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中篇小說 掙掙紮紮(韓思中)(3 / 3)

說著,又把麵孔轉向鄭一:“鄭處長這次來,還有什麼事情要辦?”

鄭一笑道:“沒有沒有,我如果真有什麼事,還不得事先給你張縣長打個招呼?這次來,是聽說我老同學的爹被人打了,就順道過來看看,純粹是私事、私事。”聽鄭一這樣講,張副縣長眼睛一下瞪大了:“有這種事嗎?馬老師的爹在哪兒,我得看看他老人家去。”

果然就去看了。

馬蘭花尷尬地把張副縣長幾人從屋裏送出來。那時候,她看到鄭一獨自站在院子裏,正仰著腦袋,出神地看行將西墜的太陽。等到鄭一收回目光來,可還是不看她,臉上掛著淺淺的笑意,把張副縣長、教育局長、政府辦主任挨個兒看過一遍之後,才對她說:“我得走了,明天還有一個重要會議。等忙過這一段,我再來看你。”

10

坐在窯洞門口,馬蘭花用疑疑惑惑的眼神兒,把亮堂堂的天色一點兒一點兒看得暗下來,再把鍋底一般的天幕上看出滿天繁星來,可還是理不清頭緒。後來她到底沒能管住自己,把電話打給了鄭一。鄭一在電話中告訴她,他現在在省政府工作,分管的正好是文教這一塊。這是馬蘭花萬萬沒有想到的,另外讓馬蘭花沒有想到的是,鄭一並沒有同張副縣長他們吃飯,離開後溝村就打道回府了。鄭一在電話中特別賣了個關子,說他不能和張副縣長吃飯,一吃飯效果就不大好了。

通完電話,馬蘭花怏怏地回到窯洞裏,坐下來又想了半天,但最終也沒有弄明白,鄭一所說的效果,究竟指的是什麼?她扭頭看一眼爹,燈光下的爹蝦一樣坐在炕沿上,滿臉紅光光的興奮,正專注地用指頭蘸了唾沫,捏著一遝鈔票一五一十地點數。從鄭一他們離開到現在,爹已經點數那些錢好多遍了。又一遍點數完了,像夢遊似的對她說:“我不是做夢吧,副縣長都來看我了?他們都給我錢了,我推都推不脫,一下給了這麼多?”

看著幸福無比的爹,馬蘭花大放悲聲:“好我的爹啊,人家是來看你,給你送錢的嗎?人家那是給姓鄭的麵子!”

翌日吃罷早飯,馬蘭花找個借口給爹,就出門了。考慮再三,馬蘭花還是決定避開爹,到鄉政府去討一個說法。如果楊主席覺得為難,她就直接去找鄉派出所。事情明擺在那兒,即便天大的事,也得通過正當渠道解決吧,他侯大頭憑什麼打人?眼看侯家拓寬的路麵已經到了家門口,假如侯家再同爹起了衝突,怎麼辦?

要去鄉政府,當然得先路過侯家疙瘩村,繞都繞不開。馬蘭花沒有料到,當她經過侯家疙瘩村的村口時,就有人把她給認出來了,而且,這個人很快把消息告訴了侯大頭。侯大頭便駕著車,風急火燎地攆上來。

不由分說,侯大頭一把將馬蘭花拽進車裏。

經過鄉政府駐地時,馬蘭花敲打著車窗:“停車,你給我停車!”侯大頭充耳不聞,反倒一踩油門,把車加速起來。

鄉政府駐地,也就是他們這個縣的盡頭了。再往前走,就屬於另外一個縣了。車窗外,黃土山脈仿佛被刀劈斧砍過一般的溝、梁、峁、壑,黃糊糊地讓人看著就心生畏懼。馬蘭花安靜下來,她清楚再說什麼也無用,隻是想侯大頭究竟要幹什麼?

