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可以缺少性生活,但不能缺少性幻想。這種性幻想使人有別於豬。這是馮國平從遊戲中得出的結論。
夜深人靜,林晨夕帶著一身濃重酒氣回家。推門進屋,發現門內沒有馮國平的鞋子。她知道,這段時間馮國平一直跟她鬧情緒,也是非要在外麵折騰到深夜才回家。屋內潮熱,酒氣隨著汗珠從皮膚底下沁出,跟衣服粘在一起,讓她很不自在。於是直奔浴室,脫掉身上那件沾了酒氣的裙子。剛要轉身,浴缸的布簾刷地一下拉開,猛地露出一個戴麵具的裸體男人。好在林晨夕有酒壯膽,沒有嚇昏過去,但她還是下意識地轉過身來,奪門欲逃。那個戴麵具的男人迅速從身後摟住她的腰,她下意識地做出一個夾緊雙腿、護住胸口的動作。但那人沒有在她身上動用蠻力,隻是用一根手指輕輕地在她肋部撓了幾下,她的雙手和雙腿像安裝了開關似的,迅速打開了。從這個習慣性動作來判斷,她就知道那人是誰了。她的身體一下子放鬆了,一改往日的僵硬和淡漠,轉過身來,順應了對方的撫摸。那一刻,身上的酒精輕而易舉地打敗了內心深處冒出的羞恥感。馮國平,你太壞了。她說著,就把舌頭送進了麵具上咧嘴獰笑的那個部位。馮國平一下子就含住了她的舌頭。她的舌頭在他嘴裏蠕動的時候,他仿佛聽到一個女人在他身體裏喊叫。那一晚之後,馮國平與林晨夕之間的關係有了明顯改善。
林晨夕生日的時候,馮國平送給她一盒巧克力,還有一個神秘的禮盒。這個禮盒裏麵究竟裝著什麼東西?林晨夕很好奇,急著要打開禮盒。但馮國平非要她吃過生日蛋糕後再打開。蛋糕吃過了,林晨夕打開禮盒,發現裏麵竟盤著兩根蛇一樣的繩子。展開來,一根長約五六米,另一根長約三四米。林晨夕說,送兩根繩子給我做生日禮物,你這是什麼意思?是不是要讓我上吊?馮國平咬著她的耳朵嘀咕了幾句,林晨夕的臉上頓時湧上一抹緋紅。她擰著馮國平的嘴角,惡狠狠地罵了一句。她覺得,一個男人正事不幹,腦子裏整天冒出一些花紅柳綠的想法,是一件很危險的事。馮國平,你變壞了,林晨夕擰著馮國平的耳朵說。馮國平隻是捂著耳朵,笑眯眯地看著她。林晨夕洗完澡,豔褪香消,露出一段肌膚的本色來。兩人躺在床上,馮國平打開了筆記本電腦,讓她看一部日本的色情片。片中的男女主人公都長得十分俊美,場麵一點兒都不鬧,隻有一對男女,一根繩子,一株落英繽紛的櫻花樹。從頭到尾,沒有任何戲劇性的情節,男主人公僅僅是在女主人公身上施展一種小小的溫和的暴力。看完之後,林晨夕忽然看到馮國平正手執繩子肅立床前,忍不住發出了幾聲幹笑。她明確地告訴他,她不喜歡他以這種對待仇人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愛。但馮國平已感覺到身上的熱流在汩汩湧動,腦子裏浮現出一團白肉在繩子的束縛下屈曲而怒張的姿態。他越是猴急,林晨夕越是不配合。馮國平說,你要是覺得不習慣,就把自己的身體當作是別人的好了。林晨夕不說話,他就知道她已經默許自己的做法。那一刻,林晨夕忽然變得像一個青澀的少女,隻是低著頭,看著自己新塗的指甲。既然這根繩子如他所說的那樣能給人帶來奇妙的樂趣,那麼,他表現出來的那種令人費解的癖好也就可以接受了。因此,她既沒有說願意,也沒有斷然拒絕。馮國平把繩子套住她的雙手時,她沒有掙紮一下。馮國平在整個捆綁過程中顯得神色莊重,仿佛一名巫師要把一件精心準備好的祭品獻上祭壇。繩子綁好之後,林晨夕帶著近乎求饒的聲調說,繩子太緊了,我感到呼吸好像要停止了。