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短篇小說 胡不歸(笛安)(1 / 3)

《胡不歸》 文\笛安

選自《人民文學》2012年第11期

【作者簡介】 笛安:女,1983年出生於山西太原。2003年發表處女作《姐姐的叢林》。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告別天堂》《芙蓉如麵柳如眉》等。現任《文藝風賞》雜誌主編。

公平地講,他最不喜歡自己七十五歲到八十五歲的那十年。因為那十年他是真的怕死。恐懼就像用過的紙尿褲,導致他對那幾年的回憶往往被無地自容的羞愧和尷尬打斷。

七十五歲的時候,應該是1982年還是1983年,總之是他最小的孫女出生的年份。他凝視著那個嚴肅地閉著眼睛,看上去像個巨大爬蟲的小家夥,突然就開始討厭她。討厭她這麼小,討厭她恐怕不能在他的有生之年長大,討厭她是故意這麼做的,故意在他死後的世界上健康嬌嫩地長成一個搖曳生姿或平凡樸素的女人。他討厭這世上一切提醒自己死期將至的事情。

妻子注意到了他的神情,不動聲色地說:“已經有了三個孫子,來一個女孩子多好。這孩子眼睛大,你看她嘴巴的線條也很清楚,會是個漂亮姑娘。”然後她滿足地喟歎:“小城是78年出生的,現在又來了這個小丫頭,這兩個孩子命最好吧——苦日子都過完了,他們來得正是時候……”她笑起來的時候鼻子上端會打皺。他沒作聲。就讓她認為他的不悅隻不過因為嬰兒的性別。她用自己的心思揣測了他一生,後來日子久了,她就覺得自己了解這個男人了解到了骨頭縫裏。就連他自己也常常把這種不知屬於自己還是屬於她的揣測當成了骨頭的一部分。從沒對她解釋過什麼。

就在小女孩出生後的六個月,一次常規的體檢,查出他得了癌症。他坐在醫院的走廊裏,第一次看見了死神。死神看上去比他年紀小一些,六十歲左右吧,當然了,在年輕人眼裏,他們倆反正都是老頭兒。死神穿著一件很舊,但是很整齊的灰色中山裝。若是妻子看見了,第一句話一定會是:“料子不錯。”死神臉上神情和藹,是挺容易接近的人——好吧,口誤了,是挺容易接近的神。隨便就在他對麵的破舊長凳上坐下來,雙手習慣性地撐在大腿上。開口說話之前,先從中山裝的兜裏拿出一張泛黃的衛生紙,用力地擤鼻涕。然後靦腆地對他一笑:“最近天氣不大好。”

“還要多久?”他平靜地問。右手卻在衣兜裏,攥緊了那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化驗單。他非常認真地把它疊成了一個一絲不苟的方塊,表示他冷靜地接受這個現實了。

“什麼多久?”死神的疑問也不像是裝的。一個神,普通話講得還沒他標準,帶著說不好是哪裏的口音。

“你不是來帶我走的麼。”他笑笑,心裏的那股淒涼讓自己滿意。因為畢竟,這淒涼還是因為“自重”而生。

“哦,這個,”死神語氣中突然有了官腔,“這個倒還不算什麼大問題。很好解決。”然後漫不經心地掏出煙盒,自言自語:“火柴呢?”

“我是肺癌。”他耐心地解釋,“你能不能別對著我抽煙?雖然大夫說我運氣好,在最早期的時候發現的……”

死神不知道用什麼方法,還是把煙點上了:“放心。不差這一點兒。”

他明白這意思,死神說得沒錯。

無論如何,七十五歲時候的自己,還是太嫩了。將近三十年後,他依然清晰地記得他如何吹毛求疵地折疊著那張宣判死刑的化驗單,手指微顫,可是上半張和下半張還是嚴絲合縫地對齊。抓準兩條邊緣的線百分之百重合的瞬間,右手的食指中指無名指並攏伸展成一個有力的平麵,對著光潔的紙張,“刷”地擦下去。化驗單就這樣帶著餘溫被腰斬了。還不夠,他用指甲死死地反複劃著那道對折的線,這種曆曆在目令他難堪。

