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短篇小說 齲齒(弋舟)(2 / 3)

牙醫終於放棄了他遊戲般的診斷。現在,他決定填充那顆牙齒上的齲洞,仿佛是要給她身體的漏洞打上一個補丁。但她卻斷然拒絕了,粗暴地說:“拔掉!”她是脫口而出的,不假思索。“拔掉?”牙醫再一次捉住了她的手。但是她的手揮起來,堅決地說:“拔掉!”“嗯,沒有炎症,可以拔——也好,一勞永逸。”牙醫執著地捕捉著她揚在空中的手,抓住,握緊,迎合著她。不錯,一勞永逸,這正是她此刻的想法。

她被注射了麻藥。注射前,牙醫詢問了她的病史,她隱瞞了自己的心髒病。她並不是有意要隱瞞,她隻是感到厭倦,她不願把自己想象得千瘡百孔。麻藥讓她的知覺空曠。她感到口腔沉重,像是塞進了一顆鉛球,仿佛有一個粗魯的大漢,在她的嘴裏伐木。她隱約覺得自己的骨頭被撼動了,身體的一部分被連根拔起。

那顆齲齒終於出現在她眼前,帶著一縷血絲,當啷一聲,掉在一隻金屬托盤裏。看著這顆脫離了自己的牙齒,咬著一團紗布的她,心情在刹那間抑鬱起來。“要嗎?”牙醫的聲音仿佛無限遙遠。她明白他指的是什麼,費力地表示出了她要。於是,拔掉的齲齒連同進入過她口腔的那些器械,被裝進了一次性的盒子裏。“這隻盒子你帶走,下次複診時帶上。”牙醫突然變得有些冷漠了,恰如一個男人房事後慣常的不耐煩,也許是拔牙的過程讓他回到了職業角色中。他機械地叮囑了她一些注意事項:不要做激烈的運動,不要用舌頭舐創口,兩小時後方可進食,等等,總之,一切都需要暫時地改變,一切都亂了。她依舊躺在那張古怪的椅子裏,發現自己已經被汗水浸透,身體像經曆了一場肮髒的戰爭那樣無力自拔,所有的洞穴都麻木並且淩亂。牙醫還說了一些話,但她完全聽不清楚了,耳朵裏一片蜂鳴。她的臉色灰白,表情渙散,眼角的細紋在無影燈下浮現出來。她可是真的並不年輕啦!牙醫在內心感歎著。兩人之間特殊的關係,使牙醫忽略了眼前這個女病人的異樣。

後來,她捧著那隻一次性盒子離開了診室。牙醫追出來,塞給她一樣東西。那樣東西藏在一隻裝藥片的袋子裏,因此她很自然地將它當作了藥片。她很疲憊,有些遲鈍,連禮貌性的告別都沒有,就迅速走出了醫院。她是走得有些急了,仿佛要立刻擺脫什麼。但是她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一陣快步後,她隻得在醫院門前蹲了下來。

此刻已經是黃昏了,天邊有一團烏雲遮住了夕陽。

她蹲在路邊,頭垂在懷裏,覺得自己像一塊被壓縮在罐頭裏的肉。她知道自己的姿勢很不雅觀。平時她非常討厭蹲姿,但現在她身心交瘁,心髒的壓力迫使她放棄掉內心的好惡。她蹲在那裏,很委頓,很哀傷。稍微緩過些勁兒,她就頑固地站了起來。一陣頭暈目眩,她覺得世界有一瞬間是顛倒著的。此刻她愣了一下,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因為她在窒息中又一次看到了前夫的背影。那個熟悉的背影和全世界一同倒立著,在她眼裏旋轉了一圈,才腳踏實地了,但是依然在左右晃動,世界宛如波濤蕩漾的海麵。

果然是前夫。她略感驚訝,今天實在是蹊蹺,他們居然第二次不期而遇。正當她恍惚的時候,前夫恰好回頭看到她。他們距離並不遠,也就十來步的樣子,但彼此的眼神卻仿佛是無盡的眺望。很顯然,前夫有些尷尬,他在猶豫,是不是該過來打個招呼。她卻異常平靜,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前夫胸前的那捧玫瑰上了。那一團很大的黃色,完全充斥在她的視覺裏。她想,他就這樣捧著這些花在街上亂轉嗎?他不是這樣的人啊,以前鮮花是會令他害羞的,他是一個恥於把自己和華麗聯係在一起的男人。她嘴裏緊咬著的那團紗布,已經被唾液浸透了,藥水的氣味混合著血腥,辛辣無比,嗆得她咳嗽起來。前夫終於走了過來,不過搶先到達的還是那捧黃玫瑰。他說:“很巧啊?”

