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肉上》 文\東君
選自《江南》(雙月刊)2012年第6期
【作者簡介】 東君:原名鄭曉泉,1974年出生於浙江溫州。以小說創作為主,兼及詩與隨筆。曾獲2010年度咖啡館短篇小說獎、2011年第九屆《十月》文學獎、《人民文學》短篇小說獎等。
馮國平從軍校畢業後,曾經胸懷大誌。但一直以來背運不斷,逆多順少。從此死心了,老實了,也安於過小日子了。父親退休後,他就繼承父業進了肉聯廠。苜蓿街上的人都知道,馮國平的父親當年就是憑借殺豬的精湛技藝獲得縣級勞模的獎章,但父親的殺豬刀並沒有傳給兒子。我不拿刀,馮國平進廠時就說,我下不了這個手。因此,廠裏就安排他給豬肉蓋印。馮國平再怎麼清高,也得每天待在肉聯廠裏跟豬打交道。自覺落魄江湖,與豬為伍,談不上有緣,也未始無因。有一陣子,馮國平情緒很低落,他跟好友李固、王強說,林晨夕極力反對他進肉聯廠,每隔幾天就給他打一個電話,要他立即做出決定:要麼選擇豬,要麼選擇她。顯然,在豬與林晨夕之間他是不需要作出艱難選擇的。馮國平再蠢,也不會站在豬這一邊。他之所以遲遲沒有作出回複,是試圖通過時間的延緩來消除林晨夕對他這份職業的惡感。事實上,馮國平在肉聯廠不僅沒殺過一頭豬,甚至連殺豬刀都沒摸過。對他來說,每天給豬肉蓋一個印章,是一樁既清爽又輕鬆的活兒。薪水雖然不算優渥,但閑暇時間頗多。大部分時間,他都用來上網玩遊戲。每天下班,馮國平都要在單位的浴室裏衝個澡,換上一身清爽的外衣(有時還會係上一條色彩鮮豔的領帶)。盡管如此,林晨夕還是感覺他身上有一股豬下水的氣味。為了表示對馮國平本人及其職業的鄙視,她整整一個月堅決不吃一口豬肉。
馮國平還沒進肉聯廠之前就跟林晨夕談戀愛了。李固和王強常常能從他的床單上聞到餐布的氣味。因此,他們就拿床單開起玩笑來。這不奇怪,馮國平說,因為我們經常在床上用餐。那麼,李固問,你這張餐桌用來做什麼?馮國平露出一臉壞笑說,餐桌是用來做愛的。可以想象,當他們爬上餐桌,四腿交織,把身體的全部重量交給桌子的四條腿來承受,那會是怎樣一樁瘋狂之舉?所以,馮國平留他們吃飯時,他們都斷然拒絕了。
林晨夕知道馮國平進了肉聯廠之後,就再也沒有讓馮國平碰自己的身體了。眼看著林晨夕給出的期限已經到了,馮國平不得不硬著頭皮去林家一趟。進了門,林晨夕就故意把他晾在客廳,不讓他進房間。林家住的是別墅,內部空間闊大,一個人置身於客廳尤顯孤單、冷清。馮國平之前來過林家好幾回,但還是感覺不自在。西式風格的裝修帶有一種冰冷的高貴氣質,屋內的陳設有來自法國的、荷蘭的、意大利的,就連茶幾上那一小塊櫻桃木飾片據說都是來自美國密歇根州的格林堡小鎮。聽林晨夕說,父母為了能擺下幾件巴洛克風格的名貴家具,特地買了這麼一棟與之配套的豪宅,其出手闊氣可見一斑。林晨夕的父母都在國外做工藝品批發生意,一年間也難得回來幾趟。林晨夕已找到一份稱心的工作,不願意隨父母出國打工;再說,弟弟還沒念完高中,姐弟倆留在家裏互相有個照應也好。但林晨夕跟馮國平說不到一塊時,就會橫眉豎目說,我要出國,去紐約,你可以繼續跟那些蠢豬打一輩子交道。馮國平明知這是氣頭上的話,但心頭還是不由自主地吃緊。比如這一次,林晨夕喊他過來,又冷不丁地奚落他,分明是有意給他難堪。眼看天色漸黑,她也沒主動出來吱一聲的意思。馮國平仍然雷打不動地坐在客廳裏,把玩著手機遊戲。林晨夕的弟弟放學回家,見他一副受冷落的樣子,就多叫了一份外賣。飯罷,馮國平嘴一抹,依舊坐在那裏玩手機遊戲。林晨夕的弟弟見他無聊,就跟他下起了圍棋。