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發現 一天到晚遊泳的魚(崔敏)(2 / 3)

其中一家的老板跟我抱怨,就等元宵節了,今年的生意跟屎一樣臭。他順手拿了捆煙花給我,我沒要,又放了回去。生意本來就日蔫,再白拿,找著挨罵麼。

我整日泡在英子那兒,白天喝茶,晚上喝酒,發現馬路對麵,多了家“兄妹烤肉”。

門臉不大,七八張桌子,哥哥很魁梧,在爐前擺弄鋼釺,涮醬,灑調料,掌握火候;妹妹要苗條些,紮了條馬尾巴,迎來送往;還有兩個夥計娃,跑腿,給人的感覺是忙而不亂,有條不紊。後來才知道,哥哥叫寧濤,妹妹叫寧靜,四川樂山人。

有天晚上小馬過來,拎了瓶太白家宴,又打電話叫老陳,說春節各回各家,也拜個晚年,聚聚。我問上哪兒?小徐一指對麵,好長時間沒吃烤肉了。不過嘛,小徐挽住英子的胳膊,我請你們吃烤肉,你得請我唱歌。

在“兄妹烤肉”坐下,我說唱歌的事情找陳師傅,老陳跟“好來屋K歌王”的經理認得。小徐又去纏老陳,老陳沒辦法,打了通電話,連喊帶罵,搞定。小徐一聲尖叫,眾人的目光齊刷刷掃過來,神經啊?

小馬真是好脾氣,伸出巴掌,在小徐的後脖梗,輕輕地,摩挲了一下。小徐咬著上嘴唇,眼白多眼黑少,扮起鬼臉。英子抿著嘴笑,又瞪了我一眼,也不知啥意思。

烤筋、馬麵魚、雞翅,陸續端上來,尤其是雞翅,外焦裏嫩,色澤金黃,幾個人都說好。老陳敲了敲桌子,衝著寧靜喊,姑娘,不錯不錯。寧靜笑吟吟,問魚咋樣?

“美著呢。”

“筋呢?”

“有點塞牙,是我牙不好,跟筋沒關係。”

大夥兒埋怨老陳事多,寧靜趕忙遞過牙簽,又送了兩瓶啤酒。

陳師傅就是愛玩,尤其喜歡跟年輕人玩,兒女都成家了,退休金交給老伴,而城管這一塊,夠他抽煙喝酒的。

眼餳耳熱,一行人,晃晃悠悠,去“好來屋K歌王”。我跟英子商量,讓你哥賣烤肉吧,一來掙點錢,二來也收收心。爐子、鋼釺,包括桌椅板凳,都是現成的,節前大檢查,辦事處堆得到處都是。英子喜得直蹦。

城管有城管的好處,自由,時間活泛。上午轉一圈,下午轉一圈,除非情況特殊,大檢查,轉完也就散了。同樣在路上奔波,我們比保潔員強多了。保潔員工作時間長,對付的是塵土、落葉、煙屁股、狗屎,我們管的是攤販,手中握有權力,性質就變了。

因此在馬王,有人尋上門,我第一句就是掃地幹不幹?這活簡單,穿上馬甲就開工。來人不懷好意,在人民大會堂掃地我幹……抬杠了,抬的還是邪杠。就你那熊樣也配進人民大會堂?當然,這話不能說,我怕第二天大清早門前再堆滿人糞狗糞牛糞。

這天夜裏十點,我在“長安小鎮”,跟灶上的師傅玩紙牌,電話響,是鄭浩。頭一回,他變得支支吾吾,甚至有些低聲下氣。我問咋?

“出事了,在發廊,被警察抓了,要交五千塊錢……”

我肯定是笑了一下,說知道了。練攤賣烤肉的事,鄭浩根本沒往心裏放,有點空,不是泡網吧,就一頭紮進“紅袖”,黑摸。

據老陳講,“紅袖”是西郊著名的黑舞廳,十元一摸,走底層平民路線,燕語鶯聲,白花花全是大腿,刺激得很。收了線,跟英子一學,她急火火,問咋弄麼?

