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中篇小說 掙掙紮紮(韓思中)(1 / 3)

《掙掙紮紮》 文\韓思中

選自《黃河》(雙月刊)2012年第5期

【作者簡介】 韓思中:山西交城人,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四屆高研班學員,著有長篇小說《歌謠》《溫柔鄉》及短篇小說集《毒日頭》《嫌犯在逃》等。曾獲《黃河》首屆中篇小說獎、趙樹理文學獎等。

1

馬蘭花是在二十八歲那年,方才動了婚姻。不是馬蘭花生得不俊,而是畢竟在省城念過幾年大學,這樣一個僻壤山村的環境下,平素來來走走的尋常男子,根本就入不了她的眼。一拖再拖,就把自己拖到了二十八歲。這個年齡,在縣城或更大一些的城市,當然不能算是什麼當緊的大事,但在鄉村,一個女孩子到了這個時候還嫁不出去,就合該讓她爹娘整天頭暈牙疼,愁眉苦臉睡不著覺了。

馬蘭花的夫家,是鄰村侯家疙瘩村侯金山的二兒子侯二小。侯二小精精瘦瘦的一個小夥子,眉清目秀,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機靈勁兒,從省煤炭學校畢業後,工作關係放在縣煤炭局,倒是一天班也沒有去上。另外需要說明的是,侯二小比馬蘭花還小兩歲,可小兩歲有什麼打緊呢?

同侯二小見麵之前,馬蘭花倒先聽說過他哥侯大頭。侯大頭在他們這一帶可是有些名氣的,都說別看侯大頭生得五大三粗,其實是一個“騾子”。馬蘭花不懂“騾子”是什麼意思,就問她爹,結果被她爹訓了一頓,但訓歸訓,究竟還是告訴她了,說侯大頭早年的時候,煤礦出了井下事故,正在井下的侯大頭,別的地方都好端端的,就是把命根子給擠壓壞了。

雙方正式見麵的那天晚上,侯二小在馬蘭花家裏,偷空子就把馬蘭花給親了,事情來得很突然,讓她猝不及防。當時,馬蘭花矜持地坐在炕沿上,正埋著頭一邊納“喜鵲登枝”的花鞋墊,一邊悠著勁兒問侯二小家煤礦的情況。她萬萬沒有料到,坐在對麵折疊椅上的侯二小,這時候一陣風撲過來,還沒等她弄明白是怎麼回事,身體就被猛地箍住了,一張大嘴巴將她的嘴唇封了個結實。

事實上,二十八歲的馬蘭花,或者更準確一點說,是在這個白天之前的馬蘭花,曾經無數次幻想過她的初吻。初吻,可不是隨隨便便給人的,要給,隻能是給一個不但對方要喜歡她,關鍵是她也得喜歡的人。更為要緊的是,這個初吻,還應該是從容的,還應該是纏綿的,還應該是花前月下的。經常地,馬蘭花想象著這般美好的初吻,把自己弄得耳熱麵臊,心裏仿佛敲鼓一樣不能自已。

誰知道,初吻竟然是這樣!

就在侯二小封住她嘴巴的那一刹,馬蘭花覺得她快要窒息了,大腦中一片空白,身體呢也不爭氣地軟下來,簡直軟成了一攤稀泥,連坐穩的力氣都沒了。隻有心跳不軟,“撲通撲通”地強勁著,從來沒有過的強勁,似要從胸腔裏一直撲通到喉嚨,去迎接侯二小靈蛇一樣在她口裏遊走的舌頭。

然後呢?侯二小把馬蘭花的嘴巴鬆開了,他沒有道理一直咬著不放。接下來,侯二小急慌慌地伸出兩手,把馬蘭花給扶住了,因為他發現,如果自己不及時出手,患了癔症一樣的馬蘭花,就有可能軟蔫蔫地閉著眼,一頭從炕沿上栽下來。

侯二小緊張得什麼似的:“你、你怎麼了,不打緊吧?”