侯大頭終於把飛奔的車停下來,停下的地方正好是兩個鄉鎮的中間。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兩個鄉鎮之間足足有六十裏地。也就是說,如果侯大頭把馬蘭花丟在這裏,無論她想返回到他們鄉鎮,還是到另外一個縣的鄉鎮,都必須走三十裏的路。

馬蘭花絕望了,坐在副駕座上,看著侯大頭下了車,從車前繞過來,猛地把她這邊的車門打開。黑著臉等她下了車,背對著她冷冷地說:“你和我兄弟定親,不就是圖個錢吧?好啦,你要學校,他給你修了沒有?你要‘三金’要手機,他給你買了沒有?可你不能耍我兄弟呀,你是‘石女’,你自己不知道?娶老婆為的就是傳宗接代,我兄弟娶一個‘石女’做什麼?耍我兄弟就耍了吧,你白賺了一座學校還不甘心,還要跑到縣政府去告狀!”

原來是這樣!

原來,侯家為了娶那副縣長的閨女,為了尋找退親的理由,居然把她編排成了“石女”。

馬蘭花如五雷轟頂,撲到小車上痛哭起來,一邊號啕大哭,一邊掏出兩張紙片,隨手撒去。像兩隻大白蝴蝶,借著一陣清風,撲棱棱受了傷似的,掙紮著翻飛而去。兩張紙片,一張是那老中醫把脈之後,開給她的保胎藥,另一張就更不用囉唆了,是直接證明她懷孕的化驗單。

11

有人來叫馬燈,說是村主任馬奎有事情找他商量。

看著爹蔫巴巴地起身瞥她一眼,少氣無力地跟在來人身後走出家門,馬蘭花的心忽然顫了一下。情知這會兒馬奎叫了爹去,肯定還是因為侯家拓寬路麵,準備占用她家半塊院子的事。雖說幾天前,她已經把她和侯二小之間的糾葛,同侯大頭解釋清楚了,但是假如按照那天侯大頭的說法,他在這件事上情願退一步說話,隨她爹馬燈的意思,可要是她爹認死理的倔勁兒偏偏上來,硬要咬住他挨打的事不放,雙方不就又弄僵了嗎?

想過來想過去,馬蘭花還是不放心她爹馬燈,遂強打精神去到馬奎家。

那時候,午後毒花花的太陽穿透玻璃窗戶,把一層細碎的光線斑駁在馬燈和馬奎身上。馬蘭花看到,她爹馬燈和她伯馬奎挨靠著坐在炕沿上,正熱熱絡絡地說什麼話,臉上都掛著淺淺的笑。看到他們這個樣子,馬蘭花七上八下懸著的心,方才踏踏實實下來。

馬燈說:“呀哈,是我閨女來了。”

接著急巴巴道:“前幾天你見侯大頭了?花花你是不曉得,剛才就是因為侯大頭來了,你伯才打發人去找我的。侯大頭本來想去咱家賠個不是,可又怕我不給他麵子。花花你是不曉得,侯大頭當著我和你伯的麵,先自個兒甩了兩嘴巴子,說他腦袋發昏誤會了,因為誤會才做下丟人現眼的醜事。你倒是說說,這個誤會,是你和侯二小之間呢,還是和侯大頭?”

有些事情,是不便於和人說的,尤其是不能和自己的爹馬燈講。比如說懷孕這件事。假如能和侯二小順順利利地領取結婚證,然後請親朋好友吃過喜宴,然後再懷孕、生子,那當然是十分光彩的結果。倒好,僅僅是訂了訂婚,就把侯二小的孩子給懷上了。馬蘭花苦著臉挨靠著她爹馬燈坐下,她隻覺得腦袋沉重得厲害,抬都沒有力氣把臉麵抬起來。

顯然,馬燈滿腦子還糾纏在“誤會”裏沒有出來,把嘴巴咧了好幾次,方才道:“鬧下誤會了可不好,尤其是和侯家這樣的人家。你和侯二小的婚事成與不成倒在其次,咱家可是正經人家,犯不上因為錢的事,讓別人小瞧了……”

馬燈還要一路說下去,這時他的腰眼猛然被人捅了一下。扭頭看時,馬奎繃著臉正衝他使眼色,分明是不想再讓他說下去了。可是,這個時候不讓他說話,馬燈覺得憋在肚子裏,能把他活生生憋死。

“侯二小給你的‘三金’,還有手機,退給他了嗎?”

