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中篇小說 西雁河(陳河)(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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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英國曆史上著名的圈地運動中,資本家對農民說:我隻要你們一塊羊皮大的地方。農民信以為真,在契約上按了手印。結果資本家將羊皮剪成一條細得像絲一樣的皮線,一下子就圈走了幾百公頃的土地,使得農民流離失所,成為廉價的工業勞動力。這個故事是中學時曆史老師以鮮明的階級分析觀點教育我們的。離開中學幾十年來一直沒有再去想這件事。可這回,我因寫到牛皮的事而突然想到那張四五百年前的英國羊皮。我想到:最初由葉文桂運入西雁河的牛皮,不也是像那張著名的老羊皮一樣圈走了整個西雁山區,使它成為全國聞名的皮革加工區嗎?

就像那些未開化的英國農民,西雁人對待最初那幾張牛皮態度十分曖昧。在牛皮引起的強烈好奇心慢慢消退之後,他們心裏隻留下一絲隱隱的不快。隻有一個人,已經用心靈和智慧參透了西雁山區將麵臨的劫難。

父親圓木小屋的油燈徹底熄滅了。當吳印國半夜猝然從夢中醒來,從窗口看見半空中那一點類似星辰的紅光,下半夜他就心煩意亂,什麼夢也做不成了。

還在他的童年,有一回看見溪流中漂過一片樹葉,一隻瓢蟲乘坐在上麵。他想到山上砍倒一棵大樹,做一隻獨木舟,順流而下,漂到不可知的遠方。

後來他果真成行,穿上軍裝,到很遠的大城市當了幾年大兵。就像一隻蒼蠅,他在外麵飛了一圈,最後又回到了起飛的地方。

他抽著從部隊帶回的、有上海姑娘幻影的香煙,終日坐在河邊沉思默想。盡管西雁仍像一千年前一樣樹木青蔥,溪流洶湧,他卻從中感覺到一種死亡的冷寂。溪河上又漂過一片樹葉,一隻瓢蟲坐在上麵。他一巴掌把它打翻了。

我猜想:吳印國在當時的情形,有點像那個被捕鳥人放在樹脂塗抹的草筐裏從底比斯漂流出來,若幹年後又回到忒拜城的俄狄浦斯。

這一天清晨,吳印國推開門扉,發現一件十分奇怪的事,在距門口不遠的小路邊,擱著一隻土紅色的水甕。這個陶器樣子十分粗陋古樸,把它擺進博物館,人們會以為是河姆渡文物(或許真是河姆渡人做的)。吳印國認得這是父親的水具。陶甕裏裝了半甕水,水麵漂著三張不同的樹葉。

吳印國小心翼翼蹲在旁邊,像研究一顆地雷一樣仔細看著陶甕。他認出了漂在水麵的三片樹葉分別是槭樹、槲樹、柏樹。這三種樹都生長在遠山的密林裏,這說明父親還能走很遠很高的路,風濕病還沒有毀了他的腿。吳印國忽然一陣心酸,差點落下眼淚,他能想象父親拄著拐杖,艱難地在山林中攀援的情形。可父親為什麼會把陶甕遺失在小路上?為什麼選擇黑夜裏行動?為什麼將三片樹葉放在水甕裏?他是下山取水嗎?但圓木小屋裏並不缺水源,有兩節毛竹排將屋後山崖一脈細泉直接引入了水缸。

因此在這天上午,吳印國顯得心神不寧。他深知父親在失去一樣東西後會焦躁不安。他急切想把陶甕送還給父親。但眼下這時候,他還不想回到圓木小屋。於是,在太陽升到一丈多高時,他捧著沉甸甸的水甕,去見村長“六雞伯”。

村長家住著一座吊腳樓。樓底下是一個雞圈。還在很早很早的年月,吳雙叔規定西雁每戶人家最多隻能養七隻雞。村長為了表示自己覺悟過人,一直隻養六隻雞,所以獲得了一個光彩響亮的稱號“六雞伯”。這會兒,六雞伯的吊腳樓上的門窗捂得嚴嚴實實,吳印國敲敲門,屋內乒乒乓乓響了一陣慌亂之聲。他再敲了一次,才聽到六雞伯含含糊糊應道:誰呀?