馬蘭花的臉子漲紅了,紅成了一朵花,紅得不能再紅。她乜斜一眼侯二小,慌失失把他的兩隻手推開,那樣子就好像她不小心被炭火咬了一口。埋頭自忖,這個侯二小啊,真是傻,你聽聽他說的話,什麼打緊不打緊!埋下頭去的馬蘭花,很快聽到侯二小說了一個“好”字。讓馬蘭花弄不明白的是,侯二小的這個“好”,是說他家的煤礦辦得好呢,還是說他家的煤炭銷路好?又或者,難道是她嘴巴的味道好,讓侯二小得意忘形了?

及到馬蘭花聽到轎車啟動的聲音,及到馬蘭花看到她爹馬燈故作鎮靜地從門外走進來時,她才曉得,侯二小,這個粗暴地奪去她初吻的男人,終究是走掉了。

“花花,我在門口照看車了。聽說,侯二小開的這輛車,值好幾十萬呢!”馬燈小心翼翼地站在家門口,古怪地衝閨女馬蘭花笑了一下。

馬蘭花委屈地看著她爹馬燈,鼻孔裏頓覺酸酸的,眼眶中凝結出兩汪濕潤來。她看到她爹馬燈不再吭聲了,隻用疑疑惑惑的眼神打量她。分明,她爹這是又在用眼睛說話了:“閨女啊,這個後生怎麼樣?”隨後又用眼睛說,“你娘死得早,什麼時候給你尋個好人家嫁出去,爹也就沒有什麼掛心的事情了。”

就是這樣兩句話,馬燈掛在嘴上好幾年了。再後來呢,她爹馬燈就不用嘴巴說話了,而是用他的眼睛,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向她重複這兩句話。

馬蘭花猝然號啕起來。

馬蘭花再一次感覺到了她爹馬燈的沮喪。到了這會兒,她爹馬燈通常就不用眼睛說話了,而是直接用他的嘴巴說:“閨女喲,侯家有什麼好,不就是有幾個錢嗎?再說了,這個侯二小長得尖嘴猴腮,年齡比你還小兩歲,他哪裏配得上你?”可是到了第二天,當侯二小提著一大兜水果,提著象征訂親的“三金”,熱熱絡絡稱呼馬燈“大伯”的時候,躲在一旁偷笑的馬蘭花看到,她爹馬燈,這個五十二歲的老男人,竟然受寵若驚得不成樣子。

親事就這樣定下來了。

2

馬蘭花是後溝村的公辦教師。具體點兒說,早在六年前,當她從省城的師範學院畢業後,就帶上了本村小學一至三年級的語文課。那會兒,馬蘭花自然是心不甘情不願的,因為好多同班同學通過這樣那樣的渠道,或留在省城、市裏,不濟的也留在縣城裏了。憑什麼?論學習成績,論口碑論人緣,她馬蘭花並不比別人差啊!也不是沒有機會,但對她而言,僅隻一次。實際上,早在大一的時候,一個同班同學就盯上了她,但要命的是,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了,作為當事人的馬蘭花還懵懂在鼓裏。及到後來,馬蘭花方才慢慢知曉,大學期間對她抱有好感的男同學不在少數,其中有幾個還躍躍欲試,隻因省國土局局長的公子搶先了一步,他們自知不是敵手,才退避三舍了。

如此三年過去。畢業前夕,那個名叫鄭一的男同學找她攤牌了,直截了當要她嫁給他,說這是他幫助她留在省城的唯一條件。怎麼可以這樣呢?怎麼能把婚姻弄得和做生意一樣呢?鄭一給了馬蘭花三天的考慮時間。不料,就在這三天頭上,一個模樣比她差,學習成績也不如她,但是嘴巴比她甜的同班女同學捷足先登了。

這天下午,馬蘭花來到學校。雖然學校剛剛放暑假,但是馬蘭花一想到行將倒塌的教室,心就一揪一揪地放不下。

同晉西北大多數黃土山係一樣,站在後溝村任何一個地方,放眼四望,周遭都是黃糊糊的蒼涼,讓人看著看著心就涼了。尤其是到了學校的三孔窯洞跟前,越發是不能看,同外麵的精彩世界相比,這兒好像是一不留神,一腳踏空跌進了舊社會。

