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短篇小說 胡不歸(笛安)(3 / 3)

就是在那段時間,他開始喜歡哼那首舊時的歌謠:“她的確傻,鼎鼎有名的傻大姐……”其實他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他就像當年取悅那個新時代新世界那樣,用所有的樂觀玩笑和豁達取悅著死亡。用這種彰顯出來的“不怕死”,取悅著死亡。這種小心翼翼的討好,讓他錯覺活著的時間,變得久了些。

就這樣送走了癌症之後的第二個五年。

往下的回憶就沒那麼清楚了。白駒過隙,人們的眼睛都太容易盯著白馬,即使他們知道歲月與白馬無關,不過是它身下被奔跑帶起來的那一小陣疾風。他不知道人們是什麼時候忘記了他得過癌症的。也許,是從他穿上紙尿褲的那天起。他的視力聽力都退化得不算厲害,記憶力也尚可,隻是腿腳漸漸成了磐石,從客廳的沙發到廁所的那一段距離,對他來說,比曠野中兩個古代烽火台間隔得都要遠。裹上了嬰兒的紙尿褲,他從此就不用再跋涉。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他的身體成了個黃沙漫漫的古戰場。就連癌細胞都能在此長眠安息,變成化石。

和紙尿褲一起到來的,還有對自己日益增加的漠然。不再在乎自己身上開始散發某種類似腐朽的氣息,不再在乎被人在客廳裏褪下褲子清洗,不再在乎打盹的時候口水流出來弄髒衣領——晾晾就幹了,有什麼要緊,就算晾不幹了,又有什麼要緊;也不再在乎電話那邊傳來的舊友故交們的死訊。不記得是什麼時候起,家裏有個護工開始每天過來三小時,清洗他,照顧他吃飯,給他換衣服——護工原本在對門鄰居家當差,三十年的鄰居了,比他年輕二十歲,患上了阿茲海默,有個愛好,就是在護工低下頭來替他擦洗身子的時候,冷不防重重地咬人家的肩膀。護工把藥片和膠囊一個一個地放在盤子邊上,對他說:“瞧我肩膀上這些牙印兒,昨天晚上還滲血,真是嚇死人,老壽星,您真是比對門兒那位有福氣多啦,九十多歲的人,腦子還這麼清楚,我每天在他家,就是數著鍾點兒盼著來您這兒上班……”

他突然問護工:“有客人麼?”

護工愣了一下:“沒有,老爺子。”

他說:“睡著的時候也沒有?”

護工答:“沒有。有客人我當然得叫您。”

一直沒有死神的消息。

他想見他一麵。跟不跟死神走,是另外一回事情,可以到時候再討論。他隻是懷念著死神那張親切溫和偶爾帶著狡詐的臉,如今,讓他有興致懷念的東西,真的不多了。他曾經一時興起,奮力地拄著拐杖,挪動到對門去,想看看老鄰居。但是鄰居已經不認識他。他隻能坐在鄰居對麵,聽他各種胡言亂語。鄰居的兒子一直緊張地盯著他看,好像在盯著一個定時炸彈。後來鄰居的兒子終於坐不住,跑到對麵去把護工叫來,兩個人一起,合力把他攙起來,像是搬動一件珍貴的黃花梨家具:“老爺子,下次再來串門,該回去吃藥了……”

他像是自知大勢已去那樣,奮力地回過頭,對鄰居說:“我會再來看你。”鄰居突然像嬰孩那樣張開雙臂,嘶啞並且旁若無人地哭喊:“我跟你說,我真的不想,不是我願意的,是日本人逼著我,要我強奸那個姑娘,真的是他們逼我做的……”

