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中篇小說 啟蒙(劉繼明)(2 / 3)

終於有一天,我答應帶魏東去蕖公館找安然。

可是,我們在“蕖公館”沒有找到安然,也沒有見到蕖伯安。蕖伯安家大門緊閉,我們敲了好長時間都沒有動靜。後來,我們下樓來到院子裏。時令已進入秋天,院子裏落滿了枯黃的樹葉。我看到上次見過的那個中年婦女騎著自行車從外麵回來。她一眼就認出了我,說:“你找蕖老師吧?他一個多月前就帶著他兒子回椿樹島去了,跟他們在一起的還有那個漂亮的女大學生。對了,你們上次不是一起來過嗎?”

我和魏東互相看了一眼,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我與魏東通電話時,雪梅走出按摩室,一直在外麵等著,直到我打完電話,按了一下旁邊的電鈴,她才重新回來。她這樣做,顯然是出於對顧客隱私的一種尊重。其實,按摩店並沒有這項規定。雪梅的細心禮貌和善解人意,由此可見一斑。

我來“椿樹島”的次數並不多,但隻要來按摩,我總是會點雪梅。這除了她技術嫻熟,還由於我從第一次見到她起,印象就格外好。雪梅是個身材嬌小的姑娘,最多隻有一米六,皮膚潔白細嫩,像一件精致的瓷器,看不到半點兒瑕疵。她穿著工作服的樣子像個天使,特別是麵帶微笑時,你會覺得她就像你的某個親人,比如妹妹或者女兒,心裏產生一種憐愛的感覺,是的,憐愛。這種感覺在她給我做推拿按摩時格外強烈。這麼一個小巧的人兒,擺布起我這個體重七十公斤的人來卻那麼得心應手,讓你想起“四兩撥千斤”這個詞。還有那雙纖細的小手,像長了眼睛一樣行走在我的穴位和關節上,每一次用力都十分精準,輕重有度。說到眼睛,更讓我唏噓不已。如果不是那雙失去光澤的眸子,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一雙眼睛!可它們現在像一對被大火燃盡的焦炭,任憑長長的睫毛忽閃著,失去了任何感覺。第一次見到雪梅時,我的心真有些痛。我差點都不忍心讓她為我按摩了。可麵對上蒼的殘忍,這能改變什麼呢?

算起來,我到按摩店也有好幾次了,但我和雪梅之間總共也沒說過幾句話。聽口音,她肯定不是W市人,她發音有些特別,尤其兒化音比較清晰,略略帶點兒卷舌,這跟一般的南方人可大不一樣。類似的口音,多少年前我曾經在蕖伯安下放的那座江心島聽到過。這使我想到按摩店的名字:椿樹島。

此刻,按摩已接近尾聲。雪梅正在為我鬆弛腿部上的肌肉。我的腦子裏再次浮現出那個心底盤桓已久的疑問,不由問了一句:“雪梅,你們這個店為什麼叫椿樹島?”

我已經不是第一次問這個問題了,以前雪梅都是含糊其辭,但這一次,她猶豫了一下,終於回答了我:

“因為……按摩店的老板是椿樹島人。”

我輕輕哦了一聲,“這麼說,你也是椿樹島人?”雪梅沒有吱聲。但她的表情已經告訴我,她的確也來自椿樹島。

“你們老板……他叫什麼名字?”我又問了一聲。

“他叫蕖……小椿。”

“小、椿?”我一下子從按摩床上坐了起來。

“先生,您怎麼了?”雪梅的手從我腿上移開了。

“沒、沒什麼。”我支吾道,腦子裏浮現出一個麵孔黝黑的少年的影子。哦,小椿!難道是蕖伯安的兒子嗎?

5

正如魏東所料,安然真的到了W市。不過,她並沒有主動聯係我,這一點,魏東算是猜錯了。

我是從在省法院工作的馬鬆那裏聽說安然到了W市的消息的。馬鬆畢業於W大法律係,比我和安然晚了好幾屆,是所謂的“70後”,年齡雖然比我小得多,卻已官拜處長了。安然來W市,顯然與她接手的那樁案子有關。椿樹島隸屬於W省,按照屬地原則,應該由W省的法院來審理。作為原告方聘請的代理律師,安然來W市不聯係我而找馬鬆,也在情理之中。

我原本想借此機會打聽一下案子的進展情況,誰知馬鬆一聽,便把話題轉向了一邊。他甚至有點後悔打電話把安然來W市的消息告訴了我。“我還以為她早跟你聯係了呢。”

但在我的反複追問下,他還是透露了一些口風:“目前雖然立了案,但究竟在哪兒審理,原告和被告都各執一詞,尚未達成一致。畢竟,蕖伯安早就離開W市,在北京定居了嘛……”

馬鬆的話藏頭露尾,使我有些不知就裏。但我對案子本身並無多少興趣。我關心的是安然。“安然現在住哪兒?她好不容易來一趟,我們總得見見麵吧!”