這一家人都還盤腳坐在一張巨大的床上,緊擠在一起,像一窩動物。他們神色慌張,喉頭還在努力咽著什麼。屋內熱氣騰騰,汗味、尿味、臊味、煙味,混雜在一起,其中有一種肉食的香味使吳印國明白了這家人幾分鍾前在幹什麼。在部隊時,有一回,安徽籍的排長說:他們村裏的人吃好的食物時會非常保密,比性交還隱蔽。大夥笑得人仰馬翻。吳印國卻笑不起來。因為排長講得太真實了,他害怕自己以後也會變成這樣的人。

“印國,大清早你捧著個罐子轉悠個啥呀?”六雞伯已將嘴裏的東西咽下肚,說話麻利了。

“你這幾天有沒見到我爸?”

“我沒見到他。”村長深不可測地看著吳印國,慢悠悠點了一筒水煙,“你想見見阿爸?可他好像不想見你。你捧著他的水甕轉悠個啥呀?”

“我想托你把水甕還給他,他不能沒有水甕。”吳印國想把水甕放下來,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地方。六雞伯的兒女們頭頸伸得長長的,爭著看水甕裏是不是裝著什麼好吃的,還帶著點敬畏,用手指觸摸著它。

“你就為這事找我?”六雞伯來了精神,把腳盤成花。“你就不能自己送回去?怕你爸吃了你?”

六雞伯嘿嘿笑起來,臉皺成一團。那眼睛卻深邃得像兩顆藥丸子緊緊盯著吳印國。六雞伯的家人也跟著嘿嘿笑起來。

“吳印國,你這是倒騰什麼呢?打從你退伍回來,整天丟了魂似的。你讓全村人心裏都不踏實,吃飯睡覺都沒味道了,總覺得要出什麼事兒。過些日子就到渡河節了,你還是快點把那些臭牛皮收拾起來,讓那幾個城裏人趕快走。我這是為你好,不聽我的話,你會闖禍的。”

這個上午吳印國一事無成。他捧著父親的水具往回走,直覺得水甕沉得鐵砣一樣。他從甕中的水裏看到自己被三片樹葉切割成碎塊的殘缺的臉,尤其是浸泡在水中的那一隻眼睛,濕潤烏黑,像一個有獨立生命的物事躲在水的深處,冷冷窺視著他。有一瞬間,這水甕變成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吸引吳印國飄飄搖搖墜入其中。吳印國驚恐地停止了腳步,差一點失手將陶甕打碎。他抬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陽光像雨點一樣滑下來。

6

那天吳印國在渡口水邊遠遠看見白雨萍在一片水霧中徐徐呈現時,覺得她就是從鳳凰香煙幻覺中走出的姑娘。然而她並沒帶來愛情和希望。夜裏,聽著裏間的木板床發出有節奏的搖晃震動時,吳印國覺得自己一次次要昏死過去。後來,這種折磨變了個形式。他在深夜裏聽到他們低聲而激烈地吵架,他們連續吵了好幾天。清晨白雨萍從屋裏出來時,吳印國發現她的臉色灰青眼睛紅腫。他第一次在渡口上見到她時那動人的美麗已消失殆盡。這一天,他正在切削皮角,突然產生一個欲望:想用鋒利的割刀割斷站在旁邊的葉文桂的喉嚨。

這一個瘋狂的念頭使吳印國大吃一驚,以致他心虛地掉頭看了看葉文桂。葉文桂站在一棵榆樹下,身上斑斑駁駁灑著從樹葉間透進的陽光。他穿著雪白的襯衫、咖啡色長褲,頭發和皮革一樣烏黑發亮。“你怎麼了?”悠閑著的葉文桂顯然受到打擾,有點吃驚地問。

“沒什麼。”吳印國低下頭,狠狠在牛皮上割了一刀,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對葉文桂竟是如此仇恨。

“吳印國,我想我們該回去了。明天我得去找一條舴艋船,把做好的皮運回去。”

“你們就要走?能不能再待幾天?”

