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院的第二天,寧靜就送來五千塊錢,一個星期後,又交了三千,這些都是老陳經辦的。派出所說了,暫停營業,寧濤幾時歸案,再談下麵的事。
紀翔打來電話,問我怎麼搞的?以後別再冒冒失失的,該閃就閃,等下半年考完,幹脆坐辦公室吧,換個工作。我故作輕鬆,笑了一下,說好吧。
紀翔的電話是下午打的,夜裏英子過來,進了門,眉眼舒展開,簡直合不攏嘴。
我說,傻了你,笑啥呢?
亞麗有了,懷孕了。
那怎麼辦?我不由得一愣。
生唄,過些日子讓他們把手續辦一辦。
“我是說兩個娃,你哥的壓力太大了。”
“放心,有苗不愁長,他算計著把對麵的兄妹烤肉盤過來,自己幹。”
“寧靜能答應嗎?”
“管她呢,已經跟房東聯係了,下個月,就租給咱們。”
說著話,英子幫我在衛生間洗澡。雖說恢複得不錯,但左手依然不敢吃力,每次洗澡,英子都幫我。我開起了玩笑,你哥也真是的,連個措施都不采取,我看他是故意的,怕亞麗跑了。
誰都跟你一樣?英子努了努嘴。
“我怎麼了?還不是為你好……”
“那你準備什麼時間娶我?”
我摟住英子親嘴,這也是住院以來的頭一回,想要了。
英子說,能行嗎?
“咋不行,生龍活虎的,它又沒受傷。”
9
第二天下午我正睡覺,傳來敲門聲,是寧靜,眉宇之間,顯出幾分憔悴。我請她進來,拿紙杯泡了點龍井,這龍井還是王愛菊送我的,說是上好的“雨前茶”。寧靜略微欠了欠身,接過紙杯,問我好些沒?
“好多了。”
“對不起,”她嗓音沙啞,“一直想來,又不敢來,真是對不起。”
寧靜的淚水在眼眶裏晃,晃著晃著,撲簌簌往下淌。我哥是個直性子,她接著說,從小就那樣。他回老家了,當天夜裏就走了。他說就是餓死,也不再回來,受這份窩囊氣……
“沒事,”我說,“不想回來,就不回來了。”
寧靜揩了揩臉。我上午去派出所,人家讓我先跟你協商賠償的事,別的問題,以後再談。這是五千塊錢,你要是還有其他要求……
我慌忙站起身,說,不要不要,明天就去辦出院手續。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一定養好傷,真的。”
“我已經好了,早就想出院了。”
不容分說,我將錢塞到寧靜的手上。她怔了一下,我送她到電梯口。寧靜幾次站下,勸我回去,我就回去了。
倚在沙發上,去摸煙,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悶悶的,懶懶的。打開電視機,一檔《人與自然》節目,軍艦鳥正襲擊毗鄰的紅腳鰹鳥,迫使捕魚歸來的紅腳鰹鳥放棄嘴中的食物,然後急速俯衝,攫取墜落中的魚蝦,有意思。
電話響,是小馬,問我咋樣?
我說,明天出院。
“找個地方坐坐吧。”
出事後,小馬來過一次,當時傷口隱隱作痛,連話都懶得說,更甭提喝酒了。而今天,特別想喝,仿佛積攢了十多天的酒癮,突然給爆發了。我知道,是因為這件事情了結了,過去了,做得還算漂亮。
我們跑到一家川菜館,點了魚香肉絲、青椒炒牛肚、幹煸鱔絲,我說行了行了,別搞得太隆重,有錢也想著沒錢的時候。小馬樂了,說那好,咱就開喝。酒都斟上了,突然想起醫生的吩咐,用過頭孢類抗生素,近期不能飲酒。隨即將酒杯推給小馬,又要了瓶營養快線。還是緩一緩吧,別再添亂了。
小馬擺弄著打火機,聽說你受傷了,小徐讓我帶話,勸你買件防彈背心……
我多少有些沮喪,呷了口營養快線。
老陳說得對,城管是高危行業,你斷人家的財路,能不跟你急?看報上的新聞,哪天少得了城管?全是負麵的。還好,罵得最多的,是拆遷,動輒舞刀弄棒,出人命……我們隻能排第二位,排第三位的……
“還有泥頭車!”我跟小馬幾乎是異口同聲,笑啊笑的。
我說,哪天要是我幹不下去了,也上市場賃個攤位,做生意。
一樣,小馬的臉,微微有些紅。就在前天,一個女孩,十五六歲的樣子,看上一條七分褲,價壓得太死,我說不行,結果你都不敢想象。小馬搛了口菜,我往他杯裏續酒。
“咋?”