二人手談至深夜,都不願意罷手。林晨夕“砰”地一下打開房門,帶著命令的口吻嚷道,馮國平,你給我進來。但馮國平捏著一顆棋子,目露凶光說,我還要再殺一盤。林晨夕聽到“殺”字,突然感到有點不太愉快,似乎聞到了他那手指上的豬血味,手在門把手上轉了一下,麵帶慍色說,我要關門了。馮國平帶著一副戀戀不舍的癡迷模樣,撂下棋子,不緊不慢地走進林晨夕的房間。關上門後,馮國平迫不及待地把手伸進林晨夕的睡衣,捏了幾把。林晨夕打了一下他的手說,把你的爪子洗幹淨了再來碰我。馮國平進浴室洗漱之後,就貓著腰爬到床上。他的舌頭從林晨夕的肩胛窩一直舔到大腿窩上的那個胎記。忽然抬頭,露出討好的笑容說,這胎記長得真好看,像一隻蝴蝶。林晨夕被他舔得渾身酥癢,就喃喃地問,為什麼每個人都有胎記?馮國平說,聽我媽講,每個人前世所受的傷在哪裏,今生的胎記就會長在哪裏。林晨夕半開玩笑半認真說,按照你媽的說法,胎記就是投胎之前閻王所蓋的印章,就像你給豬蓋印一樣。馮國平說,上床之後,我們不談工作好嗎?他想繼續深入撫摸她時,林晨夕忽然打開他的手問,你想好了沒有?馮國平說,這事我還沒有跟我家裏人提起。林晨夕說,你像豬一樣,隻會吃,不會動腦子。馮國平說,如果一頭豬既會吃,又會動腦子,也許會像你一樣。林晨夕二話沒說,就把馮國平從床上一腳踹到了地上。
馮國平從地上爬起來後就變得老實了。他坐到書桌前,打了一份辭職報告。那一晚,林晨夕再次把身體交給了馮國平。馮國平顯得像一個三天沒進飯的餓漢,而林晨夕卻沒有完全放開手腳,愛是熱的,性是冷的,冷中摻和了密致的熱,熱衷又暗藏著一縷疏淡的冷。馮國平在舉手投足間可以感覺到她身上流露的那一股情緒,但他依然表現出一種認真勁,做得很綿實,很到位,讓林晨夕覺得無可挑剔。
一個月後,他們就跟趕集似的在十月一日那個所謂的好日子裏結了婚。林晨夕的父母和姑媽一家人都從國外趕回來參加他們的婚禮。在婚禮現場,當父親牽著林晨夕的手穿過紅地毯,走到台前,林晨夕看到馮國平的父親,一個粗壯的老屠夫正坐在前排,嘴角咧開,露出一口被煙熏黑的牙齒。在那一瞬間,她感覺自己像一隻被人賣到屠宰場的綿羊。父親把她交到新郎手中之後,她的另一隻手還緊緊地拉著父親的手不放。父親似乎也感覺到了女兒心中那縷依依不舍之情,他走到新郎麵前,拍著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我現在把女兒交到你手裏了。婚禮過後第二天,林晨夕的父母就急匆匆地坐上飛機回了紐約,結婚儀式對他們來說仿佛就是一次交接儀式。
新婚之初,馮國平和林晨夕還沒有張羅過柴米油鹽,他們躺在床上,吃著方便麵,望著窗外的白雲,心裏是一團翻滾的欲望。
人們都說馮國平交了好運,居然攀上了一戶有背景的人家。車子、房子都是女方父母早就預備好了的,他不需要出什麼錢。即便家具也都是現成的。結婚之後,他們的生活有了一點點變化:林晨夕開始吃豬肉,而馮國平開始找新工作。但馮國平去找工作是裝模作樣的,他心底裏還有閑氣。工作沒了,是林晨夕一手造成的,他要在家待上一年半載,讓林晨夕看著心煩。因此,無事一身輕的馮國平每天除了在家燒飯、洗碗、上網,就是開車去接林晨夕下班。單位裏的同事問林晨夕,你先生是做什麼的?林晨夕不假思索地回答,他是詩人。