“不,我們已待了十來天了。說真的,待在這地方可真不習慣。也真難為你了,在這裏呆了二十多年。以後還得待下去。”

吳印國慢慢轉過身,拿著鋒利割刀的手軟綿綿垂下來,身上的力氣和仇恨一下子都流走了。他感到孤獨無比。往後,他將獨自一人對付腥臭僵硬的牛皮,對付西雁山沉重的敵意。

這天午後,陽光和風在西雁山林中跳躍。吳印國坐在屋裏,麵對父親那個甕出神。他在陶甕粗糙的表麵發現了一組魚和水紋圖案。這些極簡練的幾何線條在土紅色的背景上隱隱約約呈現,三條魚都顯出驚愕的神情。就在此時,他看到裏間的小門開啟了,白雨萍徐徐走進屋裏,她身上濃烈的氣味充滿了小屋,纏繞著吳印國,與他意識中的鳳凰香煙氣味混雜一起。吳印國的心怦怦狂跳起來。與他幾尺之遙,白雨萍隻穿件薄薄的睡衣。在她向前運動時,豐碩的乳房帶動睡衣的布紋像水一樣波動。她明確無疑走向吳印國,眼睛迷離而明亮。由於此時葉文桂出門找舴艋船去了,一切的意味便顯得十分明了。

“你馬上要走了,要我幫助你收拾行裝嗎?”吳印國語無倫次,隻想往後退。

白雨萍慢慢搖搖頭,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她走到吳印國身邊,麵對他蒼白驚慌的臉,不花任何多餘動作,直接把紅唇壓在他嘴上,隨後抓住他一隻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她身上的衣服滑落到地上。

第二天,一條舴艋舟被船工用纖繩牽到了河邊。吳印國做夢也沒想到,葉文桂竟然獨自一人走了。白雨萍留在了西雁,留在他的木板小屋。

“你為什麼要留在這裏呢?”吳印國問白雨萍。

“我好像很累很累,再也不想走來走去了。”白雨萍神情黯然,呆呆看著西雁山的夕陽。

白雨萍的家在雲南和緬甸交界的一個小鎮上,還在很小時她的父母就離異了,各自又組成新的家庭,生了一大幫兒女。她一直跟外婆過日子,後來外婆去世了,她成了一朵城市的浮萍。她會唱歌跳舞,她在W城的地下夜總會上和葉文桂認識,做了他的情人,夢想著會有個好的將來,可她實在想不到這回葉文桂帶她到西雁是為了攤牌分手。她激烈地跟他爭吵,後來明白即使自己像潑婦罵街也不能讓他動心。她被一種強烈的報複心理驅使著,想找到一種最傷害他自尊心的方式。她選擇了留在西雁與他的戰友睡覺,不再和他一起回W城。葉文桂知道這事後,先是臉色蒼白,然後苦笑著聳聳肩,第二天還是走了。

現在,白雨萍已不是一個風景地的遊覽客,而成了西雁山期限不定的囚徒。那些曾經令她驚喜陶醉的風景變得荒涼死寂。那一天她又一次來到紅山穀,山穀裏冷風陣陣,陰森無比。她想到從此自己就要從繁華的城市銷聲匿跡,山間粗劣的飲食和原始的起居條件,會把她變成一個醜陋的鄉下黃臉婆,禁不住失聲大哭。

那些日子唯一能使她感到安慰的是吳印國。自從葉文桂離開西雁,她發現吳印國身上仿佛注入一股神奇的魔力,終日瘋狂地幹活。在西雁河硝製皮革,除了使用一些化工原料,其製作工藝類同遠古原人製作獸皮。吳印國的手長期浸泡在藥池染缸裏,皮膚皸裂,指甲脫落,胳膊以下部位被染成怕人的褐色。每天早晨當白雨萍睡眼惺忪頭發蓬亂走出屋子時,總看見他已在山溪中,漂洗前日熟過的皮張,卵石灘上鋪滿他漂好的皮。他發現了她總是不好意思笑笑說,起來了,早飯熱在鍋裏。而白雨萍就會很愉快很滿足。吳印國對白雨萍說過,她能留在這裏,他很高興,隻是擔心這窮山惡水會使她受到摧殘。他有一次還問道,你究竟會在這裏留多少時間?白雨萍有點賣弄風情似的挑起眉毛說:待到你厭惡我時為止。事實上,在後來有限的日子裏,他們並沒有互相厭惡。那段日子過得充滿關心和溫情。白雨萍開始受到吳印國勞動熱情的感染,逐步改變了以前的懶散。她學會了打掃屋子,洗衣服,做飯。當她和吳印國坐下來吃飯時,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已經找到了一個可以棲身的家。

