢!可是現在,我和他完全變成兩類人了……”他說到這兒,眉宇間皺起了一個大大的“川”字。
我忽然想跟雷平談談剛發生的那場“椿樹島事件”,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些年,我對雷平多少有些了解,知道他寫了許多隨筆,言辭犀利,思想頗為敏銳。前兩年,我還在國內知識界很有影響的一本雜誌上讀到過他的文章,題目記不清了,談的是“政治主體”和“欲望主體”之類,他認為近三十年來,中國人由“政治人”一下子變成了“欲望人”,這同樣是一種“異化”。異化這個詞可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最流行的一個概念。我感到很驚訝,沒想到雷平旅居國外多年,當年的那股知識分子情結仍然存在。這樣的人即使在國內也不多了。我問他出席完校慶活動還有什麼別的安排,他沉吟了一下說,“我想回鋼鐵廠看看,前些年國內許多大型國企改製,我的許多師兄師弟都下了崗,日子過得很艱難,回來一趟,不去看看他們心裏不安哪!”他的神情有幾分沉重。我一時默然無語。聊了幾句,就告辭了。
我從W大賓館出來,一個人走在校園裏。五月的W大草木葳蕤,花團錦簇,一派喜慶的景象。盡管櫻花早已凋謝,但我似乎還能嗅到一股馥鬱的櫻花香氣。二十多年前我和魏東、安然籌辦“櫻花詩會”時的情形曆曆在目,仿佛就發生在昨天。“我和他完全變成兩類人了。”我回味著雷平的那句話,想起不久前的一個深夜,我從中央電視台一檔名牌節目中見到了蕖伯安,他作為嘉賓正在接受主持人的訪談。許多年沒見到他了,尤其是剛剛經過那起訴訟風波之後,猛一在電視上見到,還是忍不住有點激動。他比過去老了不少,頭發都快掉光了,可他的身材還是像從前那樣清瘦,腰板挺得筆直,神情和談吐依然魅力十足,思維出奇的敏捷。主持人問:“您將來是否會重操舊業寫小說?”他毫不猶豫地回答:“寫,當然會寫,我從來就沒忘記我是個作家。而且我可以告訴你和觀眾,我的自傳體小說最近就要出版了,首印20萬冊。還有,我那部曾經遭到查禁的《渴》也將再版,並要被改編成電視劇呢……”蕖伯安臉上又浮現出我熟悉的那種自信的微笑。那是一種牢牢握住了曆史和時代的勝利者才有的表情。
此刻,我環顧著W大校園裏滿目的青翠和遠處高樓玻璃幕牆被陽光反射的耀眼光輝,心緒一片蒼茫。腦子裏不知怎麼閃現出我曾經去過一次的椿樹島,還有那些消失的椿樹,耳邊仿佛響起了一陣喑啞的喊叫……
原刊責編 蔡家園 李晶晶 本刊責編 付秀瑩
責編稿簽:小說以文學的方式,提出了諸如反思啟蒙、反思知識分子的蛻變等重要話題,表達了對欲望時代的深切憂患,以及對社會現實的深刻反省,體現出作家難得的思考能力與質詢現實的勇氣。作為精神領袖的知識分子,在時代的風潮中如何保持獨立的精神品格,如何以偉岸的精神身軀參與到時代精神的構建中去?而作為社會啟蒙者的知識分子,如何以思想的光束,照亮現實的混沌?現實和回憶的不斷穿插,時間空間的反複交錯、纏繞與更迭,使得文本意蘊空間豐富而多維,具有一種蒼茫深邃的審美意味。 敘事成熟,富有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