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中篇小說 啟蒙(劉繼明)(1 / 3)

《啟蒙》 文\劉繼明

選自《天下》(季刊)2012年第3期

【作者簡介】 劉繼明:1963年生,武漢大學畢業。代表作有中短篇小說《海底村莊》《前往黃村》《小學徒》,長篇小說《江河湖》,隨筆《我的激情時代》等。現任湖北作協副主席、《天下》雜誌主編。

1

3月中旬的一個早上,我剛走進辦公室,電話鈴就響了。拿起電話,聽見魏東用比以往高出兩個分貝的嗓門說:“蕖伯安出事了!”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哪個蕖伯安?”

“除了那位大名鼎鼎的作家,還會有哪個蕖伯安?”魏東反問道。我聽出了一絲幸災樂禍的味道。

“他……出什麼事啦?”

“我沒工夫跟你細說,你自己去看吧,網上網下正熱鬧著呢。”魏東說完,哐當一聲掛斷了電話。

我聽著耳邊的嗡嗡聲,愣怔了片刻,趕緊打開電腦。點開幾家門戶網站,果然看見了關於蕖伯安的消息,標題大同小異,但都格外搶眼:“椿樹島原住民狀告蕖伯安,著名作家可能鋃鐺入獄!”

我一目十行地瀏覽著新聞內容,又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安然。“這起土地權益訴訟案,由於知名女律師安然出任原告的代理律師而顯得更加引人注目……”

見鬼!安然怎麼也卷進去了呢?她這不是引火燒身嗎?

我想立刻撥通安然的電話,但躊躇再三,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我得好好想想。我點燃一根煙,慢慢吸著,腦子裏紛亂如麻,那些塵封已久的往事像煙霧一樣在眼前彌散開來……

2

魏東、安然和我是大學同學。

二十多年前,我們都隻有二十來歲,青春洋溢,充滿活力,正處於一生中最好的年華。用當時的眼光看,我們是時代的寵兒,不,簡直就是天之驕子!可不是麼,跟那些飽經憂患的兄輩和父輩們比起來,我們的確是太幸運了,什麼坎坷都沒經曆過,就從中學考進了大學。我們幾個除了我是來自偏鄉僻壤的農家子弟,魏東是幹部子弟,安然的父母都是知識分子。當然,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現在都是大學生。那時候,作為一名大學生是多麼風光、驕傲啊!

我們就讀的W大學位於中部某省會,是一所百年名校。資曆雖不能跟北大清華相比,卻也算得上曆史悠久。W大依山傍水,校內古樹參天、濃蔭如蓋。單就環境而言,國內大學鮮有與其匹敵者。

安然念的是法律係,但她真正喜歡的是文學;她說自己本來打定了主意是要報考中文係的,可臨時讓父親越俎代庖,替她選了法學專業。就因為這個,她好幾天跟父親不說話,甚至以拒絕上學相威脅,但最終還是沒有拗過父親,乖乖地來W大報到了。

安然的父親是上海一所政法學院的教授,四十年代當律師時,曾經為營救一位被捕的地下黨領導人,冒險出庭辯護,硬是讓那位幾乎難逃一死的領導人無罪釋放了。由於這段經曆,安然的父親解放後成了共產黨的紅人,五十年代中期,應邀擔任了某省高級人民法院的副院長。但沒過多久,反右運動就爆發了,安父因在一個座談會上提出“司法獨立”的主張,被指公然“反黨”,並戴上了“右派”的帽子。七十年代末,安父獲得平反後,本來可以重新擔任法院院長,但他執意回到政法學院當了一名普通教授,從此不再過問政治,全副精力投入法學研究中去了。安父“強迫”女兒報考W大法律係,除了他早年畢業於W大法律係的緣故,大概還有“女承父業”的願望在內。隻可惜,安然那時滿腦子的興趣都在文學上,對此根本無心理會。好在安然終於還是遂父所願,成為了一名出色的律師。這是後話。

大學時代的安然不僅具有出類拔萃的才華,而且氣質高雅、美麗脫俗。記得她報名參加湖畔文學社時,身穿一襲潔白的連衣裙,長發披肩,雙目顧盼生輝,乍一看,像是從莎士比亞話劇裏走出來的女主角。