她與吳印國頻繁地做愛,以此消磨西雁沒有電力的漫長的黑夜,以肉體的快感抵禦內心的虛無。那個午後他們第一次做愛,白雨萍十分感動地發現他還是個男孩,全然沒有這方麵的經驗。他是在她的指導下才完成他的第一次交歡大典。他不是一個強勁有力的男人,總是顯得緊張不安,甚至可以說懷有某種恐懼。這恐懼絕不是男人麵對一具豐滿的女人身體生發的緊張,而是來自內心某個黑暗角落,仿佛那裏有一雙眼睛正盯住他看。當這種恐懼傳染到白雨萍身上,一切便索然無味了。

某天夜裏,白雨萍在做愛之後做了一個極為可怕的夢,夢見自己與一具腐屍睡在一起,半夜裏她突然十分清醒地醒過來,真切地目擊了木窗上方沒有遮窗板的氣窗上有一對綠色的眼睛,正凝視她的身體。她驚駭地叫起來。綠眼睛不見了,隨之有一陣撲騰騰的振翅聲。吳印國驚醒起床,打著手電筒外出察看。他說沒什麼,隻是窗下有幾條貓頭鷹的羽毛。

天終於在窗外亮起,曙光射進了木屋,驅走了夜間惱人的夢囈和不祥之感。但他們的臉色還是那樣蒼白,疲憊不堪。吳印國對白雨萍說,今天不幹活了,他要帶她到鎮上玩玩,那裏正在放一部剛拍出來的電影《神秘的大佛》。

他們翻過了大山,那裏有一條簡易公路。他們搭乘一輛手扶拖拉機。拖拉機車鬥裏站了二十多人,插蠟燭似的緊擠著。白雨萍第一次與山裏的老鄉挨得這樣近,聞到了他們身上濃重的氣味。他們眼神遲滯,眼角有眼屎,臉上無光澤,布滿皺紋。他們的牙齒都害著病發著炎,張著大嘴把氣直接噴到你臉上,直直看著你。你無論把臉轉向哪個位置,都無法避開他們好奇的眼睛和熱情洋溢的嘴。一路上他們繃著臉不說話,但你能感覺到這些沉默嚴肅的老鄉心裏在想同一件事。他們之間隻需一個眼神,努動一下嘴巴便可以傳達他們的敵意和輕蔑。拖拉機搖來搖去,車鬥像篩子一樣擺動,要將所裝的東西攪和在一起。吳印國的父老鄉親們壯實的身體猛烈而快意地衝撞著她的身體。假如這種衝撞能抵消他們部分敵意的話,她倒是心甘情願承受,在此時此刻,她不知為什麼感到自己是那樣卑微。拖拉機直爬到山頂,時而在雲霧裏,時而又見青天。當車子下山時,拖拉機手那種玩命狂歡似的快速溜坡方式,終於使老鄉們快活地笑出聲來。她被顛得五髒六腑都翻了底,攀著欄杆嘔吐不停。眼見底下萬丈深淵,她隻覺頭皮發麻。

電影院實際是一間簡陋的大瓦房。房內燈光熄滅時,可以看得見屋頂瓦片間透進日光。瓦房內人聲嘈雜,煙霧騰騰,不斷爆發出尖銳的叫喊。放映機是一部16毫米老式機。機子換片時,銀幕後邊露著不少觀眾的腳,因為有的人沒有位置,就擠到銀幕後麵看了。白雨萍在城裏早已看過這電影,覺得沒什麼意思。吳印國是第一次看,頭頸伸得長長的,眼睛閃著溜溜轉的亮光,一根接一根吸著煙。這使她清醒地想起他到底是個山裏人。