我點著一支煙,說隻能求王愛菊了,畢竟你們有親戚關係,更何況鄭浩就在米家橋派出所,一個轄區內,她不能見死不救……英子就給王愛菊打電話,一麵說一麵哭,抽抽噎噎,臉都花了。

收了線,我問咋樣?

“她讓你準備兩條煙,半個小時後,在派出所門口等她。”

我拿了一條好貓,一條芙蓉王,有王愛菊出麵,事情果然順利,也就十幾分鍾,鄭浩出來了。王愛菊跟在屁股後麵,你丟人不丟人?遠嫖近賭,怎麼在家門口嫖上了?不想幹就滾回去!

鄭浩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我頭一回見王愛菊發脾氣,眉眼歪斜,臉都白了。

教訓無疑是深刻的,第二天黃昏,鄭浩主動要求賣烤肉,說把攤子先支起來,試一下。老陳過來幫忙,笑著跟我說,鄭浩起碼要老實三個月,不信等著瞧。我滿腹狐疑,老陳壓低了嗓音,凡嫖娼被抓現行的,三個月之內見了女人沒反應,硬不起來。

“陳師傅,聽這話像是經驗之談麼?”

老陳眼珠子一翻,沒大沒小,有這樣跟叔說話的?

周末,紀翔打來電話,讓我去趟“川渝人家”。我趕到的時候,紀翔跟一個中年人正在門前談笑風生。紀翔介紹說,這位是咱們區教育局的劉局長,很關心你,建議你參加成人考試,拿個文憑,將來好把身份給解決了。

劉局長跟我握手,說有啥困難就吭氣,到了秋季報名,咱再具體安排。我笑著,頻頻點頭,不知說啥好了。服務員出來,拎了兩兜子飯盒,紀翔讓我接過去。

“菜太多,基本上沒動,你拿回去,剛好喝兩杯。”說完,紀翔、劉局長上了一輛本田雅閣,走了。

原來是這麼一檔子事。那些“冷炙殘羹”,一共八份。醬驢肉、油爆蝦、花雕醉雞、寧式鱔魚、花菇田雞……全是好東西。我、英子、鄭浩,邊吃邊感慨,人家大酒樓燒出的菜,就是不一樣。

鄭浩咂著嘴,要說好吃,還得是紅燒肉,實惠、解饞,直冒油啊。

英子聽不下去了,埋怨道,哥,多吃蔬菜好,你看電視裏,專家都這麼說。

鄭浩歎了口氣,“專家都是城裏人、有錢人,不耐煩吃肉。我覺得,還是肉香。”

吃飽了,喝好了,我想起紀翔說的身份,其實就是戶口,這可是個大問題。將來無論是工作、住房、醫療保險、子女上學,身份不解決,前景要黯淡得多,也困難得多。英子很興奮,說你好好看書,一個星期隻能過來兩次,聽見了沒?

辦事處的小屋,重新歸攏了,紀翔托人送來一堆複習資料,而我的思緒,卻散了。想起在馬王一中挑燈夜讀,饑腸轆轆,實在沒轍了,從學校翻牆出去,跑到地裏,偷人家的蘿卜吃。吃完寢室可熱鬧壞了,屁聲不斷,臭氣熏天,有人跑肚拉稀,鬧騰了整整一夜。

看不進去,也要看。紀翔說了,橋給你架好,路蹚平,能走多遠,最終還得靠自己。

這天夜裏,正在複習,突然收到一條短信,是王愛菊發來的: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我知道王愛菊今天值班,天剛一擦黑,還進來坐了坐,問我鄭浩的表現。我說老實多了,派出所沒白進。

王愛菊若有所思,是啊,得幫他介紹個媳婦,有女人在身邊守著,也就安生了。她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摸著下頦,笑。你當隊長的,多操點心,別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

那時王愛菊穿了條牛仔褲,屁股渾圓,那股子馥鬱,嗆鼻。

來到院子,四下靜悄悄的,我點著一支煙,慢吞吞進了樓道。拾階而上,遠遠的,就聽見電視廣告的聲音。音量太大了,敲了兩下門,沒反應,輕輕一推,給開了。我目瞪口呆,完全傻掉了。是苟學新,他褲子已經褪下,正趴在王愛菊的懷裏,一拱一拱的……

我是被嚇著了,像隻無頭的蒼蠅,在院子裏亂轉,出去買了兩瓶啤酒,今天甭想看書了。海洋正跟人下棋,麵露得色,這裏要斷一下,就活了,可惜。他仰起臉,看我,又睡不著了?