安然報名參加湖畔文學社時交的是一首詩。確切地說是一首愛情詩。語言雋永、意象綿密、感情濃烈,詩中有不少“你是……”“我是……”的流行語調,雖然套用了舒婷的《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和《雙桅船》的句式,意境卻清新別致,論水準,中文係女生也未必寫得出來。我和魏東眼睛為之一亮,當即拍板吸收她加入了文學社。

湖畔文學社是W大最有影響的文學社團,由雷平等人創辦,雷平是1977年恢複高考後的第一批大學生,進校前就已經是很有名氣的青年詩人。說是“青年詩人”其實已不年輕,進校那年都三十好幾了,幾乎可以做那些從中學直接考入大學的應屆生的爸爸了。我很早就知道雷平的名字,他在上大學之前是一家大型鋼鐵廠的工人,寫的詩也大多為工廠題材,所以報刊上介紹他總要在名字前麵加上“工人詩人”幾個字。不過後來這個稱謂就慢慢消失了。進W大後,雷平詩風大變,從裏到外都像換了一個人。他在W大時寫的那首《破冰》風格沉鬱、充滿哲理,手法也很現代,一經發表就引起了轟動,許多大學生詩歌愛好者都能背誦,被譽為開啟了“思想解放”的先聲,雷平也從此名聲大振,詩壇經常把他的名字跟北島江河舒婷等朦朧詩人並列,為W大尤其是湖畔文學社掙夠了麵子。

我和魏東接任湖畔文學社正副社長後,為籌辦“櫻花詩會”頗費了一番工夫。我們打算邀請雷平擔任詩會的顧問兼評委。邀請雷平這樣的名詩人參加高校的文學活動並非易事,我和魏東決定聯袂登門給雷平送請柬。

但就在送請柬的前一天晚上,魏東突然告訴我,他想讓安然跟我們一起去。安然加入湖畔文學社沒多久,魏東就蹬掉原來的女朋友,跟安然大張旗鼓地談起了戀愛。中文係男生背地裏把魏東叫“戀愛專家”,他被授予這個綽號當之無愧。入校不到兩年,女朋友像走馬燈似的,已經換了好幾任。我覺得魏東臨時提出讓安然跟我們一起去給雷平送請柬,明顯帶有討好安然的意思。但後來事情的發展大大超出了魏東的意外,他為此後悔莫及,這倒是讓我始料未及的。

那天上午,我和魏東、安然在紫陽路上一棟灰不溜秋的樓房裏找到了雷平的辦公室。魏東從兜裏摸出請柬,恭恭敬敬地遞到雷平麵前,“雷平老師,這是……”

“別叫我老師,我就比你們提前幾年畢業嘛。”雷平淡淡一笑,接過請柬,順手丟到辦公桌上。態度之隨和,看不到半點名詩人的架子。

“咱們是校友,支持你們文學社的活動責無旁貸。”雷平說著,把目光轉向一邊,“我不算什麼,你們要是能請到蕖老師,可就錦上添花了……”

我這才注意到,對麵的辦公桌後還坐著一個人。我們進去之前,兩人顯然正在聊天,辦公桌上的煙缸內堆滿了煙蒂,屋子裏煙霧繚繞,那個人的臉被籠罩著看不清。我還以為他是雷平的同事,但站在我和魏東身後的安然接著雷平,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是蕖……伯安老師嗎?”

聽到安然嘴裏吐出這個名字,我幾乎嚇了一跳。這樣一位大作家怎麼可能在眼皮子底下冒出來,而且是在這樣一間簡陋的屋子裏?我甚至臉一紅,好像是自己說了什麼不得體的話。魏東也有些不自在,悄悄拉了一下安然的衣袖。可她絲毫沒有理睬,反而向前走了一步,神情激動地注視著那個被煙霧籠罩的人。

雷平說:“是的,這位就是蕖伯安……老師。”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要不就是雷平在跟我們開玩笑。但他那副肯定的語氣,一點也不像開玩笑的樣子。

雷平饒有興趣地看著安然,“這位女同學眼力不錯麼,你怎麼認出他就是蕖伯安老師呢?”