護工在一旁強忍著笑意,就像是在看電視小品。

在他九十九歲那年,他參加了檸香的婚禮。還是一樣,婚禮上,恨不能人人都來參觀他。他眼睛半睜半閉,草坪上裝飾的氣球遠遠地懸掛在視線邊緣,像串葡萄。他倒是不需要應酬任何人,每個人自然會對他笑臉相迎,他們通常也用類似的笑臉對待嬰孩和大熊貓。死神站在綠草坪上那堆白色桌椅之間,慧黠地對他一笑。

他靜靜地看著死神從陽光裏向著他走過來,站在他和一身白紗的檸香中間。

“好久不見。”他是真心的。

“是呀。”死神的麵貌卻一點沒有改變。如今的死神看上去就和他的兒子們年紀相仿。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經曆過的衰老,已經比很多人的一生都要長。

“走吧。”他安靜地說,“這次是時候上路了吧?”

“你總這樣,”死神笑他,“你還真以為你能想活就活,想死就死,並且死在你最想死的時候——那樣的話,你還是人麼?”

“我就是想告訴你,我沒有過去那麼怕了。”

“恭喜。”死神言語間的那種嘲弄,在他聽來已經習慣。

“我這次是真心的。也不是說一點都不怕,可是……”他似乎是對著空氣揮了揮手,“讓我跟你走吧。”

“真想好了?”

“是。”

“為什麼呢?”

“以前總是怕,總是怕,現在怕累了,就不怕了,就覺得還不如跟你走更好。現在死,更清靜。”

“別撒謊。”死神深深地凝視著他,這句話似乎以前也從他嘴裏聽過。

“沒撒謊。”

“是突然覺得,現在跟死比起來,更怕活著了吧?”死神的語氣裏突然有了種前所未有的憂傷,“你為什麼從來都不願意說實話?”

“隨便你怎麼說。”他沒發現,此刻的自己賭氣的語氣很像麵對著一個老朋友。

“爺爺——”檸香清脆的聲音劃過了整個草坪,“跟我們一起照相,好不好?”

百歲生日是在家裏的床上度過的,他在某個清晨突然發現自己無法挪動,從那以後,輪椅就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手臂的活動也有了障礙,需要別人喂他吃飯。語言的能力也衰退了大半,很少跟人對話。其實他還是能說話的,隻不過說話真的是一件很累的事情,還不如索性裝作說不了話了,也不算失禮。

他坐在輪椅上,聽見門外走廊裏傳來鄰居家的聲音。一陣驚呼伴隨著掙紮,其間還有老鄰居憤憤的咒罵,以及一隻狗受驚了的狂吠聲。他知道,他的鄰居又去偷吃放在門口的狗糧,被他兒子看到了,自然要搶。小兒子退休的那天,看著他說:“現在我有的是時間了,我來照顧你。”他已兩鬢斑白,需要每天服用降血壓的藥。

他一百零四歲了。

檸香在29歲那年,成了一個寡婦。她的丈夫在某個雨夜,喝了點酒,開車撞上了高速路的護欄。他看著檸香默默地把自己的箱子拖進門,再一言不發地把衣服掛回曾經的房間。他在心裏對死神說:你是不是搞錯了?

他每天都看電視,準確地說,是家人每天都會把他的輪椅推到電視機前麵。也不管屏幕上放的是新聞,還是財經,還是肥皂劇,總之他會認真地盯著看。如果有誰突然過來轉台,他就跟著看新的頻道,從不挑剔。他恍惚覺得,自己也許能在那個方正的屏幕裏看見死神——總之那家夥有可能出現在任何地方。

那是一個夜晚。小兒子和兒媳去參加大學同學聚會,檸香坐在沙發上每隔幾分鍾就會換一個頻道,他靜靜地,沒有任何意見。他喜歡這個難得安靜的夏夜。空氣裏有潮濕的味道。

檸香突然放下了遙控器,電視屏幕上在播一個談話節目,討論石油價格和中東局勢。檸香也不轉過臉來看他,突然幽長地笑笑:“爺爺,你說有意思嗎,他死了的這幾個月,我一次也沒哭。”

檸香善解人意地停頓了一下。然後接著說:“其實,你知道,我沒那麼意外……這兩年,我坐他的車的時候,早就注意到了,車速特別快的時候,他會偷偷地,把安全帶解開。可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從沒跟他提過這件事。我知道,這樣下去早晚會出事。但你說奇怪不奇怪,有時候,我甚至也會跟他一起,把安全帶解開,他就裝作沒看到。爺爺你明白嗎?”