又過了一個月。馮國平跟李固和王強談起自己的婚姻生活時總是麵帶沮喪。他們之間的第一次爭吵是在結婚後第四個禮拜發生的。事情的起因是牆上的那條裂縫。住新居不久就發現牆上有一條裂縫,這多少讓人有點不太愉快,林晨夕讓馮國平去查找原因。結果,馮國平發現隔壁那堵牆也有相同的裂縫。他們向物業公司反映此事,物業公司派人做了檢測,認定責任不在己方,而是樓下的戶主新近在樓頂上造了一個蓄水池之後人為造成的。物業公司跟那家戶主交涉過兩回,但都無疾而終。林晨夕急了,讓馮國平親自找樓下的戶主討個說法,他就硬著頭皮過去了。他先是向樓下的住戶做了詳細的分析:牆壁上方的裂縫開裂的程度要比下方深,這說明壓力是由上而下的;何況這堵牆上方沒有橫梁,根本無法承受蓄水池的重壓。他的意思是讓樓下的戶主把蓄水池搬開。而樓下的戶主反駁說,他家的牆壁也有裂縫,並且建議他把樓上的家具統統搬掉。那人說話時把汗衫的袖子卷到肩部,故意露出發達的肱二頭肌。馮國平隻好忍氣吞聲地退了回去。林晨夕罵他是軟蛋,再壯的豬都見過了,還怕一個肌肉發達的家夥不成?為這事,他們吵開了。可爭吵終歸是無濟於事的,那些裂縫就像皺紋,總是在人們不經意間一點點擴展開來。那條寬度一毫米的裂紋後來變成兩毫米,與別的裂縫交織在一起,形成繁複的幾何圖形;最長的一條裂縫大約有兩米多長,由粗到細,呈不規則曲線,一直延伸到地腳線;還有的裂紋暫時隱而不顯,但天長日久,它們也將慢慢呈現出來。馮國平與林晨夕之間的裂縫也是這樣慢慢呈現出來的。
隻有馮國平深知林晨夕的壞脾氣。在單位裏,林晨夕顯露的是另外一副溫柔可人的麵孔。單位裏的同事碰到馮國平總會帶著豔羨的口吻,說他真有福氣,娶了這麼一個溫柔漂亮的太太。林晨夕下班回家後,也不知怎的就把笑容收斂起來。從她緊皺的眉頭來判斷,她最近在單位裏似乎碰到了什麼不太順心的事。若是從前,馮國平滿可以通過身體的安撫一點點消除她內心的緊張和不安。但現在,這種方法已經不能奏效了。有那麼一回,林晨夕一回到家,就氣咻咻地躺在沙發上,讓馮國平過來給她捶捶小腿。捶著捶著,馮國平的手就滑入她的敏感部位。林晨夕一直覺得馮國平是一個欲望特別強烈的男人。她曾經開玩笑說,他雖然不幹那一行了,但他身上依然保留著一頭種豬的優良傳統。林晨夕不明白馮國平為什麼會在這方麵特別饞。也許是他身上的力比多比別人多,也許呢,是他要借此補償心底裏那一點自卑感。馮國平急著要去找什麼物什時,林晨夕突然坐起來,讓他去做晚飯。馮國平也提出了一個交換條件:他去做晚飯,而她得去樓下計生用品店買一盒“小雨帽”。林晨夕仍然懶洋洋地躺在那裏,繼續看她的電視。馮國平做好了飯,轉到客廳,問她是否買了“小雨帽”。林晨夕悶悶不樂地對他說,你想要,自己去買得了。馮國平拿眼睛瞪她,她就把手中的遙控器重重地甩在桌子上。在這方麵,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樣以委婉的方式拒絕他的請求,而是開始學會用冰冷的眼神、一些硬邦邦的話來拒絕他。他了解她的性格:倘若有人傷害到她的皮肉,她的皮肉底下就會出現反抗的力量;倘若傷害到她的筋骨,她的骨子裏頭就會出現反抗的力量;倘若傷害到她內心,她的內心就會出現反抗的力量。這是一個機關公務員在一個小縣衙裏培養出來的驕悍習氣。很長時間,他們之間都不太說話。房事頻率也明顯減少了。以前他覺得做愛是一件妙不可言的體力活:男人把身上的汗流在女人身上,女人把身上的汗流在男人身上,流完了之後,內心就會像一片雨霽的天空。可現在,他們之間的身體隻是微微流汗,盡管如此,林晨夕還是嫌他汗味太重,不允許他事後貼著自己睡。
你應該去找一份工作了。有一天早上,林晨夕醒來後沒頭沒腦地咕噥了一句。當初是林晨夕逼著他辭職,現在又是她催促他去找工作。馮國平在家休息了半年之久,靜極思動,早就打算去找一份工作了。但被林晨夕催急了,他反倒擺出一副慵懶的模樣說,我不想找工作了。馮國平不是不想找工作,而是不願意在這方麵聽命於林晨夕。這樣會顯得他很沒麵子。