“女孩給我一個中指。”
“真的?”
“騙你幹嗎?”小馬放下筷箸,端起酒杯,“如今這人,咋都跟瘋了似的?”
我想笑,但笑不出來,身上黏糊糊,全是汗。
前幾天打電話回屋,聽母親講,德婆婆歿咧。德婆婆靠在鎮上撿破爛為生,人卻和藹,每次見了,都問我吃了麼?她的一個孫子輟學在屋,混子,管德婆婆要錢未果,拿繩子將老人給勒死了,順走五十八塊錢。警察尋到他,那小子正在網吧玩遊戲,滿不在乎,跟警察商量,等一會兒,等我把這局打完,行不?
母親因此一再叮囑,出來進去,小心,可不敢惹事呀。我說知道了。受傷住院,隻字未提,提不成麼。我拿手撐住腦袋,倦怠得很,渾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
夜裏英子過來,我說,明天出院呀?
英子很詫異,急啥嗎?
我說,下午寧靜來了。
“她來幹嗎?”
我雙手枕在腦後,望著天花板。賠禮道歉來了,她哥跑回老家,慌不擇路,一條腿給摔斷了,這事就算了吧,你說呢?我當然不能全講實話,英子肯定心有不甘。如今一報還一報,我是筋腱,他是骨頭,扯平了。
英子緩緩挪到我身邊,帶著哭腔喊,我脖子疼,睡落枕了,快幫我按按。
我跑到護士值班室,借了把掃帚,說,拿掃帚把擀脖子,治療落枕有奇效。
英子哼哼嘰嘰,行不行啊,從哪兒學來的……
噓,別講話,一講話就不靈了,我娘說的。
第二天回到辦事處,不少人噓長問短,還有人誇我白了,秀氣了,估計是住院這些天,捂的。我拎著洗漱用品回宿舍,老陳說發現了一家麵館,中午請我吃戶縣軟麵。海洋一展一展,從財務室出來,擺了擺手,我問他幹嗎呢?
“交房費,你怎麼樣?”
“還好。”
我給海洋一支煙,突然想起軍艦鳥,個頭蠻大的家夥,怎麼自己不覓食,喜歡打劫?
奇了怪了,海洋一笑,去兜裏摸打火機。住院不好好住,盡整些亂七八糟的問題,你以為你是誰?這一年的谘詢費還沒管你要呢。
我也笑了,到底知道不嗎?
海洋抬頭望了望天,似乎在尋找軍艦鳥:“軍艦鳥號稱飛行速度最快的鳥,雙翼展開能達兩米。但它有個弱點,羽毛缺乏油性,不敢沾水,隻能捕獲灘塗上的貝類或貼近水麵的魚類。資源有限,劫掠對它而言,是家常便飯,記住嘍,軍艦鳥又叫強盜鳥。”說到這兒,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叢林規則,你呀……”海洋走了。
我?我怎麼了?這家夥,說半句留半句,啥意思嘛?
六月底的一天,寧靜搬家。三輪車、桌椅板凳、鐵爐、盆盆罐罐,跑了好幾趟。房東來了,查看一番,就開始鎖門。我迎上前,寧靜汗流浹背,撩起劉海,笑,我也笑了。
“招牌不卸了?”
“不要了。”
“準備幹點啥?”
