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中篇小說 西雁河(陳河)(1 / 3)

《西雁河》 文\陳河

選自《北京文學》2012年第11期

【作者簡介】 陳河:浙江溫州人,上世紀90年代曾任溫州市文聯副主席,現旅居加拿大。先後在《收獲》《當代》等刊物發表文學作品多部。主要作品有:《致命的遠行》《黑白電影裏的城市》《夜巡》等。

1

這是一個過去了很多年的故事。

上世紀90年代初某夜,浙南山區的西雁河邊呈現著一種奇怪的繁榮狀態。那小鎮原來沒有多少房子,幾十米長的街上散落著一些石塊壘成的屋子,還有一個供行人乘涼的路亭。而現在則布滿了不少工業用的簡易房子,還有一些點著燈光的商業鋪麵。街上有不少行人,也有幾個賣炒米粉和糖炒栗子的攤位。街路邊的空地和亂石灌木叢上到處鋪著牛皮,有的是新鋪出來晾曬的,有的卻已經腐爛透頂了。雖然已是黑夜,不時還有載滿貨物的東風牌大卡車搖搖晃晃從坑坑窪窪的街路上開過,濺起了扇狀的泥水漿。

這條小街的盡頭有一個房子上掛著一個亮著燈光的牌子,如果行人眼力夠好的話,隔著幾十米就能看到上麵寫的是“西雁旅店”幾個字。旅店的門已經關閉,似乎不準備再接待客人,事實上也不會再有人來,因為這個時候已經沒有客運班車過來了。

這個時候,旅店屋內通道上麵的白熾燈照出了兩個斜斜的身影。被照出影子的兩個人相距約一米,各站在自己房間門口,像兩隻守在洞穴口的秋蟲,隨時準備退回去。

站在右側的女人是客店主人白雨萍。她的頭發已經鬆開,看樣子是準備入睡時被對麵這個男人叫出來。她的位置正處於長方形的門框中,身後室內的日光燈白得耀眼,使她的輪廓產生強烈的反差效果。尤其是她披散的長發之間充滿了銀亮的光線,看起來相當觸目驚心。

“你說得對,我重訪西雁河毫無意義。明天一早,我就走了。”這個叫葉文桂的男人說,聲音又低又澀。

白雨萍毫無表示。但實際上她的身體動了一下,發際間迷人的光線因之顫抖。

“我想請你帶我看一下吳印國被殺現場那座屋子。這個念頭已困惑了我幾年,使我不得安寧。帶我去吧。幾天後我就要出國去,不知以後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這是個十分謙卑、苦悶的請求,可是並沒有在對方身上喚起什麼反應。相反,她顯得更加神思恍惚,心不在焉,好似臉上蒙上了層厚厚的麵紗。而此時請求者顯示了男人的耐心和固執。他始終保持一種姿態:頭低垂,背微弓向前。這種失落者的姿態終於取得效果。他看到對方的身體慢慢活動了,向後收縮。在退回臥室的一瞬間,她的臉色極為蒼白。幾分鍾後,她披上外衣,束上頭發,走出了屋子。

以上事情發生的時間已近午夜。這一男一女從水泥路上走出,抄河床上的小路走向山邊。月亮正停留在西雁山豁口,照得遠近銀白如夢境。但是有一股惡臭的動物皮革腐爛氣味像魔鬼一樣伏在河床上,天空中還有一隻貓頭鷹張開翅膀無聲盤旋。這種景象就像一個人的噩夢,而兩個踩著哢嚓作響的鵝卵石歪歪斜斜前行的人,如同噩夢的訪問者。神思恍惚的白雨萍想:今夜,時間會再次流血嗎?

十年前的槍殺現場在高高的山崖上。現在,他們經過一段漆黑陰森的山路,看見一座圓形木屋在墨藍的天幕上兀然映現出來。有一團銀亮的雲霧伴隨著它,讓它時隱時現,如神話中的建築般神秘、虛幻。

他們走近了它,圓木小屋呈現出另一種狀態—— 一半被月光照得耀白,另一半卻暗得沉重,恰似畫室裏供人描摹的一段幾何圓柱。在這周圍,有一道茂密的樹牆。這是當年西雁人為保護吳雙叔的故居砍下樹枝紮成的籬笆。十年之後籬笆居然成活了,密密蓬蓬緊緊纏在一起。在樹牆裏邊,野草長得半人多高,毛茸茸似有靈氣。他們舉著手電筒站在樹牆外,一朵野花在電光照射下閃出寶石一樣絢麗的光彩。

夜風颯颯,寒氣逼人。河床上那隻貓頭鷹尾隨而來,地麵上掠過一幅大鳥的陰影。

木屋的門扉在他們逼近時自動打開了,一股濃烈的苔蘚氣味猛撲而來。他們的手電照見地麵和牆上瘋狂生長著的密密麻麻的野蘑菇。仔細辨認,還能從蘑菇的傘冠之下看到臥床、桌椅和土灶上幾件陶器。這間屋子叫人想起了山地守林人的住處。神奇的守林人,他是到密林裏狩獵去了?他還會回來嗎?