過去,後溝村是小學五年級的完整建製,一過五年級,就進入初中階段了。至於初中,娃兒們得到離村五裏地的鄉中學去念。去鄉裏,必得路過侯家疙瘩村。早在五六年前吧,一向不安分的侯金山,居然在侯家疙瘩刨出了煤,好像是發久的麵放入熱火朝天的蒸籠,侯家疙瘩很快就大發了。於是,由侯金山個人出資修建起一棟教學樓,連小學帶初中,一塊兒都有聲有色地容納進去了。不獨是後溝村的娃兒沾了侯家疙瘩學校的光,就連鄉裏的娃兒念到初中,都會想方設法往侯家疙瘩的學校裏擠。沒奈何的事,人家侯家疙瘩有錢,請得起好老師。

一想起侯家疙瘩,想到那個名叫侯二小的人,馬蘭花的臉就又紅了。這些天來,她的心思,總是不由自主地往侯家疙瘩方向飛,管都管不住。

馬蘭花摸出鑰匙,先打開一孔窯洞。立刻,一股憋久了的潮黴之氣,水一樣無形無色地從窯洞裏麵浩蕩出來。馬蘭花皺著眉頭,又把第二孔窯洞打開了。這兩孔窯洞,一孔是教師的辦公室,另一孔是一至三年級的教室。當然還有第三孔窯洞,自從四至五年級遷到侯家疙瘩後,校長就把自家的十幾隻羊,圈進了空下的第三孔窯洞。現在,馬蘭花想要做的,就是把這兩孔窯洞再打掃一遍,擦抹一遍。

一隻結實的公羊從第三孔窯洞門口探出頭來,孤零零歪斜著,認真審視馬蘭花。而後,溫順地“咩”出一長串顫音,戀戀不舍,把馬蘭花聽得心又酸了一回。

學校放假前,這兩孔窯洞都是打掃過的,現在根本沒有必要再打掃,而且距離收假還早呢,打掃窯洞幹什麼?可是,馬蘭花沒來由地就是想打掃。

埋頭做著這些的時候,馬蘭花心裏其實很複雜,因為侯二小已經和她說了,說過一段時間,他就去找教育局和縣裏的有關領導,想辦法把她調進縣城第一小學。馬蘭花嘴上沒有答應,可心裏麵是答應了的。侯二小還說了,下一步,他計劃讓她爹馬燈去幫他家照料煤礦上的一攤子事情。能這樣體體麵麵離開後溝村,好當然是好,可畢竟故土難離啊,馬蘭花心裏到底還是生出一份莫名的悵然。

太陽不溫不火地偎靠在西山頂上,當馬蘭花虛汗淋漓地打掃完教室,往起伸了伸腰的工夫,她發現不知何時,侯二小已經站在窯洞門口。侯二小一臉驚詫:“花花,這就是你們後溝村的學校?”

“花花?誰允許你這麼叫我了?”馬蘭花抹了一把臉上的汗,“以後你要叫,就叫我馬蘭花,什麼花花的,花花該是你叫的嗎?”

話雖這樣說,但在馬蘭花心裏,還是挺樂意侯二小這樣叫她。同樣是“花花”,可是這“花花”,從別人的嘴巴裏麵,哪怕是從她爹馬燈的嘴巴裏麵說出來,和從侯二小的嘴巴裏麵說出來,就是不一樣,感覺完全不同。馬蘭花剛才已經把抹布在水盆裏洗了,她準備把所有的桌椅板凳統統擦抹一遍。她想,這或許是最後一遍打掃擦抹了吧?可看到侯二小後,就打算把這些事情往後擱一擱。

馬蘭花甩著兩隻濕淋淋的手,從教師辦公室裏走出來。這時候,她看到侯二小倒退出去老遠,嘴巴響亮地“咂咂”著:“這就是你們學校?這就是你當人民教師的地方啊!”侯二小臉上掛滿揶揄的笑,他抬起一根手指頭,指指戳戳著三孔窯洞的上方,給馬蘭花說:“你看看,這窯頂的土都風化成什麼樣子了,不要說下一場大雨,就是刮一場大風,山體隨時都有可能滑下來。這是典型的危房啊,你們還敢在裏麵上課?”

