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到晚遊泳的魚》 文\崔敏
選自《特區文學》(雙月刊)2012年第6期
【作者簡介】 崔敏:1963年出生,陝西省西安市人,從事過多種職業。曾在《延河》《特區文學》《黃河文學》《佛山文藝》等刊物發表小說四十萬字。
1
八月底,我在鎮上幫人蓋房,做小工。小工每天三十,不歇氣弄上兩個月,能湊夠補習的費用。當時我二十出頭,參加了三屆高考,活見鬼,每次都差十來分。一上考場,總感覺熱烘烘亂糟糟的,他們說我灌了滿腦子的屎和尿。父親害怕了,蹲在門檻那兒,嘴角叼著紙煙。娃呀,咱不念了,幹啥還不吃一碗飯麼?我的臉當時就沉下來。不用問,父親是聽信了讒言。村裏人說我對著皂角樹能聒噪兩個時辰,還有人見我在溝渠邊徘徊,天麻麻黑的時候,蹚進了水裏,鞋襪都未脫,連滾帶爬就下去了……
我跟眼鏡負責滾筒攪拌機,將水泥、沙子、碎石裝進去,轟隆隆叫上幾分鍾,拿兩輪車裝了,晃晃悠悠,起吊送到三樓。眼鏡黑瘦,以前是民辦教師,媳婦總罵他,說你狗日的掙那幾個錢連割肉都不夠。他沒辦法,就出來了。
握慣粉筆的手操起鍁把,心裏卻裝著五湖四海,得知我學文科,眼鏡沒事就要磨叨幾句。讚比亞的首都在哪兒?夏爾巴人在藏語裏是什麼意思?潑煩得很。
那天下午三點,暑熱蒸騰,眼鏡撩起衣襟抹了把汗,拋出最後一個問題,你知道大象是咋死的?
我到現在還記得當時的情形,他赤腳穿了雙黃膠鞋,從褲兜裏摸出一支窄板猴,摘掉過濾嘴,臉頰現出曖昧的微笑。滑輪上的繩索突然斷裂,鑄鐵兩輪車加上混凝土,足足有三百斤,自由落體,加速度,砸在眼鏡的身上,發出訇然巨響。
肯定有什麼東西,裹挾著煙塵坍塌掉,靜極了,太陽無遮無攔,一群麻雀騰空而起,有個娃兒想哭,被母親一把捂在懷裏,捂得死死的。
我在床上躺了兩天,時不時,會冒出一句,大象是咋死的?翻箱倒篋,課本作業本複習材料參考書一股腦扔在了屋簷下,整整一座山呀。父親手背後,厚重的眼皮一耷拉,不念了?
“不念了,剛好拿去燒火喂豬。”
拾掇拾掇,拎著旅行袋,上了一輛鏽蝕斑駁的中巴。經過兩小時的顛簸,我在城西客運站下來,給紀翔打電話,他說正開會呢……我擋了一輛淺綠色的出租車。紀翔不讓我坐公交,公交倒來倒去,你個生瓜蛋蛋,非倒溝裏不可。最後這兩句,紀翔笑了,能聽出來,嗡嗡的。
出租車將我扔在米家橋街道辦的門外,敞敞亮亮,掛了好些個招牌,一個形容姣好骨肉勻停的女人興衝衝向我走來。你是蘇醒吧?我叫王愛菊,喊我王姐好了。她說話的語速極快,嘎嘣脆,神采飛揚。
他們後來告訴我,你給人的第一印象有些木訥,愣頭愣腦的。仔細想了想,沒錯,我的確還沒緩過勁來。一路上,在嘈雜而充斥著汗酸腳臭的車廂裏,眼鏡的詰問揮之不去,大象是咋死的?我能耐著性子,沒從窗口跳出去,不容易了。
辦事處院落很大,也不規則,蓋了好些平房。大門口有一幢三層樓,簇新,而那些平房,包括東一棵西一棵的槐樹、懸鈴木,則灰突突的,蟬在裏麵叫,撕心裂肺。
安置下來,洗了手臉,躺在床上吸煙。紀翔是我大伯的兒子,二十年前就考上了大學,在村裏轟動一時,那時我光著屁股,正滿世界玩尿泥呢。最後一次見紀翔是五年前我爺去世,他回來了,帶了兩部車。一車是人,一車是煙酒茶各種調料和菜蔬。
紀翔帶回來的人中包括兩個大廚三個配菜的,一些走南闖北上了歲數的人,說如此規格的筵席有些年沒見到了,在馬王肯定是頭一遭。魚啊肉啊黃澄澄的雞啊,今天想起來依然涎水直流,香,真他娘的香。連天上的鳥,泥塘裏的鴨子、鵝,搖著尾巴的狗,都沉不住氣了,紛紛湧向我爺的老屋,扯胳膊絆腿的,企圖分得一杯羹。
我爺的喪事過去很久了,一些碎娃跟我打聽:你婆的身體咋樣?啥時辰辦事麼?我怒不可遏:滾你媽,你婆才辦事,你們全家都辦事!
