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短篇小說 每個夜晚,每個早晨(劉立杆)(1 / 3)

《每個夜晚,每天早晨》 文\劉立杆

選自《小說林》(雙月刊)2012年第6期

【作者簡介】 劉立杆:1967年生於蘇州,1989年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係。出版有詩集《低飛》等,曾獲劉麗安詩歌獎。90年代中期開始中短篇小說寫作,作品散見於各類文學刊物和相關小說選本。

我把剩下的貓糧倒在枇杷樹下,攀著門框做了幾個引體向上。隔著半人高的矮牆,我看見鄰居老高正哼哼唧唧的,貓腰在窗下的塑料盆裏洗內褲。那種隻有老人會穿的淺藍色平腳係帶內褲,看起來比女孩們的短裙還要寬大。這個老鰥夫大概又把屎拉褲子上了。每逢星期天,他妹妹帶著侄女過來幫忙料理家務,總會為這事嘮叨上半天。

哦哦,最近沒看見你愛人?他又聾又老,神誌糊塗,說起話來含糊、急切,就像溺水者徒勞地大張著嘴,在水下發出一串咕嚕咕嚕的氣泡。

我猜他問的是楊青。這問題大概在他肚子裏憋了很久,軟塌塌的身體隨著喉結一聳一聳的。我懶得搭腔,揚了揚裝貓糧的空紙盒。貓糧就是楊青留下的。過去幾個月,她就像院子裏的野貓頻繁出沒,有時幾天不見人影,有時一待就是一星期。我從沒邀請過她搬來同住,隻是任其來去。但她每過來一次,房間裏就會多出一點她的東西。我用裝電視機的紙板箱搜集她到處亂扔的衣服、鞋和她的時裝雜誌和英語參考書,用房東的舊奶鍋裝她的化妝品和各種零碎,直到她把皮箱、被褥連同折疊自行車一股腦拖了過來。她那些同學都忙著投簡曆找工作,她卻成天貓在沙發裏聽音樂上網,到了晚上就化身為精力無限的小野貓,在我懷裏又抓又撓的,似乎無論如何也要留下幾聲喵喵輕叫。

清除她那些爪痕,還真讓我費了些手腳:梳子上纏繞的頭發,牙刷,用剩的指甲油,舊發卡,掉進沙發縫的手套。還有一截磨禿的眉筆,她習慣拿它寫留言,在每張便箋條最後打上無數代表親吻的叉叉。剛回上海時,她每天都會打電話或是發短信來。其實也沒什麼可說的,就問我有沒有喂貓,又說它如何可憐之類。我知道她想暗示什麼。這些從小就被寵壞的獨生女都一個樣,滿肚子夾纏不清的小心思。她走了半個多月我才發現,抽屜裏好幾雙襪子的襪頭被剪掉了一截,像露指手套。

那段時間我晚上在家待不住,就常常跑去上海路一帶的酒吧,找些半熟不熟的女孩拚桌聊天。上學那會兒,我和大頭他們成天在那裏廝混,在路燈杆下撒尿,或是找個漆黑的門洞和女朋友亂親亂摸。那時我們從不知道什麼是孤單,叼著煙四處遊蕩,哪裏人多就往哪裏紮。現在那一帶仍然保留了過去的喧嚷嘈雜,窄街上汙水汩流,小飯店的油煙和燒烤攤嗆鼻的煙霧終年不散。那種臨時、匆促的氣氛對於涉世不深的年輕女孩自有迷人之處,但對於我不過是生活的真相。偶爾在酒吧喝得高興,我會脫下鞋,把腳擱在桌上,扭動露出的腳趾,跟每個從推門走進來的人打招呼。那些混酒吧的女孩就咯咯亂笑,說很可愛。

我去街口的小店買了些方便麵和啤酒。六罐裝的百威啤酒。我和大頭酒量都不大。回來去爐子上燒了一壺水,泡上方便麵,邊收拾房間邊等大頭過來。他最近大概又搭上了什麼女孩,不然前天不會苦著臉跑來,說要借錢進貨。過了這麼多年,他還是過去那套泡妞的路數,又是逛街買衣服又是旅遊的,像是生怕自己口袋淺,揣不下太多錢。