馬鬆躊躇再三,終於告訴了我一個地址。“安姐反複交代不要把她的住址告訴任何人,她現在最怕見到的就是你們這些記者。”

我打斷他:“我可不是什麼記者,我和安然是多年的朋友!”他聽我這麼說,也就改了口:“是啊,要不我怎麼把消息透露給你呢。你如果見到安姐,最好勸勸她,這個案子背景複雜得很,她別陷太深,弄不好把自己也搭進去了……”馬鬆明顯是話裏有話,這進一步加重了我心裏的不安。我想,我必須盡快見到安然。

按照馬鬆提供的地址,我在W大附近一條臨湖的馬路邊,找到了一家很不起眼的小賓館。

安然打開門,滿臉驚訝地看著我,“老夫子,怎麼會是你?”

“怎麼不可能是我?”我得意地一笑,“你不去找我,難道我就不能來找你嗎?”

安然穿著一套銀灰色的西服裙,渾身上下透露出那種職業女性特有的端莊和幹練的風度。作為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她仍然顯得很有魅力,她的皮膚保養得不錯,身體一點也沒有發胖的跡象,豐滿而勻稱,依稀還能找出那個長腿細腰、另類時尚的漂亮女生的影子。這麼多年,我和安然見麵的機會並不多,現在乍一見麵,我驚訝地發現,歲月並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刀削斧鑿的痕跡。變化的隻是氣質。這跟經常在媒體上露麵的那個名律師形象頗為吻合。安然總算按照她父親的意願,在司法界牢牢站住了腳跟。

安然在決定和蕖伯安分手之前,曾經專門找到我長談過一次。當時,我們已經從W大畢業,魏東分配到了北京,在中央國家機關工作,我和安然都留在了W市,我在報社當記者,安然在一家區法院當辦事員。其實,她本來也獲得了一個去北京的名額,大概由於魏東去了北京,也可能是為了她和蕖伯安的關係,安然才決定留在了W市的那個小法院。那時候,她已經跟蕖伯安公開同居了,我一直以為,他們結婚隻是時間問題,過不了多久,安然就會以“蕖伯安夫人”的身份在公開場合露麵的。

那次,在我供職的報社附近一座茶樓裏,安然和我談了整整一個下午。安然向我講述的事情,使我很長時間都沒法從一種矛盾和沮喪中擺脫出來……

你知道,我之所以愛上蕖伯安,很大程度上因為我酷愛文學。我是從小讀歐洲和俄羅斯小說長大的。我父親雖然是個法學教授,可他的藏書一半以上都是外國小說。有時我覺得,父親身上的藝術或者人文氣質,比他作為一個法學家的氣質更為濃厚。這跟他早年在巴黎留過學有關。可法律和文學是如此地風馬牛不相及,法律要求人遵守社會秩序,文學則培養和鼓勵人突破一切限製自由的秩序和規範。這也是我父親一生都在政治與學術之間徘徊不定的原因。但糟糕的是,他把這種精神氣質遺傳到了我身上。盡管我最終服從他的決定,放棄中文係讀了法律係,但文學對我生活的真正影響並沒有到來。這一點,我父親心裏不可能不明白。因此,當後來我不顧一切地愛上蕖伯安時,我和父親的衝突也就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

是誰說過一句話,“瘋癲是戀愛的必要條件,隻有在催眠狀態下才可能產生。”類似的話好像葉芝也說過。如果你承認在戀愛過程中,掌握主動權的是男人,女人常常處於被動的位置這樣一個事實,那麼當女人墜入情網時,在她愛上的男人身上,肯定具有某種令她無法抵禦的催眠般的魔力。

