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短篇小說 胡不歸(笛安)(2 / 3)

“好,我怕,趁現在還沒那麼怕,咱們走吧。”

“你都兒孫滿堂了,就不能沉住氣麼?”

“就是不想他們看見,所以趁現在,行不行?”

“不行。有什麼關係嗎?不想讓滿堂兒孫看見你怕死,累不累?”

“累,所以不想活了,走吧。”

“再說一遍?大點聲?你剛才說你不想什麼……”死神驚喜地歎息。

“我說我……”他重新把眼睛閉上了,任由自己的麵龐撕扯著自己虛弱的臉,“能不能放過我?我想活著,我不想活了可是我也怕死,我說不清,讓我活著吧……”

他覺得自己在哭,可其實他是尿床了。短暫的混沌過後,再睜開眼睛,已是黎明。淡藍色的光線籠著他稀疏的睫毛,他知道身下的褲子和床單都濕了。

隨意嘍。他對自己笑了笑。長子已經醒了,頭發亂糟糟的,眼神尚且惺忪,空洞地望著他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他想讓他幫忙換條褲子,但是開口之前,突然覺得,這孩子剛剛睡醒的神情就跟幼兒時代一模一樣。所以他不準備告訴他死神來過了,不準備告訴他昨夜那場漫長而屈辱的對話——他永遠都是個孩子,不該讓他知道那麼難堪的事情。自己畢竟是父親——即使身子底下有那條潮濕的襯褲。他辛苦而溫柔地打量著他,他覺得自己應該對這個世界再友善一點。反正,他已被這個世界虧欠了一生,可以不再計較了。

如果那時真的是彌留之際,該多好。二十年後,在長子的葬禮上,他這麼想。那時候心裏還有不多不少的一點溫柔,如果能戛然而止,其實剛剛好。但是人生嘛,怎麼可能允許你剛剛好。也許有的人能得償所願,跟他們的人生達成某種精妙的默契,準確地活著,準確地死——所有的準確疊加起來,一生直到落幕都大致優雅。這世上沒幾個人知道,“優雅”的背後通常都支撐著如影隨形的精明。

長子終年60歲,死於突發的心肌梗塞。

他知道,每個來吊喪的人都在惴惴不安地打量他,所有的人都在擔心一件事,就是他會因為長子猝然離世的打擊,也不久於人世。這種對一個九十多歲的人的擔心衝淡了人們的悲傷和懷念,讓他覺得有點抱歉,在整個葬禮上,他就這樣喧賓奪主。於是他隻能一個人靜靜地想念他的第一個孩子,他出生在重慶,那是抗戰剛剛勝利的時候。再往前推一點,他在清早的嘉陵江邊上遇到了妻子,她比他年輕得多,那時候他30歲,她才19。在一條浩蕩的江邊,她眼睛裏的略微帶著閃爍的安靜讓他想起家鄉的湖泊。他似乎有很多年沒見過湖泊了,這個年輕的女學生像一彎精致的下弦月,勾起了他的鄉愁。

他跟她說:“吃了我請你的夫妻肺片,就得跟我做夫妻。”她驚愕地看著他,臉紅了。

不過妻子和長子如今都不在了。跟著一起消失的,還有那些六十年前的江水。如今的嘉陵江裏的水,肯定是無情無義的。

妻子是在他的癌症手術四年之後去世的。他覺得是自己把這個女人的生命耗幹了。如果不是因為他的病,她或許能活得久一點。從他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他就知道,她不是那種堅韌厚實的女人,有種女人生來就像是原始人崇拜的圖騰,專門用來承受苦難。可是她不是,她天生纖細,在漫長的生物進化史上,她這樣的生命非常容易成為幻滅了消失了的偶然。她的脆弱並不能跟著她的容顏一起蒼老和凋零。

“還是快點死了吧,別拖累你。”手術之後的那幾年,他常常這麼說,他清楚自己口是心非,不過死神倒是真的沒在那幾年出現過。

“你死了,我一個人有什麼意思?”她把手掌輕輕地放在他肩膀上。他們在醫院的走廊裏,他坐著,她站在他身旁,一起等著化療。

“你還有孩子們。”他耐心地說服她。

“孩子們早就長大了,他們說的話我都聽不懂,”她表情平淡,“還是你在這兒有意思。”

