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中篇小說 西雁河(陳河)(3 / 3)

他走出城市的車站,毒日當空,幹熱的氣浪卷起塵沙撲麵而來。新修的馬路寬廣筆直,中間有紅白相間的欄杆將快車道、自行車道隔離開來。遠處有一輛灑水車飛駛而來。馬路上過往的人頭上戴著太陽帽、墨鏡,個個像強盜一樣行色匆匆。正午時的城市表麵沉悶平靜,無數聲波像爆裂的氣泡撞擊在一起,相互抵消淹沒,形成一個噪音沼澤。吳印國抹著汗,大步走著。突然有一聲沉重而發悶的撞擊聲使他側轉頭。他看到一個騎車帶孩子的婦女被剛才那輛灑水車撞得拋了起來,那孩子正落在兩輪之間。孩子滾到了後輪,輪胎一側軋到孩子胸脯,才完全靜止下來。這時吳印國看到孩子還活著,臉上還有異常活躍的哭喊表情。他揪心地站在那裏,看著輪下的孩子,他無法聽見那男孩的哭聲,一切像是一部無聲電影。他又看見在輪胎的外一側,倒著那個頭發蓬亂的母親,一攤血正慢慢變得大起來。太陽變得分外炎熱,空氣中充滿血腥。剛才還很寂寥的馬路頃刻站滿了人,好像他們是突然從地下冒出來的。吳印國忽然感到恐怖萬分,生怕車輪下的孩子已經死掉了。他趕緊從越來越多的人群中擠出來,慌慌張張向前走。

他走到葉文桂家,在一個狹長的房間裏看到幾十個赤膊的雇工,這裏是一條沒有機械設備的手工流水線,各種鞋料從這頭流進,經過幾十雙手,那頭出來就是一雙雙皮鞋。在房間靠牆的兩側,排列著供這些雇工棲身的三層格子鋪。由於通風不良,房間裏充斥著惡濁的汗臭味,其中包括吳印國自己身上的汗臭。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對他說:“喂,這兒人已經夠了,不需要工人了。”那些埋頭做鞋的雇工眼睛盯住這個搶飯碗的人。他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好像身上沾滿螞蟥。

後來他總算見到了葉文桂。葉文桂見他臉色發青,問他是不是中暑了?

他說自己頭疼欲裂,腦袋裏好像有隻蟋蟀在鳴叫,聲音像水銀燈一樣亮。葉文桂說:喝點外國的威士忌酒吧,蟋蟀就會死去的。

吳印國慢慢喝著酒,他害怕葉文桂會問起白雨萍的事,這樣他會十分窘迫,奇怪的是葉文桂根本沒提起白雨萍。

“那筆牛皮加工費我已給你留著了。西雁真是個好地方,做出來的皮又香又軟,光亮無比。拿去,這是八千元,你數一下。”

“不用數了。”吳印國沒碰那四捆錢,盡量不使自己的眼睛往那邊看。他這時最大的願望就是拿起錢馬上走,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好好數一數。

“這麼多錢你準備怎麼花呢?”葉文桂問。

“不知道。”他回答。

“我來教你幾種用錢的方法吧。第一種你到華僑大飯店開一間套房,在頂樓的酒吧進晚餐,叫一個陪酒女郎,喝上幾杯外國酒,再點上幾支歌。幾千元很方便就能花掉,可你能換回一生從來沒有過的花錢如水般的美妙感覺,值得。再一種方法是把錢放在我這裏生息,月利2分,一個月就是160元,等於一個高級幹部的工資。從中你可以懂得,擁有了資本就可以不勞而獲。最後一種方法你拿這筆錢去買一台削均機,再雇幾個工人,在西雁辦一個工場,這是最好的辦法。這樣,你的財富會滾雪球一樣增長,你會成為西雁最重要的人,你會超過你的父親。”

“不!我不會超過我父親,也不想這樣。我還知道我父親不會支持我,他對我很不滿意。”

“為什麼呢?”

“我想是因為我把做牛皮的事帶進了西雁河。”吳印國說。

“你們西雁不是本來就有做草紙紙篷的產業嗎?多一個做牛皮有什麼不同?”