“我在噩夢中看見過這間屋子,它是白色的,但我錯了。”葉文桂的心裏發出歎息,而他身邊的女人則合著眼睛,在她的意識中有無數片鮮紅鮮紅的樹葉雨點一樣飄下來。

“這是什麼?”葉文桂發現了一樣東西,低聲驚呼,白雨萍順他手中電筒所指,看到門邊地上隱隱可見一圈白色圖形。她捂住嘴,不讓自己喊起來。她知道這是當年縣公安刑警隊處理現場時,在吳印國屍體位置上用白漆標下的位置圖。

她掩麵而泣,她的話音進入葉文桂聽覺,如電影話外音般充滿悲愴,“這就是吳印國!這就是你的戰友!他在這裏趴了十年,他等著我們。今夜我們三人又相聚在一起了。”

就像一個人無法想象另一個人變成幽靈是什麼模樣,葉文桂也無法使自己相信活生生的吳印國怎麼可能變成一圈白線?他死死盯住白線。白圈的內容在他迷亂的意識中漸漸豐滿,複原成一具屍體。

於是葉文桂看見吳印國趴在泥地上,在他頭部下麵有一攤血滲透開來。血越淌越急,越淌越紅越亮,像熔岩一樣瀉出來。那血淌出了小屋門檻,燃著了門口的野草,順著山坡傾瀉到西雁河裏,嘶嘶燒灼著,升騰起一道巨大的火光和濃烈的臭氣。

2

多少年來,我一直想著西雁河和吳印國的故事,因無法看清那樁血案的真相而感到心力衰竭。我隻是憑借一點心靈的微光,穿越歲月的塵沙和迷霧,看見某個初夏的午後,吳印國站在渡口水邊,目光遠遠望著大河對麵。這個西雁山的王子,一身俊秀,臉色蒼白。河水漫過他腳邊,霧氣拂過他身體。他的倒影在水中飄飄蕩蕩,幾朵落花正浮在他前額,遊魚穿過他臉龐。他的嘴角叼著根當時十分名貴的“鳳凰”香煙,煙霧從兩個鼻腔往外噴。他在水邊已站立了兩天,內心感到一陣陣莫名的焦慮和不安。

白雨萍在渡河過程中遠遠看見吳印國,覺得他很像一棵長在水邊的樹。白雨萍這年21歲,被葉文桂從W城帶到了西雁河。她不知道這碧玉色的、飄著朦朧白霧的水是從哪裏而來,水底下會不會隱藏著吃人的大魚。她在渡船上,葉文桂站在船頭自當艄公,扯動繩索橫渡。四周景物流轉,水氣冷冷拂過她全身,眼見河水齊著船幫洶湧而過,白雨萍感到世界在白霧中隱沒不見了。她急切眺望著前方,對即將踏上的對岸土地充滿疑問和恐懼。她看見兩爿山峰像張開的蚌殼將一個山村包含其中,一個瘦長、穿綠軍衣的青年站在渡口邊。他似乎在等待,又像在沉思。隔著水霧和陽光,他的目光遠遠飄過來落在白雨萍身上。白雨萍止不住一陣哆嗦,好像身上最敏感的部位被撫摸了一下。這一刹那她預感到有什麼事要發生了。在渡口上的三個人中間,將要到來的事已在劫難逃。