自從搬進這間寒酸的舊公寓,時間就變慢了。一個人的時候,我除了看看電視,去酒吧坐上一會兒,再就是走路穿過坡頂的五台山體育公園,去大頭的音像店裏挑些打口CD或盜版碟。趕上生意清淡,他就會拉我蹲在街邊抽煙,對過路的女孩們指指戳戳,評頭論足一番。沒離婚那會兒,我總覺得生活沉悶滯重,瑣事成堆,現在有了大把大把的時間要打發,心裏卻總有種揮之不去的恐慌。

我端著泡麵,看著床頭櫃下響個不停的電話機,不想騰出手接。除了房東,惦記這號碼的隻有售樓小姐或保險推銷員。我習慣把偶爾響起的電話,當成樓上黑哥們兒的雷鬼音樂。那哥們兒從牙買加來南京留學,在漢中路上的藥科大學學中醫。有時在樓道裏撞上他,我會豎豎大拇指,跟他說非常棒,鮑勃·馬利,最好的雷鬼。他就咧嘴大笑,露出粉紅色牙齦。就連這種吃山藥長大的窮哥們兒也能搞到不少女孩,還經常在樓上開周末派對。他倒是下來邀請過我一次,鮑勃·馬利,他說著,指指天花板。但我對他泡上的那些女孩不感興趣。

我對哪個女孩都沒太大興趣,不管是楊青還是之前的幾個。大頭管這叫離婚後的不適應期。他有一張厚臉皮,是泡妞的老手。在女人方麵他可靠又慷慨,經常會像水果批發商一樣,把應接不暇的女孩們胡亂塞給朋友。他很享受男女關係的前奏部分,從曖昧的眼神,言語試探,直到肆無忌憚的挑逗和勾引。沒有人讀推理小說的時候,會隨隨便便翻到最後一頁,他這麼對我說,雖然他那些風流事沒有一次到最後不搞得雞飛狗跳的。

大頭和我的情況差不多。在前妻把他的衣服和搜集的黑膠唱片從窗口扔出去之前,他算是我們這幫狐朋狗友裏活得最滋潤的。他始終不明白,前妻可以忍受他在外麵拈花惹草,卻無法容忍他弄皺她每晚臨睡前疊放在椅子上的套裝。他是過來人,雖然離婚比我晚,重新租房過單身生活卻比我早得多。就這樣,哥們兒,他不停給我鼓勁,你現在這副吊兒郎當、愛理不理的樣子,簡直太招女孩了。

從家裏搬出來沒多久,我就明白大頭身上那股遮掩不住的騷勁,包括他替我熱心張羅的那些女孩,還另有一番含意。就為這個,他寧願在偏僻的郊區跟人合租,也要掏空所有口袋去買輛二手雪佛蘭。這是一個誰都看得見的指標,尤其對我們這種眼看快到四十又混得不怎麼樣的男人。那些像蝴蝶一樣繞著我們飛來飛去的年輕女孩,不僅讓其他飽受老婆孩子折磨的哥們兒眼紅耳熱,也常常使我們相信,飄著快餐麵氣味的夜晚,破沙發上可能還有些好事等著自己。那不過是一種幻覺,但我也見過不少人一輩子就活在幻覺裏。

每當我早晨醒來,躺在床上琢磨這些,就會想起一牆之隔的老高。他時睡時醒,不分白天黑夜在屋子裏到處晃悠。有天中午楊青去倒垃圾,剛拉開門就尖叫一聲退了回來,臉漲得通紅。是老頭在小廚房洗屁股,背對小過道。這情形前麵幾個女孩都撞上過。隻要偶爾來上這麼一下,這個挨扇的肛腸科退休大夫就快活得要命。