可這會兒,馬蘭花的心思早不在這三孔窯洞上了。這三孔窯洞是危房,她能不知道?不要說刮大風下大雨,就是無風無雨豔陽高照的好天氣,山上風化了的土,想什麼時候滑下來一長串,就黃塵洞天地滑下一長串來。有一回,鄉教委主任陪同縣教育局長來學校,也是個豔陽高照的好天氣,正當教育局長走到教室門口時,卻無端的,像小孩子搞惡作劇似的,一長串黃塵疾速滑下來,把教育局長搞了個灰頭土臉。好在,教育局長不但沒有懊惱,還帶頭掏出五百元錢捐給學校。但是這五百元,再加上後來大家跟著捐出來的兩千多元,夠什麼呢?離修一座新學校,相差十萬八千裏!

再說這三孔窯洞,哪孔窯頂上沒有幾條粗粗細細的裂縫?逢到下雨天,外麵的雨停了,窯洞裏麵的裂縫還淋淋瀝瀝往出滲呢。這樣一來,三孔窯洞裏麵的小蟲子就多,潮濕憋悶得人受不了,倒把這些小生靈滋養得又肥又大。

來到院子裏,馬蘭花先轉頭往四下裏張望一遍,一個人都沒有。不要說人,就連剛才那隻懶散的山羊,也不見了。馬蘭花稍稍感到一絲失望。一直以來,她認為她並不是一個愛顯擺的人,但是關於她的婚事,這些年簡直成了村人的笑柄。既然這樣,那就讓你們看看吧,我馬蘭花不找是不找,不嫁是不嫁,要找要嫁的話,就得找一個嫁一個說得過去的人啊!

侯二小的嘴巴還在“咂咂”著,老娘們兒似的,有些心疼地看著馬蘭花:“你看你這個人,五黃六月大熱天的,在家裏歇會兒不好?偏要跑到這兒來打掃,你積什麼極呀,想入黨啊?”

馬蘭花忍不住“撲哧”一笑,打心裏,她其實挺喜歡侯二小的這種“幽默”,或者說胡說八道。侯二小的“幽默”或者胡說八道,常常能讓她開心,是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開心。

馬蘭花說:“你不是去省城了嗎,什麼時候回來的?”馬蘭花知道,煤礦上生產和管理的事情,侯二小是不插手的,有他爹侯金山和他哥侯大頭管著,就足夠了。侯二小每天要做的事,就是守著租住在省城賓館的辦事處,請別人或者是被別人請,吃吃飯喝喝酒,聯絡聯絡感情,了解了解最新的市場行情,拓寬拓寬煤炭銷售的門路。當然了,這些都是侯二小告訴她的。

無意間,馬蘭花發現侯二小的眼睛像著了火,正熱辣辣咬在她臉上,很快就把她咬得渾身不自在起來。馬蘭花紅著臉,剛想把他的注意力轉移開,侯二小已經搶步過來,一把攥住她的手,連拖帶拽地把她弄進辦公室。

窯洞裏的氤氳之氣,到底讓侯二小皺起了眉頭。這時候,馬蘭花感覺到自己的臉燃燒起來了,任憑她怎麼壓製,都不能夠壓製下去。遂埋了頭自忖,別的女孩子被男人親過後,是不是都這樣?