“還不知道呢。”
房東將鑰匙交給我,說:“太髒了,黑塌糊塗,你們好歹將房子刷一刷。”
我給房東一支煙,說:“放心,明天就拾掇,咱讓它亮亮堂堂的。”
鄭浩、亞麗一前一後過來,亞麗大口大口嚼著蘋果。她抬頭瞅了眼招牌,說,老公,咱還得重新做個門頭。
鄭浩端詳了好一會兒,拿煙的手,在空中舞了舞,“不用不用,兄妹烤肉好著呢。兄就是我,妹是英子,隔條馬路,遙相呼應,美得很。”
我將房門鑰匙扔給他,看起來,是沒我什麼事了。
10
現在得說說我住的小屋了。小屋在平房的東南角,青磚紅瓦,早已分辨不出顏色。住平房的,大都是辦事處的單身漢,也有一些機構,混雜其間。小屋不大,卻有兩扇窗,一南一北,北麵正對著辦事處的院落,南麵是苗圃,密密匝匝,矗立著鬆柏、白楊、紅葉李、女貞。苗圃隸屬於李家村,聽紀翔講,他來的那會兒,是大片大片的麥田,遇上晴好天氣,看得見遠方的終南山。
自從想解決“身份”問題,有點空閑,我就躲進小屋,埋首於書堆,死記硬背。頭昏腦漲,除了上海洋那兒轉轉,更多的時間,是站在南麵的窗前,望望風景。三葉草、野豌豆、青蒿、薺薺菜,新綠融融。鳥兒啁啾,有幾次,還見到了雉雞華麗的身影。它的叫聲也格外嘹亮,一大早,經常將我喚醒。
六年後,這爿苗圃蕩然無存,變成了一家樓盤的工地,叫“芳洲國際”,當然,我也離開了辦事處,早就不幹城管了。現今,各街道辦的城管大都合並到區上,叫執法大隊,更加規範,服裝車輛也整飭一新,浩浩蕩蕩,與我那會兒不可同日而語。這都是後話了。
股市有黑色星期一之說,對我而言,七月的第二個星期一同樣凶險,這天剛上班,一條爆炸性的新聞在米家橋街道辦不脛而走,是關於紀翔的。有位網名叫“貓無忌”的人,在“華商論壇”上發了組“豔照”,不堪入目,男主角正是紀翔。
我大吃一驚。老陳將我拽到旁邊,苦著臉,說是的,昨天夜裏網上傳瘋了,給你電話,沒打通。
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誰貼的?
老陳直搖頭。聽說是那女的,女人跟紀翔很久了,紀翔不願離婚,忿不過,才貼到了網上……
我半信半疑,跑到最近的一家網吧(辦公室有電腦,不想用),在百度裏搜索,嘩的一下,滿了。圖片有些模糊,應該是光線的問題,但那個男人毫無疑問就是紀翔,表情訕訕的。怪■了,當一個老男人腆著肚腩,赤身裸體,就失去了往日的端肅,甚至顯得齷齪了。
從網吧出來,我點著一支煙,慢慢地,坐在了台階上。太陽白花花的,一位賣報的老太太衝我直吆喝,小夥子,今天的晚報有招聘版,機會多多……
我懷揣最後一點希望,硬著頭皮,給紀翔電話,關機,給嫂子電話,還是關機,腦子轟的一下。不知坐了多久,又是如何回到辦事處的,根本記不得了。人們本來在說笑,見了我,立馬緘默住,散了。
那一整天,我如同喪家之犬,這裏站站,那裏晃晃,又跑到網吧,翻看帖子,一遍遍地打電話,關機。很柔和的女聲,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終於,天色暗下來,我蕩到“長安小鎮”。
英子也感到恓惶。我搬了把椅子,坐在門外,馬路對麵的鄭浩嗬斥夥計娃,你個瓜痞,滾……我吃了個肉夾饃,吸煙。英子忙完了,站在我身後,很長時間沒說話。但我知道是她,那股熱烘烘、混雜著餐廳油煙的味道,汗漬的味道,一起一伏,微弱的喘息。
英子到底忍不住,說話了。他是他,你是你,你又沒犯錯。說著,摸了摸我的臉,掌心卻是涼的。
七天後,結論出來了,紀翔停職檢查,見了報,板上釘釘的事。據老陳分析,這不算最終的結論,但大勢已去。聽了這話,我端了盆水,去擦車,連輪胎都擦了。真髒,換了八盆水,渾身上下,濕透了。
下午,綜合治理辦主任找我談話,沒等他開口,我說是這樣,隊長我不幹了,還是讓陳師傅幹吧……
主任蹙了蹙眉,現在風頭太緊,組織上決定,你被解聘了,補發兩個月的工資,一周之內,把房門鑰匙交給我。
主任說完,眼瞼垂下來,不再看我。這位主任是從部隊轉業來的,平日裏寡言少語,喜歡喝酒,我們的關係一直不錯。過了五分鍾,也許是十分鍾,他扔給我一支煙,兩個月的工資還是我爭取的,上麵發話了,沒辦法。
我有些失態,腳下不穩,還是站住了,出門,上了二樓。鬼使神差一般,闖進王愛菊的辦公室,喊了聲王姐……仿佛她是我唯一的親人,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冷氣開得很足,門裏門外,儼然兩個世界。王愛菊坐在圈椅裏,翻報紙,鵝黃色條格襯衫十分刺眼。她抬起頭,你怎麼回事?進來不敲門,一點規矩都不懂……
那一瞬間,我全明白了。自從紀翔“東窗事發”以來,一顆懸著的心,反而落了地,再無羈絆。我上前一步,從牙縫裏,擠出四個字,狗娘養的——
轉身離開,輕輕的,替她帶上門。砰的一聲,玻璃器皿在我身後破碎了,整個樓道都聽得見。
我在床上躺了很久,天黑透了,院子岑寂下來,蟬在叫。有那麼一會兒,似乎睡著了,眼鏡麵色凝重,站在積滿塵埃的銀杏下,絮語喁喁,大象是咋死的?我一個激靈,來了,又來了,仿佛一陣風,從窗前掠過。我衝了個澡,換身衣服,沿著牆根,摸到“長安小鎮”的樓上,給英子電話。她問你在哪兒?我說就在上麵。
“吃了沒?”