看完電影他們行走在小鎮唯一的街路上。這裏是佘族聚居的地方,很多人在街上從容不迫走過來走過去。他們背著背簍,頭上戴著氈帽或纏著灰白色的布條。他們在這裏賣貨買貨,大多以實物交換。這街上有一間雜貨供銷社,有一家門麵像廟宇的醫院,幾間無遮無攔的茅坑。幾個脫著褲子的人坐在茅坑的竹杠上,叼著煙筒,漲紅了臉盯住行人,還忘不了跟熟人打招呼。吳印國帶白雨萍走進一個很有趣的“自選商場”。在一個竹棚裏,掛著一些青菜、筍幹、雞蛋之類的山貨,每樣東西下邊有個小竹筒,上麵寫著價格。吳印國說,你要什麼隻管拿,再按竹筒上標價將錢放在竹筒裏,到下午每樣東西的主人會到竹筒取錢的。白雨萍拿了一小簍雞蛋。標價八毛。她沒零錢,就往竹筒裏丟了一元錢。她從來沒有這樣愉快地買下一樣東西。提著雞蛋,吳印國帶她走進一家飯館。這裏有羊肉湯,氣味很濃很膻。這時白雨萍看見很久沒見過的穿白色警服戴大蓋帽的警察,這使她驀然想念久違了的城市生活。她有些激動地看著這位警察。他坐在她斜對麵的那張桌子邊,桌上有一大碗黃酒,碗邊有個缺口,邊上有一盤羊肉。他發現有個漂亮女人盯住他看,就開心地咧開一嘴大黃牙。他臉上的表情和白雨萍在拖拉機上見到的老鄉沒什麼兩樣,她頓感失望異常。

吳印國說他會改變西雁,成為新的領頭人。他已喝了一大碗酒,第一次顯得這樣興致勃勃。父親一生沒走出西雁,沒認識幾個字,卻天生有一種大人物辨別善惡是非的能力。他說自己在部隊經常能見到軍一級的老頭子,總覺得那些老頭子與父親在很多方麵十分相似。但現在父親老了,不能再領導西雁人向前了。他說自己要幹一番與父親不同的事業,要改變西雁山落後貧窮的麵貌。而眼下,他先得掙到錢,這樣才有能力改變西雁。在這一點上,他與父親正好相反。他說西雁山實在太寂寞了。退伍一年多了,他一點勁也提不起來,可現在,他要大幹一場,隻要有了錢,他就能改變一切。

“你能改變什麼呢?”白雨萍不解地問。或許她內心深處壓根兒就不希望鬱鬱蔥蔥的西雁被人改變。她提醒吳印國,他無法改變西雁,而居住在西雁的人們好像已做好準備,等待某一個時機給他一個迎頭痛擊。白雨萍還說,你的父親為什麼總像個神一樣隱而不露?你想改變西雁為什麼不去向他求教?或許他會給你指出一條路。吳印國在興奮之中忽然沮喪下來,好像被人捅了一刀。他呆了半晌,期期艾艾說自己退伍回來之後所做的事好像都違背了父親的意誌。父親越是衰老越是陰鬱沉悶,他不可能得到父親的幫助支持。他已經預感到,在他與父親之間,可能會發生一件十分嚴重的事。白雨萍說,你就不能想個辦法避開這件嚴重的事?吳印國沉下頭,發了好一陣愣。當他重新抬頭時,臉上毫無血色。他說:看來一切在劫難逃。

7

西雁的渡河節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民俗。在農曆七月十六這一天,所有的西雁人將麇集河邊。男人們在這一天可以縱情飲酒,然後身上塗滿雄黃,舉著一條柏樹枝,排成方陣泅過大河。凡渡過河的人,在下一年裏會得到所有人的尊敬。渡河節這一天,西雁河上先是舉行莊重而熱烈的渡河儀式,然後過渡到一片狂歡。直到半夜,河岸上還燃著一堆堆篝火。在漢族諸多的民間風俗中,我還從來沒聽說過有這樣的節日,本地縣誌之類的地方史書上也沒有確切地記載解釋西雁渡河節的來源。民間口頭上流傳,西雁村落的人古代是駐紮在中原河南的一支軍隊,隋唐時因戰亂而遷移到了這裏,因此我想渡河節應該和這段曆史有關。我查閱了英國大學者詹姆斯·弗雷澤的民俗學經典《金枝》,在這部記載了人類大量原始巫術、禁忌、祭祀的浩渺卷帙中,我找不到一種與西雁渡河節相似的風俗,但我注意到了書中所述的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在羅馬附近的內米湖畔叢林裏有一座森林女神狄安娜神廟,旁邊有一棵大樹。無論白天黑夜,每時每刻,都有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人影在樹下徘徊。這是神廟的祭司,他手持利刀,時刻警覺地守著這棵樹,深恐有人靠近它。因為其他任何一個逃奴隻要能夠折取這棵大樹一根樹枝,就可以獲得同這位祭司進行決鬥的機會。這樣的話,他將麵臨兩種結局:要麼他被對手殺死,讓勝者接任名聲顯赫而令人膽戰心驚的祭司職務;要麼他殺死對手,直到下一個更強大更狡詐的對手將他殺死。殘酷的祭司交替製度與西雁河無關,可它頑固地進入我的意識,以至在寫作時幽靈般的祭司會時常浮上心頭。