這時一個年輕女人從她身後衝了上來,幾乎是蠻橫地插在了他們之間。於是,前夫胸前的那捧花轉移到了這個女人的懷裏。她立刻就明白了眼前的局麵,手捧鮮花的前夫,是在等這個女人。女人對前夫熱烈地說著話,不經意地一回頭,就讓她感到了自卑。她覺得這個女人真年輕啊,完全還是個孩子,你看看,她還穿著那種有卡通圖案的褲子!可是這和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呢?但是她卻沒來由地火了,隔著年輕女人,突然厲聲向前夫吼道:“你還有一點責任心沒有?你就是這樣帶兒子的嗎?你把他一個人扔在家裏,你也做得出……”她的情緒不可自控,麻木的口腔讓她發出的每一個字都顯得像石頭一樣渾濁有力。她覺得快要上不來氣了,隻能一邊吼一邊用力呼吸。結果,那團浸著血的紗布從嘴裏飛了出來,居然飛過年輕女人的肩頭,跌落在那捧玫瑰花裏。年輕女人驚叫了一聲。這令她無地自容,同時也加劇了她的衝動。她繼續激烈地斥責:“你知道兒子的功課已經有多糟糕了嗎?你現在應當待在他身邊,那才是你正確的地方!你不願為他負責,為什麼當初要搶走他?”前夫的臉憋出了紫色。他不能理解她此刻的態度。他從未見到過她如此暴怒的樣子,即使在他們關係最惡劣的時候,她也沒有這樣威風凜凜過。

手捧鮮花的女人嚇壞了,試圖拉著前夫離開,但剛一抬腳,就被她凶狠地阻擋住。她攔在他們麵前,咄咄逼人地迫近年輕女人的臉。當她們近距離對視的一瞬間,她被年輕女人眼裏那種不易覺察的輕蔑給激怒了——她輕蔑什麼?她懂什麼?一個穿著卡通圖案褲子的小孩!她將自己所有的憤恨都歸咎於這個年輕的女人。雖然殘存的理智告訴她,自己並沒有任何權利。但是這又如何?即使對方真的無辜,此刻她也需要將自己的憤怒有所針對地傾瀉出來。有那麼一刻,她似乎平靜了下來。其實她是在醞釀。她醞釀著的,是一口含著血的唾沫。她覺得自己的口腔裏有一個源泉,那是她身體裏的洞,所有的一切都從那裏汩汩流出。當她覺得這口唾沫已足夠充沛的時候,她對準年輕女人的臉吐了出去。但她沒有勇氣去看自己這口唾沫達到的效果。她在一瞬間吐空了自己,明白自己做了不可思議的野蠻的事情。她拔腳欲走,剛剛轉身,卻癱軟在地。她覺得自己的胸腔有種緊縮感,隨即一種壓榨性的疼痛貫穿了她的肺腑。她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心髒病突發了。雖然她在很久以前就已經被診斷出了這種疾病,但從來都沒有發作過。疾病始終隻是張著隱形的翅膀威脅和恐嚇著她,讓她活在陰影裏。時隔多年,今天,它終於降臨了。她甚至有種千回百轉的感慨,禁不住淚流滿麵。

她發現自己的四周迅速聚攏了一群人。最早貼近她的,是一個老年男人,年紀很大,幾乎可以做她的父親了,還穿著那種豎格條紋的病號服,看來是醫院的病人。老頭以與實際年齡不符的洪亮嗓門大聲對圍觀的人宣布:“我要給她急救。”然後,居然伸手去鬆她的腰帶。她的意識正在逐漸喪失,那隻扯在自己腰帶上的手卻令她驟然複蘇了。她神奇地坐直了身子。令她欣慰的是,此刻前夫向她伸出了援手。他從身後抱住了她,雙手插在她的腋下,協助她站了起來。那個老頭立刻大聲疾呼道:“你這樣做會要她命的!她必須就地躺著!”老頭是在警告前夫。盡管她知道老頭言之有理,指出的是一個重要的常識,但卻非常反感老頭的態度。因為當前夫的手插在她腋下的一刹那,她感到了洶湧的傷心。可是她多麼渴望這樣的有所依托的傷心。所以她反感老頭的幹涉,仿佛對方是要驅散自己的希望。她配合著前夫,努力站穩身子,懷著一種優勝者的近乎炫耀的情緒,向圍觀者表達了自己的立場。她要表達的立場是——他們,她,還有前夫,他們是一個共同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