“我中學時就讀過蕖老師的《椿樹淚》,”安然有點不好意思地回答,把目光轉向煙霧中的那個人,“您跟照片上的樣子很像,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椿樹淚》是蕖伯安複出文壇後的代表作,中文係學生大概沒有人不曾讀過。現在可以肯定,這個被煙霧籠罩的人就是蕖伯安。原本應該是我們先認出來他的,可偏偏是學法律的安然。作為中文係學生,我慚愧極了。魏東臉上倒看不出一絲慚愧來,他說不定替安然驕傲呢,安然是他的女朋友嘛。

“我可沒有照片上那麼中看喲!”一直沉默不語的蕖伯安開腔說話了。此刻,煙霧已經消散,我終於看清楚了這位大作家的真正麵目。他約摸五十多歲,麵龐瘦削,鼻梁挺直,額頭的皺紋很深,仿佛是用雕刻刀一刀一刀雕刻出來的,眉毛又黑又密,頭發微微卷曲,不是燙的,是那種自然的卷發。他雖然坐在藤椅上,但我也能估摸出他身高至少有一米七八,夾著煙卷的手指翹得高高的,一雙眼睛明亮銳利,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仿佛穿過層層歲月的迷霧,透露出一股不可言說的力量。

那一刻,我被深深地震撼了。魏東也是如此,這個平時恃才傲物的家夥像一隻被閹掉的公雞,謙卑得垂下了腦袋。

我們實在緊張極了。

“蕖老師,我們想邀請您擔任湖畔文學社的顧問,您願意嗎?”安然一點也不顯得緊張,落落大方地問。

這句話本來應該由我或魏東說的,這樣一來,安然似乎成了主角,我和魏東倒變成了配角。

“這個麼,我得考慮考慮……”蕖伯安從藤椅上欠起身,在煙缸上磕了下煙灰,“說起來,我還算是你們的半個校友。四十年代,我在W大國文係學習過,但隻讀了一年多就被開除了。”

“老蕖解放前就參加了地下黨……”雷平這回沒有把蕖伯安稱老師,看得出,他們倆的關係很親密。

“是嗎,我爸爸也是W大畢業的呢。”安然誇張地雙手放在胸前說,“他是法律係的。”

“噢,你爸爸叫什麼名字?”

“安正寰。”

蕖伯安眼睛一亮,“你是安正寰教授的女兒?我很早就知道你父親,說起來,他應該是我的學長,我很尊敬他……”他雙手用力在藤椅扶手上拍了一下,朝向雷平,咕噥道,“老弟,看來我真的該當這個顧問嘍!”又把目光轉回到安然,“不過我先得聲明,我隻掛個名……”

“我們要的就是您的名字呢!”安然一邊鼓掌,一邊欣喜地扭過臉,對我和魏東說,“你們兩位社長明兒趕緊給蕖伯安老師送聘書吧!”

事情再一次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我被這意外的收獲搞懵了。而對於魏東來說,卻預示著一場巨大的陰影正在悄悄向他逼近。可他一點也沒有意識到。等他察覺到之後,一切已經變得無可挽回了。

3

很快,蕖伯安訴訟案成為了大大小小的報紙和網站關注的焦點。

那幾天正逢我值班,在文體娛樂部送審的稿件裏,也出現了一條關於蕖伯安的報道,一看就是從網站東拚西湊的雜拌,捕風捉影,人雲亦雲,記者的一點議論也膚淺之極,我都懷疑這位記者沒看過蕖伯安的作品,甚至壓根兒不知道蕖伯安是何人也未可知。現在那些80後,書讀得不多,卻敢說敢寫,膽子比誰都大,我想也沒想就把稿子斃掉了。

簽發完當日的稿件,我就拎著公文包回家了。大半天的時間,我都把自己關在書房裏,從書架上找出我所有的蕖伯安的全部著作,放到書桌上。那都是一些十幾年甚至二十幾年前的出版物,書頁泛黃,小32開本,紙張粗糙,裝幀簡樸,封麵和書脊大都殘破了,像漆皮剝落的舊家具。其中那本《椿樹淚》還是蕖伯安親自送給我的,扉頁上的簽名龍飛鳳舞,簽名日期是1985年6月。那正是蕖伯安聲名如日中天的年月。蕖伯安的作品,他的出身、經曆,以及興趣愛好,都令我們著迷。用現在的話說,我們是蕖伯安徹頭徹尾的粉絲。對蕖伯安的熱愛,幾乎貫穿了我的整個青年時代。或者說,我們這一代人的成長,或多或少跟蕖伯安這樣的作家有關。實際上,在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把蕖伯安當做了自己的精神導師和偶像。也正是因此,後來蕖伯安創作能力的逐漸衰退和棄文經商,乃至他個人生活的每一點變化,都無不牽動著我的神經。況且,蕖伯安又是那樣一個複雜的人。你隨便換個角度,都可以對他作出截然不同的評價。但多年來,凡是碰上有人臧否蕖伯安,我都始終保持沉默,包括對他與安然那段一直受到人們非議的關係,我也從不輕易發表意見。為此,魏東很長時間對我耿耿於懷,甚至懷疑安然和他分手也跟我有關。

這當然是捕風捉影。可作為20多年前那場曾經風靡W大校園乃至文壇的“三角風波”的見證者,我能夠完全撇清幹係嗎?