當回憶不可避免地進行到一個類似現在這樣難堪的時候,他倒是有個辦法。迎頭撞上了令人無地自容的畫麵,他就在心裏輕輕地哼幾句歌,至於什麼曲目,在不同的時候有不同的選擇。最近二十餘年,他比較偏愛一首聽上去愉快且光明的小歌謠,他是在1948年的解放區學會的。那時他已過不惑之年,但是唱這首歌的時候快樂得像個孩子。

“她的確傻,鼎鼎有名的傻大姐,三加四等七她說等於八;

她的確傻,鼎鼎有名的傻大姐,她說她九歲那年做媽媽;

她的確傻,鼎鼎有名的傻大姐,叫她去放哨她說怕鬼抓。

哈哈哈,笑死啦,同誌們想一想,

豈有此理哪有此事講鬼話。

她為什麼傻,就是沒有學文化,學了文化就不會這麼傻……”

他固執地重複著這個簡單詼諧的旋律,順便加點自嘲,尷尬的回憶就這樣停止了。學這首歌的時候,他是教員,給解放區的孩子或者不識字的村民們掃盲——他在一麵遍布裂痕的小黑板上,寫下小調的簡譜,以及歌詞,寫錯了就急不可待地用袖子去擦。然後指揮著所有的聽眾,一起唱。他們的臉龐懵懂好奇,洋溢著某種隻有革命者的眼睛才看得見的光輝。他的表情和神色必須比他們鮮明很多倍,隻有這樣才能讓他們放心地跟著這曲調喜悅起來。他的身體在這參差的學唱聲中因著單純的興奮和忠誠,飽滿得像是拉滿了的弓。他知道在這片因為嶄新所以純淨的土地上,他自身的曆史複雜。畢業於北洋時期的學堂,還在日本人的工廠裏工作過很長一段時間——對往昔有多恐懼,他歌唱時的歡樂就有多掏心掏肺。因為選擇了他認為全新、合理並且美好的東西,他有機會在青春已逝的時候重新成為了一個孩子。等待被肯定,等待被獎賞,等待被原諒……生命在全神貫注的等待裏似乎強大到跟歲月沒有關係,笑容和眼淚都已不再牽扯到尊嚴。

“爺爺,你在跟我說話,還是在跟自己說啊?”他今天戴著助聽器,所以小孫女檸香的聲音傳遞得毫無障礙。他意識到了也許自己的嘴唇在輕微地開合,那是他跟著心裏的調子準確無誤地暗暗重複歌詞——他記不住自己兩個小時前吃了什麼,卻記得大半個世紀以前的歌。

他不回答,但是自覺地讓嘴唇靜止了。檸香其實早已習慣了他的無動於衷。一個一百零四歲的人,在檸香心裏其實基本是個妖怪,她從來不會拿一般人的標準去看待他——十四年前,當全家人為他慶賀九十大壽的時候,檸香躲在一旁興奮地用手機給她中學裏的朋友打電話:“今天真的去不了,我爺爺過九十歲生日啊……逛街什麼時候都行,爺爺可是好不容易才活到九十歲,哪能不捧場?”那時他的聽力尚好,是人們眼中耳聰目明的老壽星。檸香的話被她爸爸,也就是他的小兒子聽到了,狠狠地瞪了檸香一眼。他沒對任何人承認過,幾個孫輩的孩子裏,他最喜歡檸香。

不是因為她最小。也不是因為她終究讓他看見了她長成一個雖然不漂亮但是有媚態的女人。而是因為,這孩子骨子裏有種戲謔,這個家的其他人對待他都太誠惶誠恐,隻有檸香從不在乎他身上背負著過分沉重的歲月。檸香不知道,她漫不經心的說笑背後藏著一種深刻的冷酷,這冷酷恰恰對足了他的胃口。