“還沒有。”
英子上來的時候,我站在窗前吸煙,萬家燈火,星星點點,究竟哪一盞,才屬於我?仿佛突然之間,長大了,一種叫憂傷的東西,漫漶著,滿腔滿腹,無處不在。英子端著托盤,有兩道菜,一瓶啤酒。你先吃吧,她說,麵帶戚色,有氣無力。
我喝了口酒,冰鎮的,還好。她坐在我旁邊一聲不吭,我攥住她的手。
“他們不讓我幹了,你知道?”
英子點點頭,之後,就哭了。緊緊抱著我,喘不過氣來。
“讓你跟我分手?”
英子不說話,還是哭。
“你怎麼想?”
她還是抽泣。我站起身,要走,英子眼淚汪汪地說,再陪我一次,好嗎?
我將衣物一件一件褪去,擺放整齊,像舉行某種儀式一般上了床。起初有心理障礙,找不到感覺,後來好了,是英子的引導、呻喚,將我推向癲狂。激情過後,跟水洗了似的,床單都溻濕了。我躺在那兒吸煙,英子幽幽地說,你不要恨我,是我姐的意思,我跟我哥,都得靠她……
“知道,我下午罵了她。”
“真的?”
“當然,她氣得要死,把杯子都摔了。”
英子指著我,笑,笑著笑著,又哭了。
11
賣煙酒的錢有兩萬七,我跟英子去樓下的招商銀行,在自動櫃員機上提款,我說取一萬七就行,剩下的歸你。英子看了看我,我說應該的,以後真混不下去,沒飯吃了,再來找你。就要走了,英子拉了拉我的手,有事打電話,我說好。
我站在台階上吸煙。做愛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滿腹的委屈、怨氣,此刻已煙消雲散。路過鄭浩的烤肉攤,煙氣騰騰,他瞥我一眼,低下頭,擺弄著鋼釺。
上樓之前,我就想,待會兒過去,非罵他幾句不可。憑什麼占道經營,你比別人尿得高尿得遠?如今一想,算了,關我個屁事。你哪怕擺到馬路的中央,擺到政府大院,與我何幹?
回到辦事處,老張招呼我,回來了?
我說是。
他吭吭哧哧,從屋裏拎出一袋子葡萄,“不值啥錢,別在意……”
我卻忍不住,哭了。
“好了好了,小蘇。”老張的眼圈也紅了,嘴唇哆嗦著。
擦幹眼淚,遲疑了一下,跟老張握手,很溫暖,那也是我們頭一回握手。來辦事處一年了,臨別之際,才發現有這麼一雙溫暖、粗糙的大手。老張穿一件薄如蟬翼的圓領衫,嘴裏漏著風,好幾顆牙齒都掉了。
進門不到兩分鍾,老陳、小馬來了。老陳直喊,你咋搞的?不接電話?我說手機沒電了,正充電,我也是剛回來。老陳的臉色都變了,看得出,是真急了。
我又跟老陳握手,說,謝謝陳師傅。
老陳說,嚇死我了,以為咋了呢。
對不起,陳師傅,我遞過去一支煙,看你跑得,衫子都濕了。
我接了盆水,老陳胡亂揩了揩,說回來了就好,那咱喝點?幹脆我去買點吃的,就在這弄,清靜。老陳說著,出去了,小馬站在旁邊,看我,麵色赧然。
“你也洗一下吧。”我說。
不用,小馬有些不好意思,從褲兜裏摸出一千塊錢,這是我跟陳師傅的,先用著……
我鼻子發酸,說有錢,這是幹啥嘛?