“退了。”

“退了就好。隻是,人家侯二小出錢蓋的學校,咱沒辦法還了,咱也還不起。雖然侯大頭大度,說蓋學校的事情侯家以後不會再提,但說來說去,咱還不是欠著人家一份大人情!”

提到學校,馬燈一時氣不打一處來,惱悻悻地把臉麵轉向馬奎:“你看看我這個傻閨女啊,她為什麼要和侯二小要一座學校?虧她想得出來!”

當下,把馬蘭花說得雙手捂麵,貓叫一樣嗚嗚哇哇飲泣開來。

12

馬蘭花把自個兒在家裏關了三天。這期間,鄭一打過來一次電話。鄭一除了問她爹馬燈的傷情外,還輕描淡寫地給她透露了一個信息,他已經離婚好幾年了。鄭一給她說這個什麼意思?當時,馬蘭花心裏就繚亂得不成樣子了。

三天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眼看學校就要開學,如果等到開學以後再做決定,肯定不行。所以到了第四天一大早,馬蘭花就開始準備了,用一塊熱騰騰的毛巾,反複敷虛腫得不成樣子的眼皮,而後又去照鏡子。對著鏡子裏愁眉苦臉的人兒,馬蘭花兀自歎息一聲。

後溝村距離縣城並不遠,一個小時的車程不到,馬蘭花就已經站在縣城大街上。茫然地往前走幾步,縣醫院的高樓像一根尖利的針刺,猛可一下紮進她眼中。

醫院闊敞的大門洞開著,出出進進的人簡直不斷線,大都是匆匆忙忙、慌裏慌張的神情。馬蘭花小心地四下張望一番,然後故作一副漫不經心、無所事事的樣子,在醫院大門口來來回回了好半天。這時候,她真怕突然有人認出她來,和她打招呼,你來這兒做什麼?如果那樣,讓她怎麼回答呢?丟人呢,真丟死人了!感覺眼睛有些模糊,她用手一抹,又是一把濕淋淋的淚。咬咬牙,她埋著頭快速衝進去,好像腳步稍微慢一點兒,就會有人把她給拽住。

等到掛了號,問訊著來到二樓婦產科門口時,馬蘭花才懵懵懂懂發現,婦產科門口走廊間的兩排硬塑椅上,已然坐滿了人。

漫長的兩個小時,艱難地熬過去了。

一個女護士從手術室探出半截身子,臉上掛著一層淡淡的冷霜,響亮地叫馬蘭花一聲後,就又把身子縮回去了。

走進手術室,馬蘭花更緊張了,負責做人流手術的居然是個男大夫。看上去,顯然是做手術做累了,口罩鬆鬆垮垮地耷拉在胸前,正懶散地斜靠在椅背上抽煙。手術室裏,到處流動著一股黏稠黏稠的血腥味,馬蘭花驚駭地看到,靠牆角的邊上擺放著一隻黑塑料大桶,裏麵套著一個碩大的黑塑料袋,再裏麵呢,快被血糊糊紙、藥棉還有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塞滿了。女護士正彎著腰,用一塊肮髒的抹布擦抹手術台上的血汙,把手術台上的皮墊擦抹得五花六道。

擦抹完了,女護士漠然地看著馬蘭花:“脫!”

“脫?”