W大的櫻花曆來是最為亮麗的校園一景。每年四月初,櫻花大道兩旁,一棵棵姿態婉約的櫻花樹次第綻放,紅的如霞,白的似雪,在中西合璧的建築物襯托下,再加上川流不息的遊人,仿佛一出即將上演的舞台劇的布景,給人以夢幻般的感覺。櫻花詩會在此舉辦,實在是再合適不過了。而1985年的櫻花詩會,由於邀請到了蕖伯安和雷平這兩位全國著名的作家詩人,更加引人注目。學校原本隻安排團委書記出席的,聽說蕖伯安要來,臨時決定改派一位副校長。副校長是研究現代文學的專家,五十年代就讀過蕖伯安的作品,五十年代的蕖伯安還是一個20歲出頭的青年,卻已憑借一篇不足萬字的短篇小說享譽文壇。更巧的是,副校長跟蕖伯安一樣,也曾經被劃過右派。相似的經曆讓兩個素昧平生的人一見如故,他們像老朋友那樣牽著手,漫步櫻花大道的情景,使這屆櫻花詩會尚未開始,就顯得非同凡響。而自始至終陪同他們倆觀賞櫻花的安然,也一下子成為了備受矚目的人物,相形之下,作為詩會主要操辦者的我和魏東,盡管也陪著雷平跟隨其後,卻變成了兩個無關緊要的角色。

櫻花詩會結束沒多久,在副校長的親自邀請下,蕖伯安來W大做了一次講座。講座定於晚七點在教三樓最大的那間階梯教室裏舉行。離開始還有一個多小時,偌大的教室已經座無虛席,連走道裏都站滿了人。八十年代,經常會有名人來大學演講,可像蕖伯安這次講座的盛況並不多見。當蕖伯安由副校長親自陪同(這樣的高規格同樣少見),走上講台時,教室裏響起了一陣雷鳴般的掌聲。那天,蕖伯安顯然經過了一番精心的修飾,比我們第一次見到他時更顯精神,他穿著一件豎條紋的淺灰色襯衫,係了一根深紅色領帶,花白的頭發往後梳得整整齊齊,很可能抹了發油,在不太明亮的燈光下熠熠生輝,再加上一米七八的身材,使他看上去風度翩翩,有一種玉樹臨風之感,絲毫不像五十多歲的人,更不像是作家,倒像個電影明星,而且是三四十年代的明星,比如孫道臨或者趙丹。在接下來的演講中,蕖伯安瀟灑的舉止、風趣的談吐,以及他對社會問題的大膽抨擊,幾乎征服了在場的每一位聽眾。

演講進行到提問階段時,蕖伯安麵前的講台上已經堆滿了厚厚一遝紙條。學生們有的問《椿樹淚》主人公的經曆是否取自他自己,有的問根據他對《椿樹淚》改編的電影是否滿意?有的問他對發展商品經濟和政治體製改革有何高見?如何評價《苦戀》?還有的問:你年輕時背叛自己的資產階級家庭投身革命,現在後悔嗎?能否談談你現在的家庭狀況和愛情觀?對這些五花八門的提問,蕖伯安大部分給予了回答,唯獨涉及家庭等私人問題時,他都巧妙地回避了。而這使他又增添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演講結束後,副校長陪同蕖伯安向教室外走去。講座時,安然一直坐在前排座位上,一邊仰著臉傾聽,一邊記著筆記,比上課時還要認真。但此刻,我看見她也走在蕖伯安和副校長旁邊。後來她告訴我,副校長邀請蕖伯安去家裏做客,蕖伯安便把她也叫上了。

在演講過程中負責維持秩序的魏東和我目送著安然跟副校長和蕖伯安一起消失在教室門口,沒說一句話。從魏東的表情看得出,他明顯有些失落。那會兒,他預感到什麼了嗎?