馮國平平靜地告訴她,按照書上的溫馨提示,一個人被捆綁後,往往會感到呼吸急促,其實這是一種性快感引發的錯覺。馮國平不僅沒有鬆綁,還給她嘴裏塞上了一個嘴塞。馮國平沒有一點心慈手軟的意思,一種被傷害的、無辜的表情,沒有讓他心生憐意,反倒讓他變得更興奮,動作幅度也變得更大。林晨夕似乎一下子無法適應M的角色,當肆意泛濫的欲望在兩人的身體之間湧動時,她的眼中露出了那種溺水者的絕望眼神,而他像一個殉情者那樣緊緊地抱住她。這場遊戲結束之後,他聽到她嘴裏依然發出一陣嗚嗚的哀鳴,意識到她有點不太對勁了,就迅速解開繩子,拔掉嘴塞。林晨夕猛地坐起來,還沒來得及揩掉嘴角往外直淌的口水,就給馮國平一記響亮的耳光。
馮國平到底還是沒有把林晨夕綁住,林晨夕外出應酬的頻率比以前更高了。每晚回家,馮國平都會在她身邊繞行一圈,然後抽了抽鼻子,仿佛空氣中冒出了什麼可疑的氣味。林晨夕白了他一眼問,你這是什麼意思?馮國平冷笑一聲,就跳開了。有時她坐在那裏看電視,身邊的手機突然振動,他也會情不自禁地伸過頭去偷眼一瞥,仿佛要探究視屏上的號碼是否存有可疑之處,盡管他明白,自己這一瞥是不會看到什麼的。這陣子,馮國平一直懷疑林晨夕跟單位裏的某個男人有曖昧關係。當然,這隻是懷疑,有事實與臆想相混合的成分。他把這種憂慮透露給好友李固和王強時,他們都十分熱心地幫他做了認真分析。李固平日喜歡讀偵探小說,分析問題的口吻有點像電視上的福爾摩斯;而王強在大學裏學的是法律,習慣於在李固所做的種種推論之後加一個“但是”。也就是說,王強的觀點跟李固是截然相反的:他認為林晨夕有外遇的可能性極小。他們先是用普通話進行爭辯,隨著話題的深入就改用外省人的方言。馮國平說,你們盡說一些讓我聽不懂的話,隻有兩種可能:要麼是說我很聰明,要麼是說我很蠢。李固和王強相對一笑,告訴馮國平,此事尚未被證實之前,他們願意跟隨他做一些跟蹤調查。第一晚跟蹤毫無結果。林晨夕從酒店出來,跟幾位官員握手話別之後,就獨自一人徑直打的回家。馮國平坐在李固的車上,消消停停地尾隨著。行道樹在汽車的後視鏡中卷曲,在黑暗中緩緩地消逝。他看到林晨夕下車拐進自家那個小區之後,並沒有迅速跟進,而是停駐了半晌,才緩緩進入小區的停車場。不遠處的樹蔭間透出一縷淡黃的光暈,林晨夕正手執一把雞毛撣子打掃自己那輛車上的灰塵。馮國平知道,林晨夕有潔癖,每晚回來,頭件事就是清掃車身。這是一癖。馮國平讓李固熄滅車頭燈,坐在車上靜靜地觀望著。李固遞給他一支煙,他叼在嘴上,沒有點燃,心中那一縷明明滅滅的東西,在他眼中安靜地燃燒著。
這一晚,馮國平對林晨夕說,單位要派他去省城培訓一個禮拜,他已經買好了明天上午十點鍾的火車票。臨睡前,馮國平又忍不住問林晨夕,是否還要再玩一次SM遊戲?林晨夕說,我們玩這種遊戲就像是兩頭不知羞恥的畜生。馮國平說,會玩這種遊戲,是人與畜生的根本性區別。你想想,一條公狗會綁住另一條母狗玩這種遊戲?貓不會,豬更不會。林晨夕罵了一聲“變態”就轉身睡去了。但馮國平睡得並不安生,他老是跟豬拱槽似的拱著林晨夕的身體。林晨夕索性打開了身體,讓他吃飽了,他也就坦然了,有時還發出滿足的鼾聲來。第二天醒來,馮國平把手伸了過去,從背後摟住林晨夕,說自己這回出差要熬一個禮拜,非得再來一次,林晨夕勉為其難地配合他做了一次。在鬧鍾的叮鈴聲中他們完成了一次急就之歡。事後,林晨夕給他一個談不上深情的親吻,算是對他的出色表現表示滿意。
