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齲齒》 文\弋舟
選自《西部》2012年第11期
【作者簡介】 弋舟:本名鄒弋舟,有小說見於文學刊物並被選刊轉載;著有長篇小說《跛足之年》《蝌蚪》《戰事》《春秋誤》;中短篇小說集《我們的底牌》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中國作協會員。
除了一雙眼睛,他的臉基本上被白色遮蓋住。無影燈下的白色非常耀眼,有種趾高氣揚的光芒。躺在那張古怪椅子上的她,很難把這個男人和昨夜聯係在一起,因此,她意識到,這個男人終究還是一個陌生人。他們認識一年了。當時,她恰好剛剛離異一年。同事把這個牙醫介紹給她,他們用了一年的時間,走到了昨夜。她知道自己並不年輕了,但依舊難以做到坦然。昨夜並不順利,起碼,在她是有種隱含的抵禦。牙醫不能理解她的態度,也許還覺得那些額外的摩擦有點多餘。牙醫吮吸她,她突然噝噝地吸起涼氣來。她無法遏製,那一瞬間,牙醫的舌頭糾纏而來時,有尖銳的痛,牽扯了她的某根神經。整個過程伴隨著她的吸氣聲。平靜下來後的牙醫發現了她的異樣。她衝進衛生間,拚命地漱口。牙醫免不了產生誤解,赤裸著趴在衛生間的門框上,禁不住責問她:“有必要嗎?”而她,顯然也明白了牙醫的不快,嘴裏含著一口水,用手指盲目地示意。當眼前的男人終於露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時,她覺得有股無以複加的委屈淹沒了自己。看著她的眼眶湧出淚水,牙醫笑了。他果斷地決定:第二天就給她解決這個問題!
所以此刻她躺在了這張古怪的椅子上。
來之前她有些猶豫。那個疼痛的根源,似乎已經模棱兩可了。其實,昨夜的痛是否真的來自於一顆牙齒,她自己都不能完全確定。她指認著某顆牙齒,無非是需要把虛無的疼痛安放在一個合理的位置上。是牙醫,最終敲定了這個位置。昨夜,他打開了衛生間的浴霸,熾熱的光照耀著她大張著的口腔。“張大些,再大些。”牙醫用手卡住她的下頜。暴露的口腔,令她倍感羞辱。“就是它了,一顆齲齒。”牙醫卡著她悲傷的臉說。她怒不可遏地掙脫了自己的臉,長發掩蓋了她瞬間的憤怒。牙醫沒有覺察出她情緒的變化。在這個女人的口腔裏,他發現了一顆齲齒,這讓他萌生出職業的優越感。這個女人一年來在他心目中所有的矜持於是都瓦解了。因此,牙醫以高高在上的口氣向她指出了一顆齲齒所能造成的危害:牙髓炎,關節炎,心骨膜炎,乃至慢性腎炎以及全身的其他疾病。“這種細菌性疾病……”牙醫用近乎傲慢的口吻說。這種細菌性疾病——這樣的句子令她難堪,仿佛一語中的地定義了她的生活。同時,那最終波及全身的後果,也令她不寒而栗。那時她的心理幾乎崩潰了,不明白自己為何這樣,赤身裸體,待在一個陌生男人的家裏,被檢測,並且被詆毀,生活中所有糾結著的哀傷,都凝聚在那顆糟糕的齲齒上。
今天早晨,他們在牙醫家門前分手。她鑽進出租車裏,牙醫趴在車窗外,敲打著車窗玻璃,叮囑她準時來醫院就診。她茫然地點了頭。然後她趕到了學校。她是一名小學教師。在校門口,她遇到了送兒子來上學的前夫。前夫匆匆向她打了聲招呼,一瞬間,那種無以複加的委屈又淹沒了她。這種細菌性疾病——她想起了牙醫的這句術語。目送著前夫躊躇滿誌的背影,她怨懟地認為,這個人就是“這種細菌性疾病”的病灶,雖然如今已離她而去,卻給她的生活留下了一顆巨大的齲齒。
兒子由前夫撫養,上三年級,正是頑皮的時候,中午和她一同在學校吃飯,該午睡的時候,卻吵著要出去買雪糕。她神經質地煩躁起來。“雪糕會弄壞你的牙齒!”她惡狠狠地說,並且伸手卡住兒子的胖臉,把兒子的嘴掰開,檢查起兒子的牙齒。兒子粉嫩的口腔令她茫然,她分辨不出那些牙齒的優劣,隻是感到失措的慌亂。直到兒子大吼著哭起來,她才落寞地釋放了兒子。
