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寫了一個字條:“×月×日,鄒墨宣高中時同學甘百華送來,據說是墨宣之遺物,暫收藏。”用厚塑料袋裝好,擱在立櫃最裏邊的角落裏。
這件事,他會和女兒和女婿講的。至於“處理方案”,不論他們讚成還是反對,他都不可能改變的。
6
中秋節又到了,一家老小四口在“大本營”團聚。全家吃過餃子之後,又在陽台圍坐象征性地嚐吃月餅。天上雲團如龜裂的土地,縱橫多縫,圓月越過一道道的“溝壑”,時隱時現,灑在地上的光亮也時放時收,別有一番情味。
老鄒深有感觸地說:“這才是真正的辯證人生,有光就有隱,有陰就有晴,哪裏有那麼多永遠的圓月晴空,我覺得這才是真實的中秋夜。”
九歲的外孫女敏敏自小富於想象,她手拈一塊傳統樣式的月餅,剛想咬合,卻又停止,凝思了一霎後問姥爺:“外公,我現在吃的月餅與您小時候吃的一個樣嗎?”
“說一樣也不完全一樣。現在的月餅花樣多,包裝複雜,最不一樣的一點是——”外公瞟了瞟孩子的父母,沉思著說:“我小時候的月餅每一塊上麵都有個紙片是為了紀念古代的一個大事件,應該說是一個統一的信號吧。”
“什麼信號?”敏敏顯然感到很好奇,急切地問。
外公猶豫了,轉口說:“等你再大些時我再告訴你吧。”
“我都九歲了,還小?”敏敏鼓凸著小嘴說,“到什麼時候才能孝敬外公呢?”
“你已經孝敬外公很多了,外公很欣慰。”老鄒深情地撫著敏敏紮著兩條小辮的頭頂。
“我什麼時候孝敬外公了呢?我又沒畢業,沒工作,等……”敏敏仰起頭,一雙晶亮的大眼睛仿佛含著淚水。
由她的大眼睛,老鄒又聯想起女兒端硯幼時那雙極為肖似的雙眸,他十分正經地說:“都孝敬了,敏敏,其實你媽媽也在小時候就孝敬過我了,現在的孝敬,都已遠遠的超額了。”
女兒與丈夫對視了一下,又不解地問父親:“爸,這話是從何說起呢?”
“這是我個人早已形成的觀點,可能很格澀,所以從來沒對你們說起過。但我一直堅持認為這是對的,你母親生前我對她透露過我的這種觀點,她的性格可想而知,不說同意也不表示反對。我的觀點是:孩子,不論是二代還是三代,都已在孩童時期,譬如說兩歲到七八歲之間就回報長輩了。就拿端硯來說就是這樣,在你幼小時,爸爸的心裏其實很糾結,很苦,在外麵極少順暢過,唯有回到家裏,孩子的天真可愛,孩子的音容笑貌,包括調皮幽默,都是很好的開心鑰匙,任何的憂悶與不快,都在孩子不可替代也偽裝不出來的情態下衝淡了。孩子大了以後會說小時候那是無意識的,算不得有意的孝敬。而我覺得,愈是無意識才愈是率真,愈是沒有一絲一毫的裝飾才愈讓人覺得有那麼多的可愛之處。這難道不是孩子對大人的回報嗎?到哪裏還能找到這樣的回報方式?反正我是第一等珍視它的。所以我就得出一個格澀的結論:孩子小時候已經給了大人足夠的愉快,給了超出其他方式的最難得的精神回報。我不知道別人是怎樣感覺的,反正我鄒裕良覺得孩子給予我的已經足夠了。”
老爺子在月下顯得激情洋溢,不待女兒和外孫女做出反應,又自然地提高嗓門地說了下去:
“我最忘不了的幾個片斷,每次想起來都熱淚盈眶。隨便舉幾個例子吧。‘文革’前的一九六五年端硯才兩歲,當時我正幫助白沽鹽場寫場史,在那邊生活已經一年半了。偶爾回來,孩子都眼生了,伸著兩隻小手使勁往外推我,嘴裏還嚷著,‘你抖!你抖!’‘走’字說不清,發成了‘抖’的音,弄得我們都禁不住笑。我不僅不生氣,還覺得自己的女兒太天真有趣了。有時我不經意地把手搭在孩子媽肩上,更引起孩子的‘憤怒’,老遠就跑過來把我的手抓下來,還罵我一聲臭爸爸!這還不夠,臨去時又狠狠瞪我一眼。我和敏敏的姥姥相視一笑,平時寡言的她這時也給了女兒一個稱號——‘小警察’。
“‘文革’中,孩子長大了,可也跟著爸爸嚐到了苦滋味。最初,表麵上我還有自由,晚上從單位回來,在小學做會計的媽媽參加批判會還沒到家。哥哥墨宣在姥姥那邊上學,因為姥姥一個人孤單。端硯可能一個人不願進家,便到鄰居李二媽家,一見爸爸回來了,就鳥兒般一翅兒飛過來,從脖子上取下鑰匙,搶著說:‘我開門我開門!’這時,爐子裏的火快熄了,爸爸笨手笨腳,又是女兒說:‘我來我來!’拿起火鉤子,三捅兩捅,火苗撲地升了上來,父女倆相對,都笑了。但爸爸這時心事重重,逗孩子開心說:端硯,如果老虎來了,你咋辦?孩子手持火鉤子向外一指說:我敢打老虎!爸爸隻能把感動的眼淚憋回去,怕被孩子看見。不久以後,‘四人幫’的幾個頭麵人物發布新指令,進一步向所謂的‘反革命文藝黑線’發起總攻。有天上午,天空中下著小雪豆兒,我沒讓端硯上幼兒園,牽著她的小手,拖著沉重的步子到附近一所大學去看大字報,想從那裏麵嗅出點兒什麼聲息。孩子一聲不吭,隻瞅著爸爸的神情,表現得比任何時候都乖。真的,特乖——父女倆好像有一種無言的默契。
“又過了幾天,東躲西藏的爸爸知道無可逃避,決定豁出自己,是火海也跳進去,免得連累妻子兒女。分手那天早晨,他送女兒上幼兒園,深知即使不是永別,也是久別,卻沒告訴孩子。到幼兒園門口,孩子一腳門裏,一腳門外,沒回頭看爸爸,卻向斜對門媽媽上班的小學凝視了一眼,然後才走進幼兒園,消失了小小的身影……這以後,因為爸爸被‘群眾專政’,兩年不得回家,但孩子的音容笑貌,卻一直是他強勁的支撐力量。這不是回報是什麼?還有比這種回報更珍貴的嗎?”