一時間,馬蘭花渾身哆嗦起來,直如寒冷的大冬天,被人從被窩裏拉出來,光丟丟地扔到風雪交加的曠野上。好像是,眼前這個大夫和這個護士,他們不是要給她做流產手術,而是早就預謀好了,準備在那肮髒的手術台上謀殺她。

女護士呲鼻冷笑的,把口罩戴好了說:“你快活的時候,就不曉得怕嗎?”

在女護士鄙視的目光中,馬蘭花把臉慌怯怯地轉向那男大夫。男大夫倒是客氣一些:“要做就麻利點兒,如果你還拿不定主意,就去外麵再考慮考慮,不要等做掉了才後悔。”

於是,馬蘭花又慌不迭地退出來,埋頭站在手術室門口,拚命地壓抑著劇烈的心跳,傻嗬嗬地站了大半天,直到站得淚流滿麵,方才醒過神來。她去了趟廁所,從廁所出來狠著心想,還是進去做了吧,再不做以後就越不好做了,權當自己是個無知無覺的死人,直挺挺往那兒一躺,要咋地就咋地,隨他們的便。

這時,從手術室方向傳出一聲女人的銳叫,接著手術室的門“咣當”一聲開了,一個老男人像皮球一樣從裏麵滾出來。隔著老遠,馬蘭花就吃嚇地瞪大眼睛,那不是侯二小的爹侯金山嗎?隻見侯金山狼狽不堪,歪歪扭扭剛把身體站穩了,兩隻眼睛就四下張望起來,迫不及待地尋找著什麼。

一瞧那樣子,馬蘭花就知道侯金山幹什麼來了,她掉轉身向樓梯口走去。此時此刻,她最不想見到的就是侯家人,假如不是他們侯家人,她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嗎?假如不是他們侯家人,她爹馬燈那麼大年紀了,誰敢啪啪啪去抽耳光?可是,不想見也得見,她剛走到樓梯口,就被攆上來的侯金山,從身後一把拽住。

容不得馬蘭花掙紮,侯金山就老淚縱橫……

13

馬燈稱作“親家”。這個稱呼,讓馬蘭花心裏陡然一緊。

沒有人說話。

沒有人說話是什麼意思?敢情,她爹馬燈也默認了“親家”這個稱呼?

早在縣醫院的那會兒,馬蘭花剛一看到侯金山,就情知她懷孕的事,侯大頭肯定和侯金山講了。但是盡管懷的是侯二小的種,可同他們侯家又有多大關係呢?侯二小已經和副縣長的千金訂了婚,已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外人,哪裏犯得著侯金山這樣?返回後溝村的路上,馬蘭花木然地坐在小車後座上,直如墜五裏雲霧,一路上都沒能想明白事情的究竟。而侯金山呢,自從上了車,就苦麻著臉,杵在副駕座上,沒有同她說一句話。

走進家門,慌不迭地迎接馬蘭花的,竟是侯二小的娘。

那一刻,馬蘭花看到胖老太太的眼腫脹得厲害,像眼眶裏倒扣了兩瓣青核桃殼。老太太一把攥住她,目光變成刀片子一樣,急煞煞在她小肚子上亂戳。馬蘭花實在沒辦法,將無助的眼神拋向她爹,她爹卻麵無表情地坐在小木凳上,已經沉默成一塊石條。

“爹,我的爹啊!”

馬蘭花將手掙了幾掙,從她爹身上收回目光來,幽怨地看了一下侯二小的娘。她發覺這個侯家最好的老太太,嘴巴正朝她無聲地哆嗦著,眼淚鼻涕已糊塗得不成樣子。馬蘭花心裏越發亂了,不知老兩口上門來,究竟想要做什麼,難道還嫌他們侯家害得她不夠慘嗎?