檸香走到他坐的椅子跟前,彎下身子:“爺爺,我看見你剛才想要說話了。”她的手輕輕撫摸他的臉龐,那神情像是他臉上掛著淚水。檸香的身後的沙發裏,他十八歲的重孫歪七扭八地蜷縮著——他是這個家裏的第四代,是他長孫的兒子,這孩子小的時候固執地不肯管檸香叫“姑姑”,因為他搞不清楚明明看起來像是“姐姐”的女孩怎麼就成了“姑姑”。這孩子過完夏天就要去上大學了,家人們都說:“老爺子,再努力好好活幾年,就看見第五代了……”他偶爾會想象第五代的孩子會是什麼樣——其實嬰兒還不就是那副模樣,蜷縮著,蠕動著,發出無意義的,類似動物的聲音。他不能跟人們說他沒那麼想看見第五代的孩子——這個連續劇已經太長了,第五代的孩子原本該是個陌生人的。他覺得可能人們期盼著他的長壽也有一點這個意思在裏麵—— 一般的連續劇都是三十集,可是他居然演了300集,這個長度讓所有人開始好奇它究竟還能播多久,於是不想看見劇終。

因為本來,在他七十五歲的時候,差點就劇終了的。

手術之後,家人都圍在他的病床前。他知道手術很成功,他知道還在萌芽狀態的癌瘤被幹淨地切除掉了,他聽了一萬次——主刀的醫生是這個城市最好的大夫,現在最要緊的就是監控癌細胞是否擴散。可是這一切都抵不上他從麻醉裏蘇醒的那個瞬間,全家人圍成的那個半圓裏,隱隱約約地,他看見了死神,含笑而立,表情輕鬆地站在他妻子和他的大兒媳中間。所謂瞬間,就是指消失得很快,在他的眼睛從微張到徹底張開的刹那,死神已經不見了。他還來不及有任何的感覺和反應——原諒一個七十五歲,剛剛動過癌症手術的老人吧,他在心裏輕笑——我允許自己變得遲鈍了,所謂遲鈍,也包括對自己無情。

他想抬起自己的胳膊,證明他暫時還活著。他成功地抬起了一點點,不過還沒來得及看到自己那隻生著老年斑的手,妻子就不由分說地把那隻衰弱的胳膊按回到白色被子的雲朵裏去。她說:“不費那個事兒,別累著了。”

淩晨,他終於有了機會和死神獨處,陪床的長子已沉沉入睡——他守在病床前麵的時候並沒想到,其實自己會死得比父親還早。死神靠近他的時候,病房裏就有了光。昏黃,但是足夠他們看清彼此的麵容。

“隨便你了。”他說話的時候並沒有微笑,他一向以待人謙恭有禮著稱。不過麵對死神,倒是突然間沒了“教養”的包袱。人和神的關係,本來就跟人和人之間的有本質區別,對此他無師自通。

“隨便我什麼?”死神說。

“就現在,走吧,揀日不如撞日。”他意識到自己有力氣開口說話了,並且,並不是白天那種氣若遊絲的聲音。

“你急什麼?”死神微笑,“都是早晚的事兒,著急上火的,多不好。”

“我等不及了。”他非常平靜地回答。

“別撒謊。”死神熟稔地在他的床沿上坐下來,深深凝視他的臉。

“就現在吧,行嗎?趁家裏人都不在,趁我兒子睡著了。”他知道自己語氣平靜,因為他已經沒有力氣不安了。

“真等不及了?到天亮都不想等?”死神含著笑,就好像是在牌桌上。

他終於閉上了眼睛:“不等了,你都已經在這兒了,還有什麼可等的。”

“話也不能這麼說。”死神誠懇得就像是個老鄰居。

他凝神,屏住呼吸,讓自己的意誌集中在眼前那片閃爍著光斑的黑暗裏——片刻之後,像是下了好大的決心:“是,不等了,你受累,就現在吧。求求你。”

“求我什麼?生死有命。我當的不過是領路的差,別的事,還真說了不算。”死神的普通話似乎越來越不標準,也許是因為心情放輕鬆了。

“再多等一會兒,我就不敢了。你明白嗎?”他睜開了眼睛,他還是不能允許自己說這句話的時候閉著雙眼,任由自己的臉龐變得猙獰。

“真不容易。”死神如釋重負,“我隻想要你承認,你怕。”

“誰能不怕?你告訴我,你見過誰真的不怕?”他毫不掩飾自己的煩躁。

“不怕的人有的是。沒聽說過什麼叫英雄?”

“我怕,你滿意了嗎?”

“我有什麼滿意不滿意,怕也不丟臉。哪有人在神麵前覺得丟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