誰也沒資格給別人的生活打分,大頭喜歡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不過,就連他自己也不願放棄打分的樂趣。看那小屁股扭的!或者,這些小野雞又開始上班了。他咋咋呼呼的,挨了白眼也不在意,卻非常忌諱談論自己的隱私。要是偶爾有誰問起,他就會假裝點點頭,把眼睛轉到別處。還行,他會說,就那樣吧。誰都知道這是他的軟肋。我們保持了足夠默契,從不談論各自的女孩。但那些女孩和他分手後,卻總忘不了挨個給他的朋友們打電話,把他掖在褲腰裏的小破事翻個底朝天。她們在電話裏又哭又喊,痛斥他的自私和卑鄙,最後連我都不得不同意,相比大頭精湛的泡妞技巧,他和女孩們上床以後的表現堪稱拙劣。

我朝院子裏探了探腦袋,那隻野貓來過了。貓糧已經被舔食得幹幹淨淨。從我前年搬來起,它幾乎每天晚上都來枇杷樹下睡覺。有時碰到下雨天,還會躲進幹燥的水泥陽台,在窗下喵喵叫上幾聲。誰都說不清楚這貓是怎麼回事,房東懷疑是以前的租客留下的。這個製藥廠的推銷員三個月過來一次,除了收房租和水電費,還喜歡趁我不注意,在自己的房子裏偷偷巡視一番。他有些怕我,客廳裏那些像蘑菇一樣冒出來的年輕女孩,也常常惹得他唉聲歎氣。連他自己都解釋不了,會有哪個倒黴蛋兜裏的錢隻夠租他這套陰暗潮濕、滿是黴味的單元房,卻偏要養隻蘇格蘭折耳貓。

楊青開始說那隻野貓名貴,我還有些不信。後來她去網上下載了一堆貓咪圖片,各種顏色的折耳貓。那種貓其實很好認,彎垂的耳朵倒扣在腦門上,像頂著個蝴蝶結。那是隻溫順的母貓,眼珠深藍,毛色純白如絲——我開始以為是煙灰色的,直到楊青生日那天心血來潮,拿貓糧又哄又騙,給它洗了次澡。那隻可憐的貓洗完澡之後,幾乎連路都不會走了,爪子在瓷磚地上直打滑。

我從小害怕所有毛茸茸的小動物。這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恐懼,就像有人怕閃電,有人看見蛇就起雞皮疙瘩。楊青攛掇過我很多次,想把那隻貓弄回房間來養,但我始終沒鬆口。你前世是隻老鼠,長著兩顆大門牙,她說。你現在走路還喜歡貼著牆。而我能想到的,是她在遊戲廳裏興高采烈,用橡膠錘子狂砸露頭的土撥鼠。她不斷拿這事取笑我,但隻要看見灶台上亂爬的蟑螂就會尖叫不已。至少我和貓相安無事。去年冬天下雪,它在窗下喵叫了一夜。第二天我硬著頭皮,用裝水果的紙板箱和舊棉胎替它弄了個舒服的窠。我沒想討好它。在心口結出硬痂之前,我隻希望自己像套著鎧甲的古代士兵,目不斜視,聽從命運的簡單指令。

過去半年裏,我和楊青加上那隻淘氣的小野貓,似乎組成了一個俄羅斯套娃:我負責照顧她,而她負責照顧貓。她沒事就去院子裏逗貓玩,一天不見就懷疑貓被人偷走了,衝我埋怨個沒完。就算回到上海,她還在電話裏為她的貓咪憂心忡忡,叮囑我小心房東,說他看上去賊兮兮的。

即使真有人把野貓捉走了賣錢,那也不能叫偷。我這麼想,卻隻是點點頭,什麼話都沒說。

半夜我正看電視,聽見外麵兩家公用的木門被捶得咚咚響。是大頭和一個陌生女孩。我整晚坐在沙發上等他過來,他拖泥帶水關了店,卻還跑去泡妞。我交的那幫狐朋狗友全是這副德性。大頭勉強眯縫著醉眼,一隻手勾著女孩的脖子,另一隻手抓著腰包和車鑰匙,衝我莫名其妙地擺個不停。我希望他是想說,不用了,我問別人借到錢了,但他隻知道一個勁傻樂。

他喝多了,還非要過來,女孩說。

你們從酒吧來?我說,盡量使自己顯得客氣些。

她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我,像是忘戴近視眼鏡,看人有重影。先是在酒吧,後來吃了小龍蝦,她說。沒想到,他酒量這麼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