我剛認識蕖伯安時就是這樣一種感覺。

老夫子,你還記得我們在雷平的辦公室第一次見到蕖伯安的情景吧?當我聽說他就是《椿樹淚》的作者時,你不知道我多麼激動。我最初讀《椿樹淚》還在上高二,主人公褚良被下放到椿樹島後所經曆的煉獄般的生活,使我不止一次流下了眼淚。他麵對苦難追求真理、堅守信仰的力量,還有他和蓮子相濡以沫的愛情,使我的心靈一次次受到強烈的撞擊。褚良那種俄羅斯知識分子才有的對大地和勞動人民的熱愛,我曾經在安德烈公爵、列文和聶赫留朵夫身上見到過。後來,蕖伯安在一篇創作談中說:“《椿樹淚》是我的精神自傳……我就是褚良!”現在,這位飽經磨難的作家竟然就站在我麵前!我渾身的血液直往上湧,眼淚都快流出來了。而且,蕖伯安那副蒼勁挺拔的身材,那張富有雕塑感的麵孔,他眼裏透射出的深邃目光,都顯示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男人魅力,這種魅力可以超越年齡,使任何一個異性為之傾倒,像被雷電擊中一樣,在瞬間心智迷亂,喪失自我。我猜測,安娜見到渥倫斯基時正是這樣一種感覺……

我就這樣不可救藥地愛上了蕖伯安。對於一個少女懵裏懵懂產生的愛情,蕖伯安顯然也及時地感覺到了。在這方麵,他的確堪稱一個老練的獵手。他隻消張網以待,便毫不費力地將我捕獲了。這樣,就有了我們一起去蕖伯安家的那次“派對”。這之前,我其實已經去過一次蕖伯安家了。

那天,當你和雷平離開客廳後,一切便不可避免地發生了。你可以說那次所謂的“派對”,不過是蕖伯安和雷平精心設計好的一個陷阱。但事實上是我心甘情願跳進去的。我不抱怨任何人。

我這就要說到那次椿樹島之行了。作為曾經的流放地,蕖伯安不止一次地在作品中描寫過那個地方,並且稱之為“我的塔希提島”。他甚至把那兒當做了自己的第二故鄉和“再生之地”。“小安,跟我回一趟椿樹島吧!”蕖伯安說這話的口氣,就像說“跟我回一趟家”似的。那時我們正處在如火如荼的熱戀之中,因此,我把蕖伯安的這個決定看成是對我倆關係的“正式承認”,如同傳統的訂婚儀式一樣,而不僅僅是為了逃避那陣子在我們四周像蝗蟲一樣飛來飛去的流言以及魏東窮追不舍的影子。

我們踏上椿樹島時正是夏天。島上陽光充沛,植被茂盛,滿眼濃得化不開的綠色。這個因蕖伯安的小說而早已為人熟知的小島,位於長江中遊,實際上是明代萬曆年間,長江改道後形成的一座沙洲,麵積不足十平方公裏;從地圖上看,形狀像一條鯉魚,故名鯉魚洲;後因島上長滿椿樹,才改為椿樹島。椿樹島像一個與世隔絕的化外之地,散發著古樸、原始的氣息。島上最多的是椿樹,這些高大挺拔的樹木在田疇邊、水溝旁,村前屋後,隨處可見,它們軀幹筆直,呈灰白色,樹冠如傘,細碎濃密的枝葉間,點綴著不少白色的小花朵。蕖伯安的小說中,有許多關於椿樹的描寫。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椿樹分雌雄,雌樹的葉莖有香氣,名香椿;雄樹的葉莖有臭氣,名臭椿。現在,麵對著這些或高或矮、或細或粗的椿樹,我分辨不出它們的性別,隻能聞到一股奇異的氣味在空氣中彌漫,揮之不去。

有天早上,我打開窗戶,見窗台上有一枚圓錐形的椿樹果。我拿到手上,嗅了嗅,一股刺鼻的腥味兒,我正要扔,蕖伯安說:“別扔,椿樹果可是滋陰補陽的最佳藥物,樹皮樹脂皆可入藥,渾身都是寶呢!”我想起《椿樹淚》裏的一段描寫,褚良是吃了蓮子用椿樹果煎製的湯藥,一度喪失的性能力才得以恢複的。蓮子是小說中的女主人公。我不由問:“蓮子……還在橡樹島嗎?”蕖伯安當然明白我問的是誰,蓮子的原型是他的前妻江中蓮。但他沒有回答。