快正午了。馬蘭花恓惶著一張臉,稀泥一樣坐在炕沿上,隔一會兒抬手擦抹一把涕淚。這時候,侯二小的娘忍不住又淚兒淚兒地哆嗦出手來,試圖親近她。馬蘭花一別身子爬上炕,蜷縮著匍趴下,用一塊毛巾將頭臉遮蓋住。

耳聽得,侯二小的娘號啕起來。

耳聽得,侯金山幹咳幾聲,別別扭扭地又叫了聲“親家”,說:“別的話我不多說了,照顧好花花就是了。”

等侯金山老兩口離開後,馬燈把事情的緣由告訴了馬蘭花。

侯二小自從認識了婷婷,兩個人很快就廝混得火熱。那一天,侯二小和他爹侯金山提出要和馬蘭花退親的事,自然編足了理由。侯金山當時聽信侯二小的話,並沒有細究就答應了。就在侯二小和婷婷訂婚的第二天,侯金山出了一趟遠門,直到前天才返回來。可不曾想,就在他返回的早天晚上,侯二小出事了。和侯二小同時出事的,還有他的未婚妻婷婷。

據說是,一個放羊漢早一天傍晚,就看見那輛越野車停在山腳下,到了第二天上午,他看到車還停在那裏。放羊漢覺得不對勁兒,就小心地過去扒到車窗上看,結果發現兩個赤身裸體的男女,一塊兒美死在了車上……馬蘭花顧自將頭悶在那兒,但還是把她爹的話聽真切了,想侯二小是遭老天爺報應呀,他原就是在車上把自己給毀了的,現在又在車上把命給送了。在送命之前,他在那輛車上究竟禍害過多少女人?

隔過好半天,馬蘭花聽得她爹一聲長歎:“你懷娃的事,侯家已經給我說了。你也曉得,侯大頭是個不會生養的‘騾子’,侯二小現在又把命丟了,所以剛才一進咱家的門,侯二小的爹媽就給我跪下了。事情明擺著,侯家的將來,就都指靠在你一個人身上了……”

14

學校開學後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搬進那棟小二樓。關於小二樓的來曆,村人們都心知肚明,當著馬蘭花的麵,一個個並不說破。可是,麵對大家躲躲閃閃、客客套套的眼神兒,馬蘭花還是感到心虛了。躲閃和客套是什麼,不就是和她有了距離嗎?再有就是,馬蘭花隱隱覺得有人在背後指戳她的脊梁骨。另外,讓馬蘭花感到別扭的是,後溝村一至三年級的學生,攏共加起來也不足二十人,她教語文,另一個民辦教師教數學。結果是,校長占用了一間辦公室,她和那民辦教師各占一間辦公室,學生們占了一間教室,正好把二層樓的四個房間占滿了。至於一樓呢,倒完全閑置下了。閑置下來不就是浪費嗎?於是校長把自家的一群羊趕了進去。

最初,馬蘭花強顏歡笑地去了幾天學校。但是不行,她給學生們上課的時候腦子老走神,一會兒天上一會兒地下,都是不切實際的胡思亂想。再說了,身邊還有一個吳媽跟著,除了她給學生講課時,吳媽會靜悄悄地守候在教室外麵等她,餘下的時間簡直同她形影不離。一個教師去學校上課,還帶著一個保姆,像什麼樣子?

直到有一天,校長從縣裏開會回來,笑眯眯地把她叫到他辦公室,問她:“馬蘭花啊馬蘭花,你是幾時修來的福啊?”

校長接著說:“把你從後溝小學,一下子調進縣中學,這是多大的事啊?得找多少領導簽字,得蓋多少公章?可現在呢,有人都給你辦好了。”

校長繼續說:“這還不算,還趕上了縣中分房子,原來的教師有,新調進去的教師也有,馬蘭花啊你好福氣!”

15

日子過得像水,不知不覺中就一天天滑過去了。或許是,日子過得遠比水可怕,水流動起來,還有嘩啦嘩啦的聲響提醒人呢,但是日子沒有,不管你高興也好難過也罷,就那麼不緊不慢四平八穩地往前邁著步子。假如能把日子拽住,或者幹脆倒退回到半年前,那該多好!