但真正讓魏東感覺到他和安然之間“出事”,還是在一個多月之後。

W市素以“火爐”著稱,剛進入六月份,氣溫就達到了35度以上,白天隻穿背心和短褲也熱得不行。周末下午,睡過午覺,我剛下宿舍樓,便碰上了安然。

“我正要找你呢。”她瞟了瞟我手裏拿的泳褲說,“別遊泳了,跟我一起去蕖伯安老師家玩兒吧!”

我猶豫了一下,“咱倆一起……不合適吧,你幹嗎不跟魏東一起去呢?”

安然白了我一眼,“什麼合適不合適的,真是個老夫子!魏東不是不在學校嘛。”

我這才想起魏東前幾天請假回家了,便裝作無可奈何地說,“得,今兒我就代表魏東陪你走一趟。”其實心裏喜滋滋的。要知道,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去蕖伯安家“玩兒”的。何況,我正準備把蕖伯安的小說作為畢業論文的論題呢,能近距離地接觸一下作家本人,豈不是天賜良機?

安然戴著墨鏡,身穿無袖T恤和迷你短裙,修長的胳膊和雙腿盡顯無餘,胸脯也挺得高高的,整個人顯得靚麗時尚、性感迷人,讓我有些不敢正視。

蕖伯安的家在一幢頹舊的三層洋樓,住著好幾戶人家。牆壁上爬滿了深綠色的爬山虎,院子裏遍布雜物,顯得十分淩亂。院門隻剩下了半邊,實際上形同虛設。一個矮個子中年婦女正在晾曬衣物,由於踮著腳,肚皮都露出了一大截,見有人進去,她警惕地打量著我們。我看見她左臉上長著一塊蜈蚣狀的紫瘢。“你們找誰?”

安然沒有回答,而是伸手朝三樓指了一下,便帶頭向樓梯裏走去。我感覺到中年婦女的目光一直追隨著我們,直到我們從她的視線內完全消失。

在樓梯間,安然說了一句:“這座樓以前都屬於蕖伯安老師家,解放後全部充公了,他平反後才搬回來,產權並沒有歸還,不過,整個三樓隻住著他一個人,夠寬敞了……”聽上去有點像導遊介紹景點。我懷疑安然以前是不是來過這兒。

雷平比我們先到。是他給我們開的門。“老蕖在衝澡,他每天至少要衝三次澡呢!”雷平說。他穿著一件肥大過膝的短褲,趿拉著拖鞋,一看就知是這兒的常客。

蕖伯安家的客廳可真大,少說有四十平方米吧。天花板也很高,窗戶是長方形的,木質窗框上鏤刻著天使圖案,典型的西洋風格。地板是橡木的,由於年久和缺少保養,到處都是缺損和蟲蛀過的痕跡。客廳中央擺著兩條褐色的老式沙發,可以坐好幾個人,茶幾上堆滿了煙灰缸、點心盒、飲料瓶,啤酒易拉罐一類的雜物。靠牆角的地方,還擺放著一架黑色的鋼琴。整個屋子散發著一股類似於博物館的氣息,我以前隻是在一些解放前的老電影裏見到過。

“怎麼樣,同學們對刊物有什麼反應嗎?”雷平挨著我在沙發上坐下,一隻手搭著我的肩膀問道。他指的是《啟蒙》,這是雷平和幾位年輕學者創辦的一本思想理論刊物,他是主編,蕖伯安是名譽主編,前不久剛出版創刊號。雷平把刊物的主要讀者定在青年知識分子和大學生,所以讓湖畔文學社在W大宣傳和推銷。最近一段時間,我和魏東一幫人都在不遺餘力地為這件事忙碌。這也是雷平對我的態度越來越親密的原因。

“200本已經賣光了。”我認真地說,“我們正考慮在W大發展固定訂戶呢,這樣一來,刊物的發行量就可以穩步上升。”

雷平聽了頻頻點頭,“你們這個想法不錯,值得在其他學校推廣。但我還想知道同學們讀了創刊號的文章,有什麼意見和建議呢。”

“大家捧著刊物如饑似渴啊,還顧不上談意見和建議……”

雷平高興得兩眼放光,手掌又在我肩膀上用力按了一下,“哦,說說看,具體喜歡哪幾篇吧!”

“都是名家麼……”我正思忖著怎麼回答,安然接過話茬兒道:“那篇談馬克思主義和人道主義的文章很深刻,也很尖銳……”

雷平的眉毛往上挑了挑,轉過臉去問安然:“你知道這篇文章是誰寫的麼?”