已是盛夏,山上樹木蔥蘢高大,開花揚粉。熱風中充滿了成熟的香氣。吳印國身上漸漸生起一種騷動煩躁,那是因為渡河節一天天臨近了。他一早起來就努力幹活,俯身一張巨大的黑牛皮上,從遠處看,黑色的牛皮像他的投影似的。他雖然在幹活,可心不在焉,腦子裏不知在想些什麼。溪水在他身邊嘩嘩淌過,水聲聽起來十分鋒利紮人。有些時候,他想象自己沉浸在西雁河水麵,頭上戴著槭樹枝編成的花冠,如洄遊魚類回到深海一樣舒暢。他追想他的祖先從十分遙遠的地方遷徙過來的曆程。他們一定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個七月十六日,在長途遷徙中或者在一個血腥戰役裏過了一條非常險峻的河,完成了輝煌的業績。因此往年當他頭戴花冠,作為渡河方陣的領頭人遊過西雁河,全身的血液都會為祖先的光榮而燃燒。可他的祖先在完成光輝業績後,為何不在遼闊的地帶建立一個強大的帝國,而一頭紮進了深山老林裏?他一直為此感到難過和困惑。

七月十六步步逼近。吳印國身上充滿遺傳基因的血液,從最初的波動慢慢沸騰起來。直到現在為止,沒有一個人通知他參加渡河,甚至沒有一個人跟他提一句渡河的事。在西雁,一個成年男人如果沒有獲得渡河資格,那麼他實際上就是被群體驅逐出去,成為一個孤人,一縷遊魂。古代的許多部落,都是以這種方式處置他們認為不祥的人。

吳印國無法相信他會被排除在渡河節之外,隻要他人在西雁,他的優越感就不會喪失。因此在渡河節前一天,他決定去奪回自己無可爭議的資格。

村委會裏擠滿了人。他們在等著領到一條槲樹枝,一份燒酒,一塊雄黃,還有一點紅糖,明天他們可以用它做一些甜餅。他們顯得極其快活,踮著足尖張著嘴,看著六雞伯在台階上大聲報著名字。每上去一人領東西,台下總會蹦出一句滑稽的話,弄得大夥罵罵咧咧開心不已。

吳印國站在密密集集的人群後邊,無法向前走。不久旁邊有個人發現了他,便悄悄地閃開來,對著另一個人耳語。耳語在迅速傳遞,許多人都掉過頭瞅著他。在台階上分東西的六雞伯發現剛才那種活躍的氣氛消失了,便很吃驚地打量人群。他看到吳印國之後,臉上出現懊惱之色,把接下去要報的名字報得顛三倒四。待在院子裏的人在領到份額之後都沒精打采走掉了。最後隻剩下吳印國一個人,麵對站在台階上的六雞伯。

“你站在這裏幹什麼?燒酒沒有了,雄黃沒有了,紅糖也沒有了。當然,你也不需要這些東西。”六雞伯衝他嚷著。

“是的,我不需要這些東西。”吳印國說。

“那你到底要什麼?”

我到底要什麼呢?吳印國想。突然之間他對自己的目的懷疑起來。我為什麼一定要參加渡河呢?和村裏的人一起渡過西雁河真的很要緊嗎?

六雞伯和顏悅色嘿嘿笑起來,眼珠子又深邃得像藥丸子一樣。他走下來,貼住吳印國耳朵說:

“我知道你要什麼,你想參加渡河是不是?你應該來渡河,你爸知道了會很高興的。渡過河之後你就把牛皮卷起來,連同那娘們兒一起送回城去。我們西雁能做草紙紙篷就夠了,不要再做別的東西。那些外來的東西會把整個西雁都害死的。孩子,你爸吳雙叔和我六雞伯都老了,以後西雁就交給你了,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來吧,燒酒、雄黃、紅糖我其實都給你留著了。還有這頂槭樹花冠,是你爸親手為你編的,快戴上吧。”

