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又說:“侯家拓寬馬路也不是不可以,補償費總得在譜上吧?拆了我們的房子,他說給多少錢就是多少錢,沒有個商量的餘地?倒好,看看他們侯家雇請的一班人,一個個不講道理霸道得很,還敢隨便動手打人?”
馬蘭花站在一旁,臉上雖然還掛著笑,心裏卻是很著急很難受。原來,這侯家疙瘩的十好幾個人,結伴坐在縣政府大門口,是來告侯家狀的,而鄉人大楊主席呢,肯定是接到了縣裏的電話,大老遠跑來做工作的。看樣子,楊主席私底下已挨了一頓臭罵,所以才心急火燎的,一看到她頭上包紮的白紗布,便誤以為她也是來告狀的。可是不應該啊,早在一個多月前,她和侯二小訂婚的酒席上,她分明看見過楊主席的,楊主席應當知道她和侯家的關係啊!
但是無論怎樣,既然碰上了關係到侯家的事,她總不能袖手旁觀,於是賠著笑臉,對那個唾沫四濺的女人說:“大姐,看你口幹舌燥的,喝口水吧。”
那女人先是吃了一驚,像大白天撞到活菩薩似的,接著毫不客氣地接過水去,“咕咚兒、咕咚兒”一陣牛飲,將一瓶礦泉水喝了個精光。
這當兒,馬蘭花感到楊主席警惕的對象,已不再是這群人而是她了,一雙眼睛凶神惡煞般地咬住她不放。馬蘭花暗自好笑,想那麼個好脾氣的人大主席,果真是做信訪工作做昏了頭?她馬蘭花是什麼人,她可是侯家未過門的兒媳婦啊!不想辦法盡快把這些人打發回去,老盯著她做什麼?
當馬蘭花頂著毒日,從附近的門市部搬來一箱礦泉水的時候,她看到楊主席賠著笑臉,正給每個人手裏塞錢。自己離開的一陣工夫,楊主席肯定給了他們什麼承諾,同他們達成了什麼協議,他們才做出了暫時妥協。如此,馬蘭花一直替侯家懸著的心,也慢悠悠放下來。
就在剛才搬著礦泉水返回的路上,她接到了鄭一的電話,鄭一說他派人去找過侯二小了,可是沒有找到。據那家賓館的人講,侯家的辦事處半個月前就搬走了,至於搬到了何處,他們也不曉得。
馬蘭花定一定神,也像楊主席那樣賠著笑臉,打開紙箱,把一瓶瓶礦泉水分發到每個人手裏。一邊分發,一邊暗自慶幸怎麼這樣巧呢,她今天來到縣城,偏偏就遇到了這事情?現在,隻要是能幫幫侯家的忙,大忙也好小忙也罷,她都認為值得。
這當兒,馬蘭花聽到一聲歎息,發出歎息的人,正是剛才那個喋喋不休的女人。女人手裏捧著礦泉水,眼裏滿是憐惜:“唉,侯家真是有眼無珠,放著這樣好的閨女不要,去巴結一個副縣長的千金!”
說罷,麵含譏諷地轉向楊主席:“昨天中午,楊主席又在侯家喝侯二小的訂婚酒了吧?楊主席真有福氣,不出兩個月就喝了侯家兩次訂婚酒。”
當下,馬蘭花就傻嗬嗬地怔在了那兒,那女人的一番話,既像是同她有天大關係,又好像與她毫無瓜葛。耳畔響起一連串驚天滾雷,劈頭蓋臉地衝她砸下來……到了這會兒,楊主席似乎才回過神來,也不曉得他腦子裏想什麼,總之是把兩張百元鈔票,慌慌張張地塞到馬蘭花手裏。接下來呢,尷尬地看著馬蘭花,一句話也不會說了。
5
馬蘭花悶頭躺在土炕上,腦子裏一忽兒是雜七雜八的人和事,亂糟糟地理都理不清,快要將腦殼擠破了;一忽兒呢,又空蕩蕩地什麼都沒有了,似一張白生生的紙。她爹馬燈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苦著臉坐在炕沿上,一坐就是大半天。這期間,她伯馬奎來找她爹,當看到她蒙頭大睡,看到她爹癡傻了一樣時,陪著她爹悶坐了一會兒,就一句話沒說又走了。
這天一大早,馬蘭花鬱鬱寡歡地來到新蓋起的學校。工人已經全部撤走了,簇新氣派的二層教學樓,孤零零地矗在那兒。太陽剛從東方冒出個腦袋來,紅彤彤地照耀得有些眩暈。馬蘭花強忍著撓心撓肺的難受,在學校院子裏茫然地走動了好半天。
返回家的路上,馬蘭花才留意到,就在這短短的幾天時間,一條從侯家疙瘩村拓寬過來的路麵,已如一條黃糊糊的大蟒蛇,延伸到了她家門口。毫無疑問,正是這條正在拓寬的路,導致了那麼多人去縣政府告狀。馬蘭花沿拓寬過來的路麵,衝侯家疙瘩方向,癡呆呆地看了好一陣。她想無論如何,自己也該去一下侯家疙瘩,見到侯二小也好,見不到侯二小也罷,總之是要去一下了。
回到家,馬蘭花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站在鏡子前,把頭上包紮的白紗布,一層一層小心去掉。既然要去見侯二小,去退還侯家的訂婚禮物,她還裹著白紗布幹什麼?