馮國平的父親從單位裏了解到兒子的情況之後,也很為他擔憂。林晨夕去上班之後,老馮就找了過來。他像一位饒舌的散文家那樣,不厭其煩地跟兒子談論四十年來的殺豬心得,其間還引用了庖丁解牛、輪扁斫輪之類的典故。老馮在單位裏有一個綽號,叫“一刀仙”,傳說他的刀法十分了得,一刀下去,豬連怎麼死的都不曉得。老馮對兒子說,豬不是我們的仇敵,殺豬時不能帶殺氣,給豬來一刀痛快的,也是陰功積德。老馮還說,不要以為跟豬在一起就覺著掉身份,在佛祖眼裏,人與豬都是平等的。坐在他眼前的老人,有過一段輝煌的屠宰史。但現在,他戴著一副老花鏡,不握刀,麵目平和。父親跟他談了一個下午,兼敘兼議,句句在理,仿佛出自智者之口,讓馮國平在那一瞬間突然產生了回到肉聯廠的衝動。
有一天傍晚,馮國平從外頭轉了一圈回來,興衝衝地告訴林晨夕,他已經找到了一份工作,每天隻需要上早班,其餘時間都是空閑的。林晨夕沒好聲氣地說,什麼工作要這麼早出來?難道是去菜市場做菜販子不成?馮國平撇了撇嘴說,你這張嘴就是不饒人。林晨夕意識到自己說話尖刻,就帶著討好的笑容再問了一遍。馮國平做了一個射擊的動作說,實話告訴你吧,我已經報名參加機場驅鳥隊,下午剛剛收到了錄用通知書。事實上,馮國平並沒有在機場驅鳥隊謀得職位,而是回到了原來的肉聯廠。見到了老板,也難免要裝出一副低聲下氣的樣子。老板看在老馮的份上,答應他可以回來工作。但老板接著告訴他,原來的崗位已經有人頂替了,現在他隻能委曲求全,暫且在屠宰場工作一兩個月,以後有合適的職位再作調派。馮國平麵帶難色說,你的意思是讓我做殺豬匠?老板說,在我們這裏不叫殺豬匠,而是叫專業技術人員。你要像你父親那樣,幹一行愛一行,做一個優秀的專業技術人員。馮國平自覺無路可走,也隻好將就了。按照行規,殺豬是要早起的,因為怕林晨夕見疑,他就撒了個謊,稱自己在機場驅鳥隊工作。誰都知道,這工作有點特殊,他們每天得起個大早,拿著鳥槍驅趕那些隨時進入飛行禁區的鳥兒。林晨夕也沒有異議,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驅鳥隊的工作雖然辛苦,總比在肉聯廠好。更何況,拿槍的,總比拿殺豬刀好。
馮國平跑了一大圈,還是繞回到原來的地方:麵對的,照例是煙灰色的平房,病黃色的黃泥路,綠哀哀的行道樹,還有一些從豬舍裏飛撲出來的小青蟲。這叫什麼?他對自己說,這叫宿命。上班第一天,他沒有直接操刀。周師傅教他如何使用一種心腦麻電機將豬擊暈,他試了幾次,都不成。周師傅接過他手中的麻電機,一口氣擊昏了四五頭豬。殺豬放血的時候,馮國平就待在一邊看著。周師傅說,我的手藝活當初是你父親教出來的,現在我們廠裏雖然改用現代屠宰流水線了,但一些傳統的殺豬方法還能用得上,你父親常常告訴我們如何做到人道宰豬,其中刺殺放血就是關鍵,放血放得好,豬就死得痛快,豬死得好,肉色也就更好看一些。周師傅又是一口氣放掉好幾頭豬的血,剩下最後一頭,就讓馮國平上前試一試刀。馮國平掄刀已見殺氣,竟無一點乃父之風。周師傅見了,直搖頭說,給豬放血要心平氣和,眼睛裏不能露出凶光。說話之間,他接過馮國平手中的刀,將一頭肉豬的血放幹淨了。馮國平試了幾回,還是不敢下手。周師傅也沒有讓他再操刀,隻是吩咐他打些下手。