“沒有,煩得很。”

海洋嗬嗬一笑,煩了好,說明有想法,不滿意。

或許是局麵占優,海洋扔給我一支煙,補充道,這比死水一潭強多了……

對方落下一子,海洋“咦”了一聲,皺眉蹙額,不再理我。

我倚在門框上,喝酒,看車來車往,腦子裏空空蕩蕩。

大約半個小時後,王愛菊打來電話,說你都看見了?

我緘默著。

“苟學新欺負我,你要為我作證。”說完,電話掛了。

這件事我跟誰都沒講,埋在了心裏。一個小小的街道辦,人際關係之複雜,比解一道三角函數題,要難得多,簡直不可理喻。

6

今天剛一上團結南路,有情況。一個女人推著自製的小車,車上是拿汽油桶改造過的爐子,在賣烤紅薯。小馬離隊後,就由我開車,老陳坐副駕駛的位置。老陳拿喇叭喊了幾句,讓她離開,女人磨磨蹭蹭,就是不動窩兒。

老陳下去了,女人雙手比劃著,情緒激動,腦袋直晃悠。是個啞巴,老陳咧了咧嘴,就準備撤了。循慣例,有殘障的,能不管就不管,頂多,幫著他(她)挪到馬路牙子上。

人不能喪良心,老陳跟我交代,砸殘疾人的攤子,將來生娃沒屁眼。

這話很重了,咀嚼一番,掂量一下,簡直不寒而栗。

這時鄭浩突然說等等,蹦下去,拎起半袋子紅薯,扔進了後車廂。女人站在那兒,雙手叉腰,哇哇哇,一通狂吼。

“搞了半天,不是啞巴。”老陳笑了。

啥啞巴?鄭浩很得意。我見過她,在夜市賣煮毛豆花生米,嘴皮子能翻得很,都叫她亞麗。

回到辦事處,亞麗跟了來,尋她半袋子紅薯。老陳說你不是啞巴嗎?啞巴咋開口了?鐵樹開花了?!

亞麗杏眼圓睜,直戳戳衝過來。鐵樹開花有啥稀罕的,溫度合適,年頭到了,照開不誤。並且,先開雄花,再開雌花……

厲害厲害,鄭浩,你看著辦吧。老陳哈著腰,一臉壞笑,躲進了辦公室。

鄭浩走到哪兒,亞麗就跟到哪兒,像塊膏藥,貼得死死的,甩都甩不掉。鄭浩說先回去,寫份檢查送來。

我不認字,文盲。亞麗站在那兒,滿臉的不在乎。

那就罰款五十。

我沒錢,早飯到現在還沒吃呢。

鄭浩樂了,臉上的痤瘡泛起紅光,好些日子沒如此開心了。自從嫖娼被抓現行以來,他猥瑣得很,連大聲說話的時候都少。

“跟我玩滾刀肉坐地炮?你以為你是誰?”

“我叫亞麗,亞軍的亞,美麗的麗。”

正是中午吃飯時間,鄭浩出了辦事處的大院,亞麗跟在身後,屁股一扭一扭的。老陳也準備走了,衝我一擺手。這叫啥?小蘇,老革命遇到新問題,下午開會研究研究。

晚上在“長安小鎮”吃了碗麵,天氣晴好,就幫著鄭浩將烤肉的家什搬出來。桌椅板凳、爐子,又扯出一盞燈。下午沒事,鄭浩早早就走了,回去切肉穿肉,魚啦香仔腸啦腰子啦,都得歸攏、醃漬。雖說起步階段,數量有限,但架不住種類繁雜,一直嚷嚷著,要雇個小工。

馬路對麵的“兄妹烤肉”早已是人滿為患,寧靜忙前忙後,眼風偶爾掃過來,一笑,算是打過招呼。泡了缸茶,開始生火,亞麗從西邊過來了。蠟染墜地長裙,繡花襯衫,頭發油亮油亮的,嚇我一跳。奶奶的,沒完沒了了,還攆到這兒來了?