“那不一樣的。做草紙紙篷是一直存在的,而且是共同所有,那一點收入是平均分配給大家,讓村民不至於挨餓。即使這樣,我知道西雁的人還是擔驚受怕,生恐政府部門有一天會禁止他們做草紙紙篷。而做牛皮是我一個人的事。”

“你們那裏的人真是榆木腦袋,都什麼時候了,還怕這些事情?”

這天他們的討論結果是,吳印國被葉文桂鼓動了起來,決定用第一筆加工費去添置機器設備。葉文桂還幫他墊付部分資金,並答應派八個熟練的工人去他那裏幹活。兩個月後,西雁河上第一家皮革工場出現了。

與西雁村裏世世代代使用山溪水輪車動力的草紙紙篷作坊不同,吳印國的工場使用了電力。這裏並沒有電力供應,是工場裏自己開動了一部柴油發電機,發出的電可以驅動削均機、磨皮機和照明。那發電機的聲音轟轟隆隆地發著巨響,整個西雁山都能聽得到。村裏的人被這個聲音驚動了,都跑來觀看。他們觸目驚心看到:一台台哐當作響的機器,張開黑色大口吞噬著送上去的牛皮。有一台煉牛膠的爐子的煙囪冒著滾滾黑煙。隨著一陣嘎吱嘎吱的金屬響聲,一大遝濕漉漉的皮張被葫蘆吊車懸在空中。在一團團的蒸汽和火光中有許多個光著上身,頭發粘結成塊的外地工人,他們布滿血絲的紅眼睛盯著圍觀的西雁人。在一個巨大的藥水池裏,正有黏稠的棕黑色廢液順著一條臨時渠溝裏流淌而出,傾瀉入西雁河。在工場外的河床上布滿了高度腐爛的下腳皮料,一陣陣惡臭籠罩在山穀裏。

而接下來發生的一些事情,讓全村人坐立不安了。他們做的草紙紙篷顏色不像過去那樣的是純淨的金黃色,而是變成了焦黃色;也不像原來那樣透著稻草、竹子和陽光的香氣,而是散發著一股令人難受的氣味。他們驚呆了,不知是怎麼回事。然而他們還是明白了,這是在上遊的吳印國的工場裏排出的髒水造成的結果。於是,西雁村像是炸了營似的,人心惶惶。

9

西雁山的夜降臨了,白雨萍靠在敞開的木窗前,紋絲不動。這個夜,沒有星星,沒有月亮,隻有強大的氣流在冥冥之中湧動。

但是在半天空的位置,還亮著一顆暗紅色的星。它的高度和亮度有點蹊蹺,不像一顆真的星辰,那是吳雙叔的燈光,徹底不熄浮懸在西雁山上。

最近的日子,白雨萍一直處於喪魂落魄狀態。她的精神在西雁河邊被獨坐河床的老人形象擊潰了。此後幾天裏,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她發現自己懷孕了,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吳印國擴大了工場,經常要到城市裏去。現在,隻有她獨身一人守著這所空房,麵對半空中那盞暗紅色的燈光。

這些天,白雨萍感覺到西雁山已產生一種神秘的漩渦,正要把她卷吸進去,她好幾次想要離開這裏回到城市,把自己擺脫出來。然而她卻無力行動,隻入迷地注視著漩渦的中心,甘願冒被卷進去的危險。她望著半空中吳雙叔的燈光,其情形恰似處於漩渦邊緣的水手仰望懸崖之上的燈塔。

夜長得令人難以忍受。在她後來似睡非睡的夢境中,夢見自己仰躺在手術台上,頭頂上有一隻耀目的放射性燈光正穿刺她的身體。但她腹中也有一團熊熊燒灼的火球支持著她。她驚喜地想到,這是她剛懷上的生命,像神話裏的哪吒一樣生氣勃勃,抗衡頭頂上那隻令她痛苦的燈。

第二天清晨,她顯得疲憊憔悴。她走出室外,周身打著哆嗦。太陽顯得黑了,樹木竊竊私語,西雁山一下子蒼老下來。她站在晨風中,神情惘然。她好幾次神經質地猛轉過身,好像背後有什麼東西正悄悄接近她。

後來她就沿溪澗向紅山穀方向走起來,她所走的路線說明她還被那個夢幻籠罩著。她走得專心致誌,忽視了坐落在溪流邊的草紙工場和小橋邊的磨坊,但磨坊卻攔住了她。裏邊的老嫗從窗口探出半個身子,叫著:“小姐,小姐,你的臉色蒼白,你要去什麼地方?”