我和蕖伯安住在鄉政府的招待所。

蕖伯安在椿樹島待了近二十年,自然認識不少熟人,包括那些鄉鎮幹部,都把他當成了大名人,說話恭恭敬敬,一口一個“蕖老師”,蕖伯安呢,也沒有什麼名人架子,十分隨和地操著當地話跟他們拉家常,就跟真的回到了自己的家鄉似的。開頭幾天,前來拜訪和請蕖伯安吃飯的絡繹不絕;出於禮貌,蕖伯安偶爾也去回訪,通常是他一個人去。我獨自待在招待所時,就把那本帶在身邊的《椿樹淚》拿出來;雖然不知讀過幾遍了,但在故事的發生地重新瀏覽,卻別有一番感受。

這天上午,蕖伯安出去沒多久,小椿就來了。前兩天我們剛上島,小椿就像一條魚兒回到大海那樣,立刻不見了蹤影。我想他一定是回他母親那兒去了。現在,見小椿突然冒了出來,跟他一起來的還有個女的,約莫三十多歲,短發,圓臉,身體很結實,從眉眼看,隱約能找到小椿的影子。我正琢磨這會不會就是蕖伯安的前妻江中蓮時,小椿虎著臉問:“我爸呢?”

我說他剛出門,晌午回來,你們進來坐一會兒吧?小椿轉臉瞅瞅那女人,蹙起眉扯了下她的衣袖,那意思是想離開,但女人推開小椿的手,溫和地說:“椿兒,你先出去玩一會兒,媽跟你安然阿姨說幾句話。”

果然是江中蓮。出人意料的是,她居然知道我的名字。房間裏隻剩下我們兩個人了。我感到江中蓮的目光在上上下下打量著我。我有些不自在,垂下眼瞼說:“大姐,你……坐吧。”

“姑娘,你長得真標致……”江中蓮一邊盯著我看,一邊說,“聽說你還是個大學生?”

我窘極了,不敢正視江中蓮的目光,隻是慌亂地點點頭。

“才二十來歲吧?”江中蓮完全是一副拉家常的口吻,“老蕖剛來島上那會兒,我也才這麼大,啥都不懂,就糊裏糊塗跟他好上了。”

江中蓮的話,使我不由想到《椿樹淚》中那個會用草藥給人治病的健美的赤腳醫生蓮子。正是有了她,身處逆境的蕖伯安才恢複了生活的信心和勇氣。在小說中,蓮子是大地和愛的象征,是人民的化身。

起風了。整個椿樹島都被籠罩在夜色中。褚良凝視著空曠的江麵和浩瀚的星空,覺得虛弱已久的身體又變得強健起來,他情不自禁地把頭埋進蓮子溫柔的懷抱,仿佛安泰從大地獲取了新的力量……

這是小說中最為動人的一段描寫,我每次讀到這兒,都會忍不住熱淚盈眶。此刻,我看著眼前的江中蓮,想找到她跟蓮子之間的聯係,那些感人的情節究竟有多少是真實發生過的呢?

“老蕖帶你回椿樹島來,他隻怕是要正經八百娶你呢。”江中蓮目光從我身上移開,咕噥道,“你們的年齡相差也太大了。不過,這樣也好,免得他再喜歡上別的姑娘……”

江中蓮的話使我不由臉一紅。

她忽然問:“老蕖的身子骨怎樣?”我正揣摩怎麼回答時,她自言自語道:“他的腎不大好,以前經常鬧個腰酸背痛啥的,我給他煎點椿樹皮一喝就好了。不過,他現在用不著喝這種東西了,城裏條件多好啊,要啥有啥。”她喃喃地說,忽然又瞅著我,“他是不是長胖了?按理說,他回島上一趟,應該去看看我。我好歹是他兒子的娘咧……這個沒良心的!”她眼圈有些發紅,背過身去,用衣袖揉了揉眼睛,再轉過臉來時,表情已完全平靜下來了。“這點雞蛋留給他吧,用椿樹葉煮的,強筋健骨可靈著呢。”她把一隻用布幔得嚴嚴實實的籃子放到地上,朝外麵走去,但走到門口,她又停下來,說:“妹子,看好老蕖,別讓他再三心二意,跟你好好過日子……”說完,一閃身,就從門口消失了。

我回味著江中蓮那句話,愣了好一會兒神。

中午,蕖伯安回來了。看見那籃子雞蛋,他漫不經心地問:“是小椿來過了吧?”

我說:“不,是小椿的母親……”

蕖伯安有幾分警惕地瞥了我一眼,“她對你說了什麼?”

“也沒說什麼,就是問你的身體……”我說,猶豫著是否把江中蓮臨走時叮囑我的那句話告訴他。

蕖伯安捉摸不定地笑笑,“她是不是以為我身體快不行了?”