更讓人訝異的,是她身後,跟著一小女孩,也就五六歲的樣子,漆眉星目,漂亮極了。走到鄭浩身邊,亞麗拉起孩子的手,大大方方地說,乖,叫爸爸。

“爸爸。”

鄭浩的臉,黑紅黑紅的,都不會說話了。我急忙鑽進餐廳,齜牙咧嘴,圍著桌案轉起了圈兒。英子說咋了你,神神道道的。

“不是我神道,你哥有娃了,都會叫爸爸了。”

“真的?在哪兒?我去看看。”

就出去了,服務員聞訊後,也相繼跑到門外,連生意都不做了。

後來聽老陳講,鄭浩那天中午出去吃飯,亞麗在對麵坐下,也操起了筷箸,一點都不見外。臉對臉麵對麵,湯匙碰湯匙,未發一言,暗中卻通了款曲。吃飽喝足,一前一後,回到宿舍,把事情就給辦了。

鄭浩說自己的表姐是辦事處的領導,妹妹開一家餐廳……

亞麗摟住鄭浩,說,從現在起,我就是你的人了。咱還有一丫頭,丫頭她爸不知死哪去了,你不會嫌棄我們吧?

孩子是無辜的,鄭浩吭哧好半天,說了一句感人肺腑的話。

亞麗當時就給哭了,身子軟成一攤泥,兩人又做了第二道,擋都擋不住。

我當即批評了老陳。因為老陳說鄭浩最少得歇三個月,怎麼樣,犯了經驗主義的錯誤吧?

住在辦事處,書讀得累了,我會踅到海洋那兒,買盒軟白沙,看他下圍棋,或者聊上幾句。當然,我不懂棋,無非黑與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膠著的狀態。每次門衛見了我,都點點頭,出去呀?我指指隔壁,買盒煙。

門衛姓張,回來晚了,不得已敲門,老張並無慍色,客客氣氣的。我心裏過意不去,第二天,會從“長安小鎮”捎上一份醬骨架。因為有一次閑聊,他問起“長安小鎮”的招牌菜,我一五一十,說到醬骨架,老張笑了,那不是東北菜嗎?

“是啊。”我也笑了,“現在是兼容並包,隻要賣得好,能掙錢,亂上。”

整個辦事處,沒在“長安小鎮”吃過飯的,恐怕就是老張了,他走不脫。時間一長,大家就要求換口味,聽說哪家有了新花樣,也催促著趕緊上。王愛菊跟我念叨,上著班呢,就盤算著吃、喝,咋都是這些貨?

這天海洋沒下棋,店裏就顯出幾分冷清,他坐在椅子上,雙手托腮,旁邊蹲了瓶啤酒。

沒事了?他問。

“沒事,拿盒煙。”

他給我一盒煙,要不要喝點?

“不了,回去還得看書呢。”

海洋明白了,似乎猶豫了一下,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麼,隨便講。”

“這條路對你而言,充滿了太多的變數。”

“啥意思?”

我從角落裏拎出一瓶啤酒,拿起子打開。

海洋笑了,文憑是一方麵,公務員還得考,那可真成獨木橋了,死傷者不計其數。坊間早有先例,洗浴中心的性工作者,通過運作,堂而皇之,在文化局做了領導。關鍵是運作,這不是你能掌控的,別怪我給你潑涼水啊。

我感到沮喪,啜了口酒,那你說怎麼辦?