白紗布去除掉了,對著鏡子照看,被磚頭砸過之處已經結了痂,把腦門上的頭發凝結成了僵硬的一片。馬蘭花強忍著疼痛,用梳子一下一下整理著,盡量把周遭的頭發集中過來,蓋住那片傷痂。她一邊整理一邊想,怎樣去侯家疙瘩呢?到了侯家疙瘩,見不到侯二小倒好辦了,省得跟他囉唆,隻要把東西一丟,掉轉身就走,讓他們侯家自己去想吧。可侯二小要是在家呢,她該如何麵對?
她爹馬燈就是這時候走進來的。
或者說,她爹馬燈就不是走進來的,而是一溜小跑進來的,慌慌張張地從大門外麵跌進院裏,然後又從院子裏,直通通地跌進窯洞裏來。
她爹馬燈說:“侯二小,侯二小來了!”
馬蘭花木然地看著她爹,心裏哀歎得一塌糊塗,為她爹的驚慌失措,感到又不值又可憐。
意外的是,在侯二小車上,還坐著一個女子。
如今,侯二小的車,那輛體形龐大,看起來威風八麵的三菱車,就穩穩當當停在她家大門口。看到這輛車,看到坐在駕座上,故作鎮靜地探出半顆腦袋的侯二小,馬蘭花本打算把裝在塑料袋裏的手機,還有“三金”丟給侯二小,然後一句話不說就走。可是,當她把塑料袋丟給侯二小,正準備走開的時候,有人在車裏嫩靈靈地出聲了。
“嗨,馬蘭花!”
馬蘭花感覺得到,那人喊了一聲後,就從副駕座上把身子從車窗探出來。像後背心被捅了一刀,她隻得疼生生地停下來,冷著臉轉回頭去,之後又神使鬼差地上了車。
事後,馬蘭花腸子都悔青了,她不知道那天,自己為何要上侯二小的車?她和侯二小之間,難道還有什麼關係嗎?而在當時,就在車啟動的那一刻,她看到她爹馬燈半張著口,瞠目結舌地站在大門口,驚得像僵死了一樣。
6
馬燈被人打了。
打馬燈的人叫侯大頭,也就是侯二小的哥。
侯大頭並不是一到後溝村,馬上就打馬燈的。相反,侯大頭對馬燈和對馬奎一樣尊重,尊重得都有點兒巴結了。因為從侯家疙瘩開始拓寬的路麵,必得經過後溝村,然後才能接通到307國道。在這件事情上,侯大頭不可能繞開後溝村的村幹部,自個兒就把所有的麻煩解決了。
侯大頭夾著一個小黑皮包,大搖大擺地來到馬奎家。在此之前,侯大頭已來過馬奎家好幾次了,不然的話,他如何能在短短的幾天裏,就把要在後溝村拓寬的路麵,完成了將近三分之一?那個時候,馬奎在,馬燈也在。不大的窯洞裏,憋足了嗆人的煙霧。侯大頭看到兩人坐在炕沿上,都在悶頭抽煙,就像是在打賭,看誰抽得多,誰抽得更厲害。
侯大頭掏出煙,笑笑地挨個兒遞過去,然後對馬奎說:“這些天我快忙死了,今天抽空過來,是想把剩下的事情處理完,不然煤礦上的一大攤事,怎麼辦?”