當晚,在山間一座木板小屋內,兩個男人成對角線坐在木桌兩端,白雨萍在一邊侍坐,處於光線暗淡的陰影裏。她聽到他們談論當兵時的往事。有兩件事她感到吃驚。第一件是從飯桌上那包鳳凰香煙說起的。葉文桂說鳳凰香煙在剛出現時附帶了一個美麗神話:上海卷煙廠一個女工將自己的照片放在一盒煙裏。誰要是抽到這包煙就可以得到她的愛情(當然包括身體)。吳印國從那時起一直抽這種煙。“你得到照片了嗎?”葉文桂問。“還沒有。”吳印國紅著臉搖搖頭。第二件事是他們說起有一回連隊裏集體看電影。故事片之前放了切除腫瘤的科教片。銀幕上一個人的肚子被切開,血淋淋的腸子在蠕動,坐在葉文桂身邊的吳印國突然仰倒,口吐白沫,眼珠往上翻。軍醫把他救醒後,說他患有恐血症。白雨萍聽了這事特別不舒服,她想問吳印國什麼是恐血症,但吳印國眼睛裏隱藏的憂鬱使她吃了一驚。這雙眼睛深陷在蒼白的前額下,即使在微笑時也透露出苦悶。白雨萍看著憂鬱眼睛的主人,用手指捋一下垂落到前額的頭發,聽他說起自己從部隊退伍後心情一直很差。他說自己在部隊時天天想念家鄉,現在真的回來了卻什麼也沒勁。他說自己與父親分開住了,用退伍費蓋了這座木板房。白雨萍出神地聽著他的話,受感動地看著他的臉。吳印國被她的目光弄得不自在,說,菜不好,你就吃點新鮮的竹筍吧。葉文桂接上說:你們初次見麵,幹一杯吧。吳印國就端起盛滿紅酒的陶碗站起來。白雨萍也端起碗,兩碗相碰時,她碗裏的酒濺出來沾在他的手上,他的臉紅得像碗中的老酒一樣。

“這裏的風景真是漂亮啊,在這裏生活可是一種福氣。”葉文桂說。

“對你來說是風景,對我可不是。”吳印國說。

“這裏的人靠什麼為生呢?是種田嗎?”葉文桂問道。“山裏的地很少,隻能種一點番薯,不夠吃的。這裏的人主要還是靠做草紙和紙篷。”吳印國說。

“什麼叫草紙和紙篷呢?”白雨萍沒聽說過這個詞,問道。“就是解大便用的紙唄。”吳印國說,他的臉再次泛紅。

葉文桂是本地區人,對草紙和紙篷這兩個詞相當熟悉。所謂紙篷是一種粗糲而厚實的稻草漿紙,比較便宜,但是擦屁股時會覺得疼,也擦不幹淨。他小時候家境窘迫,用的都是被母親裁成豆腐幹大小的紙篷。紙篷還有一種用途是作為包裝紙,過年時人們作為拜年伴手禮的紅棗桂圓都是用紙篷包紮的,這樣的厚紙會把一點點東西包成一大包,看起來比較體麵,所以本地人稱拜年的禮物為紙篷包。而草紙則是比較細軟一點,吸水性也比較好,葉文桂到了複員回來才放棄紙篷,用上草紙。草紙和紙篷還有另一種用途,那就是本地人會用一種衝模在上麵打上帶中心點的圓印,這樣草紙和紙篷就變成了“九十”。所謂“九十”是本地土話,意思就是燒給死去的人的紙錢。

吳印國說西雁山裏有茂盛的水竹叢和清澈的溪流,適合做草紙和紙篷,自古以來就有很多作坊。但是解放後做草紙紙篷的事兒被禁止了。

這裏的人們自己擦屁股也隻能用溪灘上的鵝卵石、樹枝、茅草。二十多年前這裏鬧過一次大饑荒,死了好多人。後來西雁村重新開始做起了草紙和紙篷。父親用了他的影響力,讓縣裏有關權力部門默許西雁河的草紙紙篷產業存在,使得村裏的人這麼多年來能吃飽肚子。

“你會做草紙紙篷嗎?”葉文桂問。

“不,不會,我發過誓這一輩子不會去做這個給人擦屁股的行當。”吳印國說。

“你這麼說是有道理的,我們當過兵的人總要有點誌氣。一切會好起來的。我剛退伍時有些日子連抽煙的錢都沒有,工資就34元5角,特別沒勁。後來我開始幹點別的事情,從廣東倒了一批布料回來,就一手掙的錢比三年的工資都要多。這個時候我才明白了要自己做事情,隻要掙到錢,什麼事情都可以做到了。”

“我和你不一樣,你生在城市裏,我的家鄉是在山區。”

“西雁河是做皮革的好地方,過幾天我的貨就運到了。試著幹吧,你的心情會好起來的。”