“可是我就是會先走啊。”他煩躁了起來。

“有一天,算一天,別想那麼多。”女人們都是隻爭朝夕的。

“你看,你也覺得我沒多少天了。”他於是又惱怒了起來。

“中午回去你想吃什麼?”她問。

“不吃。”他覺得自己盯著她的眼神裏,一定有仇恨。

他們終究都會活著。這些所謂的至親,所謂的至愛,所謂的骨血。隻有他一個人去死,然後他們繼續活著,把沒有了他的生活靜靜地重新變成一個自成一體看不出缺陷的湖麵,也會有懷念他的時候,可是那懷念說到底隻是倒映在這湖麵上的影子。憤懣和悲涼的時候,他甚至會有點想念死神。隻有死神跟他同仇敵愾。這群沒有心肝的家夥們,有什麼值得留戀的,早點來接我算了,我們上路……想到這裏他又突然不放心地打量了一下四周,醫院走廊裏有的是穿著灰色中山裝的老頭子,還好,死神並沒真的默契地降臨,他心髒重重地狂跳了幾下,急促得讓他的呼吸都跟著困難了——他不自覺地伸手摸了摸胸口,不過應該還好,沒聽說過哪個癌症患者最後死於心髒病的。

就是,癌症患者不會死於心髒病。所以心髒那裏總是爆發的灼燒一般的狂跳是不用在意的。不會死。並不會。就這樣,日複一日,他和妻子總是重複同樣的對白。

“還是快點死了吧,別拖累你。”

“你死了,我一個人有什麼意思?”

“你有孩子們。”

“孩子們早就長大了。他們說的話我都聽不懂。還是你在這兒有意思。”

“可是我就是會先走啊。”

“有一天,算一天,別想那麼多。”

“你看,你也覺得我沒多少天了。”絕望總是在這一刻準確無誤地降臨,兩人你來我往的謊言原本進行得很順利,一不小心,真相還是來了。他也很氣自己,為什麼不能在“有一天,算一天”這句話之後保持沉默。但是,她為什麼就不能說“你不會先走,你會好”呢?不過,他瞬間釋然了,萬一她這麼說了,他一定會更惱火,因為這句謊言太拙劣了。

不能說真話,也不能撒過分明顯的謊。這就是活著。

那幾年,他對她的日益衰弱和憔悴視而不見。他也不在乎她其實越來越暴躁和不安。陪著他去醫院做檢查的時候,經常走得比他還慢,醫院新來的護士把她錯認成了病人。他們的女兒在某天搬來跟他們同住,他還驚訝地問為什麼。女兒說:你看,媽媽最近瘦了那麼多,我幫她一起照顧你。——這句話非常難聽,女兒不知道。

“不好意思。”他故意說,“死得這麼慢,讓你們費心了。”

“爸!”女兒不滿地抬高了聲音,“這是什麼話?”

從那以後,女兒就成了他的敵人。她的一舉一動似乎都在提示他,想活著是件不體麵的事情。承認想活著就更多添三分賤。因此他們的對話,他總是以“是我死得太慢”告終。女兒連那句“這是什麼話”也不再跟了。

那個早晨,他一個人坐在早餐桌前麵,等著那杯熱豆漿擺在他麵前。但是似乎等得久了點。女兒站在廚房門口,他知道她在認真地注視著他。女兒突然說:“爸,你瘦了。”他哼了一聲。他靜靜地說:“離死不遠的人,胖不起來。”

女兒突然笑了一下。有種很久沒見的溫柔,輕輕歎了口氣:“我來幫你弄豆漿。媽媽沒醒,讓她多睡一會兒吧。”

妻子再也沒醒來。睡夢中,腦出血,一切結束得很平淡,就像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一件像豆漿沒上桌那麼小的事情。幾個月後,他八十歲生日過後不久,醫生說:“恭喜。滿五年了,沒有複發。算是治愈。”然後女兒拖著箱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又過了幾天,搬進來的是小兒子一家三口。他們覺得不該讓他一個人住,並且,他們自己住的那間單間也確實太不方便了。當時檸香五歲,眉心點著一個小小的紅點,像顆朱砂痣。

