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宛如奇跡。在前夫的攙扶下,她居然緩步向醫院裏走去。好事者尾隨著他們;那個老頭興奮地大張著嘴,喋喋不休地說:“看著吧看著吧,她就要死了!她走不了幾步啦……”他甚至大聲數著她的步子;還有,那個年輕女人,收拾起所有委屈,臉上掛著殘留的血沫,手捧著黃色的玫瑰,順從地跟在身後——她都有些憐惜起這個年輕女人了。以她為中心,一支隊伍形成了。在她的意識裏,這支隊伍有種隱隱的莊重之感,仿佛浩浩蕩蕩,如同一場肅穆的儀式。她被自己感動了。她覺得自己是用生命為代價進行著一場跋涉,好像童話裏的人魚,每一步,都走在刀刃上。她已經感覺不到心髒的壓力,某種玄秘的力量替代了心髒,支撐著她的肉體。她動情地將頭依靠在前夫的肩上。那一刻,她覺得原諒了生命中的一切,非常甜蜜。
眼前出現了醫生。她有片刻的迷惘,任由醫生們把她放在了一張推車上。但是她很快驚醒,急迫地去尋找前夫。當她終於發覺自己已經無法支配自己的身體時,那種巨大的無可轉圜的殘酷的無能為力,鋪天蓋地而來。
四周都是忙碌的白影,有人在往她的舌下塞藥片。她依稀看到了前夫,很模糊,像是映在櫥窗裏的影子。她看到,有一團朦朧的黃色依偎在前夫的懷裏。前夫在撫慰著那團黃色。她都能想象出前夫的神態了,一定是一臉的小心,低聲下氣。想到這兒,她甚至想笑了,恍惚著在心裏嘀咕:“這下,你可是有了大麻煩了……”
依然是除了一雙眼睛,他的臉基本上被白色遮蓋住。無影燈下的白色非常耀眼,有種趾高氣揚的光芒。
看到她蘇醒過來,牙醫如釋重負地捂住自己的臉。事實是,她連那張古怪的椅子都沒有下來,就直接昏厥了過去。心髒病發作得令人措手不及,幾乎沒有任何先兆。
牙醫被嚇壞了,對於自己的輕率追悔莫及,他明白一場致人死亡的事故意味著什麼。她被送進了搶救室。整個搶救過程牙醫都守在旁邊。因此,牙醫在忐忑地祈禱之餘,也目睹了一個最奇怪的昏迷者所表現出的症狀。她麵色蒼白,嘴唇發紫,仿佛化了濃豔、奇異的戲妝,而且,喪失了意識的她,居然有著豐富多彩的誇張表情,時而哀傷,時而喜悅,有那麼一刻,她還綻露出和煦的微笑,這一切,都令她宛如一個正在表演的演員,而她頭頂的無影燈,也恰如舞台上孤獨的燈光。其他醫生無暇他顧,隻有袖手旁觀的牙醫捕捉到了她的每一個表情。牙醫不能理解她的表現,他的醫學知識不足以為他解釋這其中的奧秘。牙醫把這一切當做自己的幻覺了,他想自己一定是被恐懼搞暈頭了。
她蘇醒過來,仿佛穿越了一條無盡的隧道。這是一條環形的隧道,光滑,緊迫,卻又布滿粗糲的阻礙,如同母親的產道,從生到死,周而複始,終點既是起點。她的意識順暢地與昏迷之前的記憶對接起來。她明白自己經曆和臆造了什麼。她的心髒一度停止了跳動,在那條死亡的通道上她洞見了自己內心所有的秘密。她的確是被掏空了,就像在譫妄中奮力吐出那口血水、向整個世界唾棄一樣,此刻,她變得空空如也。
她繼續留在醫院裏治療。第二天,她的同事來看她。這個同事正是她和牙醫的介紹人。她一眼就看出了這裏麵的原因,她知道,牙醫把同事叫來,是基於一種怎樣的邏輯——喏,看看你給我介紹的人吧!這也正是牙醫的想法。牙醫很憤懣,他不能原諒,自己結識的這個女人居然有嚴重的心髒病——他本來是很認真的!他覺得自己被欺騙了,有種蒙受損失後的追究心理。同事帶來了一束花,令她吃驚的是,那居然是一束黃玫瑰。由於受到了牙醫的埋怨,同事的情緒有些低落,隻是簡單地慰問了她幾句,就匆匆告辭了。臨走前,同事對她說起了她的兒子:“你兒子今天沒來上學,你通知他們了嗎?”她知道,同事所說的“他們”,是包含著她的前夫的。在這座城市,除了“他們”,她再也沒有其他的親人了。如今她出了事情,在所有人看來,最應當被通知的,就是——他們。一念及此,她本來空空如也的心立刻灌滿了悲傷。她始終一言不發,像一個真正的病人那樣虛弱。
同事走後,牙醫來到了她的身邊。他依然把自己包裹在白色後麵。他這樣的裝扮,令她根本想不起他真實的麵貌了。他很專業地翻了翻她的眼皮,又將手指搭在她脖子的動脈上測了測,儼然一副主治醫生的派頭。盡管,他隻是一名牙醫。接著牙醫又看了看液體瓶上貼著的配方,然後,他將一隻藥片袋子塞在她枕邊。那裏麵放著的,是一件禮物吧,也許是一枚寶石戒指。牙醫決定用這枚戒指結束他們一年來的交往。結果是,這隻袋子和她昏迷中經曆的某個細節重疊了,她不由得一陣心悸,有種夢魘走進現實的驚懼。同時,這也令她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它呢?”她說出了蘇醒後的第一句話。“什麼?”牙醫疑惑不解,而且,他也沒有足夠的耐心去搞明白。“我的牙,我的——齲齒。”她嚴肅地說。“牙?”牙醫愣了片刻才回過神來,他有些惱火,仿佛聽到的是一個不可理喻的問題,所以他沒好氣地質問道:“你還要它幹什麼?不過是一顆齲齒!”她深深地吸了口氣,這一刻,她才充分感覺到了自己口腔裏缺失了某樣東西。當她開口的時候,那個豁口仿佛刮過了一陣風。她在這陣風的伴隨下,空空蕩蕩地說:
“它是我的牙,是我身體的一部分,盡管,它是一顆齲齒。”
原刊責編 子衿 本刊責編 郭蓓
責編稿簽:沿著一根隱隱作痛的牙神經,我們走進一個女人的情感世界。這是一個帶有痛感的世界。小說從獨特的角度書寫女性的情感,齲齒巧妙地成為女性心理的喻體。一枚齲齒,是生活難以完美的明證,也給了“她”坦然接受缺憾的勇氣。於是,拔掉齲齒的過程成為審視生活的過程。雪亮的無影燈,無比清晰地照見了她的生活,又造夢般幫她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小說敘事內斂,仿佛女性意識的獨舞,昏厥的片刻,時間停止了,時間又在自由舞蹈。那亦幻亦真的夢魘,代表了她獨特的情感記憶,是生活的影像,也是心靈的囈語,而齲齒是這段狂想曲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