小馬說,你有是你的,我們是我們的,拿上拿上。
我接過錢,收拾起桌上的書本雜誌,為喝酒騰地方。似乎陷入了某種怪圈,每出一回事,讀書的念想就給掐了。古人講耕讀之家,我卻兩頭不挨,就是這樣。
工夫不大,老陳拎了些鹵味熟食進來,身後是海洋的父親,抱了箱啤酒。杯子不夠用,我們一人一瓶弄上了。這一會兒,喝著冰啤,啃著雞腳,老陳放鬆多了,嘴角也有了笑模樣。
“你下午剛一走,就宣布鄭浩當隊長了……”
“是嗎?”
“那可不。”
老陳放下酒瓶,紀翔有消息嗎?
我搖了搖頭,不過,跟嫂子聯係上了,她隻是哭,不願說啥。
“樹倒猢猻散,這是慣例、老譜。”陳師傅撣了撣煙灰,“他們忙著撇清自己,你也想開些……”
“我已經想開了,想不開能咋麼?喝酒喝酒。”
很快就有了醉意,不管不顧了。我們接二連三地放水——廁所遠,就站在花壇邊解決,感覺真好。樓上有幾扇窗口亮著燈,不知誰值班,連聲咳嗽都沒有。起風了,隱隱約約,在遙遠的天邊,滾過幾聲悶雷。
小馬明天一大早要去康複路進貨,騎上電動車,馱著老陳,走了。我跟出來,“海洋商店”亮著燈,兩個孩子正在下棋。
海洋打開兩瓶啤酒,問,完事了?
我說,對,準備搬。
“好像不大情願似的。”
我抹了把額上的汗,你說說看,我做城管一年了,沒幹啥壞事吧?
“你呀……”海洋吸了口煙,“城管僅僅是一種職業,口碑不太好,跟個人的品行無關。你來,是因為關係,走,還是關係,應該說扯平了。但沒白來,有些東西,你以後會漸漸明白的。”他停頓了一下,“有何打算?回老家嗎?”
“還沒想好。”
“普通話呢?”
我笑了。
“這就對了。”海洋鉸了個寸頭,鬢角溜光。“別哭喪個臉,普通話還得學,書也接著看,不是為了考試看,而是讓腦子裝些東西,哪怕將來找對象……”
“有用嗎?”
“我的媽呀,有老用啦。”海洋搖頭晃腦,藤椅吱吱嘎嘎,響成一氣,“你恐怕不知道吧,我結兩回婚了,拖了條殘腿,憑啥?”
“你真有意思。”
“做一個有意思的人,比當官、富甲天下,好玩多了。”
我們碰了碰酒瓶,相視一笑。那種暈眩的感覺,頭重腳輕的感覺,過去了。就要走了,海洋從櫃台裏取出一條紅塔山,“太貴的送不起……咋又難受了,記住,不管走到哪兒,有位老哥哥惦記著你……對了,有啥疑難問題,打電話,想吹牛了,就過來。”
我實在是不爭氣,淚水奔湧而出,止都止不住。
收拾起鋪蓋行囊,我暫時搬到市場小馬的攤檔裏。裏邊有張鋼絲床,白天堆放貨物,夜裏剛好睡覺用。先過渡一下,等找到新的住處再說。
市場全是鐵皮房,一旦拉下卷閘門,跟蒸籠似的,令人窒息。沒辦法,將鋼絲床搬到門外,燃兩盤蚊香,轟蚊子。巡邏的保安轉過來,認識,說你咋回事?跳槽了?我不想多說,散了圈煙,他們撤了。
淩晨三點,市場東區送蔬菜瓜果的車輛開始進出,有燒柴油的農用車,也有重型卡車,轟轟隆隆。淩晨五點,環衛工人揮起了掃帚,炸油條、油餅,賣胡辣湯的小吃店乒乒乓乓,天,漸漸亮了。
我是一天都沒有耽擱,騎著三輪車,走街串巷,賣菜。民以食為天,時令菜蔬就少不了,大清早批發一車,賣到晚上,賺回吃喝沒問題。關鍵是要鍛煉一下自己,下得了苦不?還敢不敢拋頭露麵?至於今後的出路,走一步看一步,這就是我的想法。
老陳、小馬起初不相信,聽了我的解釋,以為可行,剩下最後一個問題,三輪車。老陳第二天夜裏就給解決了。他從辦事處推出一輛查扣的三輪,經過門房,老陳問,張師傅,看見啥了?