老馮得知兒子又回到了肉聯廠,很是高興。周末,林晨夕外出的時候,老馮用報紙裹了一把殺豬刀過來,向兒子傳授刀法,還深入細致地講解豬的肌肉組織、脂肪組織以及附著其間的結締組織、微量神經和血管等等。讓馮國平不得不感歎,殺豬原來還是一門大學問。談話的間歇,老馮總要提起自己當年如何風光的事來。馮國平知道,父親當年被評為“勞動模範”並非完全因為殺豬技術高超,而是因為他在一份農業雜誌上發表了一篇千餘字的殺豬心得。這篇豆腐塊文章竟抵得上他數十年殺豬的苦勞。老馮在兒子麵前講得唾沫橫飛,馮國平卻一點也打不起精神。林晨夕從外麵回來後,老馮就收起殺豬刀,一聲不吭地走了。林晨夕問馮國平,你爸繃著一張臉找你做什麼?是不是又要你回那破單位重操舊業?馮國平輕輕地哼了一聲,倒頭就睡。
馮國平的工作忙如驟雨,閑如浮雲。忙完之後,除了到單位宿舍睡一個回籠覺,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打發這一天的漫長時光。每天磨到了下班時間,他就在宿舍裏衝個熱水澡,以免把林晨夕所說的“豬下水的氣味”帶回家。有一回,林晨夕在他衣服上發現幾根豬毛,就問他,你今天去了哪兒?馮國平說,機場附近有一頭豬迷失了方向,竟闖進了機場的禁區,我把它轟了出去。像這樣的巧妙解釋,自然沒有引起林晨夕的猜疑。
林晨夕所在的那個單位出了點事。這事說起來有點複雜。馮國平沒有向林晨夕詢及此事。他們之間好像有過什麼約法三章,凡是單位裏的煩心事很少在吃飯時或睡覺前互相告語。出事的消息是馮國平從報紙上看到的。後來上網一看,發現此事已經在國內外各大媒體不脛而走,連美國的《紐約時報》都作了大篇幅報道,可見動靜鬧得很大。消息的大致內容是說前天上午七點二十分(適值大霧天氣),一輛校車經過一麵巨幅違章廣告牌的拐角時,看到一輛水泥攪拌車側翻,急忙打轉方向,結果與岔道上逆向駛來的一輛殯儀館專用車相撞,導致校車上的學生(大部分是農民工的孩子)二十七死十九傷。殯儀館專用車的司機也在送往醫院的途中死亡,唯一的一名乘客本身就是死者,故而沒有列入死亡名單。這事發生以後,政府官員火速趕赴現場,但沒有一個部門願意出來檢討社會責任。校方把責任推給指定校車分派的交通局,交通局把責任推給沒有及時拆除違章廣告牌的城管部門,城管部門又把責任推給殯儀館,殯儀館又把責任推給教育局,教育局領導又出來狠批校長。校長被前來鬧事的遺屬逼急了,揚言要以跳樓謝罪。第二天,市長出來發話了,認為發生這類事故,每個部門都難辭其咎。一件事出來,大有讓各部門陪綁的意思。話說回來,每個部門都有責任,也就等於是說每個部門都可以不必承擔主體責任。循舊例,像這種事故的處理方式通常是曝光、怒斥、追責、補過。但自從《紐約時報》借中美政要互訪之機把校車事故的內幕捅出來之後,這問題在無形之中就放大了。林晨夕的父母在紐約做生意,第一時間看到這條消息,很快就把報紙內容拍成照片發過來。林晨夕把報紙內容翻譯成中文交給局長看時,局長說,既然我們這個部門也被攪了進去,就得想法子擺平。美國那邊的事,就讓林晨夕托人去打理,看是否能變壞事為好事,作個正麵的後續報道,最好是讓局長也在《紐約時報》上露個臉說幾句義正詞嚴的話。
這些天,林晨夕比往常更忙碌了。除了白天配合調查組深入調查校車事故,晚上還要陪同領導吃飯。局長曾向她作過口頭承諾:如果這件事完成得出色,下一步就打算提拔她擔任副科長一職。顯然,這件事打理起來比想象中還要棘手,林晨夕原本隻想敷衍了事,經局長一說,幹勁就上來了,在飯局上也慢慢地顯露出喝酒的底子來。飲過幾杯,她的臉上通常會浮蕩起一層紅潤的光暈,在燈光的映照下,益發顯得嬌俏。再加上她在酒桌上能做到揖深圓、拜恭敬,領導們自然都很歡喜。林晨夕被捧為酒桌上的紅人之後,應酬也就多了起來,隔三差五,她都是帶著一身酒氣回家。直到有一天,她浴罷出來用毛巾擦拭身體時,馮國平才發現,她比從前胖了許多,坐下後可以看到脂肪在她臀部形成了蝴蝶的形狀。馮國平摁了一下臀部的肥肉說,看豬肉好不好,指壓凹陷後立即彈回就知道了。你身上的皮肉彈性越來越小,當心把自己真的吃成一頭母豬。林晨夕把毛巾一甩,站起來說,馮國平,你在肉聯廠工作的時候從來不會提一個“豬”字,現在你不幹這活兒了就常常拿豬來作比喻,你這是什麼意思?馮國平立刻閉上嘴巴,轉頭睡去了。
