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倆最後還是談崩了。
兒子辭別父母妻兒,撲向那塊風雪交加的茫茫大地——一個陌生的正在翻天覆地變化著的國家。
一年之後,噩耗傳來,最初的說法是為了爭搶攤位中國人之間發生了鬥毆,還有的說是暗害分子的仇殺。
此事的後果接踵而來:老伴本來就患有嚴重的高血壓、心髒病,喪子的劇烈打擊,使她在得知噩耗十一天後即撒手人寰。妻子“走”後,老鄒一度說話極少,卻親自騎車到市中心最有名的照相館“中國照相館”放大了一張妻子的中年照,“供奉”在臥室正中,初一十五敬香,沒有一次中斷,口中還念念有詞。
女兒偷覷,老爸每每眼中含淚……
接著就是兒媳改嫁,而且帶走了他的連心肉“朋朋”,臨走隻留下一句話:“爸爸,我覺得有點兒對不起您,但沒有辦法。”他心中刺痛,但也不得不忍下了。
不久,孫子就隨媽媽遠走他鄉,盡管孩子也曾悄聲對老鄒說過:“爺爺,我會很想您的。”但老鄒並未將這話過重地放在心上,孩童嘛,不管在一起時感情多深,時間一久,人地兩疏,也就淡了。何況他體恤朋朋,既然生活在另一個家庭裏,過多打擾他,對他的心靈也不見得會產生護持的效果。所以,平時也很少聯係。縱然痛,也隻能強力抗著。想不到孫子十七周歲時突然打來一個電話,怎能不讓他欣喜若狂?
“爺爺,不管學校多麼不理想,我也要考到北京去。實話告訴你,我就是因為要離你近,能和你見麵才這樣做的!”
朋朋清亮的話音,十分脆爽地打動了爺爺。對已經習慣不敢期許的老鄒來說,這已經是天大的意外了。他放下電話,半宿未能安眠,睡前的結論性意念是:“我有理由知足了。”
4
作為精密儀器廠的一名工人,老鄒的女兒還沒有退休。他四十一歲上得到這個寶貝女兒,算是父母的老生閨女了。家庭條件不優越,父親的命運多舛,女兒在初中書讀得不是太棒,但也不怎麼差。老兩口沒有任何“成龍”“成鳳”的巴望,閨女對雙親也知疼知癢,初中畢業後一咬牙上了技校,一心想早點掙錢與父親一起養活多疾的母親。她結婚的對象也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早一年技校畢業在廠裏幹“保全”,本分、厚道卻還手巧,什麼電工、鉗工活兒幾乎無師自通。這對喪妻失子孑然一身的老丈人卻是個極大的方便。
不過,老頭不想給閨女女婿添麻煩。早前單位給他這位離休老幹部分了兩室一廳的房子,女婿在隔著三條馬路外住的是父母留下的兩大間平房的遺產。他們兩口子商議:為了與年邁的父親做伴,早晚能有個照應,打算把自家的兩大間平房租出去,搬到父親這裏來住。兩好並一好,不是更好?
又是一個沒想到。老頭兒毫不猶豫地行使了否決權:“不!不!不要這樣,在一起你們的負擔不加重也要加重,我也不會比一個人輕鬆。再說,眼前我身體什麼病也沒有,走路、買東西、做飯都還能自理,等不能自理那一天再說。你們現在還都有工作,每個大禮拜帶著小妞來看看我,我看看小妞比什麼都好。我是喜歡孩子,但也喜歡清靜,要不為什麼當日在老房子住的時候,我和朋朋他們分兩個單元住?你們能理解我,就是最大的孝敬。就這樣,就這樣!”
他的執拗,他的決絕,最終還是獲得女兒和女婿的理解。他們太熟悉這位長輩了:能夠理解他,他是最愜意的。
“分居”問題算是解決了。但過了些日子,女兒端硯過來做了一番“衛生大檢查”,發現廚房有些淩亂,衛生間洗刷得也不夠幹淨,就向老爸提出為他請個小時工,每周過來整理三個小時,小時工的報酬由他們夫妻二人付。這個建議,老頭兒不好硬性反對,他的回答是:“試試看吧。”
於是,三個不同的小時工,一位是湖北的,一位是甘肅的,一位是貴州的,都是三四十歲的阿嫂,由物業祝師傅安排前來。老鄒從祝師傅那裏得知,三個小時的報酬是一百二十元。然而,也就是在來這兒僅僅三次之後,老鄒就打電話給女兒,請她不要再叫她們來了。端硯沒有在電話上問明究竟,下班後專程過來,一進門就問:“爸,幹得好好的,為啥又變卦了呢?”
老爺子語氣平靜:“其實原因很簡單,她們拾掇得是很好,可拾掇完了之後我還是要做飯、燒水、洗澡……兩天以後,還是照常的模樣,再好看,隻是一陣子,我不能不幹實事兒呀。所以,那一百二十塊錢就省了吧。”
“還有別的考慮嗎?”總歸是閨女最了解老爹,她看出他內心還有別的想法。
“還有就是……”老爸像孩子似的在追問下說了實話:“一次換一個麵孔,半天裏大眼瞪小眼,我不習慣,算了吧!”
女兒一笑說:“要不幹脆就給你雇個保姆,時間長了,不就習慣啦?”