吳印國像個稻草人一樣呆呆站著,聽憑六雞伯將槭樹花冠套在自己的腦殼上,槭樹枝堅硬地硌著他前額,略微生疼,緊編在樹枝間的野花發出沁人的香氣。一朵野生白梔花垂落下來,像一隻白色的小手,在他眼睛幾厘米處甩來甩去。

六雞伯站在他對麵,低聲讚歎:“好極了,這樣好極了。”

吳印國像神魂附體一般戴著這頂花冠離開村委會。他走路的姿態變得十分僵硬。半路上,有幾個孩子跟隨著他,好奇地看著他頭上美麗的花冠。他突然想起了什麼,把花冠摘下來,扣在一個孩子頭上,那孩子快活得滿臉通紅,興高采烈,呼嘯而去。吳印國目送著他們,臉上浮出古怪的微笑。

從現在開始,吳印國覺得自己越來越虛弱了,他長時間麵對著父親的水甕。水甕裏的水還是那樣滿盈盈,透著清涼的氣息。槲、槭、柏三片樹葉愈發綠得蒼翠。他盯住甕口發呆,呼出的氣息在水麵激起微瀾。一次又一次,甕裏的水域變得極其寬闊,波濤洶湧。一個蒼老的聲音在甕裏回響:下來吧,兒子。

白雨萍佇立水流湍急的西雁河邊,眼見花瓣落葉順流而下,想起了時間的飛逝。在山裏,她已不知不覺地度過了幾十個白晝和黑夜。她的淚水灑落在西雁河,順著水流奔騰不息流向大海,一路訴說她的憂傷和寂寞。終於有一天,她的放浪無羈的女友們在貫穿城市的海港裏讀到她的傾訴。她們想起了她,從葉文桂那裏打聽到了她的下落,她們乘一葉小舟順流而上,尋找失意飄零的姐妹。

一切和白雨萍初入西雁一樣,她們先是在細葉楓林中駐足,然後在野舟自橫的古渡口牽著竹索過了河。當時白雨萍正和吳印國一起在山澗中漂皮。她的膚色已被山間的日光和風染成棕黑,她的形象已摻進村婦的模樣。再過一些日子,她可能就會戴上竹笠赤腳走路了。猛然間,她看見山澗之上的小路上走過來三個花枝招展的城市女人。她們描眉搽脂,雲髻高綰,金銀飾叮當作響。她們身後跟著一大群山裏的孩子,嘴裏咂著她們分送的奶糖。白雨萍和她們尖叫著抱成一團,先是笑個不停,後來又哭個不休。

白雨萍的朋友進入木屋,頓時蓬蓽生輝。她們身上沾滿旅途的塵土,吳印國忙挑了一擔水進屋,讓她們洗滌。她們關起門,脫去衣物,用瓜瓤舀來山泉之水洗濯滿身汗汙的身體。她們的肉體白皙、豐滿,散發出濃烈的乳香。白雨萍將水淋在她們肩膀上,看著水潑灑在如膏如玉的肉體上濺成一顆顆珍珠似的水滴。在城市之夜,這些美麗的軀體裹著薄若蟬翼的夜禮服,裸露出光潔的雙肩,迎著夜總會的彩燈旋舞、耀動。而她自己的身體卻在這山溝裏枯萎、衰敗。她們給白雨萍捎來好多東西,花哨的內衣,名牌化妝品(這些東西此時此地於她何用?),還有有趣的消息。她們三人中間的一個最近傍上了一個有錢的屠夫;一個被一老華僑相中,不久就要出國;還有一個依然是孤獨開放的花。她們說白雨萍最浪漫,就像葉塞尼亞,在青山翠穀裏做起了行雲流水一樣的仙女。

她們說西雁的風景美麗得像做夢一樣。這裏的泉水能使她們忘掉一切煩惱,隻是堆積在木屋內的皮革讓她們臭得惡心。她們急於要到外邊的風景中去,最想在西雁河裏戲水遊泳。白雨萍頓時就心神不寧,因為她也知道西雁人要在今天渡過西雁河。她知道今天西雁河上會聚集全村的人,或許吳印國的父親吳雙叔也會出現。一想到那場麵她就心驚膽戰。吳印國一直站在屋外,神情恍惚遠望著西雁河。白雨萍走出屋把這事告訴他時,他的臉刷一下白了。她問他該怎麼辦才好?但這會兒白雨萍的朋友已穿戴完畢,泳裝外邊套著T恤,興高采烈嚷著跑出來。