懷著這樣的情緒,她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一共是四節課,卻讓她有筋疲力盡之感。放學的時候,前夫並沒有來接兒子,他的母親,她曾經的婆婆,一臉冷漠地從她的手裏接走了孫子。兒子向她告別,走出很遠了,突然回過頭朝她齜牙咧嘴地做了個鬼臉——他在炫耀自己的牙。她也想回敬兒子一下,但嘴角牽動了一下,終究隻是露出了一絲苦笑。這時她已經忘記了和牙醫的約定。她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昨夜的效應此刻顯露出來。她感到了身體的異樣,畢竟,她是個離異了一年的女人。她在路邊的櫥窗裏看到了自己,發現自己的衣服褶皺很多。這讓她一陣不安,仿佛暴露了巨大的破綻。她隱約記起了昨夜那個牙醫凶猛的進攻以及自己本能的抵抗。她覺得自己的呼吸有些短促,並且有些輕微的耳鳴。她凝視櫥窗裏的自己,依稀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一閃而過。她回頭張望,看到前夫正捧著一束明媚的黃玫瑰站在馬路邊倉皇四顧。恰在這時手機響起來。起初她並沒有聽出對方的聲音,直到那個人理直氣壯地要求她,她才恍然大悟。
“來治牙!”牙醫斬釘截鐵地說。
身下的這張椅子令她不安,她很容易就把它和記憶中的損害聯係在一起。她曾經躺在這樣的椅子上,張開雙腿,根除掉自己的第一個孩子。那時,她剛結婚不久,懷上了第一個孩子,但卻被診斷出了心髒病。醫生說她並不適於生育,那樣很危險。於是隻有打掉。她躺在婦科診室,和現在一樣,同樣需要暴露自己隱秘的洞穴,擴張,照射,將身體無望地呈現著。她身下的那張椅子和眼下的這張椅子本質是相同的,強硬,不由分說,充滿了機械與醫學的暴力,能夠迅速剝奪人的尊嚴。她覺得自己被這張椅子綁架了,被無形地勒索著。
被白色包裹的牙醫與昨夜判若兩人,甚至他的聲音也在口罩後麵發生了改變:“張嘴,別緊張。”——有股椅子的味兒。可是她反而更緊張了。牙醫觀察到了她的緊張,有些正中下懷的愉快,隨即做出了令她吃驚的舉動。他捧起了她的手,放在掌心,溫柔地拍了拍。她感到突兀,心髒一陣抽搐。她似乎厭惡牙醫的這個舉動,但卻用力地握住了對方的手。牙醫在口罩後滿意地笑了,發出被遮蔽的咯咯聲。仿佛得到了許可,他終於肆無忌憚地探究起她來。她覺得,牙醫的腦袋幾乎完全紮進了自己的口腔。“很糟糕,嗯,很糟糕……”牙醫的聲音甕聲甕氣地回響在她的口腔裏。他開始使用工具了,口鏡,探針。一陣難以言傳的酸痛被這些工具激活,猖獗地蹦跳在她的神經上,然後直抵心髒。她不禁發出了呻吟般的嗚咽。牙醫卻因此變得興味盎然,饒有興致地越發鼓搗起來。她的口腔裏有一個焦點,仿佛是她神經中樞的神秘按鈕,一經碰觸,就能令她徹底崩塌。牙醫持續地敲打這致命的地方,淺嚐輒止,鍥而不舍。他似乎是在考驗著她能忍受多久,也似乎是在檢驗著自己能堅持多久。
她流淚了,完全是生理性的。每一下敲打都令她痙攣,大張著的嘴嗚嚕出含糊不清的聲音。她突然有了某種不可名狀的興奮,有種惡毒的摒棄一切的亢奮情緒風暴般地席卷了全身。她痛恨,同時也渴望這種施虐般的折磨。她認為生活對於她,就是一個反複施虐的過程。起初是心髒病,莫名其妙地選中了她,她因此被扔在了婦科診室的椅子上,不得不掏空自己的子宮;她並不甘心,吃了三年的藥,把自己弄成了一個渾身散發著苦澀的女人,然後,冒著生命危險生下了一個健康的兒子。她精心將兒子喂養到小學三年級,卻被前夫帶離了身邊,為此她和前夫經曆了艱苦的訴訟,但最終的判決依然是——剝奪;她並不是一個前衛的女人,除了前夫,她在昨夜之前沒有和任何男人共宿過,她的道德觀排斥婚姻之外的床笫之歡,但是她終究被生活強硬地改造了……一切都仿佛喪失殆盡,活著的態度,與生俱來的榮辱觀,都呈現出一片狼藉。現在又是齲齒!“這種細菌性疾病”再一次將她扔在了毫無尊嚴的境地,被窺視,被玩味,被不由分說地侵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