馮國平出差之後,李固和王強仍然沒有放棄對林晨夕的跟蹤調查。他們對林晨夕的私生活表現出極大的興趣。李固戴上了墨鏡,王強穿上了一身黑衣。跟蹤途中,他們動用了高科技設備,譬如望遠鏡、針孔攝像頭、錄音筆、衛星導航儀等。李固還帶了彈簧刀,說是以防萬一。遊俠精神固然有之,但也難免偷窺癖之嫌。林晨夕的一舉一動盡在他們的監視之內,好像他們要看什麼,就一定要把什麼看出問題來。但他們連續跟蹤一天半時間,並沒有發現林晨夕有什麼形跡可疑之處。直到第二天晚上十點半,他們發現林晨夕獨自一人從茶館的包廂裏出來,就迅速趕在服務員之前走進那個包廂。引發他們注意的,是桌子上的兩杯茶和煙灰缸裏的三根煙蒂。另一個人去向不明,隻留下一股揮之不去的煙味。李固依此推斷,馮國平與林晨夕之間已經出現了第三者。他在沙發上坐了片刻,然後站起來,告訴王強,他已經從沙發上嗅到了欲望的溫熱氣息。王強沒有說話,他把煙灰缸裏的一根煙蒂撿起來,彈掉煙灰,放進了自己的口袋。李固問王強,要不要把我們的調查結果告訴國平?王強說,不急,明天再說。第二天上午,這種流於草率的推斷還是被推翻了。王強打電話告訴李固,他已經向一位煙草專家谘詢過,從那根煙蒂來看,抽煙者所抽的是一種名叫聖羅蘭的女士煙。李固反詰,難道你沒有做過這樣的假設:抽煙者也有可能是林晨夕?王強說,我已經向馮國平證實過,林晨夕從來不抽煙。因此,我們可以斷定,那晚跟林晨夕在一起的人應該是一位女士。
王強的判斷是正確的:那晚跟林晨夕待在包廂裏喝茶的人是一位《紐約時報》駐亞洲的女記者,她們所聊的話題就是校車事故(偶爾也談到《紐約時報》的修辭風格)。但林晨夕並不知道,當她為校車事故做跟蹤調查的同時,有人正在她背後偷偷下手,做一些神不知鬼不覺的跟蹤調查。
這一次,林晨夕配合調查組奔波月餘,總算是有了個交代。除了那個校長被免職以外,其餘幾家單位隻是接受不痛不癢的申斥,集體免責是大家所能接受的一個結果。《紐約時報》也算是給麵子,刊登了一條後續新聞,大意是說校車事故已得到妥善解決,該追責的也都追了,該補過的也都補了。局長看了雖然頗有微詞,但大體上還是比較滿意的。局長說,美國佬不知道中國的國情,未免少見多怪。局長把《紐約時報》的後續新聞附在調查報告後麵,具函縷述,呈送市長。這事總算撂手,林晨夕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回到日常工作上來之後,她又開始忙著清理積欠。這段時間,局裏麵正在實行裁員,林晨夕工作不久,非但沒有作為冗員裁掉,反而有升遷的可能性,心裏不免竊喜。此後,她很想找個機會試探一下局長的口風。局長雖然沒有跟林晨夕談起提拔的事,但他看林晨夕的目光與往常有點不一樣了。
臨近下班時,局長把她喊到自己的辦公室。林晨夕問他有什麼事情要交代。局長泡了一杯茶,把鼻子探過來,嗅了嗅,做了一下深呼吸,然後笑眯眯地看著林晨夕問,你用的是什麼牌子的香水?我想給女兒也買一瓶。林晨夕一時間有些局促不安,因此就隨便告訴他一個香水的牌子,心下卻琢磨著,局長明明隻有一個兒子,從哪裏又冒出一個女兒來?莫非是要給那個臨時安插到本單位的情婦買的?局長好像有什麼話要說,又好像有點不好意思開口。林晨夕一直等著局長向她提起升遷之事,但局長就是不開這個口。自始至終,局長的臉上都帶著詭秘的微笑,這讓林晨夕隱隱感覺有些不安。隨著談話的深入,局長的手變得不安分起來,有時摸摸她的頭發,誇她發質好;有時又摸摸她的手,誇她的鑽戒好看。林晨夕把手從局長的手裏抽出來,很委婉地告訴他,現在她還有事在身,要急著去辦理。局長把她送到門口,一隻手握著門把手,另一隻手在她那富於肉感的臀部輕輕地拍了一下。