沿著山澗而下,聽得大河渡口那邊人聲喧嘩,鑼鼓鈸嗩呐笙笛齊鳴,白雨萍的朋友聞聲更加興致勃勃。白雨萍知道已經無法阻止她們,但她想盡力避開人群。她帶她們抄小路繞過渡口,來到大河上遊處一個凸出於河床的沙洲。沙洲上開遍野水仙、菖蒲花,稍後處是墨綠色的灘林。水波輕輕拍打沙岸,陽光在河麵上折成金色。這裏與渡口相隔有一百餘米。渡口那邊人頭攢動,鼓樂喧天。有一大群身上塗著金色雄黃的男人已涉入水中,舉著一條條槭樹枝向對岸遊來。河岸上黑壓壓的人群爆發出快活的喝彩,可渡河者滑稽的狗爬式泳姿卻逗得白雨萍的朋友大笑不已。

白雨萍的朋友一邊笑得渾身顫抖,一邊脫去T恤,她們的新潮泳裝隻遮住身體很小部位。白得刺眼的肩膀、後背、大腿都暴露在陽光之下。她們跳進水中,但個個不敢向深水裏遊。白雨萍這時可無心取笑,隻忐忑不安張望渡口,希望對麵的人們不要往這邊看,更希望如果吳雙叔也在人群中的話,他的昏花老眼看不見這邊的情景。渡口那邊的鼓樂聲喧嘩聲還在繼續,但正在明顯減弱,接著又突然靜頓下來。一時間西雁河上靜得出奇了,隻有白雨萍的朋友還在碧波中咯咯笑個不停。白雨萍知道有什麼事要發生了,她看見渡口上的人群起了一陣騷動,開始往靠近她們的對岸挪移。移動的速度在慢慢加快,變成爭先恐後的奔跑,他們跑得氣喘籲籲,最後齊刷刷停在沙洲對岸,鴉雀無聲,瞠目結舌看著水中三個半裸的女人。白雨萍頭皮發麻,看見本來充滿狂歡氣氛的渡口空空蕩蕩,隻有一張竹椅上一動不動坐著個戴草帽的老人。雖然隔著那麼遠距離,看不清老人的麵容,他凝然不動獨坐河床的形象,卻使白雨萍感到一種無可撼動的威嚴和力量。她知道:這是吳雙叔,吳印國之父。她的眼中滲出了淚滴,橙黃的陽光照得她渾身發冷。

白雨萍的朋友由於引來了大群的觀眾而更加興奮,表演欲大增,泡在水裏不願起來。白雨萍心裏充滿悲傷,極其不安凝視遠處獨坐河床的吳雙叔。她這時不是害怕災難降臨,隻是為自己造成了他孤獨地坐在水邊的景象感到難過之極。她無法看清他的臉容,無法縮短與他之間的距離,但他的形象已進入她的心中,擴展到全身。她似乎聽到從河床那邊傳來他蒼老而低沉的問話:

“你是誰?為什麼要來敗壞西雁河的渡河節?為什麼要誘惑我的兒子?”

白雨萍四肢冰涼,呼吸急促。西雁河的水,岸上的人和景物、天空、太陽都旋轉起來,越旋越快,像攪起一團黑色的罡風。她啜泣著:

“老爹,我隻不過是個命運不好的孩子,像一片樹葉被風吹到這裏。我不是存心要這樣做的。我愛西雁,愛你的兒子,也深深地愛你……”

真的,她愛吳雙叔。他是她夢中的神,她在靈魂深處愛他甚於愛他的兒子。在她祈求他寬恕的時刻,眼前便浮現出記載他光榮過去的紅山穀。她看見了他裹著金色的陽光,健壯而溫柔地奔跑在青青的山澗。他身上有水波的圖形、樹葉的投影、長蛇的花紋。他的腳尖踏過布滿青苔的卵石和卵石之間的水仙花,濺起了銀色水沫。他站在她跟前,他說:

“你是誰?為什麼要來玷汙西雁河的水?”

8

吳印國在渡河節之後翻過大山離開了西雁,走向300裏外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