紀翔進來的時候,我昏昏欲睡,或許已經睡著了,正夢見我爺辦事。紀翔胖了,也白了,我一骨碌爬起身,喊了聲哥,將白沙遞過去。
“學會吸煙了?”紀翔說。
“玩唄。”從包裏又摸出兩個鍋盔,是我娘專門烙的,讓紀翔哥嚐嚐。他當即掰下一塊,放進嘴裏嚼著,說好吃,啥也沒屋裏的鍋盔好吃。一支煙吸完,他從皮夾裏抽出五百元錢給我,說拿著零花。對了,一會兒王主任領你去吃飯,熟悉一下環境……
我送他到門口,正是下班時間,院子就有些亂。太陽明晃晃的,不知從哪兒飄來一股香氣,花椒熗鍋的香氣。我走到櫥窗那兒,紀翔哥的照片在第一排最醒目的位置,下麵是一行小字,米家橋街道辦事處工委書記;王愛菊也在裏麵,位置就靠後了,她是社會事務與計劃生育辦公室的主任。在此之前,無論是我還是我父親,僅僅知道紀翔是個領導,比我們鄉長厲害。看了櫥窗裏的公示,我恍然大悟。
跟著王愛菊去“長安小鎮”吃飯。一路走,她一路解釋,紀翔有應酬,實在脫不開身,別見怪啊。王姐走路大步流星,奔著趕著,我啥話也沒說,顧不上說。仿佛稍不留神,在摩肩接踵的大街上,就能把自己給整丟嘍。
“長安小鎮”不遠,門楣及牆麵,裝飾成咖啡色,匾額黑底鎏金,鑲嵌著白字。點完菜,叫過一姑娘,說,英子,我表妹,你們認識一下。英子胖胖的,皮膚也白淨,我們相視一笑,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要了兩瓶啤酒,等著上菜的空當,王姐問我馬王的情況,都有啥經濟作物?山高不高?吃窖水還是自來水?我揀要緊的回答。手機響,她出去接電話,帶走一股薰衣草的清冽。我大口大口灌著啤酒,英子在吧台裏忙碌,偶爾瞄我一眼,臉就給紅了。
重新進來,王姐說對不起,領導喊呢,非叫我過去……說著,從包裏拿出一個信封。這是一千塊錢,萬事開頭難,當姐的一點心意。我忙著推辭,滿頭滿臉的汗,王愛菊將信封扔在桌上,一溜小跑,走了。
許多人都在看我,不知我們拉拉扯扯搞啥名堂,英子不見了,我大致掃了一眼,沒見英子。那頓飯接下來就變得索然無味,我將啤酒喝完,菜剩了不少,喊服務員結賬,人家說結過了。
夕陽掛在樹梢,滿街的人,滿街的車,喇叭嘀嘀嘀,嚷個不停點。本來,我是想報考師大的,紀翔早就表過態,隻要考上重點院校,費用沒麻達,一包到底。因此,來之前,在電話裏與紀翔坦言相告,他哈哈大笑,說沒事,不念就不念了……
而我心裏,卻五味雜陳。讀書的念想是斷了,打工又如何?混凝土兩輪車眼鏡,差那麼一丁點,被掩埋的人就是我。
有家商鋪瘋狂大甩賣,音箱裏傳出一首歌兒,你的柔情我永遠不懂……進進出出,門衛對我很客氣,說想看電視了,就過來。我不想看電視,但他的好意還是領了。門衛是個白發皤然的老頭兒,慈眉善目,臉上有顆痦子。