“眼睛迷了一下,啥都沒看見。”
在笑聲中,老陳將三輪交給我。
我第一天做生意專找偏僻的街巷,就為了防城管,老陳雖然說了,你賣你的,放心大膽地弄。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城中村,西二環,沒遇上巡街的城管,招呼我的人還真不少。
“你不是城管嗎?”
“什麼?不幹了?你也下崗呀?”
“快跑,城管來了。”
哪裏是城管,一輛電力公司的搶修車,小販的神經繃得太緊,真正是草木皆兵啊。
12
那天生意好,早上進的菜,中午就差不多了。我吃了碗刀削麵,在小樹林躺了會兒。小樹林是俗稱,叫順口了,準確地講,應該是街心花園。草坪、灌木、油鬆,有幾個遛鳥的,端著茶杯,守著各自的畫眉。在這裏歇個午覺很安逸,臉上蓋張報紙,往車裏一蜷,倒頭就著。我白天沒地方去,這裏很好,困了累了,進來找個樹蔭,歇歇。
我是被人喊醒的,一男一女,讓我送他們去團結南路——拿我當蹬三輪拉客的了。也好,我要去市場再進些菜,就答應了。城裏人就是會享受,兩站路都懶得走,下了車給我三塊錢——中午的飯錢算是回來了。下午進貨量就少多了,西紅柿、蔥、土豆什麼的不要緊,第二天照樣賣,而黃瓜、油麥菜、豆角就蔫巴了。
在市場剛進完貨,狂風驟起,瓢潑大雨不期而至。一時間電閃雷鳴,買菜的賣菜的,紛紛躲進大棚,雨點的劈啪聲、腳步聲、人們誇張的喊聲,亂作一團。避著雨,人們的臉上卻喜盈盈的,天氣悶熱,這場突如其來的降水,空氣濕潤多了,感受到陣陣涼意。
抽了兩支煙,雨勢由豆粒變成細小的雨絲,我騎上三輪出了市場的大門。雲層移動的速度很快,水流湍急,路邊的窨井嘩嘩直響,枯枝敗葉、垃圾,打著旋兒,在那裏徘徊。
路上的行人漸漸多起來,小商小販,猶如雨後春筍,絡繹登場。我心裏顫了一下,是擴音器,鄭浩在喊話,是他。我弓背哈腰,加快了車速,隻要過了前麵的十字路口,就不歸米家橋街道辦管轄……然而,晚了,城管的客貨車緊緊壓迫著我,車速過猛,將三輪別上路沿,重重地摔了出去。
“跑?看你往哪兒跑?”麥克風裏,鄭浩洋洋得意。
我從地上爬起來,滿身泥漿,撿起石塊砸過去,哪裏夠得著,客貨車早就沒影了。幾個路人圍上來,幫我扶起三輪。
“算了算了,小夥子,別跟那幫土匪慪氣。”
“以後上街可得當心,你看這菜都可惜了。”
是啊,香菇成了泥丸,西紅柿裂開了口子,最慘的是南瓜,滾到馬路中央,一輛中巴躲閃不及,將碩大的南瓜軋得稀爛。我謝過眾人開始收拾,撿菜,三輪的鏈條還給掉了,又鑽到車下裝鏈條。待我直起身,想著去哪兒洗一洗,有個姑娘站在我對麵,正是寧靜。
她大驚失色,顯然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你這是怎麼了?”寧靜將自行車停好,跑過來幫我。
“賣菜,車給翻了。”
“城管不幹了?”
“不幹了,他們不讓我幹了。”
我尷尬極了,活脫脫就像一隻落湯雞。
“走吧,我就住在附近,去洗一洗,你看這些菜,不洗怎麼賣啊。”
我不想去,太狼狽了,又實在沒辦法,隻好跟著寧靜走了。
她問我,賣菜賣了多久?