下午,宋科長興衝衝地告訴幾位同事,他妻子(也在同一個單位)要調往市裏麵工作,履新之前,宋科長請大家吃個飯。李科長沒在邀請之列,但他卻跟著楊書記不請自來。宋科長與李科長在局裏麵都屬於二級領導班子成員,而宋科長的妻子跟李科長同處一個科室,是副科長。所以,這頓飯漏請李科長怎麼也說不過去。見了麵,李科長就開始拿話調侃宋科長夫婦。宋科長還沒有讓腦子騰出個轉圜的餘地,顯得頗為尷尬,忽然瞥見妻子朝這邊走來,靈機一動,立馬板起麵孔斥責道,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一定要親自打電話邀請李科長,你怎麼就給忘了?妻子也立馬會意,慌忙解釋說,我以為你們同處一個單位早就叫上了呢。李科長幹笑一聲說,沒關係,等一會兒酒桌上各罰三杯就是。宋科長連連點頭說,罰酒是應該的。這一切,林晨夕都看在眼裏,覺得很長見識。依次入座後,服務員呈上了高檔的白酒和紅酒,宋科長還帶來了一壇自釀的黃酒。說是喝了這種酒,能見佛光。大家談興濃,酒量也在不知不覺間見長了。
在座中,大都是科長和副科長,而林晨夕無論從職位和年齡來說都是最小的,因此隻能敬陪末座。老同事要走了,但那個副科長的位置還空缺著。林晨夕想到局長的那一句承諾,心頭一熱,就來了酒興。同事們殷勤勸酒,她都不加拒絕。在座的楊書記也是連連拍手稱善,說自己今晚總算是見識了小林的真正酒量。悠悠忽忽間,她已喝下七八杯。酒的後勁很大,眼前的世界頓時如夢如幻如泡如影了,隻是未見什麼佛光。
末了,林晨夕已是醉態畢露:她的嘴巴動的時候,身體的其他部位竟紋絲不動;她沉默的時候,身體的其他部位便一刻未停地動著。這是她醉酒後的通常表現。醉意迷離間,她接到了一個電話,身邊人聲嘈雜,她說上幾句就轉到洗手間去。接完電話,她腦子裏一片空白,怎麼也想不起剛才跟自己說話的人是誰。猛抬頭,看到鏡中的自己猶如水中的倒影,麵影模糊,在微微地晃動……
她醒來的時候,一縷晨光正打在臉上。她發現自己竟然躺在一輛車上,靠墊向後。她下意識地摸了摸方向盤,又掃視了一眼車內那些熟悉的飾件,才斷定這輛車就是自己的。她動了一下麻木的雙腿,發現內褲竟褪到了膝蓋部位,裙子裏麵散發出一股臭雞蛋的氣味。她把手伸進裙子,在大腿根處摸到了一攤黏液,再往內伸,觸摸到的是恥部的隱痛,以及身體深處的荒涼和空洞。
她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種幹嘔的感覺突然湧了上來。什麼也沒有嘔出來,心卻揪得很緊。她記得自己昨晚灌了許多酒,卻怎麼也記不得自己後來是怎樣回來的。有那麼一陣子,她確乎感到有人壓在她身上。之前與之後發生的事,她什麼也不記得了。
好在今天是禮拜六,她可以讓自己的情緒有一個緩衝的過程。她躺在床上,把結婚以後的事梳理了一遍,總覺得這日子過得恍恍惚惚、飄散無著。近些日子,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校車事故的調查和處理工作上,好不容易鬆口氣,卻又碰上了這檔子事。一時間,內外交困,很想找個朋友實實在在地哭訴一番。她曆數了一下身邊的朋友,有幾位交情固然不淺,但還是不能交心。當然,她也想到了馮國平,但一個男人知道自己的妻子遭人強奸之後,在內心深處會留下難以抹除的陰影。正出神時,母親打來了越洋電話,還沒等她開口,已搶先向她訴苦,說金融危機之後,美國的生意是越來越不好做了,他們寄居在姑媽家中,恐怕也不是長久之計了。父親愛麵子,寧可受洋罪,也不願意灰溜溜地回到國內。母親說完生意上的煩心事,又開始抱怨紐約的天氣,說那邊連日來都在下雨,下得沒完沒了。每逢陰雨天氣,她的關節炎就犯了,好像這雨要下到骨縫裏去,把一身老骨頭泡爛掉。母親發完一通牢騷之後,林晨夕就把電話掛了,過了一會兒,她忽然間想要跟母親說些什麼。但她猶豫再三,還是沒有重新拿起電話。