她顧自軟在椅子上,是那種做過重體力活兒一樣的軟,是那種被人剝過皮抽掉筋一樣地軟,就那麼軟著看侯二小。

“這就是你們教師的辦公室?”侯二小咂巴一下嘴唇,又這樣說。

侯二小疑惑的眼神兒,變得柔情起來,他說:“花花,你一個師院畢業的本科生,一個嬌嬌弱弱的女孩子,怎麼可能在這種環境下一待六年呢?”說著話,侯二小就走過來,再一次把馬蘭花的身體環住了。馬蘭花霍地一下站起來,把侯二小的胳臂生硬地推開,她已經軟過一次了,不想一天幾次的軟。

馬蘭花紅著臉說:“我問你,你不在省城好好兒待著,來回跑什麼跑?”

“想你了。”侯二小的眼睛癡在馬蘭花眼睛上,囈語一般。馬蘭花嬌嗔一笑:“省城裏花骨朵兒似的女孩子多得是,你還有閑工夫想我?”

可話一出口,又馬上後悔了。侯二小是真心想她了,從他看她的眼神兒,就能確定這一點。而她自己呢,也牽腸掛肚著侯二小。正想補充幾句什麼,侯二小卻把話岔到一邊去了。

侯二小說:“花花,你去縣城小學工作的事,我已經和校長說了。過幾天,我再找一下分管文教的副縣長,估計就差不多了。還有,你爹不是村裏的會計嗎?正好,我家煤礦上缺個管理賬目的人,讓他過去給管理吧。你爹都答應了,你也該吐個口啊!”

馬蘭花笑眯眯地看著侯二小,打趣道:“這些事情都好說,不過,你不是說我們後溝村的學校是危房嗎?那好吧,由你出錢,為我們後溝村修座學校,我就都答應你。”

“花花你說的是真的?”侯二小追問道。好像是,他馬上就會逮到一個天大的便宜,生怕馬蘭花反悔了似的。馬蘭花忍不住咯咯笑道:“當然是真的了,我在這兒當了六年教師,看著村裏娃兒們上學的條件這樣差,自然不忍心。”

侯二小急吼吼地說:“蓋就蓋嘛,照侯家疙瘩學校的標準,不就是個錢的事嗎?”

“可是,你媽會同意嗎?還有你爹你哥,他們會怎樣想?”馬蘭花情不自禁地想起侯二小的媽,那是一個矮胖的老太太,滿臉旺夫相,性子綿善得不笑不說話。至於侯二小的爹侯金山,在馬蘭花的印象中,可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而脾性比侯二小的媽還要綿善。就是這樣一對夫婦,卻生養下了做事說話粗魯的侯大頭,還有說話慢條斯理,懂得體貼人討人喜歡的侯二小。

於是,給後溝村修學校的事情,在馬蘭花的一句戲言中定了下來。

3

最初,馬蘭花是用兩個暖瓶為工人們送水的,因為她家隻有這麼兩個暖瓶,可兩大暖瓶的水,怎麼夠四十幾號工人喝呢?所以到了第十天頭上,馬蘭花就到村委主任兼村支書馬奎家,又借了兩個大暖瓶,用四個暖瓶給工人們送水。

馬奎是馬蘭花的本家伯。現在,馬蘭花看到馬奎跛著一條腿,扭秧歌似的大幅度擺動著身體,從山坡下一路扭上來。

正是仲夏季節,毒花花的太陽像火盆似的懸掛著,已經懸掛三十幾天了。在這三十幾天裏,馬蘭花除過送水,除過吃飯睡覺,餘下工夫就守在工地上。從挖地基築地基,再到起主體蓋樓頂,看著樓房一點兒一點兒長高長大起來。工隊是侯二小從縣建築工程公司雇來的,屬於工料食宿全包,最後一次性結算的那種,本來是不需要派人去照應的,可馬蘭花覺得那樣不行,準確地說是不放心。她舉著手機,對遠在省城的侯二小大聲說:“別的事情我幫不上忙,每天給他們送幾壺水,順便看看工程進展,還是可以的!”