白雨萍上次見到過老嫗,所以略有親近感,於是攀上了磨坊。

“小姐,你的臉色這樣白,什麼東西把你嚇成這樣?”“真的沒什麼,老婆婆。”

“不,你像是大禍臨頭了。”老嫗一聲怪叫,連她自己也被這聲音驚得縮成一團,“讓我看看你。喔,原來你是懷上孩子了。”

白雨萍忽然產生一種想法,或許懷上孩子能驅除不祥之兆。這時她從磨坊的窗口又看見了山崖上的小屋。因陽光照射,木屋呈現出金碧輝煌的形態,看起來更像舞台上硬紙板做的布景。

“小姐,你生下孩子讓我養吧,我養過很多孩子。”

“阿婆,你瞎說什麼,我並沒有懷上孩子。”白雨萍說,頓起了一點戒心。

“我來養吧,我會替他祛除災禍的。”老嫗囁嚅著。這些譫語式的話說得白雨萍心中陣陣發毛,這時她聽到屋內有幾聲嬰兒的啼哭,她驚恐地問:

“這是什麼聲音?”

“小姐,你要是聽我的話,我就會告訴你。”老嫗臉露喜色,“來吧,我就把它拿出來。”老嫗從床底下拖出一隻瓦缸,從裏麵抓出一條黑乎乎的怪物什:頭大,尾尖,有四隻腳。這東西在她手中扭來扭去,哇哇地嗚咽,聲音極像嬰兒啼哭。

“這是西雁河的娃娃魚,我老得抓不到魚了,但我還能抓住它。來,我們吃了它怎麼樣?”

老嫗將娃娃魚猛摔在地上,這東西蹦了幾下,全身抽搐,口吐血沫。老嫗就這樣蹲下來,摁住娃娃魚,拿刀在缸口蹭了幾下,割開了它的肚子。五髒六腑翻了出來,熱烘烘冒著腥氣。鮮血沾滿老嫗雞爪似的手。老嫗回轉頭,興奮地看著白雨萍:

“怎麼樣,我們吃了它。你害怕了?”

白雨萍兩眼發直,瞪著地上被開膛剖肚的娃娃魚,差點要嘔吐出來。她慌慌張張離開磨坊,往原路跑回去。她再也沒勇氣往紅山穀走了。

10

現在,吳印國的工場越來越紅火了,整天機聲隆隆,臭氣衝天。工場裏鞣製出來的皮張都攤曬在河灘上,使得整個河道似乎都成了他的地盤。

相比之下,六雞伯等人卻整天愁眉苦臉了。草紙的顏色越來越黑,氣味也越來越濃。最近做出來的草紙走得慢了,以前草紙一做出來,批發草紙的人馬上會來運走,而現在他們的木棚裏堆滿了成品卻沒人要。

六雞伯找吳印國論過理,指出他的工場把西雁河水搞髒了,使得草紙紙篷都賣不出去。但是吳印國卻說草紙紙篷賣不出去,不是他的原因。現在城裏人開始使用了一種卷成筒的雪花牌衛生紙,那種紙擦起屁眼來舒服得像棉花一樣,而婦女來月經時也不用月經帶加黃草紙了,而是用一種貼在內褲衩上的衛生巾。吳印國並不是睜眼說瞎話,他的確是拿出一筒雪花牌白衛生紙和女人用的護舒寶衛生巾作證明,這些都是白雨萍從城裏帶來的個人用品。

六雞伯碰了一鼻子灰,卻沒有說服吳印國。他曾和村裏幾個人商量帶領全村的人去搗毀吳印國的工場。可是人家都知道他的工場裏有好幾個江西來的工人,聽說江西人打架特別厲害,所以村裏人都不願意去碰這個釘子。而最重要的一點是,吳印國是吳雙叔的兒子,管教吳印國不是村裏人的事,隻有吳雙叔出麵才對。但是吳雙叔最近以來卻很奇怪地一直留在木屋裏,對於西雁河近來發生的一連串事態沒有一點反應。六雞伯他們隻有焦急地等待著。他們能感覺到,吳雙叔不會一直這樣沉默下去,他越是沒有動靜,卻越會讓人感到一件大事要發生了。