“你是說過幾天牛皮就運到了?”吳印國一聽,顯得十分緊張,似乎事情的進展超過他的預料。

黃昏時,白雨萍靠在木屋裏間敞開的木窗邊,有一大片山巒展示在她眼前。山色已暗淡,對麵墨綠的山坡上,她隻能認出一大片綠中帶翠的是竹林,其餘在她感覺裏隻是一片概念化的樹木。有一些黑黑的鳥影正墜落在樹叢中,看起來像焚燒過的紙灰。現在她的目光又落到越來越暗的山溪中,因為這時有一個人正站在水裏。這一定是個本地的山民,光著上身,穿著條不知是什麼顏色的肥短褲,弓身把水潑到身上。

“你到底看到了什麼,這樣出神。”葉文桂坐在一張竹椅上,燃著香煙。

“沒什麼,我看見窗外有一片風景。”

“你是不是喜歡上這地方了?”

“不。我隻是感到有點新奇。”

“好了,離開窗口吧,那裏蚊子很多。”

山溪中,那個洗澡的村裏人已沒入水中,隻露出一個頭,像水牛似的。白雨萍轉過身,發現屋子裏已點上一根蠟燭,葉文桂穿著白色背心坐著。與溪中那個人影比起來,他單薄得像個紙人。他說:

“路上已累了兩天,你早點進蚊帳睡去。這裏的蚊子叮了人皮膚要潰爛的。”

木床上懸著一頂白色棉紗軍用蚊帳,上麵還印著軍隊的番號。

“你那個戰友睡哪兒呢?”

“他睡外間,已搭了張竹床。”

“他還有蚊帳嗎?”

“山裏人不怕咬。再說,他還會燃艾蒿驅蚊子的。”

竹席冰涼冰涼的,軍用蚊帳散發出很神秘的棉質氣味。山間氣候涼快多了。屋外,山風吹得林木簌簌作響。這一切都使得白雨萍異常新奇、興奮。葉文桂開始撫摸她,吸吮她的乳頭,然後壓在她身上進入她身體。這個過程持續時間不很久,而且帶著一種沮喪的安靜。然後他睡去,沒有一點鼾聲,隻是左腳間歇性地抽動。

她躺在黑暗中,大睜著眼,腦子裏越來越新鮮。她聞到空氣中有一種辛辣的煙味,她想這一定是從外間透進的艾蒿。艾蒿的氣味誘發她想起剛才看到的溪中洗澡的本地人,但這個形象已與燃艾蒿的人混淆在一起。忽然,她聽到外間的竹床吱吱作響。這使她明白了他一定還醒著。當一個人失眠時,知道有另一個人同樣失眠了,那是一種很好的心理安慰。白雨萍側著身子,盯住暗影幢幢的木板壁,仔細捕捉竹床發出的每一聲響。非常奇怪,她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木壁,看到屋外竹床上輾轉反側的人。接著,她聽見竹床強烈地響了一下,有了腳步聲。她的心猛烈揪緊,聽到了“吱扭”一下開門聲。可不是她睡的屋門被開啟,一定是外屋朝山巒的那扇門。她能真切地感受到涼颼颼的山風正吹在開門人暖烘烘的身體上,他想幹什麼?白雨萍坐了起來,扯動被單捂住身體。她沒有聽到關門聲,有一陣快速而沉重的腳步聲消失在遠處。她的腦子裏出現這樣的景象:一個樹一樣的人徐徐投入了黑夜的密林中。

吳印國快步如飛,跨過溪流,像一支黑箭射進了莽莽叢林,剛才他下床開門的最初動機是要排出淤積的尿液。然而當他麵對群山,隻聽到山林以一陣神秘低沉的吼聲在呼喚他,讓他產生了不可遏止的想回歸其中的欲望。黑夜藤蔓纏繞的林莽中,遍布著一條條秘密小徑——山豹奔突的路、野豬出沒的路、黃鹿覓食的路——吳印國的秘密小徑貫穿在其間。他以一種簡潔明快的直線方式劈開山林,直達懸崖之巔。他的身體內有一個聲音突突響著,好似一台高速運轉的發動機。想撒泡尿的欲望已蕩然無存,似乎這些液體已成為供應發動機動力的汽油。他快速前進,一邊猛吸著鳳凰牌香煙。帶著上海姑娘幻影的香煙煙霧使他肺葉刺痛,使他傷感。樹林裏布滿枯枝敗葉,偶爾有星光透過樹冠射進來,照亮一棵棵黑糊糊巨木的軀幹。可即使沒有任何光線,吳印國也能像深海中的魚不會迷失方位。這條秘密小徑純屬於他個人。從童年到少年,他一直在探尋、開辟它。童年時的吳印國像一條變形蟲,赤身裸體在陽光中蹦跳,見風就長。母親生下他就死去了,父親養育他的方式是像個斯巴達人將他棄擲在山野上,讓他貼著大地成長。他四處尋覓食物,尋找溫暖。他身上長出筋肉,他的眼睛烏黑牙齒雪白。他走過西雁,林中的樹木,坡上的野花,水中的遊魚跳躍著向他致敬。村裏的長輩向他投以讚許的微笑,姑娘們紅著臉龐夢想著與他親近。而他不停地奔跑,以一種直線的方式,切過山脈,直達懸崖之巔。