2
星期一我去綜合治理辦報到,填表,交了兩張一寸免冠照片,就開始上班了。
老陳是負責人,城管的頭兒,退休前在一家企業的保衛部工作,又瘦又小,大夥都喊他陳師傅。陳師傅給人的印象好動,見麵熟,一口本地話。本地話與我們馬王話有些相似,比較而言,本地話幹脆利落,而馬王話則含混得多,仿佛一鍋雜燴,又勾了太多的澱粉,佶屈聱牙,甕聲甕氣。
我們上了一輛白色客貨兩用車,車身有城管、監察的字樣。先拐到團結南路,再上團結中路、環城西路,最後經團結二路回辦事處,這就是固定的路線。而在米家橋地區,最熱鬧最重要的一段,就是團結中路。
團結中路綿延近兩公裏,有農貿市場,幾家中小企業、福利區,也是小商販最愛紮堆的地方。城管的客貨兩用車剛一露頭,眼尖的商販四散奔逃,湮沒在茫茫的人海和僻陋的小巷裏。場麵是驚人的,剛才還熙熙攘攘,人頭攢動,霎時間就給空了,道路重新變得筆直而寬敞。老陳拿起麥克風,喊話了。
“你慢一點,我的乖呀,雞蛋都打咧,再不要來了噢。”
“褲頭,賣褲頭的,你躲在樹後幹啥?你那褲頭還能給樹穿上?”
“說你呢,襪子,麻利些;娘耶,襪子剛走你就來賣鞋?配套服務是咋的?”
我後來得知,老陳幹得最久,七八年了,常擺地攤的,都認識。私下裏,嘻嘻哈哈,大哥呀叔呀的,亂叫。因此,雙方都給麵子,老陳一開始吆喝,那邊就散了,相安無事。這叫啥?懂秤。
老陳將人分為兩種,懂秤的和不懂秤的。有一次問他,陳師傅,我屬於哪一類?他撇了撇嘴,碎娃麼,還上得了台麵?這就是陳師傅。
車停了,有情況,一個瓜農用自行車馱了兩筐甜梨瓜正在叫賣。他所處的位置很講究,是團結一路與團結中路的交彙處,為防止機動車出入(團結一路是遠東公司的生活福利區),豎起了路障,他就站在路障的裏麵,以為安然無恙。老陳最恨這種人,他後來說了四個字,有恃無恐,這是我印象中老陳說得最文氣的一句話,又恰到好處。
車尚未停穩,老陳一躍而下。身手太敏捷了,根本就無法想象他是個上了歲數的人,猶如一陣旋風,撲了過去。當我們從車上下來,老陳拎了杆秤回來了,身後是點頭哈腰的瓜農,到了這份上,說啥都沒用了。
那天上午按老陳的話講也就走走過場,在自己的領地巡視一番,並無太大的動作。回到辦事處,車廂裏裝了十幾個西瓜和兩筐甜梨瓜。瓜農真能磨,讓他交罰款說是沒錢,有錢誰還出來賣甜梨瓜?
老陳鬆了口,將自行車、兩個柳條筐還給他,但有個條件,留下半筐甜梨瓜。瓜農多少有些不甘,賠著笑臉說,我上有老下有小,孩子正念書,指望這幾個瓜換學費呢……老陳瞪起眼睛,脖頸一擰。趕緊趕緊,再不走可罰款呀!