出事的前一天吳印國剛剛從城裏回到村裏,當晚吳印國知道白雨萍已經懷孕,高興得一夜沒睡著覺。

中午過後,有七八個人突然出現在屋門口,其中還有兩個粗壯的女人。白雨萍不知道他們是誰。在西雁三四個月了,她沒認識幾個西雁人,在她眼裏,西雁人都是一個模樣的。他們走進門,東張西望,滿懷好奇心,然後就滿滿坐了一屋子。這是白雨萍在西雁第一次接待本村客人,特別緊張。她想起泡茶,卻發現熱水瓶裏沒有開水。她趕緊在灶裏生火燒水。

來者中有兩人已有一把年紀,他們似乎有意識顯示長輩的身份,以彌補他們與吳印國之間的血統差異。他們不停地說話,他們使用了最古老最純正的本地土語,使得白雨萍無法聽懂。但她發現客人的眼光不斷朝她身上飄來。她早已領教過被集體目光咀嚼的滋味,而今天在他們的目光裏她還感覺到另一種奇怪的東西。他們不是在看你的臉,而是在刺探你身上某個部位。

不久,他們河流一樣滔滔不絕的話語變得幹枯,艱澀,中間不斷摻入幹咳、清嗓子。吳印國也從七歪八倒的坐姿裏挺直了身體,像正被什麼事激醒。

從變得斷斷續續的話語裏,她聽懂了幾個單詞。他們提到了醫生、醫院、打胎。白雨萍納悶這些人為什麼到這裏談這件事。她緊張地坐在灶前,像個規矩的鄉下女人往灶裏添柴火,看著木柴在火中冒出白色泡沫和金色的樹脂。她有點惡心,胃好像被一隻柔軟的手捏來捏去,並從子宮處湧起一陣戰栗。她又發覺他們眼睛飄過來了,緊緊盯住她的腹部。猛然間,一個極可怕的領悟如閃電一樣出現:“他們在討論我腹中的孩子,他們要我去打胎!他們怎麼會知道我已懷孕?是磨坊那個老嫗告的密?”

現在事情已顯而易見。白雨萍知道西雁的報複開始了,無論對男人或對女人,這種形式的報複都是太致命了。

“六雞伯,我看你們還是別在這裏磨牙了。本來我倒想請你們吃一頓飯,可現在我一點興趣都沒有了。”吳印國不耐煩地嚷著。他好像沒把他們當回事,甚至還不大清楚他們要幹什麼。他心裏還在一遍又一遍激動地回味著白雨萍懷孕的事。

“吳印國,咱們西雁一向鄉風淳樸,端端正正,從來沒有過傷風敗俗的事。你可是做了大錯事,竟然胡亂搞出個孩子來。”六雞伯痛心疾首嘮叨著。

“是誰叫你們來的?是我爸?”吳印國忽然意識到什麼,他的注意力終於集中起來。

“嘿嘿嘿。”村長六雞伯幹巴巴笑著,眼睛眯縫成一條線,“你知道就好,實話告訴你吧,我們今天來可是有政策的,現在要搞計劃生育,你已經觸了計劃生育律條。”

“我觸犯了什麼律條?”

“什麼律條?”六雞伯翻了一陣白眼,想不出剛才還默記於心的那幾個字。旁邊另一個老者顯然智商要高一些,連忙接上去說:“你這叫非法同居,未結婚先生育。”

“好吧好吧,我不壞你們的規矩,明天我就去登記結婚,這下你們可以走了吧。”

“明天歸明天,眼下你分明是非法同居,未生育先結婚,不對,未結婚先生育。你得馬上讓她跟我們去鎮醫院,拖拉機已在山那邊等著了。”

“讓你的老婆女兒坐拖拉機去吧,我看你不是腦子裏灌了大糞就是發瘋了。”

“好小子,你竟然敢罵我。你不認我這個長輩,我也就不認你了。實話告訴你,你這浪蕩子早在西雁臭透了。你別想再仗你爸的名,你爸早就不認你這孽子了。咱今天是來了人的。她要是不跟我們走,就抬著走。”