現在,憑著感覺他知道自己就站在懸崖的邊緣。如果再向前邁出一步,他就會像一片樹葉輕輕飄蕩,直跌向永遠不可返回的死亡黑暗。天空中沒有月亮沒有星星,透著鉛灰色的微光。西雁山就臥在他腳下濃重的黑暗中某一個區域,昏昏沉沉酣睡。隻有一盞微弱的燈光還固執地亮著。吳印國心驚膽戰,認出這是他父親屋裏的燈。父親的燈徹夜點燃著,這不是個好兆頭。它像一隻失眠充血的獨眼,暗紅色的光波足以刺穿他的靈魂,讓他渾身戰栗。

再過幾天,第一批牛皮就運抵西雁。當一張張血腥的牛皮鋪滿了西雁河岸,他究竟會給西雁帶來什麼?在天空之下,懸崖之上,吳印國的恐慌和困惑像一隻貓頭鷹從心裏飛出來,在西雁山上盤旋。

3

天大亮時,白雨萍在熟睡中被一片喧鬧驚醒。隔著窗她看見那條通向大河的溪澗上泊著一隻裝滿牛皮的小船。吳印國和船上的船工抬著一大捆生牛皮從小路上呼哧呼哧走上來,有一條毛茸茸的牛尾巴在他身邊蕩來蕩去。葉文桂手裏燃著煙,很精神地在一邊指指畫畫。這一船牛皮他們整整抬了一上午。牛皮堆滿屋子,挨著屋梁。這時在小屋四周坡地上漸漸出現了一些人。先是一些凸著肚子的小孩,後來又出現一個個大人。這是白雨萍第一次麵對西雁人的群體,已是很熱的季節,還有不少人戴著氈帽或頭上纏著白布。他們的皮膚、表情、衣著與西雁山的泥土、石頭一脈相承。他們站在山坡上,立即就與環境整合成一片。此時,他們顯然被眼前的景象所震驚:這麼多牛皮哪來的?這麼多的牛肉哪兒去了?全世界的牛都殺光了嗎?也有一些人臉上帶著高深莫測的微笑,好像對事情的結局早有所料。

西雁山的硝製皮革事業從此開始,一張張生牛皮被浸泡在紅礬鈉藥池中,讓脂肪融解、蛋白質凝固、牛毛脫落。三天三夜,牛皮從藥池中拎出,泡在清冷的泉水中。牛皮又滑又膩,手一抓哧溜一下滑出來。吳印國站在水中,將牛皮掄起來往石灘上摔,手揉腳踩。白雨萍一整天都坐在門口,看著吳印國在水中治皮如同與一條鱷魚搏鬥。他有時擒住了鱷魚,有時則被鱷魚拖得踉踉蹌蹌栽倒在水中。終於,一張張牛皮被他製服,扔進了染料缸,最後被釘在木板上晾曬。

越來越多的西雁人聚集在水邊,有些人著魔一般終日不肯離去,以至於經常有女人來喊她們的男人回家吃飯。與此同時,一群群綠頭蒼蠅雲霧一般盤旋而來。嗡嗡嚶嚶的飛舞聲震得人腦子發昏。後來天開始下雨。雨下了三天三夜,驅散了人群和蠅群。那些釘在木板上的牛皮,開始出現了絳紅色和綠黃色的腐爛斑點。

對於這些盛開在牛皮上的色彩斑斕的腐爛之花,葉文桂以後想起來都會感到觸目驚心。因為在當時,他就覺得這些黴斑是不祥之兆。今夜他獨自棲身白雨萍開的簡易旅店客房裏,飽吸空氣中濃重的皮革腐敗臭味,惡心之極,又嘔吐不出來。他合上眼,思緒混雜無法入睡,恍恍惚惚又看見戰友吳印國。吳印國木然站在一片黑幕前,臉上有一塊腐爛的斑點。那斑點迅速擴大,漸漸侵蝕了他半個臉。接著,葉文桂在意識中看到了自己。他以同樣的姿態出現在黑幕前,臉上也有一塊黴斑。葉文桂神經質地坐起來,驅散了腦子裏可怕的形象,周身大汗淋漓。