“作者叫……”安然費力地念出一個名字。

“那隻是一個筆名。其實,真正的作者是蕖伯安。老蕖不僅是優秀的小說家,還寫得一手漂亮的理論文章呢。”雷平瞅著安然,意味深長地一笑,“怎麼,他沒告訴你嗎?”

“沒有,我還以為……”安然支吾著,臉微微一紅。我覺得,她的臉紅得毫無來由。

這當兒,響起一陣腳步聲。蕖伯安從浴室裏出來了。他晃了晃潮濕的頭發,在對麵的沙發上坐下來,目光在我和安然臉上掃了一個來回,“安然,你今天可真漂亮!”

坐在我旁邊的安然莞爾一笑,說了聲“謝謝”。

“說吧,你們剛才都談了些什麼?”蕖伯安從茶幾上拿起一支抽了一半的雪茄,重新點燃,探詢地看著我們。

“我們的刊物在W大深受歡迎,尤其是你的那篇文章……”雷平語氣有些誇張地說,“安然,你談談同學們的反應吧!”

但蕖伯安沒等安然說話,就舉起手中的雪茄,很有氣勢地揮了一下,“雷平,這早在我們的預料之中嘛!”他目光炯炯地看著我們,仿佛麵對著一群聽眾,“重要的是喚醒青年,青年一旦覺悟,將是一股多麼大的力量,任何保守勢力都阻擋不住!”

“看來,第二期刊物得提前發稿了。”雷平說,“老蕖,打頭的文章還是你來吧?”

蕖伯安搖了搖頭,“不要總是我們這些老頭子半老頭子嘛,應該多給青年提供機會,尤其是你們這些大學生。梁啟超先生怎麼說來著?少年智則中國智……”他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我和安然身上,“真正有創造性的思想往往都是在青年中間產生的!”他說到這兒,把剛點燃的雪茄擱到煙缸上,站起身來,在客廳裏踱了幾步,走到牆角的鋼琴前,掀起琴蓋,少頃,一陣渾厚的音樂便從他的手指下傾瀉出來。

“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曲》!”安然在我耳邊小聲說。蕖伯安顯然聽見了,一曲剛落,他就站起身,對安然招了招手,“你也來彈一首吧。”

安然似乎早就在等待這聲召喚了,應聲從沙發上站起來,款步向鋼琴走去。當她在鋼琴前坐下後,蕖伯安並沒有離開,而是站在安然身後,看著她彈奏。一曲彈完,他像指導學生那樣指出安然彈奏時某個不大準確的音準和音節,兩個人低聲切磋著琴藝,全然把我和雷平忘到一邊去了。

這多少讓人有些尷尬。但雷平好像一點也不在意,他甚至用欣賞的眼光望著他們倆,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什麼,轉過臉來瞅我一眼,努了努嘴巴,“走,我帶你去參觀一下老蕖的書房。”

蕖伯安的書房四麵牆壁都是書櫃,滿滿當當排滿了書,柏拉圖的《理想國》、伏爾泰的《波斯人劄記》、盧梭的《懺悔錄》,還有《馬克思恩格斯全集》,都能在這兒找到,而且是解放前和五十年代出的繁體字版本。新出版的如尼采的《悲劇的誕生》、叔本華的《作為意誌和表象的世界》、薩特的《存在與虛無》等等,都是近幾年的一些熱門著作。文學書反而很少,尤其是小說,也就是卡夫卡的《城堡》和海明威的《戰地鍾聲》等少數幾種吧。

我在一隻書櫃的中間格上看到了一幀用木鏡框鑲著的照片,由於褪色,都有些模糊了。照片裏是一老一少兩個人的合影。坐著的那個老年男子身穿對襟馬褂,雙手扶著一把拐杖,腰板筆挺,直視的雙目透露出一股威嚴;緊挨著站立在身後的是一位身材高挑的青年,西裝革履,留著中分頭,相貌俊朗,有些眼熟。這大概就是青年時代的蕖伯安了。那位老者,應該就是他的父親吧……

我轉過臉去,目光正好跟湊過來的雷平相遇。

“蕖伯安的父親當年可是這座城市舉足輕重的實業家,從W市到上海的客運貨運差不多都讓蕖家壟斷了,連京W鐵路也有他們家的股份呢!”雷平說。他顯然對蕖伯安的家史十分熟悉。“蕖伯安如果不跟他的資本家鬧翻的話,本來是可以繼承這份龐大產業的……”

“鬧……翻。”我仔細品味著這兩個字眼,“是因為革命嗎?”