作為事件的中心,白雨萍一直懷著劇烈的恐懼觀望著事件的進程。她失望地看到吳印國沒有製服對方的力量,他的“王子”地位已被廢除。接下去爭吵演化成扭打。是吳印國先動手的,一拳頭打在對方的頭上,對方哇一聲哭起來。白雨萍當時驚慌得想奪路逃走,那兩個一直未吱聲的女人一個箭步擒住了她。她們實在是孔武有力,如拖小鳥一樣將她往外拖。白雨萍絕望地想起了小鎮上那間廟宇改成的醫院,想起一個滿臉胡茬一口大黃牙的男醫生正對她舉起鐵鉗。她掙紮著轉過頭,看見吳印國正被三四個人抱住。她大喊:“吳印國,快救救我!”隨即她被拖到了屋外陽光強烈的山路上,她看到一輛拖拉機正突突響著停在小路邊。

頃刻間她聽到屋內響起比她叫聲更響的慘叫。隨後有好幾個人頭破血流鼠竄出來,哭喊不迭地逃跑了。吳印國尾隨而出,手上臉上和身上血跡斑斑。他手裏拿著一把大鐵鏟,直取挾持著白雨萍的那兩個女人。在吳印國的鐵鏟落到她們頭上之前,她們怪叫一聲,放下白雨萍一溜煙就逃走了。

此時夕陽血紅地落進了豁口,斜照著泥雕木塑般站立的吳印國。他的身上蒙上了血汙,他的臉色像大理石一樣蒼白冰冷,他的眼睛直往上翻,隻看到眼白不見眼珠。他正經受著恐血症的痛苦,他馬上要昏迷摔倒,但他堅持著站住了。這一刻的形象極深地鐫刻在白雨萍的記憶裏,以至在後來漫長的日子裏,她精神上樹起一座紀念碑似的雕像。

那一夜,一向寧靜安詳的西雁山像一隻被捅翻的蜂巢,遠近有一陣憤怒的嗡嗡聲回蕩在山穀。白雨萍貼著窗口,看見山野裏閃耀著許多許多火把,其中有一些火把如流星一樣來回穿梭。這些火把在漸漸移動,彙成一條火的河流,浩浩蕩蕩向閃耀在半空的那顆暗紅色星座湧去。

11

這一夜,吳印國將所有的蠟燭都點燃了,十幾支燭光照得木板小屋像著火一樣。燭光又點燃了他與白雨萍的情欲之火,他們赤身裸體,在火紅的燭光中做愛。恐懼彌漫在四周,就像在一隻即將沉沒的輪船上,或者在一座底層已在焚燒的樓頂上,在你確認無法改變毀滅的命運時,便會想到最後行一件樂事,而很多人在能夠找到性夥伴時一定會選擇做愛。

吳印國沉浮在一片金碧輝煌的光芒之中。當他深深進入白雨萍體內時,猶如滑過一條通往無憂世界的隧道。他輕而易舉就找回失落已久的夢幻。他頭戴槭樹花冠,身上塗著雄黃,暢遊在西雁河裏,而西雁河水波在他身下有節奏地起伏,多情地擠壓著他的身體。他快樂得渾身發抖,像一隻白色的小鳥飛起來。他獨自上升,嘴裏銜一條鬆枝,鍾聲在天庭回響。在下麵的大地上,西雁山脈如電光向遠方閃爍,人們站在清澈的西雁河邊,站在山頂的樹林間向他揮手,向他喊話,聲音在空中化為霧氣。他像喝醉了陽光,滿臉霞光熠熠,心像水晶一樣透亮。

然而當他從歡樂的坐騎上下鞍之後,立即又跌落到現狀的塵埃。他無法入睡,坐在床上,神經質地剝著手上脫的皮。他的手被化合物蝕壞了,皮膚皸裂變質,像幹鹹魚的鱗片。他扯去一片片死皮,扯得好幾處滲出了鮮血,床上的皮屑已鋪了一大片。他將死皮撣攏,堆積成一個小小的山。

盡管情欲在女人身上有較長的回聲,但畢竟在有限的時間之後照樣會消逝得無影無蹤。白雨萍就這麼直挺挺躺在床上,看著時間在滿屋紅得令人心慌的燭光中緩緩流過。

她想著:明天就要來臨,明天為什麼要來臨?明天會怎樣?她知覺到事物正處於劇烈變化時刻。她隻是心驚膽戰等待著變化的結局。她坐了起來,攀援在吳印國的肩上,與他共同經受長夜的折磨。

“真不知道明天還會發生什麼事?”她自言自語念叨著。

“明天實際上已經來臨,現在已是淩晨一點。”

“你把他們打傷了,他們會把你怎麼樣?”