“吳印國死去十年了,真是不可思議。”

葉文桂想到吳印國被槍殺的前些天,曾來到城裏找他商討工場業務的事情。他說自己現在壓力很大,覺得整個西雁村都在和他作對,好像是要出事情的樣子。每次吳印國來到城裏都說自己頭疼得厲害,好像有一隻蟋蟀在腦袋裏唱歌。他總是讓吳印國喝一點威士忌洋酒,因為這能治頭疼。吳印國喝了一杯威士忌,他的臉燒得通紅,神情不寧,好像要說點什麼事,但最後來還是沒有說。大概半個月後,葉文桂在當地報紙一個角落裏看到西雁河有一個叫吳印國的青年被槍殺的那樁血案。葉文桂在震驚之餘,立即想到吳印國的恐血症,想起銀幕上出現的那組血淋淋的腹腔手術鏡頭和吳印國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的情景。葉文桂一直覺得吳印國身上纏著一道血光,現在這血光終於迸裂,吞沒了他。

事隔十年,當葉文桂故地重遊徒步走進了西雁,看到了道路兩側鋪滿一張張又腥又臭的牛皮、馬皮,看到一群群綠頭蒼蠅嗡嗡飛舞其間,覺得西雁山像是一具放置在手術台的病體。那山上的綠色植被被伐個精光,裸露著紅色的表土。臭氣騰騰棕黑色的西雁河水及河岸上腐臭的生皮,叫他想起被切開的腹腔和腸子。這些年,西雁河作為一個皮革加工基地已小有名氣,有數百個作坊聚集在水邊硝製皮革,遍及西雁河的每條支流小溪。這裏的皮革業產值已高達數千萬元,新疆、內蒙古、河西走廊的生皮源源不斷運抵此地,變成皮革、皮箱、皮帶,又源源不斷運往四方。葉文桂知道這是一個令人心花怒放的生財過程。但這一過程所派生出的死亡意味,則是他重入西雁河後一個觸目驚心的新發現。

某一天,葉文桂在W市的街道上看見了東張西望的吳印國。他們自退伍後就失去聯係。葉文桂請他到館子吃了頓飯,又帶他去看了自己的皮革加工場。當時他正因城市環保部門禁止在市內河道漂洗皮革而犯愁。吳印國說家鄉有一條清澈寬廣的河,使他動了心。另外一點,他與白雨萍的關係已被老婆發覺。老婆像隻母犬一樣四處嗅著他們幽會的地點,並揚言她父親要抽回工廠的資金。這樣葉文桂就動了帶白雨萍到西雁河攤牌分手的心思。如果那次在茫茫人海中他沒有遇見吳印國;如果那時環保部門還允許在城市河道硝皮;如果他與白雨萍的好事未被老婆識破,他絕對不可能渡過西雁河的。果真如此,西雁河或許還保持著那種原始、美麗的景色。吳印國則成為一個頭上纏著白布,兒女一大幫,麵目慈祥的山鄉父親了。

4

在西雁,每天清晨醒來,白雨萍的感覺鮮亮清新透了。她跑下溪澗,掬一把清涼的泉水洗臉,然後就沿溪澗朝山穀走去。這個初夏的早晨,河床籠罩在濃鬱的霧氣中,看不見遠處的景物。白雨萍沿著水流在白茫茫的霧氣中走了很遠很遠的一段路,突然看見從霧氣中有一個巨大的水車輪子在轉動。她再往前走了一段路,聽到了水車帶動搗碓的聲音,而這個時候她能看到的已經不是一個水車輪,而是有好幾個。她看到了在這段水流湍急的河床上有好幾座木棚子,連接著用水力帶動的木製機械。人的說話聲和機械聲混雜著飄浮在空氣中。那是一個壯觀的場麵,隨著距離的接近,她看到了木棚內外有好多人在勞動的剪影,這些勞動的人們看起來非常健壯和愉快。“他們在做什麼呢?莫非這裏就是吳印國說的生產草紙和紙篷的作坊嗎?”白雨萍尋思著。