誰也沒想到,不聲不響地,他就和他們一家三口同住了二十五年。

他們搬進來的第一晚,死神又來到了他的房間。他深呼吸了一下,從床上坐起來,對死神說:“醫生說,我算是治好了。”他暗想自己一定是老糊塗了才會說這種話。

果然,死神寬容地微笑道:“醫生有醫生的事情,醫生隻管看病,管不著生死。”

他搖搖頭:“為什麼非得現在不可?偏偏是現在?早兩年多好,那時候我心裏沒有念想。”

死神也搖搖頭:“沒見過這麼不懂事的人,還和神討價還價。”

他說:“我熬了五年,不是白熬的。”

死神說:“在我眼裏,五年真的不算什麼。帶你去見你老婆啊,她現在一個人在那邊,你不高興?”

他不置可否。

死神問:“你們在一起快五十年,你就不想她?”

“我想。做夢都想。”

“我看你也隻是想做做夢。”死神笑了,“其實這個世界就要跟你沒關係了。你看看你的這些孩子,他們各自有各自的人生,你一個人戳在這裏像個稻草人,不覺得孤單?”

“覺得。”

“那就帶你走啊。我們去找她。”

“我不想去。”

“死的人居然是她,不是你,你開不開心?”

他凝視著那張親切甚至有些憨厚的臉:“你是神,你不懂我們人的事情。”

“可我知道你慶幸自己活下來了。”

“總有一天我也會去的,總有一天我還能見著她。”

“你還是慶幸。”

“別帶我走。”此言一出,如釋重負。

死神滿臉都是真誠的不解:“活著,就那麼好嗎?”

“不好。”他清晰地說,“但是我活慣了。”

“這個理由我倒是接受。”死神的最後這句話,在他耳邊不甚清楚,似乎越來越遠。他突然想起這幾次見麵,他都不記得死神是如何離開的。他隻知道,當他終於明白這一劫暫時算是過去了的時候,渾身冷汗,心髒像塊墜落的石頭,在胸腔那個深潭裏敲出不規律的水花。癌症患者是不會得心髒病的。這個玩笑,這些年,已經自己跟自己開了無數次。即使是已經撐過了五年,被醫生宣布治愈的患者,也不那麼容易得心髒病。

“爺爺。”檸香小小的身影出現在半開的門後麵,“我想尿尿。”

他遲緩地從床上下來。拖鞋在地板上弄出緩慢拖遝的響動。“爺爺帶你去,”他急匆匆地說,“檸香是因為剛搬來,還不認得,廁所的門就在洗衣機旁邊……”他抓住檸香的小手的時候,心裏有種類似“感動”的東西。因為除了死神,還有別的人需要他。

檸香抬起頭清澈地看著他:“爺爺,剛才來客人了。”

他心裏一驚:“你沒睡著?”

小女孩悄悄地搖搖頭。

“檸香是不是認床啊?”他想轉移話題,“以前沒怎麼在爺爺家住過,習慣了就好了。”

“嗯。”她抿著嘴,一臉無助的乖巧,這孩子看上去比她的父母都要聰明。

就算是——為了檸香吧,要活下去。活久一點。她會長大的。他這麼想的時候,似乎已經聽見死神那種盡了力但還是忍不住的笑聲。

隨後的幾年他總是把“死”掛在嘴邊上。跟舊朋友見麵的時候,常開自己的玩笑,邀請他們來吃自己的喪席,並且可以提前點菜,幾位老友因為菜色和口味的問題還認真地起了爭執;他認真地交代小兒子,死了以後他們一家還是盡管住在這個房子裏,不過要代替他把那幾個架子的書保存好,要麼替檸香留著,檸香不喜歡看書的話,就捐給他原來單位的圖書館;曾經診治過他的醫生過年的時候打電話問候他,他爽朗地說:“讓大夫費心了,還活著呢。我也納悶怎麼還活著……”言畢,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