“我不知道。”

“以前村裏打傷了人怎麼處置呢?”

“以前村裏從來沒有打傷人的事。這裏的人已失去打架的本領。”

“那一定是你父親教化的緣故。”

“可父親在我小時候常用藤條抽打我,因為我沒照他的話去做。”

“昨夜裏有很多很多人打著火把往你父親的屋子去。這件事最後看來還得你父親來了結。”

“你以為父親會保護我們嗎?”

“難道他就不知道我懷的孩子是他後人嗎?他為什麼要掐斷自己的血脈?吳印國,明天你還是去見見你父親。你沒理由再與他不和了。不管怎麼說,他是你父親。我知道他是個好人。”

“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想見到父親。可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去見他。我是去要求他寬恕嗎?你說說,我現在真的已經失敗了嗎?”

“你贏不了他,他永遠比你強。”

“你這麼說真叫我難過,可現在我連難過的力氣都沒有了。”吳印國發出一聲歎息。這時有一陣沉重無比的疲倦伏在他身上。他的頭腦裏充滿了黑霧,昏然睡去了。

到他醒來時,發現屋子裏紅得可怕,太陽已高高升起,照進了窗欞。他看看表,是七點一刻。白雨萍還睡著,像貓一樣縮著身體。他輕輕替她蓋好被單,起了身。

他是今天早晨村子裏第一個出門的人。山穀裏跳躍著金色耀眼的陽光。他遲遲疑疑向前走,陽光照花了他的眼。他看見從太陽光裏迸出五六個黑色斑點,箭一樣向他射來,是一群烏鴉,哇哇叫著飛掠過頭頂。“討厭的鳥兒。”他自言自語。緊接著,他看見在不遠處站著個村裏的放牛娃。那放牛娃臉上有一種看見幽靈一樣的驚慌失措表情,呆若木雞站在路邊讓出道給吳印國過去。這件事使吳印國大為驚詫、沮喪。他伸手想摸摸那孩子的頭表示一點親熱,那孩子卻像空氣一樣從他手指間流走了。

這個早晨一切的景物顯得如此陌生、虛假。有一陣子他看到山上的樹木一片片枯黃下去,變成一段段沒有點燃的木炭。天空中布滿飛鳥的屍體,死魚肚皮朝天浮上水麵,河水又黏又稠像麥乳精一樣。後來他總算看見父親那間用粗大原木壘成的屋子,景色才回歸到正常狀態。

從他現在所處的位置到圓木屋子的距離,是他一生最後一段路程。這條小路長滿狗尾巴草,開遍了潔白的野梔子花。在草叢之間,有許多油葫蘆、蚱蜢。這是他小時候常玩耍的地方。前麵就是他的家。現在,他就回到家了。他的父親在等候他。

吳印國這時已大汗淋漓。他輕輕推門,門沒上閂,吱一聲就開了。他走進去,屋內黑咕隆咚,什麼也看不清。他眨巴著眼睛想使自己的瞳孔放大一些。就這時有一道白熱的、亮得叫人睜不開眼的閃電在頭腦裏爆炸開來,於是他的眼球就凸出於眼眶之外。這一下瞳孔可放大到了極點,他總算看見神情鎮定而麵目慈祥的父親,還有他手中那支他僅在小時候見過一次的冒著煙的德國造狗牌手槍。然後,吳印國就感到自己飄浮起來,隨著槍口那一縷藍煙,像小鳥一樣搖搖曳曳升上了西雁河上的天空。

12

這一聲脆亮的槍聲震響於西雁山脈發出連續不斷的回聲,日餐兩頓的西雁人大部分還躺在床上迷糊著。對於槍聲,西雁人有無比的敏感。年輕人雖沒聽過槍聲,但也從父輩身上承繼了遺傳密碼。因此在槍聲響過之後,西雁人立即走出屋子,有條不紊向吳雙叔的屋子集合而去。很快,他們就組成了幾撥人馬,守護在吳雙叔的屋子四周,並在渡口等關鍵地點,設立了哨崗。