瓜農推著加重自行車,一步一回頭,看那堆黃燦燦的甜梨瓜。老陳虛張聲勢,踏著小碎步,揚起一股塵土。王愛菊剛好從樓上下來,笑著說,陳師傅,你咋跟娃一樣,老頑童麼。老陳抓起兩個甜梨瓜攆過去,硬塞到王愛菊的懷裏。
那天我分到一個西瓜;而甜梨瓜,在辦公室就給吃光了,那是經過改良嫁接過的新品種,口感極好。怪不得瓜農依依不舍,我吃過之後,就明白了。
幹城管兩個月,科長找我談話,說是組織上決定,從現在起,你接替老陳,任城管隊的隊長。
我們科長姓苟,叫苟學新,個子不高,腦袋圓滾滾,看上去很精神。因為他的姓特殊,我們都喊科長,領導或者平輩的人,則直呼學新。一次很搞笑,有個家夥在門前探頭探腦,吼了一嗓子,老苟,老苟在嗎?一屋子人,不吭聲,咋吭聲麼。
讓我當隊長的消息兩天前就知道了,是紀翔告訴我的,還拿過來兩條煙,幾冊國家地理雜誌。手機也是紀翔送的,他淘汰下來的摩托羅拉。紀翔說讓你幹你就是隊長,明天不讓幹了,狗屁都不是,懂嗎?我自顧自,笑了。紀翔對我的表現基本滿意,說你小子有個特點,屁股沉,坐得住。
“對了。”他在我腦袋上胡擼一把,“要學著說普通話,把舌頭捋直嘍。”
我愣在那兒,沒反應。紀翔吸口煙,清了清嗓子。既然來了,就得站穩、紮根,像拴馬樁似的,輕易不能挪窩。你看吃官飯的,哪個不說普通話?這是一種標誌、象征。起初我也不習慣,說著說著,就順溜了,悅耳了,不再是山裏的鵪鶉,而是城裏的喜鵲了……
原來有這講究。普通話我能說,不大好,磕磕絆絆的,在學校的時候就那樣。紀翔走了好一會兒,我站在窗前,調整一下呼吸,捏腔拿調,吐出兩個字,你好。門衛恰好路過,滿腹狐疑盯著我,我臉一熱,閃了。
當天晚上,綜合治理辦傾巢而動,上“長安小鎮”喝酒,老陳提議的,說是聚一聚。苟學新、王愛菊都到了,王姐的意思,隻要學新來了,飯錢你就甭管,單位就給報了。我很高興,跟英子說菜啊酒啊,隨便上。幹城管兩個月,去“長安小鎮”吃飯也有七八回,似乎這一家,是我們的定點消費場所,彼此都很熟絡。
我醒來的時候,感覺頭疼,一跳一跳的疼。燈亮著,環境卻很陌生。一間狹長的小屋,簡易梳妝台、沙發,單人床。鞋在地上扔著,身上裹了條毛巾被。旁邊有幾個橘子,一杯水。
我口渴得很,喝水吃橘子,記憶一點一點,在恢複。包間,碟子摞碟子,酒過三巡,科長接了個電話,跟王愛菊先走了。我發現他們的電話特別多,似乎趕另外一個場子,飯局,不去都不行。
我跟陳師傅送出去,陳師傅說你沒事吧?我說沒事沒事,接著弄。其實,酒勁已經上來了。重新回到包間,剛才還略顯拘謹、沉悶的場麵,就炸了營。你找我碰杯,我尋你猜拳,老陳到處攛掇,啤的白的紅的,輪番上,大呼小叫,笑語歡騰。
老陳畢竟上了歲數,很快就蔫下來,我也吐了,是小馬將我架上二樓,是的,我就在“長安小鎮”的樓上,剛一挨床,就失去了知覺,沉沉睡去。
這時候英子端了盆熱水過來,讓我洗臉。問我好一點沒?我羞臊得慌,拿毛巾捂住臉,有一股好聞的香皂味兒。你也真是的,勸都勸不住,英子嗔怪道,衫子都幫你洗了,可不敢黑著頭喝。
我發現英子跟王姐一樣,急性子,說話辦事,一陣風。洗了臉,幾杯水下去,感覺好多了。我問陳師傅咋樣?英子捂住嘴,笑。東倒西歪,一直嚷嚷著,誰還沒喝好?小馬送他回去了。
我摸一下腦袋,像是突然想起什麼,王姐是這兒的老板?
“誰說的?”
“到底是不是嘛?”