馬奎說:“可以。”
馬奎遲疑了一下,然後指指馬燈說:“這是我們村的會計,你是來過幾次了,可還不認識他吧?”
馬燈臉色木木的,抬頭和侯大頭打個照麵,他想如果是他馬燈個人的事情,他寧願躲開侯大頭不見。可現在呢,他是沒辦法躲開了,因為涉及村裏的事情,涉及村民的實際利益,再加上那麼多繁雜的賬務,你說他如何躲得了呢?
聽了馬奎的介紹,侯大頭把臉轉向馬燈,笑模笑樣地叫了聲大會計,便掏出兩盒中華煙來,一盒拍進馬燈懷裏,另一盒拋給了馬奎。接下來,侯大頭就有些巴結的意思了:“二位大領導,如果沒有什麼當緊的事,現在能不能和我出去一下?咱們把剩下的路麵看一看,丈量丈量。然後誰家該補償多少錢,我一起交給你們村委,由你們發放好了。另外,今天中午我請二位喝酒,到縣城的飯店,咱們好好兒喝一頓!”
從馬奎家出來,三個人溜達到馬燈家大門口。
這些天來,侯大頭手下負責拓寬路麵的民工其實並不多,主要是機械作業,兩台挖掘機,一台推土機,還有兩輛破舊的大卡車。現在,沒有清理出多餘的瓦礫和土,兩台挖掘機都停在路邊,兩輛卡車也停在那兒。四個司機正躲在一片陰涼處打撲克,打得熱火朝天,隔著老遠就能聽到。
至於拓寬路麵,侯家所要支付的補償問題,村委會早就和侯大頭達成口頭協議,馬燈自然也知道。占用後溝村村集體的地皮,侯家隻是象征性地出點兒費用,因為修通柏油路以後,對後溝村來說,出入畢竟方便多了。而涉及村民個人的利益,補償費就比較高了,協調起來就棘手了。修路是好事情,可村民的利益也得著想,可憐巴巴的,活得不容易。
按照預先設定的線路,馬燈家的院子將有一大半變成柏油路,也就是說,足足有五間窯洞大的地皮,是這次拓寬路麵要占用的。五間窯洞大的地方呢,補償的不是一個小數。
站在馬燈家門口時,剛才還有說有笑的侯大頭,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了,乜斜著馬燈家的院子,對馬奎說:“馬主任,這就是馬蘭花家的院子吧,馬蘭花她人呢?還有,她不是還有個爹嗎,我得拜訪拜訪。她家的補償費,我親自給!”
馬奎看了馬燈一眼,有些作難地皺一下眉頭。
毒花花的太陽下,馬燈無精打采站在那兒,頭臉上的汗水,簡直就看不出來是汗水了,好像是被人用一盆水兜頭澆過一樣,連汗衫的前襟後背上,都洇出來濕濕的一大片。
馬奎沒有聽到馬燈說話,他當然不好直通通把馬燈指出來,幹巴巴地囁嚅半天,說:“馬蘭花家的補償費,由我轉交吧,一樣的。”
“一樣嗎?我看不一樣!”
侯大頭冷笑一聲,繼續說:“我家二小出錢替你們後溝村修了學校,為什麼?不就是因為這個馬蘭花吧?問題是,就因為二小和她退了親,她就裝模作樣把腦袋包起來,跑到縣政府去告狀?還假充善人,給我們村告狀的人買礦泉水。這且不說,後來還收下鄉裏楊主席的二百塊錢。你倆說說看,這個馬蘭花,她賤不賤?”