但消息不脛而走。鎮派出所第二天來了兩個民警,他們受到西雁人好酒好肉的款待,喝得有點醉意。他們本來是奉命來拘捕案犯的,可最後連案犯的麵都沒見到就回去了。到第四天,縣公安局刑警隊來了一群警探,徑直想進入圓木小屋。西雁人用胸膛組成一層又一層的人牆,使他們不能逾越。後來又增派了一支武裝警察,由公安局一名副局長督陣指揮。經過法律宣講、政策攻心,直到最後刺刀開路強行突破,才衝破重圍處理了發案現場,將吳雙叔拘捕而去。

據現場看到的人後來回憶:吳雙叔被拘捕時是放在擔架上抬走的,他當時已虛弱得奄奄一息。自從他被拘捕之後,西雁的山民如五雷轟頂、喪魂落魄。他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泣不成聲,站在蒼山翠穀,向天空搖晃十指攥緊的拳頭,像是狂風中光禿禿的樹枝,訴說他們的不平和絕望。人們惶惶不可終日,仿佛太陽黑了,西雁河水倒流了。

那一聲槍聲刺破黎明,吳印國倒在血泊中。而在另一間木頭屋子,還有一攤血越滲越大。白雨萍在聞訊吳印國死去之後就流產了。就這樣,在差不多同一時刻,吳家三代實際上已同歸於盡。白雨萍曾被村民囚禁,每頓有人送來粗劣的飯菜。後來她被警方傳訊,一個富於同情心的女警官十分和藹地審問了她。這位女警官還安排白雨萍在停屍房見到吳印國。她看見他雙眉之間有小小黑洞,周圍的皮膚有被燒焦的痕跡。他顯得漂亮,安詳,隻是記憶已經凍結。

吳印國被掩埋在西雁山一麵向陽的坡地上。沒有墓碑。西雁人用鐵鍬拍了個圓土丘,就倉促離去。吳印國的父親在被捕兩個月後因衰老加風濕病並發症死於監獄。縣公安局、民政局、組織部向上級作了彙報,並查閱大量檔案找到他幾個老戰友。有一位在北京任要職的老戰友聞訊後馳電悼念並指示要善待他後人。這樣白雨萍居然被確定為他的後人領取縣民政局每月50元的優撫費。吳雙叔的案子最後不了了之。本來他的骨灰是應該進縣革命公墓的,礙於他最後的過失,他的骨灰盒被悄悄送回西雁,葬在吳印國墳墓上方。政府出資為他立了一塊小小墓碑。

失去吳雙叔的結果,便是西雁人變得十分懶惰和易於動怒。人們對一切村規村約都不屑一顧了,他們吃掉家裏所有能吃的東西,然後四仰八叉倒在草坡上曬太陽。他們到處在尋找酒喝,酒變得十分珍貴。在吳雙叔被拘捕後的第二個月初,便有幾個痛苦到不能自禁的人揮動巨斧砍倒山上兩棵樟樹,滾到西雁河順水而下,到幾百裏外的市集上賣了。這件事一發生,就像瘟疫一樣蔓延開來。西雁山男女老少發瘋一樣上了山,紅著眼睛見樹就砍。大人砍參天大樹,小孩子砍胳膊粗的小樹。於是西雁河上日見忙碌,放滿了無數原木排。第一個冬汛發了大水,翻了好幾個排,淹死了七八個人,屍體漂出幾十裏才被人撈起來。當西雁人伐木丁丁時,山那邊的福建人也聞訊而來偷伐木頭。結果在深山老林裏兩地人刀來斧去發生好幾次械鬥,死傷了數十人。還有一個早晨,西雁山上因失去林木而無處藏身的大群野生動物闖入西雁村。它們東奔西突,捕食雞犬,叼走孩童,最後呼嘯哀鳴遠離而去,永遠地消失了。過不了幾年,西雁山的原始森林就蕩然無存,西雁山像一個被剝得一絲不掛的娼婦,赤裸著身體躺在天空下。