早在數月前,馬蘭花就理解了鄭一所要的“效果”,於是給鄭一打過去電話。當然了,除說一通感謝的話外,馬蘭花也把她懷孕的事以及侯家的情況,向鄭一原原本本和盤托出。果不其然,鄭一沒有說話,就把手機掐斷了。再後來倒了個兒,鄭一打來電話的時候,她把手機掐斷了。她不想打擾鄭一了,最起碼這段時間不了。鄭一已幫她不少忙了,這些忙都是她無法還的,而且一輩子也還不清的。

午飯剛剛吃罷,吳媽就將一把高腳木凳搬到屋外,柔聲對馬蘭花說:“花花,你出去曬會兒太陽吧,瞧今兒的太陽多好,曬曬太陽,對你和你肚子裏的孩子都好。”

馬蘭花心裏明白,吳媽這是又跟她爹慪氣了,想把她支出去,有話要和她爹說的。掃一眼假模假式往炕頭上爬的爹,再把眼睛咬到吳媽臉上,馬蘭花忍不住想樂。

走出窯洞,太陽熱乎乎的果然好。

雖然穿著厚厚的毛衣,外麵還套了一件蓬蓬鬆鬆的羽絨服,但還是遮蓋不住顯紮紮的肚子,遮蓋不住就不遮蓋了,隨它吧。現在,馬蘭花已經不能坐小木凳了,連彎一彎腰都吃力。那把結實的高腳木凳,擺放在窯洞緊靠窗戶的位置,也就是說,吳媽和爹慪氣既想避開她,又想讓她聽到一些。想想吳媽剛來那會兒,別說是她爹了,就連她都覺得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總歸是反感至極。想不到半年時間不到,這個性格溫溫軟軟的女人,就把她爹給降伏了。

馬蘭花心裏一時熱熱的,吳媽既然想讓她聽,那就是想讓她也參與一下意見,或許,吳媽還有讓她勸勸她爹的意思呢。又暗自慶幸,因為最初侯家是想把她和她爹接到侯家疙瘩去的,說那樣便於照顧她的飲食起居,但是她和她爹堅持不去,侯家這才把吳媽打發了來。侯家說得明白,吳媽這人心善、勤快、踏實,做飯也做得比較精細,就讓吳媽留下照顧她吧。又說等把孩子生下來,她就是侯家的大恩人了,以後想什麼時候去看孩子,就什麼時候去看,兩家權當是結了一門親戚。不願認孩子也行,一切都看她的意思。

後來在一件事情上,馬蘭花和她爹起了爭執,結果平素少言寡語的吳媽,倒旗幟鮮明地站在了馬蘭花一邊,馬蘭花才在心裏眼裏把吳媽看重了。

那一次,馬蘭花和爹爭執得很激烈,緣由是,吳媽把縣中打算給馬蘭花分一套房子的事,告訴了侯大頭。實際上,侯大頭被他爹他娘支使著,隔三差五就開車送來滋補品,花花色色的箱子、盒子、瓶子,快把一孔窯洞塞滿了,攔都攔不住。結果,侯家第二天就把購房款交齊,將房門鑰匙送了來。馬燈倒準備泰然接受,理由是侯家很對不起馬蘭花,而馬蘭花很對得起侯家了。再說了,一套房子對侯家來說算什麼?馬蘭花非常反感爹這樣做,她說我們是同侯家做生意嗎?如果是,這樣的生意你樂意做嗎?兩個人吵來吵去,站在旁邊的吳媽忍不住插口了,瞧瞧你這個做爹的,花花這是行善積德呢,不能因為侯二小缺德,對不起咱們,咱也不顧做人的臉麵了吧?