當然了,馬蘭花說這番話的時候,已是十幾天前的事了。那一段時間,她每天都像掉在蜜罐裏,激動興奮得不行。緣由是,學校的工程如期動工了。再有就是,她也有一部用了幾年的舊手機,現在侯二小又送給她一部,手機的牌子叫“愛立信”,其寓意不言而喻。侯二小咬著她的耳朵說,你什麼時候想我了就打手機。而自從那次電話以後,侯二小的手機卻死活打不進去了,不是無人接聽就是占線,再後來幹脆變成了空號。至於侯二小省城辦事處的電話,馬蘭花也打過,結果也莫名其妙地變成了空號。

早在一個多月前,也就是侯二小準備去省城的那天下午,馬蘭花就在侯二小車上,把自己完完整整、潦潦草草地交給了侯二小。並不是她情願把自己過早地交給侯二小,而是由不得她選擇了。

那天下午的太陽,活生生要把人熬煉出油來,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侯二小把車停在野外一片棗林之中,把車內的空調開足了,“吱兒吱兒”往外吐著冷風,把車內車外隔成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當時,馬蘭花隻覺得自己的麵孔又燃燒起來了,像紅彤彤的鋪天蓋地的火燒雲。最初她以為,隻不過是像前兩次那樣軟一回,可最後的結果呢,不單單是軟的問題了,當侯二小像剝蔥一樣,把她從外到裏剝個透時,她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事畢後,當侯二小看到她身子底下的一大片殷紅時,居然癡嗬了好半天。

先是把初吻交給侯二小,接著又把身體囫囫圇圇地交給了侯二小,馬蘭花還能再有什麼別的念想呢?但是沒想到,侯二小卻憑空消失了,像一隻放飛在天際盡頭的色彩斑斕的風箏,一直捏在手裏的線頭悠忽斷掉了。悵然之餘,馬蘭花隻有自己給自己寬心,侯二小的手機是丟了?侯二小是忘記了她的手機號碼?

除了馬蘭花,經常來工地看施工進展的,還有她本家伯馬奎。

太陽雖已經斜掛在西山頂上,稠密的光線卻照舊灼人。馬蘭花坐在樓房東側牆根的陰涼處,呆呆地坐在那兒,已有好一會兒了。現在的情況是,主體工程業已全部完成,熱鬧了一個多月的工地上顯得有些冷清。四十幾號工人,大都放下瓦刀鑽進樓房裏,開始了室內的泥牆、水電管道等收尾工序。馬蘭花遲滯地看著馬奎大幅度擺動著身體,下意識地抬起手,將掛在臉上的淚擦抹了一把。這些天,馬蘭花經常會躲在沒人之處,讓眼淚把自己搞得一塌糊塗。實際上,馬蘭花現在還不知道,她伯馬奎,並沒有給她帶來什麼好消息。

就在馬蘭花把臉上的淚抹過一把,強顏歡笑,衝馬奎叫了一聲“伯”的工夫,一塊磚頭從天而降。那磚頭就像長了眼睛,不偏不倚、不慌不忙、四平八穩地從樓頂上探出頭後,就一路筆直地向著馬蘭花飛翔,即使驚覺的馬蘭花用手捂住了頭,那磚頭還是把她砸了個頭破血流。

4

第二天上午,馬蘭花來到縣城。

或許,馬奎如果能早一步到馬燈家,把他知道的情況告訴馬蘭花,馬蘭花可能就沒有心情去縣城了。馬蘭花去縣城並沒有什麼事情,無非是因為心裏憋悶,想出去散散心而已。可偏偏是,馬蘭花前腳剛走,馬奎後腳就到了,於是馬奎把懷揣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馬燈。

馬燈的臉色當下就變了,變得很不好看。

漫無目的地走在縣城大街上,馬蘭花走著走著,竟來到縣城第一小學大門口。這所學校她並不陌生,早在六年前,在她擔任後溝村小學教師之初,就曾經在這兒經曆過兩周的上崗培訓。那時候,這所學校剛剛被省教育廳評為模範小學校,方方麵麵的條件都讓他們羨慕得要命。