“就是的。”英子壓低嗓音,腮邊漾起一抹紅暈,“我哪有錢開餐館?光裝修就花了十多萬。”
我去褲兜裏摸煙和打火機,英子從窗台尋了個圓口瓶,當煙灰缸。我就是個打雜的,英子接著說,我弟乖得很,上西北大學了,打工的錢剛好供他念書。我還有個哥,不成器,嫂子跑了,他最近就上來,到時你多幫幫他……
英子一席話,讓我的心,安下來,酒也醒了。
3
我跟英子好了。
英子後來告訴我,這其實也是愛菊姐的意思,早就勸過她,英子還用了個非常時髦的詞彙,叫強強聯合。我想這四個字,肯定是王愛菊說的。
論起來,英子比我大兩歲,有些不美氣。老陳不以為然。你個瓜娃,女大二,抱金罐,找個媳婦姐,疼人。我對金罐沒什麼興趣,主要是想得厲害,那天夜裏,就跟英子好了。事畢,英子睜著一雙黑漆漆的眼睛望我,我笑了。
“笑啥?”
“沒啥。”
我以為英子要掙紮一番,鬧一鬧,結果沒有,就是笑。但這話咋能端上台麵麼?我成啥人了。因此,衝了個澡,相互摟抱著,跌入夢鄉。
初來乍到,我總睡不踏實。白天倒容易對付,一旦暮色降臨,各種紛擾偃息下來,眼鏡就翩然而至,大象是咋死的?
有天夜裏實在受不了了,我跑到“海洋商店”,要了瓶啤酒飲著。“海洋商店”位於辦事處的東側,老板的左腿裝著假肢,四十開外,他就是海洋。海洋膚潔發濃,跟別的老板不一樣,好圍棋。棋盤棋子,擺放在櫃台的一隅,常有人過來,對弈。
我住到辦事處後,煙啦酒啦,日常用品,都在此消費,覺得海洋人不錯。也說不上為什麼,或許是他的笑容吧,頑皮、燦爛,就沒見他煩過。那天晚上,一老一少正在搏殺,海洋趴在櫃台上昏昏欲睡,旁邊是一本《圍棋手筋大全》。他愣怔片刻,給我一支煙,幾點了?想起來喝酒?
“你知道大象是咋死的?”
“腦筋急轉彎還是智力測試?”
“不清楚,一般地問問。”
他呷了口茶,似乎看出了我的張皇與失措,這重要嗎?
“都堵到嗓子眼了!”
有意思,海洋掃了眼棋局,你是太執著了。不執著幹不成事,過於執著要壞事,哪怕全神貫注於一片樹葉,一片雲,日子久了,也會陷於癲狂……
而我的問題,依然存在。直至那天夜裏,與英子同床共枕,睡夢中,眼鏡消失了,連同那張憂傷的麵孔,詭譎的詰問,一齊不見。
大象是咋死的?這類不靠譜的事情最好別問我,你可以打114查詢,或者去野生動物園了解一下,飼養員們應該有精準的答案。
鄭浩來了我們城管隊。鄭浩就是英子的哥哥,頭發亂蓬蓬,跟豬鬃似的,又粗又硬。為頭發的事,我跟他說過多次,咱城管,也要注意形象。
“就他媽那樣了。”他說。
我學給英子聽,你哥的頭發該剪一剪,最起碼,也洗一洗。
英子說,我哥就那德性,死貓扶不上樹,爛泥抹不了牆,我嫂子就是讓他給氣跑的,一個月洗不了一回腳。
“我靠!”