“也是,但不全是。”雷平說,“很大程度上跟他父母的關係有關……”

“你是說,蕖伯安老師的父母不和?”我忍不住好奇地問。

“他的母親並沒有跟他父親正式舉行過婚禮。二三十年代,他母親是W市紅得發紫的花鼓戲小旦,結婚後才退出梨園。不過,這種身份使她在蕖家一直沒有獲得應該有的名分,也影響了蕖伯安的命運……”

雷平仿佛在講述一個似曾相識的故事。類似的故事在許多戲劇和小說中屢見不鮮。可就在我聽得入迷時,他中斷了這個話題,忽然叫了我一聲:“你的畢業論文不是要寫蕖伯安麼?我給你透露一個秘密吧,他又開始創作新的小說了。”

雷平的話很吊我的胃口。我趕緊跟了過去。他用手指敲著書桌上的一遝稿紙說:“瞧瞧這個書名就知道,又會是一部驚世駭俗的作品!”

我把腦袋湊近一看,一個大大的“渴”字映入眼簾。這個字是用毛筆寫的,幾乎占據了大半頁稿紙。

“蕖老師這部新作寫的是什麼?”

“老蕖沒有告訴我。”雷平說,目光從稿紙上移開,轉向書桌上打開的兩本書,翻了翻,咕噥道:“這兩本書我都還沒看呢。這個人哪,總是走在時代的前麵。他一直很先鋒……”

一本是佛洛伊德的《釋夢》,一本是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這兩本書剛從外國介紹過來,引起了不少爭議,書店裏還很難見到,沒想到已經擺上蕖伯安的書桌了。

雷平領著我從書房隔壁的樓梯上了樓頂。這其實可以稱得上是一個露天茶座。原本很粗糙的頂樓預製板被填了一層建築用的粗沙,還擺放著幾把乳白色的休閑椅和圓桌,抬頭就能見到山上鬱鬱蔥蔥的鬆樹林,蟬鳴聲聲入耳,空氣清新涼爽,坐在這兒聊天喝茶,顯然又是另一番情趣。我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暗想,蕖伯安真是一個會享受生活的人……

雷平也在我對麵坐下,摸著光滑的扶手,顯得很愜意地說:“這兒實際上是一個沙龍,我們經常徹夜長談,當然,也少不了激烈的爭論。老蕖可是個辯論高手,我從來說服不了他。你想想,當年他在反內戰、反獨裁、反饑餓大遊行中,當著上萬人演講,我哪裏是他的對手!”

雷平臉上再次浮現出自嘲的笑意。他突然轉了個話題:“安然是個出類拔萃的女孩子,素養也不錯。老蕖對她的評價非同一般……”他說這話時,表情有點兒曖昧。我正不知說什麼時,他又說:“明說了吧,老蕖有點喜歡安然呢!”

這句話使我大吃了一驚。

我的反應被雷平看在眼裏,他微微一笑:“這很正常。老蕖跟他的前妻已經離婚好幾年了,一直獨身……”

我忽然感到有些不安,想起樓下客廳裏的安然和蕖伯安,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我們……下去吧。”

剛下樓梯,我看見對著書房的一個房間打開了,門口站著一個麵孔黝黑的少年,眼睛長得酷似蕖伯安。見我們從頂樓上下來,他冷冷地注視了我們片刻,身子往後一縮,像泥鰍似的退回房間,啪的一聲又把門關上了。

“噢,他是老蕖的兒子,叫小椿,剛從老家來沒幾天。”雷平在我耳邊低聲說。

這當兒,我們已經回到客廳。令人驚異的是,我沒有看見安然和蕖伯安。那架鋼琴安靜地躺在客廳一角,仿佛從來就沒有奏響過……

4

魏東再次打來電話時,我正在一家新開業不久的盲人按摩店做理療。有意思的是,那家按摩店的名字叫“椿樹島”。那會兒,按摩師正在為我活動四肢,她一邊把我雙手向後麵使勁地拉拽,同時把全身的力量壓到我的雙腿上,直到我的腳跟快要觸到了我的臀部。

魏東的電話響得真不是時候。我費了好大力氣才把手機從按摩床下麵的放物袋裏拿到耳邊,氣喘籲籲地說,“你能不能等一會兒再打過來?”

