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短篇小說 每個夜晚,每個早晨(劉立杆)(2 / 3)

他的酒量比肚臍眼還淺。我從她手裏接過大頭,隨口問,你沒灌他吧?

她聳了聳肩,說,我沒這愛好。

那女孩屬於那種在街上碰到,你會扭頭多看一眼的女孩。不是說她長得有多美,而是她的舉止打扮很紮眼。她大概有二十六七歲的樣子,個子很矮,斜挎著一隻鼓鼓囊囊的大包,兩隻亮閃閃的大耳環晃個不停。

你是海洋吧?他一晚上就在嘮叨你的事。

那他肯定說了我不少露臉的事,我點點頭,說。

海洋其實是大頭的名字。這是我們經常玩的小把戲。在酒吧裏互換名字和身份,把那些剛認識的女孩搞得莫名其妙。這麼做沒有惡意,隻是為了尋開心。

她夾著包,屁股剛挨著客廳門邊的單人沙發,就吸著鼻子說,這裏有股貓味。

我把大頭扔在靠窗的長沙發裏,嗯了一聲,有些懷疑地看著她。隻要帶陌生女孩回家,我習慣提醒她們先捏住鼻子。因為進門後,還要穿過一個油膩膩的公用過道,夾在老高黑糊糊、臭烘烘的小廚房和滿是耗子味的臥室之間。要是趕上他站在門口,那股縈繞不散的臭味還會濃烈十倍。我皺皺鼻子,隻能聞到大頭身上的酒氣。我還是第一次見他醉成這樣,倒進沙發就趴著不動了。

酸酸的,是貓尿的味道,她自言自語道。

我關掉電視,去廚房倒了兩杯白開水。等我回來,看見那女孩把腳擱在茶幾上,雙手抱肩,盯著自己的鞋尖。那姿勢讓我有種不太友好的錯覺:要是她脫掉長筒靴,連褲襪的襪頭也會露出五根腳趾,跟人打招呼。我頭一回見她,不知道她的來路,也鬧不清她和大頭的關係。我們過去從不招惹這個歲數的女孩,對我們來說她們已經太成熟了,太有社會經驗,本身就是一個大麻煩。她們會用鋒利如刀的目光給每個上前搭訕的男人打分,掂量是否值得在你身上耗費所剩無幾的青春。

今天發什麼瘋呢?我推推大頭,他嘴裏哼哼唧唧的,翻了個身。沒見過你們這麼喝的。

那應該怎麼喝?女孩揚了揚臉,懶洋洋地說。

我坐在大頭腳邊,看著她那副又冷淡又疲憊的樣子。我在酒吧最愛幹的一件事,就是把陌生女孩灌醉了帶回來過夜。我說,你碰上了一個心地善良的男人。

她撇了撇嘴。對這種女孩,心地善良大概不是什麼夠分量的詞。那你這裏有酒嗎?隔了一會兒,她問。

我看了眼牆角嗡嗡響的單門冰箱,裏麵還冰著下午剛買的六罐百威。但今晚屋裏有一個醉漢就已經夠了。

你住哪兒?要不,我打車送你回去。

我沒地方去。她很幹脆地回答,拉開大包在裏麵摸了半天,掏出香煙點上。下午房東剛把鎖給換了。

難怪,我說,看著她包裏露出來的半個胸罩。你就這些家當?