西雁人伐木、販木走出了西雁,他們借此而看到了山外的世界。他們現在已無林可伐,他們遊蕩在城市,看見了似曾相識的皮革。這時適逢W市皮革業全麵振興,成為聞名全國的皮革城。不少西雁人留在城裏幹起了皮革業雇工。他們向城裏人講述了吳家父子的故事,城裏人大感興趣,紛紛趕到西雁考察。這裏的水資源和廉價勞動力使這些皮革巨頭喜出望外。於是便有成船成船的皮運抵西雁。西雁人如夢初醒。原來曾被他們深惡痛絕的牛皮竟是他們時來運轉的救星。幾乎是一夜之間,他們湧向西雁河邊,爭奪地盤。他們在一塊空地兩頭放上兩塊石頭,讓孩子坐在石頭上麵,就爭下了這塊地。爭奪最激烈的是地勢平坦開闊的紅山穀。人們歇斯底裏廝打。家裏男丁多的,性情凶猛的村戶占住了大片地盤,又討價還價轉讓給無爭鬥力的村戶,剝走他們的錢,當年他們占下的地盤,後來都成了一間間熱火朝天的皮革廠。

然而西雁河上的皮革熱潮隻持續了十幾年時間,就開始敗落了。進入21世紀之後,由於W市的產業轉換提升,由傳統的小商品生產轉換到了高科技的電子產業,那些對生態環境有影響的皮革工業便轉移到了西北或內地一些比較落後的地方去了。西雁河邊的所有製皮廠一一倒閉,隻有那些還沒來得及處理的動物皮革還攤曬在河床上,慢慢地腐爛、變質,最後被微生物分解,一觸即碎,變成了粉末回歸泥土。而在這一過程中,西雁山上那些被砍伐過的山林又慢慢地長出了新生的林帶,雖然不是古木參天,也可以說是鬱鬱蔥蔥,而各條溪流彙成的河水也回歸到原來碧玉色的清澈,盡管在河床和河底下還殘留著當年製皮留下的化學垃圾和汙染。

2005年春天,國內一家著名房地產公司總裁和總設計師來到了西雁河,發現這個地方正是他們找了好幾年的理想中的亞熱帶山區別墅營地。經過了艱難而複雜的活動,他們終於從政府手裏拿到整個西雁河穀的開發權。從那之後的三年時間裏,西雁河進入封閉性的建設工程。建設承包商是一家新加坡公司,他們拆除了河穀內所有的建築,運用最先進的德國技術對河床河底的汙染沉積進行了處理,讓那些河灘上的卵石恢複了原來的顏色,水裏的水草重新搖曳,各種魚類也慢慢遊了回來。而在山穀的幾個關鍵風景部位,他們花重金從貴州廣西山區買來了幾百棵上百年樹齡的名貴古樹,連根帶土用大型平板車運來移植,幾個月之後就營造出自然界需要幾百年才能完成的景觀。後來他們知道了一件富有文化遺產意義的事,這西雁河的支流上原來有一座生產草紙和紙篷的工場,用的是最古老的原始工藝。經過工程人員的訪問調查,終於找到了幾個在原來的草紙作坊幹過活的本地人。在他們的指導下,承包商在原址上建起了水車搗碓工棚,建起了泡製稻草和竹漿的抄紙池。不久之後,一批和以前一樣充滿太陽香氣的金黃色的草紙就生產出來了。這個建在水邊的古老草紙作坊的水車輪,成了西雁河別墅群的徽章,印刷在各種各樣宣傳資料上。

如今,西雁河邊的那些量身定做限量版的別墅已成了頂級富豪的收藏珍品。你要是來到這裏,就會感覺到仿佛是置身於瑞士阿爾卑斯山間的某個小鎮。在這樣一個彌漫著田園牧歌氣氛的地方,已經再也沒有吳印國和他父親吳雙叔留下的痕跡了。

原刊責編 王童 本刊責編 郭蓓

責編稿簽:《西雁河》是由記憶重現的往昔和用傳奇拚貼的曆史,也是獨特的文本呈現。它的語言、人物之中蘊涵著搖曳的詩意和強烈的抒情性,而故事情節又包含豐富的戲劇衝突,人物命運更是極具傳奇性。極富感染力的敘述中,小說文本仿佛一條充溢著花香鳥語和斑駁日影的小徑,引人前往、探詢。

這是一個書寫“欲望”的小說。無論來自身體亦或金錢,欲望的本質都是悲劇性的。主人公的欲望被一聲槍響終結,而生態破壞的大悲劇卻無法遏製,清澈的西雁河變得臭不可聞,往事回想中的詩意蕩然無存,吳印國於無意間成了一段曆史的肇始人和犧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