我詫異地看著他,“你怎麼會這麼想呢?”

蕖伯安支吾了一下,拉著我的手說:“曹副鄉長請我們吃飯,快走吧!”

……

那天夜裏,我躺在招待所房間的床上,很晚也睡不著。夜風一下一下地拍打著虛掩的木質窗戶,送進來一股椿樹的腥味兒。不知怎麼,我又想起《椿樹淚》中蓮子用椿樹皮熬製的中藥給蕖伯安治好陽痿的那段情節,很想問蕖伯安是不是真有其事。可他睡在旁邊鼾聲如雷,我隻好打消了這個念頭,睜著眼睛胡思亂想,一直到天亮……

從椿樹島回W市後,蕖伯安就去北京修改那部前不久才寫完的長篇小說《渴》,我也到邊遠山區參加社會實踐。沒過多久,蕖伯安又遠涉重洋,去美國參加一個國際寫作計劃。我回到W市後,為了安心寫畢業論文,沒有在學校住,而是住在“蕖公館”。我倆同居後,蕖伯安給了我一把房子的鑰匙,隨時可以進出。我體驗到了女主人的滋味。我憧憬著未來的生活,開始認真考慮和蕖伯安結婚的事了。

可就在這時,我發現了蕖伯安的一個秘密。有一次,我在書房裏找一本書,翻出一遝厚厚的信件。我好奇地打開一封,通篇都是些讓人臉紅的情話,接連幾封,不,所有信的內容都是如此。有的句子十分露骨,不厭其煩地描寫男女之歡,比小說還要細膩。從筆跡和署名看,寫信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幾個女人,其中有好幾封都署名“葉子”。對,葉子就是那個正當紅的青年女作家,我讀過她不少小說,一直覺得她是當代中國文壇最有才華的女作家之一。據說葉子是文工團舞蹈演員出身,不僅小說寫得好,人也長得漂亮。我見葉子在信裏那樣露骨地向蕖伯安交流做愛時的感受,渾身的血直往上湧。從日期看,蕖伯安和我結識到現在,一直保持著跟這幾個女人的關係。蕖伯安在上海改稿時,葉子也跟他在一起。葉子在一封信裏說,蕖伯安將他倆做愛的細節也寫進了《渴》裏。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一個男人同時和幾個女人保持著性關係;可就是這個被我當做偶像的男人,曾信誓旦旦地宣稱他愛我!我仿佛一下子從天上掉進了地獄。我快要瘋了。你知道,那陣子臨近畢業分配,我放棄了去北京的名額,已經決定留在W市了,而這一切,我都是為了將來能夠跟蕖伯安在一起生活呢。可是現在,這些被蕖伯安用訂書針裝幀的像一本書的厚厚的信件,無情地把我從夢中喚醒了。如果此刻蕖伯安在我麵前,我想我非殺了他不可。

可是老夫子,我對蕖伯安還是抱有一絲幻想。我悄悄離開蕖公館,回到了學校。當然,我帶走了那些信件。我希望蕖伯安回來後能夠對這件事做出必要的解釋,還有懺悔。

半年後,蕖伯安從美國回來了。我是從報紙上知道他回國的消息的。可他沒有主動聯係我。我又等了幾天,仍然不見他出現。我再也沉不住氣了。我又去了“蕖公館”。我剛走到門口,正要用鑰匙開門時,便聽見了裏麵傳來一陣熟悉的鋼琴聲,是勃拉姆斯的那首《秋日的絮語》。我打開門,看見蕖伯安正在手把手教一個看上去年齡比我還小的女孩子彈鋼琴。他們倆都隻穿著睡衣。我見過葉子的照片,所以斷定那個女孩不是葉子。天哪,蕖伯安的生活中究竟有多少女人呢?

蕖伯安見我進去,顯得有些慌亂,但他很快就鎮定下來,雙手插在口袋裏,向我走過來,若無其事地說:“你來之前應該打個招呼的……”

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蕖伯安會這樣無恥。我原本想扇他一記耳光,可事到臨頭,舉起的手掌又放了下來。我什麼也沒說,掉頭走了出來。臨出門前,我聽見那個女孩嬌滴滴的聲音:“她就是那個安然嗎?”