此言一出,我就後悔不迭,徑直落入了他的圈套。

“為眼睛近視者指路是很費力的,因為你不能對他說,看見十裏外的教堂嗎?朝這個方向走。”

我眼睛瞪得多大,這話真他娘的有學問。

“這話不是我說的,一個英國人,哲學家。”

海洋神氣活現,聳了聳肩。

7

亞麗的烤紅薯不賣了,收拾起行囊,搬進鄭浩的宿舍。一下子多出兩口人,對本來就捉襟見肘的鄭浩,自然有了壓力。賣烤肉不能玩似的,要當回事,正兒八經做了。我跟鄭浩說,學學對麵的“兄妹烤肉”,甚至帶他去吃了幾回,鄭浩說好是好,也不知人家咋弄的?

從表麵上,真看不出什麼來,我說你別管,交給我。

來的次數多了,跟寧靜也慢慢地熟稔,我說你有啥秘方,透露一點,就一點點。

寧靜笑了。選材要好,裏脊肉,不能圖便宜,買些筋頭巴腦的東西,嚼都嚼不爛。

還有呢?

都在這,你自個兒看嘛。寧靜依然在笑。

“刷的那層醬?”

“噢,這也沒啥子,用芝麻、核桃仁、花生米,搗碎,再慢慢熬……”

寧靜慢聲細語,說話就笑,現出淺淺的梨渦。而哥哥寧濤卻大相徑庭,話少,左上齶至顴骨,有一道怨氣衝天的疤痕。

晚上,待在辦事處,溫習功課。海洋的一席話令人氣餒,倒也擊中了要害。我連二本院校都考不上,卻企圖混進公務員的隊伍,天方夜譚麼。剩下的,隻能是運作了。還好,紀翔會幫我的,當務之急,是拿下文憑,將舌頭捋順嘍,給運作增添籌碼。公務員有難度,不是還有事業編製麼,活人能讓尿憋死?趁著上廁所的空當,我一溜煙踅進“海洋商店”,大聲問,有普通話的速成班嗎?

最近一個時期,我隨時隨地,哪怕是夢中,都講普通話。老陳覺得怪怪的,一抬屁股,蹴在椅子上。咋,換頻道了?

“練練,紀翔讓我練練,城裏的喜鵲歌喉百囀,都是練出來的。”

或許是最近酒喝多了,老陳的嘴角長了一火癤子,麵目都變得模糊。你這路子不對,陳師傅鼻子齉齉的,帶著幾分詭譎。普通話不僅是發音的問題,還得摳字眼。

“說麼,接著說麼。”

他眯縫著眼睛,拿大拇指跟食指捏住過濾嘴,吸了口煙。本地話,包括你們馬王話,咋罵人呢?狗日的?而普通話不一樣,他們說狗娘養的!

顯而易見,陳師傅在玩我,但也道出了實情。紀翔、英子都說普通話,但遣詞造句,細枝末節處,總有些疙疙瘩瘩的,不夠熨帖。大半年的時間過去了,我發現海洋的普通話字正腔圓,快趕上中央台的張宏民了,他必須給我一個答複。

海洋的父親坐在門口,樣子憨憨的。海洋行動不便,他父親輕易不敢離開。另外,更惱火的,是一旦有人下棋,海洋就“進去”了,需要喊,大聲吆喝,才起身做單生意。老頭不無抱怨,指望他?把店騰空了沒準還擺弄棋子呢,敗家的玩意兒。因此,拎隻馬紮,坐在門口,守著。

老頭有老頭的喜好,將報紙鋪在地上,那一版圈圈點點,布滿了數字。一個陰霾的午後,有位戴眼鏡蓄了撮山羊胡的中年人慢慢蹲下,啞著嗓子問,先生,你是在研究《河圖洛書》嗎?大隱隱於世啊……

老頭覷了對方一眼,什麼亂七八糟的,這是雙色球走勢圖。

海洋正在上貨,康師傅方便麵,突如其來的問題讓他措手不及。但顯然,這一回,比大象是咋死的要簡單明快得多,沒有懸念。他轉過身,清了清嗓子,語調鏗鏘。

“歲月的流逝會改變一切,包括普通話。”

“誰說的?”