檸香歎了口氣,自己對自己笑笑:“可我就是哭不出來,爺爺,我想提前告訴你,我最討厭當著很多人掉眼淚。所以啊,你的葬禮上,我也不一定哭得出來,可是你記得,那不代表我不想你,記得這個,行嗎?”

他說:“你不用哭。我知道的。”

“我就知道你還能說話。”檸香看著她,像五歲那年一樣笑著。

那天夜裏,隱約有悶雷的聲音。他閉著眼睛,感覺自己沉重的身體像植物那樣,等待著雨水降臨。死神坐在他的床頭,他們彼此會心一笑。

“時候到了吧?”他說。

“差不多了。”這麼多年,死神終於肯正麵回答他的問題。

“挺好的,謝謝你。”他閉上眼睛。

“不想活了,是嗎?”死神似乎是在歎氣。

“是。你說得沒錯,之前幾年確實害怕活著,可現在也沒那麼怕了,所以,應該是時候了吧?”

他感覺死神微微俯下了身子,帶著笑意的聲音清晰地在刺進他的耳膜:“我告訴你個秘密算了。你知道我為什麼幾次三番地來找你?我可不是對所有的人都這樣。因為,你呀,你會是這個國家最長壽的人。你會因為活得最久被記載到曆史裏麵。直到有一個活得更久的人來頂替你。現在,你就安心吧。還早得很呢。”

他把眼睛閉得更緊。他眼前看見的,是六十年代末他待過的那個農場。那天他的任務是放牛,但是起床的時候他不小心穿錯了鞋子,兩隻腳穿的都是左鞋。從清晨,到黃昏,他不敢跟監管他們的人說,他想回去換鞋子,因為這又會變成他的罪證。他們會說他是故意把鞋穿錯借以逃避勞動。他知道,他們津津有味地看著他歪歪扭扭,一步一個趔趄地奔跑。那眼神跟護工看著老鄰居偷吃狗糧時候的,別無二致。他倚著那頭悠然自得的黃牛,把已經腫得很高的右腳腕輕輕藏在左腿的後麵。他裝作沒有發現旁人的觀賞,在心裏滿足地自言自語:夕陽無限好。他已經這樣裝了一百年。

他聽見自己說:“求求你,帶我走吧。”

他明知道這沒用。延展在他麵前的,是一片光可鑒人的地板,也許那是神的領地。而他是那個擦地板的人。汙濁破舊的拖布,就是所有“不想死”和“不想活”的渴望。終於又一次地張嘴乞求了,不,也許嚴格地說,應該是祈求,因為畢竟麵對的是神。可是,有什麼區別?窗玻璃上隱約有細碎的敲擊聲,外麵下雨了。他終將五世同堂。

原刊責編 馬小淘 本刊責編 付秀瑩

責編稿簽:相對於永恒的時空,生命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相對於在時間的長河中苦苦跋涉的個體,生命卻有著無法承受之重以及不能承受之輕。小說以年過百歲的老年人視角,書寫了對生命的真切理解和深刻洞察,字裏行間有勘破世情的大哀傷,有“菩薩低眉”的大悲憫,有淡然悠然的大欣悅,有人生如寄的慨歎,亦有不若歸去的籲求。所謂悲欣交集,此之謂也。小說從現實的泥淖中脫逸而出,直指形而上的精神維度,具有一種不染塵埃的超越品質。老人與死神之間的友誼與對話,尤耐人尋味。

敘事冷靜從容,顯示出青年作家少有的滄桑與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