馬奎沒辦法開口了,而且這種時候,他又能說什麼呢?他看著馬燈,使勁地使眼色努嘴巴,讓馬燈走開算了。可是馬燈渾然不見,眼睛隻顧端詳著自家院子。馬燈說:“我就是馬蘭花的爹,我給你說,事情不是這樣的。”
聽馬燈這樣說,侯大頭先是怔了一下,接著就怪笑開了,彎腰迎向馬燈的臉麵,好像是要把他看得更仔細一些。然後打開隨身的黑皮包,慢條斯理地取出一厚遝鈔票來,隨即一記響亮的耳光炸響。那一刻,馬奎眼睜睜地看到,馬燈像被鐮刀切斷的一株玉米稈,連搖晃的力量都沒有了,一下子撲趴在地上。事情來得太突然了,馬奎即便把腦瓜子翻個底朝天,也是事先想都沒有想到過的。他張口結舌地杵在那兒,看著陰了臉的侯大頭,把一張百元鈔票丟到馬燈麵前。
馬燈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把嘴巴張得老大,不知是想向侯大頭解釋呢,還是準備幹什麼?可不等他站穩了,一下子又被侯大頭抽倒在地。
就在侯大頭第二次抽馬燈耳光的時候,醒過神來的馬奎還是上前攔了一下。但在高大結實的侯大頭麵前,年將六十又瘸了一條腿的他,能攔得住嗎?這之後,馬奎就再沒有任何機會了,因為那四個躲在陰涼處打撲克的司機,眨眼工夫就一陣風似的卷過來,其中兩個一左一右把他給架住了。
侯大頭對馬燈說:“你愛錢嗎?”
侯大頭又說:“你閨女馬蘭花也愛錢嗎?”
說著,一手將馬燈從地上拎起來,另一隻攥著鈔票的手,高高地舉過馬燈的頭頂,接著輕輕一鬆。一厚遝鈔票,像秋天的敗葉,嘩啦啦地伸腰展肢,順著馬燈的頭頂,還有前後左右,飄飄忽忽地撒落下來。看著撒落的鈔票,侯大頭鼓足腮幫子,用那隻攥過鈔票的手,又一連甩了馬燈二十幾個耳光。
7
坐在三菱車的後排座位上,馬蘭花忽然間意識到,她現在純粹是一個多餘之人,多餘得甚至有點可憐。她竭力把身子坐穩坐直一些,又竭力讓自己理直氣壯一些,因為說到底是婷婷硬把她拉上車的,並不是她要坐上車的。
一路上,大約也就十幾分鍾的時間吧,侯二小一邊開著車,一邊小心地回頭叫了七八次“婷婷”。一會兒問:“婷婷,熱嗎?要不要把空調開大一些?”一會兒又問:“婷婷,我看你縮了一下脖子,空調是不是開得有點大了?”馬蘭花冷冷地看著侯二小,也看著坐在副駕座上的婷婷。
三菱車總算停下來了,停在通往縣城的柏油路邊。恍惚間,馬蘭花看到來來往往的車輛一下子多了,像從天上或者地下冒出來的。來來往往的小車,還有大卡車、客車、三輪車、自行車,都受了驚嚇一般行色匆匆,一閃而過。
下麵,是婷婷和馬蘭花的對話。
婷婷:馬蘭花,我就是想看看你,因為你和侯二小定過親。
馬蘭花:想看就看吧。
婷婷:咱們同歲,都是二十八,可你比我漂亮。
馬蘭花無語。
婷婷:侯二小為你修了一座學校,真的嗎?
馬蘭花:他是個好人,是個活雷鋒。
婷婷:你不要說反話。
馬蘭花無語。
婷婷:侯二小已經到縣煤炭局正式上班了,被提拔成了副局長,你知道嗎?
馬蘭花:他是他我是我,我們沒有關係。
婷婷:這就好,咱說點兒別的吧?
馬蘭花:無語。
婷婷:聽說你身體不怎麼,有病。
馬蘭花:是侯二小說的?
婷婷:有病就慢慢治嘛,這種病又不是絕症。
馬蘭花終於扛不住了,心裏幾近崩潰,一時間淚流滿麵。
8
他們坐在炕沿上,馬燈、馬奎還有馬蘭花。
一盞瓦數不大的燈泡,垂頭喪氣地吊在半空中,昏昏暗暗的光線下,馬奎努力轉動著眼珠子。他覺得,即便他們就是這樣挨靠著坐在一起,想要看清楚馬燈和馬蘭花的表情,都是一件難辦的事情。
“為什麼不換一個燈泡?”馬奎無話找話。
沒有人搭他的話茬。
馬奎吭吭哧哧一陣,總算把嗓子清理出來,又說:“拓寬路麵,肯定得占你家的院子,這筆錢,我想還是由村委會出吧,不能虧了你家不是?”停頓了一下,繼續說,“修學校的錢嘛,侯二小已經結清了,那可是二十五萬元啊!二十五萬元和占你院子的一萬五相比,哪頭輕哪頭重?”