他使用的“人稱”有點兒亂,但卻又渾然不覺。
三個人幾乎是屏息地聽著,誰都不出一聲。直到他的話告一段落,女兒端硯才含淚長舒了一口氣,開口說:“爸,您這樣高度評價孩子的童心對您的回報,可您是否覺得,您九十高齡,還充滿著純淨的童心呢?您說,是不是?”
女婿樹梧是一位技術工人,本沒有那麼豐富的情愫,這時也深切地悟道:“就是因為爸爸有童心,才能理解孩子們童心的價值。”
老鄒輕鬆地笑了:“話應該這麼說,是孩子們的童心深深地感染了我,我才保留了幾分老童心,彼此彼此。”
不知什麼時候,外孫女敏敏悄悄地跑到廚房去燒水泡茶了,這時已經把茶盤托過來了,但隻有三杯茶,她恭謹地說:“外公,這是我爸上月去浙江出差帶來的白茶。白茶象征著純潔,敏敏先敬您一杯,您講了那麼多,該潤潤嗓子了。”
外公笑問:“那你呢?還少一個杯子呢?”
“我是晚輩,學孔融讓梨的故事,最後再用。”敏敏伸出食指,捫著小嘴說。
7
初秋時節,老鄒有兩件事裝在心裏:一是十年未見的孫子朋朋即將來北京上學,而且電話約定,他報到一周後的雙休日就來海沽市與爺爺和姑姑見麵。另一件事是當年的老同事劉自韻即將專程來訪。作為曆史學家,老劉很想當麵了解上世紀三十年代與北平相關的人和事,另一方麵,他也特別想當麵“領教”老鄒何以有如此好的身體和精神狀態。說白了,就是取養生經。
老鄒清晨起來到住處附近遛早時,不禁想到最近各方麵對他“養生秘訣”的深厚興趣。其實連他自己也說不出什麼特別的答案,說來說去不就是那麼老一套的幾條:體勤活動啦,飲食調配啦,生活節律啦,更重要的,他視為鐵律的一條是:盡量張揚良性心理效應,盡量減少負麵精神侵擾。前者,即使沒有世俗的“好處”也絕對為之;後者,有多少“利益”也堅決拒絕。這一點,老鄒承認,是最難徹底兌現的。
走著走著,不由得走入著名的八百米綠蔭走廊景觀。那些攀藤植物抄手覆蓋的神奇使這位也算見多識廣的“過來人”流連忘返。正在他著迷地品味之際,對麵過來了一位顯然是中風後遺症患者的男人,他拄著“抓地虎”式不鏽鋼拐杖,歪歪斜斜地走過來。盡管此人歪嘴斜眼,麵目猙獰,老鄒還是認出了他就是四十年前幾乎奪去自己性命的張振湯。隻聽說此人“文革”後清查被定為“三種人”,開除黨籍,被發配到郊區雞場幹行政工作,卻不期然在這樣一個所在遭遇。他走路時一隻腳向外作“掃堂腿”狀,看來,即使病後,仍帶有攻擊性特征。當他從老鄒身邊蹭過時,老鄒似乎感到一股陰風,腳下差點兒被他的“掃堂腿”掃著。
不愧是兩代仇家。老鄒估測,如果他兒子是殺害墨宣的凶手屬實的話,他未必不知情。不過,老鄒決意不去查考了。
快走到綠蔭長廊盡頭了,老鄒驀一回頭,見剛才那人也將走至那邊的盡頭。那個影像,不由得使他聯想起七十多年前海沽戰役剛結束時進城途中看到的一堆被擊落的P51野馬式戰機殘骸。
咳,他大腦裏不經意地湧出這麼幾個字:“總的說是知足了。”
這也許是一種風馬牛不相及的感覺組接。
本刊責任編輯 魯太光
責編稿簽:正如小說題目所暗示的,作者以平和的筆觸向我們傳達的似乎是一種“閑適”的心態、一種“豁達”的心態,或者說,是“童心”的價值。有了這樣的“童心”,人生才能如小說中的中秋圓月一樣。雖然天空中雲團翻滾,霧靄不斷,但月亮播撒給人們的,卻永遠是清亮、純粹的光輝。
但小說藝術的一個迷人之處有時卻恰恰在於不是作者想傳達什麼,而是文本傳達了什麼。也就是說,有時候小說“溢出”的部分恰恰是小說之美的所在。就像這篇小說文本所呈現的一樣:在這月亮般的“童心”背後,我們卻感受到一種沉重的無奈感,一聲深長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