白雨萍沒有搞錯。她所見到的正是西雁村民賴以為生的草紙紙篷作坊。這種工藝古老的作坊在曆史上曾布滿了整個山間水係,但在解放後的嚴厲製度下都被禁絕拆毀了。西雁村的草紙作坊能留存下來,完全是由於吳雙叔的存在。西雁人知道他們的恩惠來之不易,他們用一種十分低調的方式把作坊建在峽穀深處,而且始終保持著最小的規模,其產生的利益隻以維持村裏人能吃上糧食為限。

白雨萍繼續往前,想進入這些木棚組合裏麵看個究竟。在快接近它們的時候,她看到一條小木橋通往那些巨大的水車輪。而在小木橋的邊上有個小吊腳樓,吊腳樓是一座磨坊,裏邊有位林中老妖似的老嫗正在將地瓜絲磨成粉。當她鑽進磨坊,好奇地打量屋內陳設時,那老嫗突然喊了她一聲:“小姐。”1981年的時候聽到有人喊你小姐可真叫人吃驚透了,何況這話又出自一個山間老嫗口中。這老嫗雖然牙齒已經脫落,卻喜歡不停地嘮叨。在後來和她的短暫交談中,白雨萍知道她四十多年前就已經能熟練地使用“小姐”這個詞兒了。老嫗說看見白雨萍就想起當年在大屋裏當丫環時服侍的大屋主人的一群女兒。她說大屋就是地主人家,大屋主人的女兒長得如花似玉,個個俊秀。後來紅十三軍隊伍開過來,與大屋主人的民團打了七天七夜,殺得血流成河。是吳雙叔帶著人馬攻進大屋,把這一家人全殺了。

“這吳雙叔是誰呀?”白雨萍問。

“怎麼,你連吳雙叔也不知道?”老嫗慌慌張張放下籮筐,神秘兮兮拉著她的手走到窗邊。她用手一指,說:

“瞧,吳雙叔就在那兒!”

白雨萍的眼前出現一堵山崖,赫然可見山崖頂有座用粗大原木壘成的屋子。沒有窗戶,沒有煙囪,甚至看不見有門。這屋子叫人想起了鷹巢。

“吳雙叔就在裏邊,他已經老了,不出門了,你很難看到他。他可是個大人物啊。村裏孩子要是半夜啼哭,大人隻要說一聲吳雙叔來了,孩子就不敢哭了。”

白雨萍打了個冷噤,有點心緒不寧。她離開令人不快的磨坊,慌慌張張沿原路走回去。

但在又一個黎明,她沿著溪澗走出更遠更遠,把草紙作坊和山崖上的屋子遠遠拋在後麵,她已走到不見人跡的地方。溪中的水波歡快地跳動,一隻黑山雀無聲地滑行而來停在岩石上,而河床上的石頭越來越滑了。她開始在離水邊稍遠處的矮樹叢之間行走,樹上停著許多蝴蝶,在她接近之前就張開色彩斑斕的翅膀飛起來。她的眼睛被這些美麗蝴蝶吸引著,以致沒有看見就在幾米之外的一條橫空而過的藤蔓上有一條胳膊粗的大蛇正緩緩爬遊而過。白雨萍小時候在雲南鄉下經常看見蛇,對蛇並不害怕。她看著這條蛇懶洋洋地爬到了岩壁上的草叢裏,很快就消失了。

她不知走了多久,山穀變得開闊起來,溪床平平展展鋪開,兩側有很多座石峰,頂部像蘑菇,上麵還飛繞著雲霧和蒼鷹。這地方該是仙女洗浴的地方吧?溪床上裸露著潔白的卵石,山穀間長滿柔軟青翠的龍須草和水仙花。白雨萍如癡如醉站立在寂靜的山穀,與風景融成一體。除了風景給予她的激動,還有一種她無法判明的興奮之情。那是由一種欲望引起的。她盼望此時在山穀間突然出現一個健壯的男人,好讓她靠在他胸脯上。在許多思緒中,突然冒出這樣的念頭,讓她興奮——她所感受到的一切——蚌殼狀開放的山穀、乳白色的水沫、動物茸毛一樣的樹木,還有那條柔滑濕潤的長蛇,都由於她內心的激蕩獲得了新的意義。它們像一股強勁、神秘莫測的風,鼓滿了她女人的風帆,要把她吹送進自然風景中那個想象不到的深處。但她盼望出現的男人並不隻是一個簡單的男性,他應該是整座西雁山的體現。她想象他裸露的身上有樹木的投影、水波的圖形、長蛇的花紋,他將領她更深入地領略山穀回腸蕩氣的魅力。她睜大眼睛,四處環顧,盯住寂寞的山穀不放,想用眼睛從前方擠出一個神一般的男人。誰能相信,她居然如願以償。在她剛才走進的山穀口,隱現出一個男人的身形。不過他的風采卻令人失望。頭發粘粘搭搭垂在額頭,神色慌張,身上穿條綠色的舊軍衣。