銀湖酒店旁邊有一家湘巴佬餐館,地道的湖南菜。我以前跟朋友去吃過幾次,味道不錯。我記得在W大時安然一直很喜歡湘菜,中午,就請她去湘巴佬吃飯。我本來想打電話把馬鬆叫來作陪,但安然似乎不大願意,我隻好作罷。

餐館裏十分安靜,我們挑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下,讓服務生上了一壺鐵觀音,一邊喝茶,一邊欣賞湖景。有幾隻劃艇正在附近的湖麵上滑行,速度快得驚人。

我把目光從湖麵上收回來,見安然神情有些恍惚。整整一個上午,我們幾乎都在談蕖伯安,安然心情之壓抑可想而知。但我們不談蕖伯安還能談誰呢?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和安然的生活都發生了不小的變化,可到頭來,我們誰都沒法擺脫這個人的影響。他仍然像幽靈一樣在我們的腦子裏徘徊。我呷了一口茶,注視著安然,忍不住說:“我實在鬧不明白,你幹嗎要卷進來。難道你就不怕別人說你是為了報複蕖伯安,才接手這樁案子的嗎?”

“老夫子,你是不是也這樣想?”安然點燃一支女士香煙,深深吸了一口,“如果要報複他,我會等到二十多年後麼?”

“如果不是,那你究竟為了什麼?”

“如果我告訴你,是蕖小椿找到了我,你相信嗎?”

“你是說,是蕖伯安的兒子請你代理這樁案子的?”我吃了一驚,“如果是這樣,那就意味著蕖伯安是被他兒子送上被告席的。”我搖了搖頭,喃喃道,“這不可能!”

安然冷冷一笑,說:“事實上,把蕖伯安送上被告席的不僅隻他兒子一人,還有椿樹島的那些原住民……”

我的腦子全亂了,覺得自己心目中的蕖伯安仿佛一麵四分五裂的鏡子,怎麼也拚湊不到一起來。我甚至有些疑惑:二十多年來,我真的認識過那個叫“蕖伯安”的作家嗎?

還有,那個椿樹島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6

我曾經也去過一次椿樹島。

大學畢業後,我見到蕖伯安的機會並不多。自從經曆過安然和他那場鬧得沸沸揚揚的“情變”之後,我對他也敬而遠之了。盡管如此,我還是經常從報刊上讀到蕖伯安的新作,並通過各種途徑了解到他的消息。那時候,蕖伯安的長篇新作《渴》剛出版不久,旋即像《椿樹島》那樣,在文壇引起了強烈的反響,隻不過這一次除了正麵的讚揚,還有不少批評意見。有的措辭十分尖銳,用了“肉麻”、“墮落”這樣的字眼,斥之為“赤裸裸地宣揚性解放和個人主義”,有的還痛心地詰問:“這難道是出自寫出了《椿樹島》那樣充滿了深厚人道主義精神和大地情懷的優秀作家蕖伯安之手嗎?”對於這些觀點,我並不完全苟同。我讀過《渴》,這部小說敘述的是一位中年作家光怪陸離的情愛生活,通篇都是主人公參加筆會,國內國外四處遊曆,與幾個年齡和閱曆各不相同的女性交往的經曆,充斥了許多直露的性描寫。其中一些情節,很容易使我想到安然,還有那位我並不認識的女作家葉子。我甚至懷疑,小說帶有濃厚的自傳色彩,是蕖伯安內心的真實流露。但這又能說明什麼呢?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後半葉的中國文壇上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性文學熱”。它們同現代派和先鋒派小說一樣,被當做人性解放的標誌,吸引了無數大學生和文學青年的眼球。《渴》在這種時候問世,使蕖伯安再一次站在了輿論的風口浪尖。他筆下的那位中年作家樂此不疲地追逐女性,渴望從性高潮中獲得心靈和肉體的雙重解脫,未嚐不是一種風尚。但蕖伯安讓我們失望了,或者說,他壓根兒沒有顧及我們的感受,就一頭衝到時代的最前沿,把大多數人遵循的道德柵欄都撐破了。

隨著爭議的不斷升級,有人開始把目光投向蕖伯安的私生活,公開指責他道德敗壞、放蕩不羈,並且不點名地抖摟出了他和安然、葉子等一大串女人的關係。一時間,大有把他送上道德法庭的架勢。幸虧這時文學界某位權威人士站出來呼籲警惕新的文字獄,有關部門領導出於保護一位著名作家的考慮,也指示報刊上停止對《渴》的批評,才及時遏製住了不斷擴大的勢頭。盡管如此,《渴》還是被查禁了。