“你怎麼也說起粗話了?”英子剜我一眼。
“讓你哥氣的,他嘴裏除了粗話,就沒別的詞。”
“所以麼,你幫幫他,為了我你就幫幫他……”
我當隊長後,城管也就六七個人,都跟頭頭腦腦沾親帶故,按老陳的話講,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你可得仔細。
光仔細都不行,鄭浩還是惹出了麻煩,是個賣棗的,跟我們打起了遊擊。小商販都在打遊擊,但懂秤的撤得快,姿態低,早早就躲了。賣棗的不一樣,開一輛機動三輪,就在我們前麵晃。喊幾聲,挪一挪,接著賣,老陳、鄭浩就盯上賣棗的了。一旦盯上你,還有個好?將三輪逼停,要掀他的車。對方是個膀大勢沉的小夥子,豈肯善罷甘休?一麵撕扯,一麵喊,城管打人了……
這一招很靈驗的,可以說百試不爽,形勢急轉直下。群眾對街頭小販愛恨交加,愛是因為方便,價格比市場便宜;但恨起來也直罵娘,秤不夠,明目張膽八兩秤,公開的秘密。而當小販與城管發生衝突,尤其“打人了”,同情心使然,肯定站在弱者的一方。誰是弱者?還用問嗎,小販呀。
鄭浩初來乍到,不諳內情,本身又是火爆脾氣,拳頭就上去了。打人肯定是不對的,我幾乎每天都強調,咱不能打人,咱是來執法的,不是打群架的。可這沒用,有些事情由不了你,擺攤叫賣的生瓜蛋蛋多著呢。你不動手他就不走,咋弄麼?
路麵被塞住,沒個秩序,車輛行人怨聲載道,苟學新就會衝我喊。一旦動起手來,圍觀的群眾不願意了,現場亂成一鍋粥,不知是誰,還狠狠地踹了我一腳。真他娘的。
110來了,在人們的謾罵和起哄聲中,我們緊隨警車,才算突圍出來。太狼狽了,捎帶著還有窩囊,丟盔棄甲,老陳的帽子都不見了。回到辦事處,苟學新將我們嗬斥了一頓,因為驚動了記者,要采訪。他拍起桌子,賠棗農三百塊錢,這個月的獎金,全部扣除。
鄭浩蹴在樹下,耷拉著腦袋,吸煙。我剛一出門,他嘴裏咕咕噥噥,不肯服帖的意思。我煩透了,睬都未睬,踅進廁所,老陳正扣褲門。
“熱鬧吧?”老陳笑眯眯的。
“讓人給踏了一腳!”
老陳笑得更厲害,我早就說過,城管是高危職業,從明天起,要組織學習少林拳……
“你們就不該動手。”
老陳梗著脖子,“哪動手了?都是你大舅子,不懂秤。掀車就掀了唄,趕緊撤,是非之地,還能久留?”老陳一抬腿,悻悻而去。
城管城管,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真好比老鼠鑽進了風箱,兩頭受氣。我整個昏了頭,夾了泡尿也給出來了。
那天,司機小馬辭職不幹了。他跟市場裏一個賣服裝的小老板好上了,那女娃姓徐,燙著爆炸頭,喜歡唱歌。每次見麵,都拉著我的胳膊說,隊長,咱去唱歌吧,走麼走麼。小馬說城管是幹不長久的,掙錢不多,到處挨罵,不如跟小徐好好做幾年生意,把婚結了。
“你不一樣,你的後台硬。”小馬笑著說,“走到哪兒都不怕。”
小馬真要走了,我倒有些舍不得。想來,是因為他身上沒有那股子惡氣、戾氣,是個靦腆的、略顯羞澀的城管。每當我們采取行動,與商販們拉拉扯扯,大人叫孩子哭(小商販拖家帶口的現象十分普遍),小馬總是躲在一隅,滿腹心事的樣子。甚至有一次賣山藥的從他麵前跑過,小馬依然無動於衷,仿佛他就是個局外人、旁觀者。老陳氣壞了,嗚嗷亂喊,小馬,你是個死人,站那兒弄啥呢?!
後來,剩下我們兩個,他哆哆嗦嗦摸出一支煙,點著,悄聲道,蘇醒,我下不了手,真的。看著他們的臉、眼睛,我想如果那是我哥、我姐、我爺爺,怎麼辦?如果我媽騎著三輪出來賣菜,西紅柿、黃瓜、茄子、土豆、又白又胖的蘿卜,我能把車子給她掀了?我還是人嗎?蘇醒,不瞞你說,我媽真是個賣菜的,就在鎮上賣菜,誰也別逼我,去掀她的攤子……
小馬哭了,我能說啥?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
隔幾天,紀翔就會叫我去他的辦公室,取煙,整條整條的拿。知道我跟英子處起了朋友,送我兩瓶“劍南春”,哪天去看丈母娘了,拎上。辦公室除了文件櫃還有一排書櫃,上邊是書,拉開底下的櫃門,煙啊酒啊堆滿了。
我說你把它賣了唄,有家店專門搞回收,我幫你跑腿。
紀翔一笑,值幾個錢,傳出去讓人笑話。
紀翔給我的煙,最便宜的,每條也在百元左右。英子不讓抽,這姑娘猴精猴精的,說拿到餐館,賣給顧客吧。這筆錢就算你的積蓄,存著。夜裏看電視,或者在床上起膩,英子會突然告訴我,蘇醒,存一千了,一千八了,增長的速度嚇人。煙都是好煙,真貨,源源不斷,價格呢,也不貴,銷路就打開了。無形之中,多了條生財之道,上哪兒講理去?