有雨。雨是什麼時候開始下的?她忽然想起來,入夏之後,這雨就一直沒有停過。母親似乎把厭惡雨天的情緒通過電話傳染給她了。聽著沙沙的雨聲,她感到身上的皮膚很癢。癢是流動的。她在身上抹了點止癢劑,撓了許久,仍舊無法入睡。從小到大,她有過這樣一種體驗:每回感到恐懼的時候,身上的皮膚就會發癢。因此,她斷定,失眠緣於皮膚發癢,而發癢緣於恐懼。
禮拜一,照常上班,但她沒有再往身上噴灑香水。走進局裏麵,竟感覺每個進進出出的男人都長著一副強奸犯的嘴臉。碰到那晚同桌喝酒的男同事,她就拿探究的目光看著他們。他們當中有的十分納悶地問她,你怎麼啦?我是不是在什麼地方得罪你啦?有的裝作沒看見,把臉轉向一邊,這使她更加疑心他們心中有鬼。她決定從這些可疑者身上開始排查。有些話她原本要說出來,到了嘴邊,卻忘了詞,就像一隻手試圖抓住一個圓球時卻又不慎滑脫,所以,她要把這些話說出口時不得不費一點兒勁。她跟李科長單獨談話時,劈頭第一句就問,你知道自己那晚喝酒後犯事了?李科長瞪大了眼睛問,我犯了什麼事?是不是頂撞了楊書記?林晨夕搖了搖頭說,這事跟我有關,你就別裝糊塗了。李科長摸著油光發亮的腦門說,你越說越叫我糊塗了。林晨夕說,昨晚你碰了我。李科長若有所悟地拍了拍腦門說,你不提醒,我還真的忘了,昨晚我跟你碰杯時用力過猛,把你的杯子都碰碎了,實在抱歉。不過,你說話時有些詞是不能省掉的,你說我碰了你,會讓人往那事兒上麵去想。林晨夕覺得,李科長一臉忠厚相,似乎可以從嫌疑人當中排除出去了。她淡淡一笑說,沒事,我隻是跟你開個玩笑,你也別太認真。李科長拔腿離開時,她又追上幾步問,你知道昨晚是誰送我回家?李科長想了想說,我喝高了,就提早離席。後來的事就什麼也不知道了。那晚是宋科長請客,他應該知道。
回到辦公室,她就開始發呆了。把窗戶打開,雨聲忽然變大;隨即關掉,雨聲小了。這雨下得不緊不慢,就像長跑運動員那樣,保持著固有的節奏和耐性。看樣子,雨還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她望著窗外,臉上有一種望不到邊的迷茫。它還要從夏天一直下到秋天?她問身邊同事。你說什麼?同事忽然從電腦屏幕前抬起頭來問。我說的是雨,她說,這雨叫人煩透了。
下班後,她鼓起勇氣給宋科長打了個電話,說是找他有點事。宋科長說自己今天下鄉調研,晚上還要回來加班,如有急事,到時候就在單位附近的飯館裏見麵再聊。好吧,林晨夕說,我晚上也沒飯局,我們晚些時候就在那家飯館見麵。
眼前有幾個叫得出名字的人是可疑的,背後有幾個叫不出名字的人也是可疑的。細細想來,這些天她倒是真的遇見了一個(也許是幾個)可疑的陌生人。每回出門,她總是感覺有一束目光在身後若即若離地遊動。那時候她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但現在回想起來,越發覺得疑慮重重。那縷可以滲透到她身邊每一個角落的目光究竟來自哪裏?她很想把那個藏影匿形的家夥從黑暗中找出來。去餐館的路上,經過一家日用品商店,便走了進去。繞著貨架走一圈,她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從刀架上挑了一把十幾公分長的水果刀,付了錢,放進包裏。
