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阿姨。我說,完全沒有問題。
直到她掛掉電話,我們都聊得非常愉快。
陽台的燈泡已經壞了很久。我在抽屜裏找出手電,帶著李紅穿過臥室,用力拉開通向院子的舊鐵門。那扇鐵皮門有些變形,掙脫門框時發出“嘭”的一聲,在手裏震顫著。我扭頭看了看。大頭嘟囔著,翻了個身,繼續打起鼾來。他呼氣時帶著很長的嘯音,惹得李紅哧哧直笑。
你床上睡了一頭鯨魚,她悄聲說。
哦,你見過鯨魚噴水了?
她鼻子裏嗤了一下,走了出去。我知道在哪裏見過你了。
院子裏黑沉沉的。昨天下過一場雨,這會兒地上還有些潮濕。一過九月,晚上天就很涼了。在手電筒暗淡的光暈下,枇杷樹蒙灰的葉子像是蠟做的。我打了個寒戰,看了眼斑駁的圍牆和二樓陽台之間露出一小塊狹長的天空。圍牆外不遠,就是胸科醫院的病房樓,那裏住著些苦惱的肺結核患者。我經常在附近碰到溜出來解悶的家夥,臉色潮紅,呼吸急促,像步履正常的醉漢。
我們在哪見過?我把衛衣的帽子套在頭上,問她。
她沒回答,摸著黑試探著往前走了兩步。那隻野貓正在樹下睡覺,手電光照著灰白色的一團。那裏有一個碎磚堆成的小花壇,旁邊用水泥砌了個四四方方的凹槽。我搬來的時候,這個幹涸的小水池就已經成了野貓的窩。
咪咪,李紅柔聲輕叫著,躡手躡腳走過去。
那隻貓一下就醒了,迷迷糊糊的,兩隻爪子搭著水池邊。沒等她走到跟前,它就跳上了花壇,齜著牙,嘴裏發出嗚嗚的低吼。
喲,脾氣還不小呢,她說。你平時拿什麼喂它?
我看著那貓,站著沒動。往常要是碰到生人,它早就順著樹躥上圍牆,一溜煙跑沒影了。但今晚它隻是沿著花壇來回轉了幾圈,就伏在那裏,朝後弓著背,支棱起耷拉的耳朵,吼個不停。
小心,我拽住她的胳膊。它好像不太對勁。
我從沒見過它發怒的樣子,渾身的短毛都豎了起來。那樣子看著讓人心裏一陣發毛。我不想激怒它。它鋒利的爪子可以輕易把麻雀或是沙發靠墊撕成碎片。
真漂亮,比我養過的貓咪都漂亮。你怎麼舍得把它扔在院子裏?
這話說得,我怕貓。
噢,這麼說,還真是一段傷心事呢。她瞟了我一眼,說,你肯定很喜歡照片上的那個女孩。前女友?
狗屁,我說。
她笑了,牙齒閃著微光。微暗的光線下,她活潑的樣子有些撩人。那隻貓還在樹下嗚嗚吼著,聲音低沉沙啞,那樣子隨時可能躍起攻擊。
回去睡吧。我感到心口有些發緊,咽了口唾沫,把她拉回陽台。她在涼風裏哆哆嗦嗦的,但還有點不甘心,扭頭看著那貓。
咪咪,你怎麼啦,咪咪?
今天見鬼了,我說。它過去不這樣。
我隻在楊青給它洗澡的時候,大著膽子摸過一次。其實也不叫摸,隻是幫忙按住。楊青抓它的前腿,我揪住脖子上的硬皮。這女孩對貓的熱情就像泛濫的洪水。後來陪她去打針時,臉上還是樂滋滋的。
等一下,李紅嘴裏咦了一聲。你把手電給我,就一會兒。
她爬上水泥欄杆,一隻手搭著我肩膀,拿手電筒照著貓窩。我下意識地把肩膀挪開,抓住她手。她的手很小很硬,手心裏潮乎乎的。我不知道她想幹什麼,她似乎一點都沒意識到,自己在這裏不受歡迎。這是一隻認生的野貓,有著一般貓沒有的奇怪的忠誠。
真好,她興奮地喊著,跳下欄杆,用另一隻手挽起我胳膊,兩隻腳一顛一顛的。呀,真的太好了。
隔壁單元有人被吵醒了,樓上傳來惱火的開窗聲。這棟宿舍樓裏盡是些睡不安穩的老年人。這些可憐的老糊塗過去在同一家醫院工作,即使下班回家,也照樣活在單位的氣氛裏。為我顛三倒四的作息和不時出沒的女孩們,他們給房東打過好幾次電話,還朝院子裏扔番茄和爛菜根。奇怪的是,我從沒聽說他們對二樓的黑哥們兒提出異議。我猜那些啊啊女孩讓他們覺得很安慰。
小點聲。我熄掉手電,問道,怎麼啦?
你做爸爸了,她悄聲說。
什麼?
你的貓咪給你生了一窩小貓。
我懷疑地看著樹下。那隻貓還是警惕地蹲伏著,黑暗裏隻能看見它瞪圓的眼珠閃著亮光。
三隻小貓。她呼吸很輕,噴在我的脖子上熱烘烘、濕乎乎的。
你真的看見了?