我說,十幾天。你呢?
“我在找門麵房,一直尋不下合適的。”
“還想賣烤肉?”
“不了,搞麻辣燙,烤肉是賣怕了,不想跟你們城管再發生什麼糾葛。”
一路走著,心緒平和許多。如果不是遇到寧靜,我準備撿幾塊磚,徑直衝到辦事處,找鄭浩理論。狗日的,欺人太甚,誰攔我就砸誰,要死一塊兒死,怕個■!
“你騎車怎麼不小心些?”寧靜笑著問。
我原原本本,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學了一遍。寧靜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推著自行車,默默地走在前麵,再沒一句話。
寧靜住平房,在團結二路,租一位四川老鄉的。她說廁所能洗澡,你先洗一下,這還有我哥的衣服,別嫌棄呀。
洗了澡,換上寧濤鬆鬆垮垮的套頭衫、肥大的短褲(寧濤比我魁梧,衣褲都要大一號),寧靜在廚房將菜都清洗了,說,怎麼樣,我哥的衣服還行吧,就送給你了。
“衣服的質量不錯,你哥挺講究。”
“那是。這菜挑一挑,有些還能賣,不能賣的,我可就吃了,不能給你白洗。”
我心中一熱,跑出去買了隻八珍烤雞,一捆啤酒。
寧靜說,“幹嗎?開酒會呀?”
我撓了撓頭,“難得遇上,聊聊。”
寧靜真是麻利,工夫不大,幾碟子幾碗,倒也滿滿當當。
“你哥有消息嗎?不上來了?”我打開一瓶啤酒。
“不來了,在縣城賣烤肉呢。”
“你,不想回去?”
“不,我還是喜歡大城市,機會多。”
我們相向而坐,寧靜抿著嘴,笑。她端起酒杯,電視裏有句廣告,叫有容乃大,我一直搞不明白,咱們今天能坐到一處,應該是這個意思。
“海納百川。”
“有容乃大。”
我們像兩個孩子,咕咕噥噥,繞口令一般,不嫌煩。
我說,大城市多了,你怎麼跑到這兒?
“都怪我哥。”寧靜又打開一瓶啤酒,給兩個杯子斟滿,“寧濤有個同學在這邊,叫他過來,說是項目好,掙錢多,寧濤憨,打電話喊我。來了一看,在魚化寨的苗圃裏上課,一人一個小馬紮,聽狗屁經理嗚哩哇啦,擺龍門陣,慘嘍慘嘍,搞傳銷哪。我跟寧濤講,你看他們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天天燉白菜吃,哪像做企業的樣子?寧濤醒悟過來,跟同學幹了一架,好凶呦。既然出來了,不能空著手回去,一琢磨,賣烤肉吧,我哥在家的時候就搞餐飲,也算輕車熟路……”
“原來如此。”我點著一支煙,“你們幹了多久?”
“兩年吧,起初擺地攤,有了點積蓄後,賃了間房,結果……”
結果我們都知道了,寧靜瞅了我一眼,“咱們現在是平等了。”
“平等?”
“對呀。”寧靜笑著,“你再也不穿製服開著車耀武揚威亂喊亂叫了……”
“有過嗎?”
“有過,不多罷了,一點點。”
我舉起酒杯。
“為啥?”她歪著腦袋問。
“沒啥。”
“要給個理由。”
真是個強女子,“為不打不成交吧。”
“好,幹杯!”
夜裏,躺在鋼絲床上,吸煙。想後思前,我給寧靜發了條短信:我這還有三萬塊錢,咱一起賣麻辣燙吧。
不一會,回複來了,就四個字:歡迎加盟。
我沒有絲毫的睡意,望天,一線天。那是兩排鐵皮房的間隙,黑咕隆咚的。我想起了眼鏡、馬王、尕牛,父親栽種的獼猴桃,不知咋樣了?遠遠的,傳來歌聲,一輛摩托上的車載音響發出的,尖銳而嘹亮,潮水一般,向我撲來:“一天到晚遊泳的魚啊,魚,不停遊;一天到晚想你的人啊,愛,不停休……”
我就這樣躺了很久,想象自己掉進河裏,變成一尾魚,溯流而上,遊啊不停地遊。是鮭魚嗎?得問問海洋了。
原刊責編 費新乾 本刊責編 付秀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