此後整整三年,我沒有讀到蕖伯安的新作,也沒再聽到有關他的任何消息。這個在文壇馳騁多年的作家,一下子銷聲匿跡了。

就是在這種情形下,我意外地收到了一封請柬。

××先生(女士):

茲定於×月×日在椿樹島舉行“大好河山”影視文化遊覽景區落成典禮,敬請屆時光臨。

大好河山有限公司總經理:蕖伯安

1992年×月×日

蕖伯安在沉寂幾年之後突然以現在這樣陌生的身份冒出來,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決定去一趟椿樹島。

我們被安置在大好河山有限公司總部,也是椿樹鎮唯一的一家賓館。典禮定於第二天上午舉行,一些重要的嘉賓據說晚上才到,其中還有省裏的領導。我們顯然早到了半天。晚餐為我們接風的是公司的副總經理,姓曹,據說以前是本地的副鄉長,和蕖伯安私交不錯,蕖伯安創辦“大好河山”時,他便辭職進公司當了副總。

曹副總約莫四十多歲,腿短,脖子也短,穿著一套像是借來的西服,敬酒時,不斷地解釋總經理蕖伯安為何沒有親自出來為我們接風。“蕖總去北京接穆導還沒回來。穆導到德國柏林電影節領獎去了,今晚才回北京,蕖總和穆導明兒一早準能趕回來……”

晚餐過後,我獨自一人出了賓館。我沿著一條新修的公路走了很長時間,竟然沒見到一棵椿樹。村旁路邊光禿禿的,連莊稼也長得稀稀拉拉,絲毫沒有我想象中那種植物葳蕤、生機盎然的景象。盡管已是傍晚,公路上依然有不少滿載著鋼筋水泥之類建築材料的大卡車轟隆隆地駛過,與四周的荒涼蕭條形成了異常強烈的反差。整座椿樹島仿佛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工地,每隔一段距離,都能看到一座正在修建中的建築物,這些半拉子工程大都造型怪異,有尖頂、有塔樓,一看就知道是西方、南亞甚至非洲某個著名建築的微縮品。看來,“大好河山”的景區微縮工程已經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了。

天色已晚,我帶著失望的心情回到了酒店。

第二天上午,蕖伯安果然如期趕回了椿樹島。當他風塵仆仆地出現在落成典禮上時,幾乎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轉到了他身上。幾年不見,蕖伯安一點也沒見老,甚至比過去顯得更加精神了,走路時步子幹淨利落,腰板挺得筆直,透露出一股灑脫勁兒,乍一看,怎麼也不像是年已花甲的人。當然,興許由於籌辦大好河山的落成典禮,他的臉色顯得有些疲乏,剛進會場時,還打了個哈欠,即便這樣,他仍然保持著一個作家特有的敏銳,經過我麵前時,一眼就認出了我。“這不是老夫子嗎?”他叫著我的綽號,像老朋友那樣握住我的手,“謝謝你來給我捧場,開完會咱們好好聊聊!”沒等我說話,他就轉過臉去對旁邊的穆大導演低聲道,“這小夥子是W大畢業的高材生,他的畢業論文就是研究《椿樹淚》的……”穆大導演麵無表情地哦了一聲,他戴著墨鏡,看上去深不可測。隨後,兩人就手拉著手向主席台走去了。

蕖伯安用文學性的語言描繪出椿樹島的未來圖畫。按照蕖伯安的設想,他將在十年之內把一座偏僻荒涼的小島,打造成國內外著名的文化遊覽和影視娛樂勝地。“人們隻要踏上椿樹島,全世界最有代表性的景點就能盡收眼底。不單如此,我們還將在島上建造若幹主題風情園,各種題材的影視劇皆可在這兒拍攝,到時,椿樹島將成為東方的好萊塢!”蕖伯安鄭重宣布,穆大導演已經決定把最新的一部電影放到椿樹島來拍攝。他順勢請出穆導,麵對記者們頻頻閃爍的相機鏡頭,兩個人摟著對方的肩膀,像一對親密無間的搭檔。這個場麵後來登上了許多報紙的顯著版麵。