還有箱子,放車上了。她朝外麵努努嘴,又吸了口煙,手腕內側露出一大塊淤青。

那是怎麼回事?我指指她的手腕。

哦。她噴了口煙,說,上禮拜打了一架,和房東。他想趕我走,嗯,你知道的,就那麼回事。那個臭不要臉的花心大蘿卜。

你是說,房東和你……

這麼說也沒錯。她看著我,眼神冰冷。

我和她費勁地架起大頭,把他連拖帶拽弄到臥室。她扒掉他臭烘烘的球鞋,我拉過被子替他蓋上。他一挨著枕頭就昏睡過去,像熟透了的大蝦蜷成一團,嘴角還掛著進門時的傻笑。我們喘著氣,站在床邊看著他。慘淡的日光燈下,氣氛詭異得像遺體告別。

這麼大張床,你一個人住嗎?她問我。

是啊,我瞥了她一眼,說。我的房東也是個男的。

她沒有搭腔,繼續打量著房間,目光有些淩厲。這間臥室最早擺著兩張單人床,床單和舊褥子上汙跡斑斑,一股女人的酸味。我簽完租約就把那堆破爛扔進了院子裏的儲藏間,又把床架拚在一起,去買了一張鬆軟的彈簧床墊。那也是我搬來以後花的最大一筆錢。要是你睡得不舒心,醒著的日子也好不到哪裏去。很多婚姻就是這樣毀掉的。那些煩悶的妻子躺在鼾聲如雷的丈夫身邊,心中就會湧起自毀的激情。還有悲慘的老年人,他們抱怨風濕,孤獨或是兒孫不孝,卻不知道痛苦的根源就在於,他們隻擁有像貓一樣短暫和錯幻的睡眠。這些是我對生活不多的看法。

我猶豫了一會兒,去衣櫥裏翻出塊毛毯放在床頭。楊青剛離開那會兒,我想過把床重新拆開。每天晚上我還是睡在原來的半邊,但旁邊空出來的半張床就成為突然塌陷的深淵。這種情形每隔幾個月就會重複一次,讓人既熟悉又討厭。還好我很少做夢,即便做過什麼夢,醒來也忘記了。楊青是和我住過的女孩裏性子最長的一個,她從深淵裏打來的電話持續了將近兩個月。她從不說自己的近況,隻是一遍遍問那貓,還問隔壁的公公。這個上海女孩一直管老高叫公公。以前每次聽她這麼喊,我就會大笑。但在電話裏我從來不笑。我想我對女孩們的傷心已經麻木了。

我走到門邊,回過身讓那女孩早點休息。廁所小,洗漱得去廚房,我說。

我還不困。她搖了搖頭,關掉燈跟了出來。

我從冰箱拿出啤酒,隨便找了張大頭店裏的打口碟塞進音響,把音量調低。我們一人開了一罐,坐在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她說她叫李紅,去年夏天從煙台過來,看看在南京能不能時來運轉。有個在街邊算命的家夥就是這麼說的,她命中的貴人在正南。但我不用算,也能猜到她過去的倒黴事一串串。

好地方。隔了一會兒,我說,我去過。

你說什麼?

煙台,我喜歡那地方。空氣很新鮮,晚上有很多人釣魚,在海邊排成一溜兒。

這麼說的時候,我沒意識到自己又碰到了心口的那塊傷疤。那是過去的一段傷心曲,我曾以為自己永遠陷在裏麵出不來了呢。但兩年多時間,出租房裏穿梭不斷的女孩,已經讓那段踩了屎的婚外情變得非常遙遠。我靠著沙發,把手裏的啤酒罐捏得啪啪響。

我們應該在什麼地方見過?她抖掉煙灰,說。進門就覺得你有點眼熟。

在大頭店裏吧。肯定不在煙台。呃,十年前你多大?

她狠狠瞪了我一眼,臉上卻有了一絲笑意。那你現在多大了?