粗粗看去,太陽火辣辣地懸掛在當頭上,很威猛很唬人的樣子,其實不然。馬蘭花慵懶地坐著那把高腳木凳,兩隻手照舊搭在鼓起來的肚子上。先將眼眯縫起來,而後緩緩抬頭把老太陽瞄掃一眼。她覺得這會兒坐在院子裏,假如把眼睛閉上慢慢品味,溫溫吞吞的太陽光潑灑在臉上,像什麼呢?像極了嬰兒稚嫩的小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撫弄,酥酥癢癢的,真是受用!

屋子裏安靜了不一會兒,就傳出一陣拉拉扯扯聲。馬蘭花抿嘴無聲地笑了,不用猜也曉得,剛才屋子裏的安靜,其實就是爹在和吳媽用眼睛交鋒的過程。爹的眼神兒肯定是軟著的,因為眼神兒敵不過吳媽,先自敗下陣來,方才引起現在的拉扯。

吳媽說:“快起來,快起來,你不要躺在那兒裝死狗。”

爹捏了嗓門說:“我怕你了,我怕你了還不行?”

吳媽說:“新年過去都這麼長時間了,春節眼看著也快到了,咱倆的事你看咋操持才好?”

爹還是捏著嗓門:“咱倆能有什麼事,還要操持?”

爹猛不丁地釋放出一聲尖叫,然後壓低聲了告饒:“你撓我癢癢幹什麼?你知道的,我最怕人撓癢癢了……”

或許是因太陽溫暖的光線,也或許是因兩隻手輕柔的撫摸,馬蘭花感覺到肚子裏的孩子有了動靜,先是緩緩滑動一下,可能是揉著眼窩打了一個嗬欠,或者伸了伸懶腰吧?接下來,運動的幅度就大了,像是鉚足勁兒,在她肚子裏麵翻跟頭呢。馬蘭花由不得呻喚一聲。雖然隔著厚厚一層毛衣,但她還是清晰地看到,肚子裏的小東西忽兒把這邊頂起來一個大包,忽兒再把這大包轉移到另外一個地方,沒有半點規律可言。這種疼痛中夾雜了酥酥癢癢直抵心頭的快活,讓馬蘭花半點辦法都沒有,心生出一番苦苦澀澀的味道來,暗忖小冤家啊,你這個小冤家啊!

耳畔中,爹和吳媽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話說得越來越實際,也越來越有滋味了,把馬蘭花的心又給扯進屋裏去了。隻聽得吳媽說:“我這樣上竿子攆你,你倒端上了?”

爹說:“我怕你是侯家的奸細。”

吳媽說:“奸細?虧你說得出口!我隻領了侯家三個月的工錢,侯家再給我,我都死活不要了。”

爹說:“你得讓我再想想清楚。”

吳媽說:“你是嫌我對花花不好?”

爹說:“花花她娘走得早,還沒這樣待過她呢。”

吳媽說:“那你是嫌我不俊?”

爹說:“呀哈,你還不俊嗎,你說你不俊誰俊?”

吳媽說:“那你嫌棄我是寡婦?”

爹急道:“天爺,我是一個光棍,我就喜歡寡婦!”

原刊責編 黃風 本刊責編 魯太光

責編稿簽:馬蘭花,又名蝴蝶花、蝴蝶蘭,是花中“奇材”——紮根於沙質土壤,卻開出絢爛奪目的花朵,尤其打動人心的是,這種花極其喜愛陽光,向往陽光。大概就是由於這個原因吧,馬蘭花成為我國民間故事中一個重要的角色,成為不怕艱難險阻追尋美麗愛情、追尋美好生活的象征。

《掙掙紮紮》為我們講述了一個現代版的馬蘭花的故事,為我們塑造了一個現代版的“馬蘭花”——對美麗的鄉村女教師馬蘭花來說,生活是那麼的不如意,甚至是殘酷,可她沒有灰心,沒有絕望,而是抓住生活的點滴陽光,照耀著自己活下去,掙掙紮紮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