昨天給屋裏電話,父親說玉米收完了,準備明年種獼猴桃,你娘的咳嗽輕了些,就這。
我本想多講幾句的,哪怕聽我娘咳嗽一聲,念叨念叨。但父親有個老主意,電話電話,是拿錢說話呢,喀吧一下,掛了。
我當時站在辦事處的花壇旁,孤零零杵了很久。天高雲淡,身邊的木芙蓉斜逸旁出,一隻灰喜鵲嘎嘎叫著,我打了個寒噤。
4
十一月底的一天,我去紀翔的辦公室,剛到門口,王愛菊從裏邊出來,淚水漣漣,招呼都沒打,匆匆走掉了。
紀翔在裏麵吸煙。沉吟半晌,說下午開會,他調到區上工作,任區委副書記,街道辦麼,也有相應的調整。主任接替他的位置,學新當主任,別的,沒啥。
原來是這樣,紀翔“進步”了,而王愛菊的眼淚也表明,她沒有“進步”,因此滿腹委屈。這對於米家橋街道辦,不啻一場地震。
要走了,紀翔就忙得很,書櫃裏的煙酒,都挪到了我的小屋。他說你元旦回去一趟,給各家送兩條煙兩瓶酒。到時咱再商量,別多了少了的,等我電話。
或許是清理雜物,騰抽屜,紀翔又塞給我一塊雷達鏤空機械表,金燦燦的。
“別聲張啊。”紀翔笑了,“要學會保持沉默。當然,該出手的時候,也要出手,否則,人家會以為你是個窩囊廢。”
我眼淚差點掉下來,不是因為紀翔那番話,而是他送我的雷達表,太漂亮了。當天夜裏跟英子顯擺,四千八,我去表店問了,貨真價實的瑞士金表。
“什麼?!”
“是的,五隻牛犢啊。”
前天,去小馬那兒想給英子買件外套,看上一款羽絨服,標價八百。說句老實話,自打跟英子好了以來,連塊糖都沒買過,倒是我時常跑到“長安小鎮”,混吃喝。英子扯了扯我的衣襟,太貴了,快趕上一隻牛犢了。
小徐樂不可支,嫂子,兩百塊錢,拿去。
穿上色彩豔麗做工精良的羽絨服,我問英子,美不美?
美是美,英子麵頰緋紅,喃喃道,兩百塊錢,能買一隻不錯的小羊。
幾個人,笑得稀裏嘩啦,止都止不住。
英子雖說進城早,舌頭捋得順,但節儉慣了,一分錢都舍不得花,還喜歡橫向比較。比較的對象,往往是家禽家畜,拿過來,放在天平的另一端,生動活潑,一目了然。
那塊雷達表我們觀賞了很久,後來,小心翼翼放在梳妝台上,將門窗看了又看,查了又查,確信連隻耗子也甭想鑽進來,才上了床。我發誓要送同樣一款金表給英子,讓她戴在腕上,人前顯赫,熠熠生輝。
“瘋了麼?”