“我說的。”

差距,這就是差距,海洋一開口,哪裏是隨便說說?簡直意味深長,如飲醇醪。

今晚又是王愛菊值班,黃昏時分,下了場陣雨,地麵濕漉漉的。一叢叢的玫瑰競相綻放,空氣中,溢滿了苦楝濃鬱的芬芳。王愛菊的頭發似乎重新做過,略施粉黛,腳下是一雙高跟涼拖。最紮眼的,是腳指甲,彤紅。她站在槐樹下,歪著腦袋,跟誰通話,發出咯咯的笑聲。那笑聲嬌羞帶喘,害得我心猿意馬,半個小時過去了,書上說些什麼,根本沒記住。

夜裏十點,傳來汽車鳴笛聲,辦事處的鐵門,哐裏哐當,山響。老張跟人打招呼,我恍然大悟,是紀翔。紀翔進來,給我一盒西洋參含片。

“沒事嚼兩片,提提神。書看得咋樣了?”

“還行。”

“爭取一次就給它過了,免得夜長夢多。對了,明天咱大姑要來看病,可能要住幾日,你去酒店訂個房間,我最近太忙,就不陪她了。”

說著,紀翔拿出三千塊錢,放在了桌上。他滿嘴酒氣,用大拇指揉著太陽穴,盡顯疲態。燈光下,兩鬢的白發清晰可辨。我靜靜地看著他。

紀翔點著一支煙,咋?不認識了?

酒後別開車,我說,太危險。

沒事,紀翔嘿嘿笑著,喝到六七成,暈暈乎乎,更穩當。

說完,腳步粘滯,上了樓。王愛菊的身影在窗口晃了一下,窗簾闔上了。

我站在門前,望著他的背影,心裏咯噔一下。紀翔患有高血壓、糖尿病,一邊吃藥,一邊喝酒,我勸他少喝點,紀翔搖了搖頭。試過,夜裏睡不著,現在隻喝一種,白蘭地,壓力太大了。嫂子常跟我念叨,說再這樣下去,他人就廢了。飯可以不吃,酒卻不能不喝,勸都不聽。

其實,更讓嫂子糟心的,是紀翔的“花”。嫂子與紀翔是大學裏的同窗,據她講,你哥的能力有,也不算貪,就是太花了,影響到前程,不然,早提上去了。語氣裏,充滿了怨艾。我能說啥?無非像隻鸚鵡,陪著嫂子,嗟籲不已。

進城將近一年了,接待馬王來的親友不計其數,當然,他們大都衝著紀翔來的。紀翔是領導,好辦事。

三姑的兒子小秦在辦事處就住了半個多月,來找工作。初中都沒畢業,剛十七歲,能幹點啥?叫他去英子那兒幫忙,小秦很不高興,說我來上班,不是洗碗的。又聯係了一家電機廠,打毛刺,又髒又累,第三天就不去了。紀翔說,別理他,晾著。

半個月後小秦拍拍屁股,走人。臨行前在我宿舍的牆壁上塗鴉: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小秦後來長期泡網吧,因毆打、勒索女網友,被送進了拘留所,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不提。

二組的大勝拉來一車獼猴桃,想讓紀翔給解決了。大勝唾液橫飛,說你隻要動一下小拇指頭,輕輕動一下,五百件的貨,不費吹灰之力,好兄弟,不幫鄉黨你幫誰?結果,紀翔要了五十件,算是給辦事處的工作人員謀點福利。大勝不願意了,血脈賁張,惱羞成怒。蘇紀翔,咱走著瞧,你就別回馬王。

怎麼樣?紀翔跟我學,惹一身臊吧?可以幫他賣了,無非多打幾個電話,多求幾個人。問題是今天幫他賣了五百件,明天他就會拉來五千件,到了後天,別的小子肯定將紅薯、土豆、大蔥也整車整車的拉來,你幫不幫?我這又不是農貿市場,是政府機關,搞錯了沒?想威脅我,回馬王咋?你小子反了不成?