看得很清楚,爸爸。
她對我揚起臉,眼神柔和。半邊身子哆嗦著,怕冷似的縮在我懷裏,仿佛我還不知道可以對她做些什麼。
我用一隻胳膊摟著她,扭頭看了看窗戶。臥室裏靜悄悄的,除了客廳的燈光什麼都看不見。這會兒要是大頭醒來,會看見他帶來的炸彈已經點著了引信。我希望他現在就睜著眼睛,表明他默認正在發生的一切。不知怎的,我有些暈暈乎乎的。一個人待久了,就會受不了這些:當你用雙臂抱緊懷裏的陌生女孩,就會以為在擁抱自己的新人生。雖然你明明知道,不會有什麼新的開始,隻有一個很快就會褪色的新女孩。
你剛才說,我們見過?我說。
噢,我忘了。
她的舌頭很靈活,舔著我的嘴唇。隔壁傳來一聲痛苦的呻吟,又像是長長的歎息。老高又在發夢魘了。不難想象他那副糟樣,從臭烘烘的床上突然坐起,張開手在黑暗裏亂摸,突然忘了自己在什麼地方。楊青睡眠很淺,半夜被他古怪的唉唉啊啊弄醒過無數次。她以為老頭在呼救,就氣鼓鼓地拿枕頭砸我,憤怒於我的無動於衷。我鬆開了手,笑著搖搖頭。
海洋,海洋,她的身體在涼風裏微微發顫,喃喃自語著。當她冰涼的手伸進襯衫,放在我胸口時,我下意識推開了她。
海洋在睡覺呢,我說。開個玩笑,我們沒正經慣了。
怎麼啦?她疑惑地看著我。
啊,沒什麼。太冷了,我們回去吧,我飛快地說。我想起來了,櫃子裏還有瓶酒。
我不想讓她感到難堪,雖然這麼做有點傷人。她瞪視著我,露出一副受傷的表情。我擰亮手電掃了掃樹下,那隻貓已經回窩了。
好吧,她推開鐵皮門,衝我撇了撇嘴。你真沒勁。
我洗了兩隻玻璃杯,又打開電視,和她邊看球賽邊喝威士忌。我們並排坐在長沙發上,李紅的腦袋靠著我肩膀。她脫掉靴子,把腳架在沙發扶手上。電視裏在重播乒乓球比賽,一隻小小的黃球在老式電視機的屏幕上不停地躥來躥去,看得人眼睛都花了。
我沒別的意思,我說。
是沒別的。她飛快地收回腳,在沙發裏坐直。你隻不過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有嗎?
你心思太重了,大哥。這年頭沒人在乎你想些什麼。她換了個姿勢,頭枕著沙發扶手,把腳擱在我膝蓋上。你們這些老男人!
那就為老男人幹一杯。我笑著說,朝她舉了舉酒杯。
你想得越多,老得越快。她說,冰箱裏有冰塊嗎?
沒有。
去年我剛下火車那天,在馬路上拖著兩個大箱子,不知道該往哪去,也不知道晚上會住在哪裏。你知道我當時在想什麼嗎?
哦,你不會想吃冰激淩吧,天那麼熱。
沒錯,我就想吃冰激淩,特別想。她咯咯笑了起來。這樣就對了,你以後就該這麼想事情。
我們一杯接一杯喝著,我很快就暈了。我記得自己最後躺在李紅腿上,她用手撫弄著我的頭發,耳朵邊還是她咯咯的笑聲。還不錯,在徹底昏睡過去前,我想。至少這是一個用笑聲來結束的晚上。
天光大亮時,我被屋子裏的什麼動靜弄醒了。我支起身,開始以為是電視開著,後來瞥見臥室門已經關上了。床架在牆上撞得咚咚響。我聽見李紅誇張地啊啊大叫著,沒有一點顧忌。
我悄悄爬起來,在門口換上球鞋,出去跑步。跑出巷口時,我看見大頭的破雪佛蘭歪歪斜斜地停在路邊,有三個輪子騎上了人行道。旁邊的鐵皮垃圾筒被撞翻了,飛起一團蒼蠅。我喘著氣,大口呼吸著,跑過體育公園裏打太極拳和做操的晨練者。全是些中老年人,他們把買菜籃掛在樹上,下麵還拴了好幾隻狗,狗尿撒得樹下濕漉漉的。過去我可以繞著公園輕鬆跑上一圈。但今天早晨剛跑上五台山體育館的台階,腿就沉得抬不起來了,後背和腋下濕了一大片。
我坐在水泥台階上,等太陽穴周圍繃緊的皮膚慢慢鬆弛下來,那裏始終隱隱作痛。楊青已經一個多月沒有來電話了。也許現在我可以給她發個短信,告訴她,她的貓咪生了三隻小貓,而我會一直照顧它們。這沒問題。我想,這真的沒什麼問題,盡管我還是很怕這些毛茸茸的小東西。
從超市拎著購物袋回家時,老高正貓著腰在小廚房裏煮牛奶,嘴裏還是哼哼唧唧的。老頭很會自得其樂。臥室裏靜悄悄的,大頭和李紅已經沉沉睡去。我把剛買的貓糧、牛奶和剁碎的鴨肝放在茶幾上。這樣等李紅醒來,她會想到去院裏喂貓。在上班之前,我扯掉冰箱側麵楊青的照片,揉成一團,揣進褲兜。路過拉薩路小學,我把它扔進了圍牆。
原刊責編 何凱旋 本刊責編 郭蓓
責編稿簽:這是一種低溫寫作,敘述節製,情感同樣節製。文本的“冷”和“酷”對應著的是主人公瑣碎、孤單的生活狀態。
這又是一種暖水瓶式的寫作,寫作情感如暖水瓶般外冷內熱。因為生活不易,所以,難以阻擋的回憶,偶然相遇的女孩,甚至流浪貓誕生的小生命,都如暗夜燭火,給人溫暖,引人靠近。小說中的“我”,即使貌似頹廢著,即使已在生命中走下坡路,也渴望著,屬於自己的溫情,歸宿——那是心中一息尚存的希望,願每個夜晚都如歌,每天早晨都是詩。那是不願輕易流露的溫情和對生活未曾放棄過的期望,因為,他是那樣的珍惜,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