站在學校大門口,馬蘭花暗自好笑,埋怨她為什麼這樣沒出息?侯二小是說過要通過關係,想辦法把她調進這所學校的,可八字還沒見一撇呢,自個兒就沉不住氣了。隔著緊鎖的鐵柵大門,馬蘭花的目光透過鐵柵縫隙,將寬闊的體育場、教學樓、辦公樓、宿舍樓飛快地掃了一遍,然後掏出手機來。

她又把侯二小的手機,還有辦事處的座機各撥了一次,結果和前幾次一樣,回答是空號。怎麼會這樣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站在那兒猶豫再三,她找出當年鄭一留給她的手機號碼,但相隔六年之久了,她不清楚變了沒有。

不料,鄭一的手機號一撥就通,聽到她的聲音,鄭一恐怕連做夢都不會夢到吧?她抿嘴笑著,她完全猜得到鄭一此時此刻的驚訝神色。鄭一大著嗓門,一連追問了她三遍:“馬蘭花?你說你是馬蘭花?你真的是馬蘭花嗎?”

和鄭一通過話後,馬蘭花的情緒稍稍好了些,又漫無目的地溜達起來。鄭一在電話裏答應幫她去找侯二小,看看侯二小究竟發生了什麼塌天大事,像泥牛入海沒了音訊。

溜溜達達的,當馬蘭花來到縣政府大門口時,就把腳步停下來。隔著老遠,她就看到大門口的台階上,散散亂亂地耗著十好幾個人,有白發蒼蒼的老人,有衣著邋遢的婆娘,更多的則是年輕後生。都冷寂地沉默在那兒,隻有一個人說話。這個說話的人馬蘭花認識,是鄉人大的楊主席。

下意識地,馬蘭花抬手摸一摸頭上包紮的白紗布,因為這一層厚厚的白紗布,一個上午無論走到哪裏,她都成為被人關注的對象。過去馬蘭花走在大街上,別人也是關注她的,特別是那些老男人,眼睛就像長了鉤子,鉤住她不舍得放。但是今天,大家關注她的眼神兒,和過去關注她的眼神兒不一樣,更多的是猜測或者說好奇。

太陽當頭,馬蘭花一步一步走到十好幾個人跟前。看到她走過來,那楊主席的兩眼一下直了,吃嚇地盯著她。而且不止是楊主席,其餘的人也彙聚了目光,齊刷刷集中到了她身上。

“馬蘭花?”楊主席終於開了口,“你怎麼來了?”

對於楊主席這個人,馬蘭花雖說不是很熟悉,但聽她爹馬燈講過,說別看剛剛三十幾歲,脾氣好得像一個老太太,加上對鄉鎮工作又十分熟悉,很善於調解各種矛盾糾紛,讓他當鄉人大主席兼管鄉裏的信訪工作,真是再合適不過了。然而,馬蘭花現在看到的楊主席,感覺卻遠不是她爹說的那樣,對她好像萬分不滿意不耐煩,並且毫不掩飾地寫在臉上。楊主席口氣生硬地說:“馬蘭花你趕快回家去吧,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不能在村裏和鄉裏解決,還需要到縣政府來告狀?”

馬蘭花聽了以後,並沒有弄明白他的意思,甚至還暗笑了他一聲。馬蘭花覺得,這個人搞信訪工作搞糊塗了,告狀?她馬蘭花為什麼告狀,告誰的狀?所以呢,她非但沒有見怪楊主席,還順手把剛剛買下來,沒來得及啟蓋兒的礦泉水,衝楊主席遞過去。

楊主席黑著臉,沒有接馬蘭花的礦泉水。

這時候,一個靠近馬蘭花的女人說話了。這個長相邋遢的女人看著馬蘭花,陰陽怪氣地對楊主席說:“你看看,不要說我們侯家疙瘩的人了,連他侯家的兒媳婦都看不過眼了,來告他們的狀了。他們侯家拓寬馬路是為了村裏?笑話,他們是為了銷煤方便,是為了自個兒發財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