大姑三天後走了,所幸並無大礙,我送她和大姑父上了回馬王的汽車。

8

五月底,全市開展了一項綜合治理行動,所有經營燒烤的商家,嚴禁使用木炭,一律改為液化氣。說是減少汙染,創建文明城市。通知下發後,由工商、公安、城管幾部門聯合執法,進行為期三個月的大檢查。

鄭浩嘟嘟囔囔,又要花錢了。的確,新的烤爐定價五百,統一專賣。我安慰他,不急,大不了,咱做最牛釘子戶,將木炭燒到底。

其實,爐子倒是小事,一旦晚上行動,鄭浩的攤子就得歇著了。一來他是隊員,要上路巡查;二來,露天不得擺攤設點,本身就是取締的對象。鄭浩吊著臉,進進出出,連個笑模樣都沒有。亞麗靠在椅背上,手裏握著茶杯,我們浩浩太辛苦,屋裏屋外,都得操心,哪裏少得了他?

這就是亞麗的乖巧之處了。一大早,送女兒去幼兒園,回來,買了早點,打發鄭浩吃喝,洗洗涮涮。自從與亞麗綁到一塊兒,鄭浩的衣裳整潔多了,頭發也鉸短了,麵貌煥然一新。午後就開始上市場采買,切肉串肉,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洗了手臉,換身衣服,施施然,去了幼兒園。回來,馬不停蹄,扒拉幾口飯,就準備出攤。要說忙,比鄭浩忙多了。

鄭浩就是頭強驢,不知好歹,一麵走,一麵硬邦邦撂下三個字,神經病。

亞麗的眼圈紅了,連英子都過意不去,我哥就那慫樣子,你別生氣……

誰說我生氣了?亞麗破涕為笑,我可不是鼠肚雞腸的人,否則,不知氣死過多少回了。

這天晚上轉到“兄妹烤肉”的門前,外邊擺了幾張桌案,見我們過來,寧靜忙著往裏收拾。老陳用麥克風喊,趕緊,自覺一點……畢竟是熟人,喊幾聲,意思一下,也就算了。鄭浩跳下去,拔掉“兄妹烤肉”燈箱的接線,拎起來就走。

“外麵啥都不能擺。”鄭浩說。

寧濤衝上來,被寧靜摁住,而那雙眼睛,卻死死盯著我,充滿了焦慮。我移開視線,輕輕鳴了一下喇叭,將車開走了。

你這是何必呢?老陳不無埋怨。

“狗日的,幹不成咱都別幹。”

鄭浩是在泄私憤,急眼了。人一急眼,什麼遠親不如近鄰,得饒人處且饒人,狗屁。

燈箱掀了也就掀了,隔著馬路望過去,熙來攘往,生意依舊火爆。然而,沒過幾天,出事了。後來我想,出事是必然的,躲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在劫難逃。

團結南路新開張了一家湘菜館,請方方麵麵去吃飯,我們城管也在內,湊了一桌。出來,意猶未盡,我說回去再喝點,大夥兒齊聲叫好。就去了“長安小鎮”。天太熱了,搬出幾把椅子,坐在門外,喝著冰鎮啤酒,玩一種叫“挖坑”的牌戲。說好了,贏的錢不能拿走,付酒賬。老陳、鄭浩,在一旁嗑瓜子。

老陳問鄭浩,今天不弄了?

“弄個■,都十點了,折騰出來,半夜了。”

大檢查也分幾種,有市上區上參與的,路邊的攤點一律不能擺。如果僅僅是辦事處自查,晚上八點過後,鄭浩就出攤了。今天的情況特殊,亞麗領著女兒回了娘家,亞麗的母親病了,要照看幾天,鄭浩也給自己放放假。

整個夏季,是燒烤行業的黃金時段。“兄妹烤肉”那邊,喧囂四起,坐在外麵的食客,大都赤膊上陣。暑熱難耐,屋裏根本待不住,檢查人員一走,蜂擁而出,已是常態。

鄭浩站起身,我瞥他一眼,幹嗎?