魏東頓了一下,笑道:“老夫子,你的精力真旺盛,這麼早就上床了!”

我的喘息顯然讓魏東想入非非了。按摩師是個剛從盲人學校畢業不久的姑娘,叫雪梅,雖然初出茅廬,技術卻十分嫻熟。魏東的玩笑使我臉一紅,幸好雪梅看不見。為了避免進一步誤會,我隻好讓她停下來,專門接聽魏東的電話。“說吧,什麼事?”

“安然是不是換號了?”魏東說,“這兩天我給她打電話一直關機。”

“這很正常,”我說,“她現在正處於輿論的漩渦,如果不關機,那些記者不把她的手機打爆才怪。”

“老夫子,你說安然會去哪兒呢?”聽口氣,魏東急於想找到安然,“我有個感覺,她很可能要去椿樹島。她說不定會去找你……看來,我也要去一趟W市了。”

大學畢業後,我還是第一次見他這樣狂熱地尋找安然的行蹤。這麼多年,魏東終究沒有忘掉他跟安然的那段戀情。我心裏有些感慨。1986年的魏東曾經也這樣狂熱過。這個自以為在戀愛中永遠會立於不敗之地的“戀愛王子”,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吃敗仗,而且是敗在蕖伯安—— 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手下。那段時間,安然和蕖伯安的關係差不多已經在W大公開了,許多人都在議論這場年齡懸殊的戀情。但引起人們興奮的原因還不止於此,還有蕖伯安的身份和名聲。這足以使他們的關係由校園走向文壇,很快成為一個引人注目的公共事件。在那個時代,社會對兩性關係的寬容度遠沒有像今天這樣放任無度,多少還存有一些禁忌。因此,對於這起校內校外鬧得沸沸揚揚的“桃色事件”,W大校方起初真有點緊張,派人找安然談過話,出於善意地提醒她考慮“年齡差距”,並暗示如果她一意孤行,校方可能會采取“勸其退學”的措施,但實際上後來什麼措施也沒有采取。據說,那位和蕖伯安過從甚密的副校長在某個公開場合發了話:“年齡小一些算什麼?馬克思和燕妮,魯迅和許廣平之間的年齡懸殊夠大了吧?他們可是愛情史上的佳話!我們現在有些同誌,思想上還是太保守。對蕖伯安這樣的名人,我們為什麼不能寬容一些呢?”

這無異於為安然的行為開了綠燈,也對她和魏東的關係做出了死刑判決。事情發生之初,魏東還想竭力修複他和安然的關係。我琢磨他這樣做,並非多麼愛安然(我始終懷疑他不可能專一地愛一個女孩子),而是為了維護“戀愛王子”的尊嚴。

我忽然意識到,在對待蕖伯安、魏東和安然之間的關係上,我從一開始就犯了致命的錯誤。在內心深處,我也許真的是偏向蕖伯安的。我太崇拜他了,他的作品、思想、閱曆,乃至風度,在我心目中幾乎達到了完美的境界。我相信,有這種感覺的絕不止我一個人,包括安然在內,這是一代人對另一代人的崇拜啊。蕖伯安飽經滄桑的人生軌跡中蘊藏著的曆史密碼,對我們具有一種天然的吸引力。相形之下,我們的閱曆和思想都還單純得像一張白紙,隻有走近並且被他籠罩,才能掩飾住我們內心的孱弱和貧乏。這當然是一種天真的幻想,但在那個時代,我們中間的許多人的確是這麼想的。正是出於這種想法,我覺得蕖伯安對安然的追求不僅不是非分的,而且合情合理。他受了那麼多苦,他有權利追求自己的幸福,哪怕有那麼一點“出格”呢?

而魏東顯然不會有這種想法。或者即使有,也因為蕖伯安成了他的情敵,他也不願意承認。現在的魏東徹底變成了一個戀愛中的受害者,心裏燃燒著複仇的火焰。他這種強烈的反應,遠遠超出了我的意料。曾幾何時,我還以為魏東隻是個朝三暮四的浪蕩子呢。

魏東一天天消瘦下來,經常課也不上,獨自跑到以前經常跟安然散步的湖邊,一待就是大半天,看上去,真的快要瘋掉了。同情使我心裏的天平漸漸偏到他這一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