“沒瘋。”
“還沒瘋?那可是五隻牛犢啊,我害怕。”
我們將被子掀翻了,動靜搞得很大。有那麼些牛犢在周圍騰越、穿梭,想矜持都不行,根本就沒法含蓄。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雨,劈劈啪啪的,我握住英子溫潤豐盈的乳房,感覺很踏實,實在是不錯。
元旦、春節,我是在家過的。當然,也沒待幾天。元旦回去,開著客貨兩用車。對了,我學開車,還是小馬建議的,他在的時候,就開始練了。接下來考駕照,拿本本,都是紀翔幫我弄的。紀翔開一輛紅旗過來,給了我一張“人人樂”超市的購物卡,價值五千元。
“去辦點年貨,送回去。”
還沒等我說話,他就被人眾星捧月一般,拉走了。
鄉下還是老樣子,尤其到了春節,賭博之風甚烈。在外打工忙活了一年的人們,除了吃喝,就是在紙牌、麻將牌、骰子中度過的。也有人沒回來。三組的馬老二死在了工地上,而我的同學尕牛,脊椎摔斷了,躺在醫院,欠了一河灘的醫藥費。包工頭跑了,院方攆他回家,尕牛的下半輩子,或者說接下來所有的日子,再也站不起來了。
找我的人很多,無非探探口風,也想當一名城管。他們哪裏知道其中的苦楚,以為咋咋呼呼,很神氣。我不得不幾次三番地告訴他們,我做不了主,實在是無能為力。這是真話,我自己無非一名臨時工,更何況紀翔反複交代,少拍胸脯,多用腦子,路還長著呢。但村人不信,呱嗒一下,臉吊得多長。說我如今尿得高了,又是製服,又是車,人模狗樣的。
因為沒拍胸脯,果然就壞了事。第二天早上我媽一開門,家門口堆了一大坨的牛糞,黑黢黢,旁邊,還有一坨屎。狗日的,我聞訊後跳出來,圍著牛糞轉了兩圈,險些背過氣去。
天,瓦藍瓦藍的,雲在飄,傳來幾聲狗吠。我跟父親蹴在那兒,一人點著一支煙,大眼瞪小眼,相對無言。我算是明白了。紀翔為啥不回來,咋回來嗎?都是爺、祖宗,得罪不起呀!
大年初五我離開家,去白水接英子,因為餐館初七就要營業,得提前一天趕回去,拾掇拾掇。經過縣城,買了一箱奶,一箱西鳳酒,五斤醬牛肉。英子說她爸愛喝酒,都是村人自釀的苞穀酒,兩塊五一斤。我說那就喝好的,換換。
英子在鎮上等我,那天風很大,她站在路邊,回來才幾天,臉都皴了。我打開車門,說你怎麼不戴圍巾啊?瓜女子。
怕你們城裏人嫌我土,英子鑽進車,擂了我一拳。誰是瓜女子?你才是個瓜娃,啥啥不懂,清鼻兩筒。
我倆你一句我一句,搶著說話,仿佛分別多久了似的。我湊過去,在她臉上親了一口。
在英子家就待了三個小時,因為從白水回古城,還有八十公裏。天空灰蒙蒙的,飄起了雪花。今年入冬以來,就沒下過一場雪,那種洋洋灑灑、漫天飛舞的景象,久違了,真的久違了。
我給英子媽五百塊錢,讓她零用,英子媽哭了。我說哭啥麼?等天氣暖和了,你跟叔也進城轉轉。城裏人來鄉下休閑,度周末,咱去城裏逛逛。英子媽說好,有空了,就去逛逛。英子的父母都是老實人,飯桌上,不停地勸我搛菜。臨走,還裝了一袋子蘋果,白水的蘋果,說讓單位裏的師傅嚐嚐。
我發現鄭浩蔫頭耷腦的,話少,一問才知道,過年這幾天,帶回家的兩千多塊錢,輸了個精光。錢是人的膽,膽沒了,魂魄也就散了。活該!
5
春節長假結束了,而我們的工作,要十五以後才步入正軌,日子就有些閑散,難得的閑散。太陽很好,初五下的那場雪,根本積不住,地麵有些潮濕罷了。僅僅在背陰處,行道樹的四周,能見到幾塊冰坨子,黢黑。
街上的孩子三五成群,蹦蹦跳跳,有玩滑板的,也有玩悠悠球的。團結南路的兩側,高高低低,掛滿了紅燈籠,算是增添了些許過年的氣氛。賣爆竹的攤點集中在十字路口,堆積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