“你看那狗日的,把人行道都占滿了,我過去說說。”

“你別去。”

“現在下班了,我不歸你管。”

鄭浩晃著膀子過去,我扔掉撲克牌,示意老陳跟上。那一瞬間,我有種大禍臨頭的感覺,渾身上下,全是汗。

鄭浩是奔著烤爐過去的,能看出來,寧濤並不買賬,嗓門就大起來,推推搡搡。我橫穿馬路往過趕,已亂得不能再亂。烤爐倒地,椅子踢翻了,鄭浩瘋跑,寧濤拎一把菜刀,嗷嗷叫著,窮追不舍。我拽住寧濤的衣衫,用力過猛,閃了個趔趄。菜刀就上來了,劈頭蓋臉,周圍是雜遝的腳步,黑漆漆,一點光亮都沒有……

我被送進了軍工三院,那是距離最近的一家醫院。喊叫聲、汽車的喇叭聲、耀眼的燈光、上下顛簸,誰在哭泣,劇痛,意識隨即變得模糊,仿佛跌進一口井裏,黑黢黢,深不見底……

醒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英子,眼睛紅紅的,旁邊,一位護士正在給我輸液。英子鼻翼兩側的雀斑曆曆在目,怎麼一夜之間,冒出如此多的雀斑?英子滿臉的惶恐,斷斷續續,告訴我,頭上縫了八針,左手的筋腱斷了一根,胳膊被砍了兩刀……我這才注意到左手纏著厚厚的紗布,胳膊也是,這讓我陣陣心悸。

“大夫說不要緊,筋腱接上了。”

“那小子呢?”

“跑了。”

從早上開始,人們一撥一撥,趕到病房。上午十點,苟學新來了,拎著花籃,走在最前麵。他的身後,是王愛菊、我們科長、穿製服的警察,甚至驚動了外科主任。仿佛約好了似的,記者扛著攝像機,一男一女,女的我見過,在“古城零距離”欄目,留一頭蓬勃的短發。苟學新放下花籃,周圍全是笑臉、鮮花和讚歎。而我的頭,更疼了,冒著虛汗。

“事實證明,我們的城管隊伍,是好樣的,特別能戰鬥的。”苟學新說。

“你安心養傷,配合治療,爭取早日康複。我代表街道辦事處,先謝謝三院的大夫。”苟學新又說,跟外科主任緊緊握手。有人鼓掌,起先是零亂的、膽怯的,隨即熱烈而密集,氣氛也隨之達到了高潮。

在此之前,王愛菊打了招呼,讓統一口徑,說是在執法過程中遭遇暴力抗法。這一點很重要,性質就定下了。當天下午,院方做出調整,我搬進了有衛生間、沙發、液晶電視的單間,光是床位費,每天就六百,英子很滿意。

黃昏時分,老陳、鄭浩來了,湯湯水水,擺了一茶幾。老陳問我怎麼樣?我苦笑著,沒吱聲。鄭浩點著一支煙,說忙著找磚頭,想拍他,那小子跑得比兔子還快。

“都怪你,還好意思說呢。”英子瞪了鄭浩一眼,讓我趁熱吃飯。

心煩意亂,腦袋大得跟鬥一樣,跳著疼,嗡嗡嚶嚶,一點食欲都沒有。老陳衝鄭浩擺擺手,兩人出了病房。

住了七天醫院,傷口恢複得很好。大夫說,就看筋腱的功能了,這要鍛煉,回去也可以……

“回什麼回?”王愛菊說,她是跟英子說的,“就在醫院住著,什麼時候好利索了,確定沒有後遺症,再出院。”

我就繼續住著,課本也拿來了,英子說也好,咱啥都不耽誤。上午打完吊針,英子就回餐廳了,我有時也跟過去,轉轉。有天見一個背影很像寧靜,待到了近前,那女人又消失了。“兄妹烤肉”的招牌還在,但鐵柵欄門緊鎖,掛滿了蛛網與塵土,了無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