三十七。

天哪,真倒黴。我怎麼盡碰上你們這種老男人。

我猜她說的你們除了我和大頭,還包括她的房東跟別的什麼男人。她那副帶著全部家當,隨時準備把自己像顆炸彈一樣拋出去的架勢,大概嚇跑過不少搭訕的哥們兒。我打了個哈欠,問她現在在做什麼。

很多。她把腳擱在茶幾上,朝天花板吐了個煙圈。她在一家野雞公司畫裝修效果圖,還帶考前班,輔導那些打算考美術的小孩。要是趕上運氣好,哪家餐廳或是公司需要畫點壁畫什麼的,她就會樂上半天。那種活最簡單,來錢也快。她有些尷尬地刹住話頭,意識到我對這些嘮叨沒什麼興趣。

碟片放到頭了。我靠在沙發上,懶得動彈。隔著薄薄的樓板,頭頂傳來黑哥們兒踢踏的腳步聲和關門聲。謝天謝地,今晚他是一個人回來的,沒怎麼折騰就安靜下來。那幫跟他回來過夜的女孩像是從同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蓬亂的爆炸頭,厚嘴唇塗得血紅。我和楊青習慣叫她們啊啊女孩,她們似乎熱衷於向這裏的住戶證明,為什麼超市裏的潤喉糖總和避孕套擺在一起。

客廳裏隻剩下掛鍾的嚓嚓聲。那上麵的指針指向了十點,不過那鍾通常要慢三個多小時。往常到這個點,我就該趿著鞋上床了。要是睡不著,就翻上幾頁推理小說,阿加莎·克裏斯蒂什麼的,全是從大頭那裏借來的。那些記不住的外國人名很容易讓興奮的大腦轉暈。但這會兒我還在沙發上跟個女孩喝啤酒,床上卻睡著酒氣醺醺的大頭。我努力避免那種不好的感覺:也許在對麵的女孩眼裏,不管是我還是大頭坐在這裏,其實沒什麼區別。反正我們都屬於開始走下坡路的老男人。

我這麼想的時候,李紅一直無聊地盯著我,手裏的煙卷輕擺著,像用炭精條在看不見的素描紙上塗塗擦擦。我很快喝下兩罐啤酒,臉上開始有些發熱,就向她要了支煙。細長的綠愛喜,薄荷味的。我剛戒煙沒幾天,她這麼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簡直就像在我身上拉大鋸。

李紅突然輕叫了一聲,夾煙的手指著牆角嗡嗡啟動的舊冰箱。冰箱側麵沾著一堆花花綠綠的東西,無非是些冰箱貼呀照片呀便箋條什麼的。收拾房間時,我沒發現裏麵還夾了一張楊青的快照。那照片是她生日那天,我在院子裏用送她的拍立得照的。照片上她蹲在枇杷樹下,微笑著,一隻手摸著剛洗過澡的野貓。那貓在她手上乖巧得要命。

真可愛,李紅走到冰箱跟前,湊近照片說。喜歡死了。

她的眼睛裏閃著光。亮閃閃的大耳環在肩膀上擺個不停,像興奮的狗尾巴。進門到現在,這個滿臉倦意的女孩突然來了精神。

我就知道,她說。貓咪在嗎?

大概在院子裏睡覺。我掐滅煙頭,說,你不至於吧?深更半夜的,兩個老男人都沒讓你來勁。

討厭。她拽著我胳膊,小孩子似的雀躍著。帶我去看看,我想看。

我跟楊青的母親通過電話,就一次。她說話慢條斯理的,很有禮貌。我是說,她比我過去接觸過的所有母親都更加通情達理。這不是件容易的事,讓一個小學音樂教師貿然給一個陌生男人撥電話,而可能半小時前,她的寶貝女兒剛剛從他邋遢的床上爬起來,光著身子在衣櫥裏翻找權作睡衣的舊襯衫。

我在電話裏喊她阿姨。阿姨,你好。這是不長的通話裏,唯一讓人覺得尷尬的地方。事實上她比我大不了幾歲。我看過楊青手機裏保存的照片,母女倆看著就像一對姐妹。

她一個勁感謝我對楊青的照顧,說她任性慣了,很不懂事。又說現在在上海找份體麵的工作不容易。從頭至尾她沒對我提任何要求,也沒露出半句私下聊天或保密之類的廢話。這讓我覺得,這位母親甚至比她女兒更了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