蕖伯安沒有食言。落成典禮結束後的當天下午,他屈降尊駕來到我的房間,聊了好一會兒。我故意談起環保問題,還有那些突然消失的椿樹。蕖伯安原本躊躇滿誌的臉一下子變得僵硬起來。他微微蹙起眉頭說:“那些椿樹生殖力太旺盛,瘋長起來沒個完,島上就這麼巴掌大一塊,若不采取措施,整個椿樹島就全得給他們讓位嘍。再說,起初我隻是想伐掉臭椿,你不知道它們的味道多難聞,如果不砍掉,對將來的大好河山可是大汙染。可誰知剛把臭椿砍掉,那些香椿也跟著成片成片地枯萎而死了,簡直就像殉情一樣,你說怪不怪?”蕖伯安不無誇張地笑了兩聲。見我沒有附和他的笑聲,旋即收斂起笑容,嚴肅地說,“你剛才提到環保,我們就好好討論討論吧!對中國這樣一個貧窮落後的國家,眼下談這個詞兒太奢侈了。照我看,至少要等五十年,不,一百年以後再談。現在最緊迫的就是發展,發展,再發展。為了發展,付出再大的環境代價也值得。否則就甭提改革開放,也別搞什麼市場經濟了。改革嘛,其實就是一場革命,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必須打破舊的教條,殺出一條血路來……”蕖伯安說到這兒,像某部電影中的改革家那樣,大手用力地一揮,顯出一種逼人的氣勢。這個動作我太熟悉了,當年他在W大演講時我曾經見過,可眼前的這個蕖伯安多麼陌生啊!

老實說,我覺得蕖伯安的這段宏論毫無理性可言。前不久我從某些經濟學家的言論裏也聽到過,有的比他還極端,比如“用汙染換GDP”之類。但我一時找不出恰當的話來反駁他。況且,那會兒我還在琢磨他講的臭椿香椿“殉情”是否真有其事,會不會是他用編小說的方式編造出來的呢?在這方麵,蕖伯安可是最拿手的了。

這時,有人來找蕖伯安。他和我寒暄了幾句就出去了。當房間裏隻剩下我一個人時,我才忽然意識到,談了這麼長時間,蕖伯安竟一次也沒有對我提起過安然。我不禁替安然感到有些難過。

離開椿樹島那天早上,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我和其他記者吃完早餐,正在賓館大堂等候上車,忽然聽到外麵傳來一陣喧鬧聲。走出去一看,一群人圍在賓館大門口吵吵嚷嚷。從裝束和口音看,都是椿樹島的鄉民,一個個群情激昂,嚷著要見“蕖總”。有的還試圖往賓館裏衝,但被曹副總領著大好河山的幾個員工攔住了。“蕖總日理萬機,每天都在為椿樹島的未來操勞,哪裏有閑工夫跟你們扯淡!”曹副總雙手叉腰站在賓館門前的台階上,疾言厲色地訓斥著那些人,“蕖總花這麼大的力氣開發椿樹島,可都是為了大夥將來能過上好日子,你們這樣瞎胡鬧,莫非想一輩子窮下去?”

我和幾個記者正要走過去,曹副總趕緊過來攔住我們,“這幫人隻曉得盯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滿腦瓜農民意識,各位別搭理他們,越搭理他們越鬧得起勁呢!”邊說邊對手下人使眼色,“還不把狗日的轟走!”直到我們上了大巴,那些鄉民還圍在賓館門口沒有離去……

7

我對安然的話半信半疑。難道蕖小椿真的會親手把他父親送上被告席嗎?那個麵孔黝黑的少年再次閃現在我腦子裏。我已多年沒見過蕖小椿了,想起椿樹島按摩店那位叫雪梅的盲人姑娘說過的話,我忍不住心裏一動。但我還是有點拿不準雪梅說的這個蕖小椿真的是我曾經認識的那個椿樹島少年。無論如何,我都很難把他跟擁有蕖伯安這樣顯赫身份的父親的人聯係起來。用現在流行的說法,蕖小椿應該屬於“富二代”,出門開寶馬,進門住豪宅,他怎麼會屑於去開一家小小的盲人按摩店呢?

大約半個多月之後,我又去了一次椿樹島按摩店。我剛在馬路邊停穩車,就看見雪梅戴著墨鏡從一輛停在店門口的越野車裏出來,一個同樣戴著墨鏡的年輕男子從駕駛室跳下來,挽住了她的胳膊。那男子約莫三十多歲,身材高大,皮膚黝黑,使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蕖伯安。幾乎是憑著一種直覺,我馬上斷定這個男子就是蕖小椿。

我愣神的工夫,雪梅和蕖小椿已經雙雙走進了椿樹島按摩店。我稍稍遲疑了一下,也跟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