林晨夕的腿比結婚前粗了一圈,馮國平不無憂慮地對李固說。他說父親在一篇文章中談豬時曾引用過莊子的理論。莊子說,看豬的肥瘦要看豬腿的下部,愈是往下看,愈能看出肥瘦來,因為豬腿跟其他部位相比最難長膘;若是看到豬腿下部骨豐肉滿,此豬必肥。所以,馮國平說,莊子以為,“道”就在卑賤之處。從卑賤的、別人不太經意的地方往往能發現大道來。李固知道,馮國平其實不是在跟他們說“道”,而是借此貶損林晨夕的形象。
這段時間,馮國平早出,林晨夕晚歸,夫妻倆雖然睡在同一張床上,但見麵時間卻不多。林晨夕往往是在馮國平睡覺(晚上九點)之後下班回來;而馮國平往往是在林晨夕睡得最死的時候(淩晨四點)去上早班。也就是說,馮國平睡覺之前往往沒有見到林晨夕的麵孔,而林晨夕一覺醒來之後也往往沒有見到馮國平的麵孔。碰到雙休日,他們就背對背在床上睡懶覺。醒來後,兩人又麵對麵看了一眼,都仿佛有點久別重逢的感覺。
沒過多久,馮國平的工作果然有了變動。那個給豬蓋印的檢驗員在個人生活作風上出了問題。出問題的地點就在冷凍室。那個檢驗員事後作檢討說,他之所以把那個女工引誘到冷凍室,是因為外麵天氣太熱的緣故。冷凍室沒有為他準備床鋪,因此他就把那個女工安放在一塊還散發著肉溫的白條肉上狠狠地幹了一把。此事捅出之後,檢驗員和女工的職務都被即刻解除。因此,那個印章又傳到了馮國平手中。從此以後,馮國平的上班時間也做了相應調整,由每天早上五點改為七點半。也就是說,馮國平在上班的途中也能見到早晨的陽光了。他進門後,那些白條肉已在流水線上一排溜擺開,等著他來檢驗。一縷陽光從窗外投射進來,豬肉尚處生鮮狀態,閃爍著一種紫紅色的油光。馮國平蓋印的時候,不禁想起那個檢驗員常說的一句話:女人嘛,不過是一堆肉。馮國平也重複了一句:女人嘛,不過是一堆肉。
那段時間,馮國平又跟李固和王強玩到了一塊。三膩友號稱“鐵三角”,坐到一起,無話不談。喝了點酒,就開始無一例外地談女人。李固和王強還是單身漢,談起性來卻像個老手,似乎比馮國平更有經驗。事實上,李固和王強都屬於好色而不淫的那一類。兩人的共同愛好是收集各類色情圖片和視頻,緊張的工作結束之後,他們就回到個人的小世界中去,放恣於色相,耽溺於頹廢。李固給馮國平推薦了一款新遊戲,特地聲明:僅供內部交流。下班後,馮國平沒有徑直回家,而是在單位宿舍裏睡一個囫圇覺。醒來後,他還是不願意回家,而是從包裏掏出筆記本電腦,插上網線,戴上耳機,玩一種SM色情遊戲。這種遊戲由施虐者(S)與受虐者(M)組成。馮國平扮演的是S角色,在遊戲中他可以像暴君一樣無所不用其極:捆綁、鞭笞、滴蠟、懸吊、穿刺等等。他的手在現實與虛幻之間移動,仿佛手裏握的不是鼠標,而是皮鞭。以前他覺得自己把夫妻性生活指南裏麵的招數都已用盡,不再感到什麼新鮮和刺激了,但現在,SM遊戲讓他大開眼界。欲望大起來,真有點不知道如何安頓了。這時候,手裏沒有一點實實在在的肉質的東西,心裏就覺著空虛。他看了一眼手表,估計已到了林晨夕應酬結束的時辰,便關機起身,點上一支煙,站到窗口,靜觀,回味,怡然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