“端硯,你就饒了為父吧!”老鄒搖著頭笑說:“你還想多製造一起遺產糾紛哪?電視、晚報上這類官司越來越多了,當然,人家那都是名教授大專家……”
聽話看神兒,端硯見父親奔九十的人,還能這麼詼諧幽默,說明他內在的生命力還旺盛,這也是做兒女的福氣。正想再說什麼,父親又以懇切的語氣說:“端硯,你們至少幾年之內可以放心。我平時雖然隻有一個人,可並沒有孤獨感,遠者說,隔著幾條街就有你,樹梧和敏敏;近者說,我每天還能寫幾百字的短文,雖然很慢,還有說話的對象。在大的人生世界上,可能沒有我的蹤影;可在小的心靈世界裏,我還沒有退出人生舞台呀!”這番話,女兒聽了著實感動,她為自己的父親而高興,覺得他表麵上淡如老菊,內心裏卻有很深的修煉功夫。單從養生角度上講,實在是一種不俗的境界。怪不得不論大事小情,他都是那麼輕言淡語,清風薄雲。
接著,老爺子又“孩子氣”起來:“端硯,你給我一個月的試驗期,我保證會一點兒一點兒地改進。一個月後,你和樹梧一塊來個大檢查,如果不合格,你們就批評,罰款,我再重新來,好吧?”
這一個“好吧”弄得女兒無話可講,心裏卻說:“誰叫我攤上你這個爸爸呢?”在並不太光亮的電燈下,她看著腰板挺直的並不那麼衰老的父親,在他寬厚的胸膛裏仿佛隱現著一顆跳躍的童心。女兒一麵是欣慰,另一麵又是憐憫。
5
大約過了四個月光景,老鄒的生活程序一如常態。一天過午,他安適地睡了一覺,醒來後不一會兒,外麵有人按門鈴,他從門鏡眼上向外看了看,是一個男人,有點兒眼熟,但還是警覺地問了聲:“誰?”外麵人答:“是我,鄒伯伯,我是墨宣高中時的同學,甘百華。”
“哦。”他開了門,把客人讓進來。來人滿麵滄桑,衣衫隨便,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蒼老得多。
這位叫甘百華的中年人開門見山地做了自我介紹。他說他與老鄒的兒子墨宣一同去的俄羅斯,但過了一段時間,分頭在不同的城市“練攤”。一年以後,得到了墨宣被害的消息,說是醉酒後互毆,具體情節不詳。不過,直接置墨宣於死命的人他聽不止一個人說過,但由於有種種“私心雜念”,盡管中間他曾經回國一次,也“沒有到府上來”,再加上自己這麼多年“沒混出個模樣來”,就更沒心思顧及別的了。現在,他決定在國內闖,不再“外漂”了,這才想起老同學墨宣慘死的遭際,覺得不告訴他的親屬實在對不起人。
“請鄒伯伯原諒,我知道現在才來告知真情,是晚了三春的過錯。可我還是要登門謝罪,也使我心裏好受一些。”
來人說到這兒,頓了一下,就進入了語意的關鍵處:“直接致死的凶手不是別人,就是‘文革’中迫害您的張振湯的兒子張榮商。他犯案之後,立即逃之夭夭,據說是轉移到了東歐,具體是哪國,這家夥狡兔三窟,再也沒有看見過他。這事兒我向俄羅斯警方反映過,當時他們那兒也挺亂,追查了一陣,人沒抓到,時過境遷,也就石沉大海。”
說到這兒,甘百華從背包裏拿出一頂旱獺皮帽,一副皮抄手套,還有一個俄羅斯大號套娃,非常虔誠地說:“這是我們中間分手的時候,墨宣送給我的,我想把這些東西轉交給您,算是他的遺物吧。”
“謝謝你。”老鄒話說得有點兒漠然,信手把幾件東西擱在茶幾上。這時甘百華又往前移了移,聲音壓得更低些:“鄒伯伯,我覺得您還可以向中國警方重新提起這樁舊案。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可以出麵作證,也好彌補一下我心中的愧歉。”
但他想必會注意到,此刻的鄒裕良表情寧靜得驚人。隻有細察,才能看出他腮上未刮淨的花白胡子茬微顫著:“謝謝你提醒我這些,但暫時我隻能說——我說的是暫時,不想深究了。有些事情您想究就究得了嗎?就說我本人吧,鼻骨,還有太陽穴護骨,都是張振湯拿拳頭搗壞的。太陽穴骨CT檢查還有裂紋,鼻梁——”他指給來人看,“是不是還有點兒歪,能究嗎?能複舊如初,完好無損嗎?我已是快九十的人了,心也累了。過去的事都沒有忘,但恐怕也隻能是帶到骨灰盒裏嘍!”直到這時,老鄒才抖出幾聲笑,但笑得很幹,唯一濕潤的是他不自覺沁出的眼角的兩滴老淚。
來人最後顯然是有點兒無奈,欲言又止地走了。
老鄒坐著沉思了一會兒,將來人帶的幾件東西擺在老伴遺像前,口口念念有詞:“玉娟,這些就算是你兒子的遺物吧,你也驗證一下。我對那位客人說的話想必你都聽見了。我的回答也很明白,我說了個活話,說是‘暫時’,其實就那樣了。追究什麼?有用嗎?沒用!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