“你怎麼跑到這裏來了?叫我好找。”吳印國抓住袖口抬起手臂用衣袖擦臉上的汗。這動作太不像白雨萍思念中的神奇男人。

“你是來找我的?”她看著他。畢竟她內心的激情還有餘波,通過眼睛傾瀉到他身上。

“是葉文桂叫我來的。你真膽大,跑到這地方。”

“這山穀有名字嗎?我要記住它。”

“它叫紅山穀。”

由於意外地獲得保護人,白雨萍在紅山穀就無顧忌了,她提著裙擺,在溪澗邊跳來跳去,采擷一朵朵雪白的野水仙花。然後又跑進柔軟之至的龍須草地,一屁股坐下來,用草莖和水仙花編一個花環。吳印國寧靜地守在溪邊,有點怕羞似的看著她的舉動。他臉上純樸的微笑在山穀冷冷的風中徐徐展開,非常動人。

就這麼坐在草地上,草葉下麵的泥土潮氣漸漸濕透了薄薄的織物,浸潤白雨萍發熱的下體,極為清涼。白雨萍沉浸在這種特殊感受中,覺得自己成了一枝野百合花,兩腿之間的陰毛似乎變成細細的根須連接著泥土,正輸送著養分讓她徐徐開放。而在此時她又感到大腿根部被什麼尖銳的東西刺痛著。她用手一掏,從草叢底下掏出一件鏽跡斑斑的鐵器。她衝吳印國喊起來。

“喂,來看看,這是什麼東西?”

他走過來,舉著鐵器對著空中的亮光看了又看。他說:“這大概是一支紅纓槍的矛頭。你別在草叢裏掏了,再掏說不定會掏出骷髏。”

“你騙人!”她一下跳起來,“這是真的?”

“紅山穀曾是個戰場。四十多年前,紅十三軍的三五支隊在這裏跟國民黨軍隊激戰過七天七夜,死了幾百人。聽說到深夜,這裏還能聽到當年的人馬殺來殺去的聲音。”

“對了,我聽說過一個吳雙叔的人。”

“那是我阿爸。當年他在這裏戰鬥過。”

“你是吳雙叔的兒子?”

“是的,我是他的兒子。”

“你阿爸就住在山崖上那座圓木屋裏?你為什麼不與他一起住?我能去見見他嗎?”

“他不喜歡我住在他身邊,也不喜歡別人去看望他。他老了,患了很重的風濕病,走路不方便了。你很難見到他。”

“他是不是很凶?你怕他嗎?”

“他不凶,他是個好人。西雁山的人都愛戴他。”吳印國又微笑起來,但顯得很憂鬱。

有關吳雙叔,白雨萍在當時就知道這些。但這已經給了她足夠強烈的印象。在後來的許多日子裏,她常常獨自一人跑到紅山穀,站在川流不息的山澗邊,默念深思。在太陽輝輝耀耀照進山穀時,她常會看到一個健壯無比的男人身裹金色陽光奔動在山穀。這個幻象使她著迷,使她浸沉在對紅山穀的傳說追憶中。許多年後她在電視裏看了美國西部片《太陽浴血記》,她深深震驚於那組鏡頭:一個白人酋長在山穀間奔向一個印第安女人(那是一組裸體鏡頭,用陽光水霧作了虛化)。她覺得這組鏡頭仿佛是從她腦子裏取出來似的感受真切。她常常想到,西雁山的樹木這樣翠綠、水那樣清澈、野花那樣美麗,全是因為山穀裏裹在陽光中的男人。她不知道這形象是不是跟吳雙叔有聯係。吳雙叔深居在山崖上的木屋內,神秘而遙遠,她一直未能親近。但有一點她確信無疑:自從吳雙叔離開了西雁,這裏的風景就死去了。白雨萍深為悵然,她有很多年看不見幻象中裹著陽光的男人。隻是在一些殘缺的夢境中,夢見他在風中緩緩飄浮在西雁山的氣流裏。而且他已是麵目全非,好像眼下電視動畫裏的變形金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