他們談話的地點選擇在單位附近的一家飯館。那裏人稠聲雜,反倒更便於說話。在飯館裏落座之後,她的目光越過晃動的人影察看四周有無熟人的麵孔,無意間瞥見李固和王強正隔桌坐在斜對麵。他們也看到了林晨夕,彼此之間都打了個不冷不熱的招呼。林晨夕知道,李固和王強來自外省的同一個縣城,因此,她跟宋科長談話時就用本地方言。事實上,她的擔憂是毫無必要的。她說出的某一句話跟李固說出的某一句話就如同飯桌上飄出的一小束霧狀熱氣一樣,不會傳出很遠。在偌大的飯廳內,每個人說話的聲音一出口,就會被那一片嘈雜聲的洪流疾速卷走。盡管如此,林晨夕還是把聲音壓得很低,她跟宋科長聊天時,朝李固和王強那邊瞟了一眼。她僅僅看到他們一邊說話一邊比畫著什麼,但不知道他們在談論些什麼,這情形就像是隔著一塊玻璃,隻看到一個人的嘴唇一張一翕,卻無從探究談話的內容。就是在這種氣氛中,宋科長聽完林晨夕的冷靜陳述,目光一下子變得幽深起來。他撂下湯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用餐巾紙擦了擦嘴唇,沉默了許久。那晚我們夫妻倆也都醉得一塌糊塗,原本是要打的的,後來楊書記的司機開車過來,他跟我們住同一個小區,因此就搭上了他的順風車,如果你不相信,楊書記可以出麵作證。宋科長一邊嚼著飯,一邊為自己的清白作了一番合理的解釋。林晨夕把這件事毫無保留地說出來之後,心底裏就已有了隱隱的不安。她覺得自己不應該貿然切入這個話題,談話間如果稍作一下緩衝,也許還不至於讓宋科長的臉上驟然流露出尷尬的神情。說這話,就意味著她事先把宋科長也列入嫌疑對象。因此,她也變得沉默起來,她的目光甚至不敢跟宋科長相碰。飯廳裏的客人漸漸稀少了,人們說話的聲音變得有些明朗起來。李固和王強還沒有起身離開,她的注意力就從他們的談笑聲轉移到他們的形態和動作上來,她隻能借助外部特征的細微變化來猜想他們之間的談話內容。尤其是,當他們在談話的間歇突然不約而同地朝這邊投來目光,她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就像是被什麼東西觸動了一下。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宋科長目光凝重地看著林晨夕,訥訥地說。那晚是宋科長做東請客,因此他對林晨夕的意外遭遇既抱歉意,也很同情。他掰著手指數過來,眼前忽然一亮,對林晨夕說,我覺得老李這人很可疑,你別看他外貌像個厚道人,其實裏麵都是花花肚腸。宋科長所說的老李,便是李科長。據宋科長透露,有好幾回,他都發現老李在上班時間偷偷下載黃色電影,然後拷進移動硬盤帶回家去。說到這裏,宋科長忽然打住,目光越過林晨夕的頭頂直視著她身後的某物。林晨夕回過頭來,看見李固已站在身後,笑眯眯地跟她說,他已經幫她買過單了。林晨夕表達謝意之餘,把宋科長作了簡單介紹。李固同站在收銀台前的王強揮了揮手,然後就走過去,低語幾聲;兩人走到門口時,再次向林晨夕投來含有深意的一瞥,然後消失。林晨夕和宋科長靜靜地坐了一會。誰也沒有開口說話。飯廳裏隻剩下五六桌客人。然後是兩三桌。宋科長不知道如何結束他們之間的談話,但他還是站起來,夾起皮包,語重心長地告訴林晨夕,明天他會找李科長探一下口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