話說到這兒,馬奎忽然就有些不高興了,大有恨鐵不成鋼的意思,嘟噥道:“你看你這個馬燈,為什麼要和侯大頭治氣呢?有什麼好處?”馬奎把這些道理講出來後,當然會看一看馬燈和馬蘭花的反應。但反應卻令他失望,父女兩個都一聲不吭地坐在炕沿上。馬蘭花一直在哭,嚶嚶嚀嚀地很輕又很頑強,簡直就像一大群蚊子,神氣活現地在窯洞裏盤旋,把他的腦袋都吵大了。
他們都不吭聲。
他們不吭聲是什麼意思?
馬奎納悶了一會兒,心裏總算明白過來。那就是,他掏心掏肺說出來的話,對於馬家父女來講,都是空話、廢話、屁話,根本不會買賬。
他沒辦法了。
沒有辦法的他長歎一口氣:“好吧,那我走了。”
這會兒,馬蘭花看到她爹馬燈的臉,越發腫脹得不成樣子了。過去可不是這樣,過去她爹馬燈是瘦長條臉,說話吃東西的時候,臉上一圪棱一圪棱的肉肌。而現在呢,就像一團發好的麵,又經過大火蒸籠蒸過,不光是一下子肥大了,肥大當中還青紫著,肥大青紫得讓她不忍心看。
馬蘭花流著淚,起身默不作聲地沏了半盆熱水,心心思思將一塊毛巾放進去浸過,然後取出來攥著擰一擰。這時候,馬燈已經仰麵朝天躺到了土炕上,馬蘭花上炕半爬半跪了,湊過去將毛巾熱乎乎地敷到爹臉上。
她說:“爹,爹你覺得怎樣?”
爹沒有說話。
她又說:“爹啊,都怨我,都怨我!”
爹還是沒有說話。
馬蘭花哽咽了:“爹啊,從下午到現在,你話不說一句,飯不吃一口,是想急死我啊?”
可是馬燈仍舊不說話,眼睛睜得老大,癡嗬嗬地盯著窯頂,像背過氣去一樣駭人。但心裏明鏡似的,侯大頭真正想動手打的並不是他,而是閨女馬蘭花。他暗自盤算著,接下來的這段時間,該用什麼合適的借口,把閨女誆出去?誆到什麼地方並不重要,隻要她不在後溝村,不在他跟前就好。
不料到了第二天,馬燈還沒有開口找理由,馬蘭花倒自己先說話了,說她有件不大不小的事,今天得去縣城一趟。實際上那天到了縣城,馬蘭花還有一樁要緊的事情沒辦。原本是要辦的,因為這件事已壓在她心頭好些天了,隻是在事情未得到證實以前,她還心存僥幸罷了。
近來,她不光是自己吃飯沒胃口,甚至連別人吃飯都不能看,一看到肚子裏就翻江倒海地作嘔。因為這個糟糕的反常情況,她每天早晨一睜開眼皮,心就飄飄蕩蕩地懸掛在了半空中。假如是,這個反常的症狀得到證實,她倒是想好好兒活著呢,但另一個問題是,並非她想得那麼容易,讓她今後怎麼出去見人呢?馬蘭花忐忐忑忑走進一家診所,滿心虛怯地坐到一位老中醫麵前。手搭到引枕上一號脈,不是喜脈是什麼?從小診所出來,她還是不死心,又去縣醫院做尿檢,結果和老中醫無二,不是懷了孕能是什麼?
9
恍恍惚惚返回後溝村時,已是下午三點多鍾了。馬蘭花站在自家大門口,眼前從侯家疙瘩方向爬過來的寬闊路麵,浩浩蕩蕩地爬到她家院子附近時,就不再往前爬了,別扭地停下腳步,像在費力地思考什麼問題。
一切恍如做夢,如果真是做夢,那該多好啊!
一輛小車悄無聲息滑過來,滑到馬蘭花身邊時,“嘎吱”一聲停下來。馬蘭花扭頭看去,驚得她差點跳起來,從車裏笑眯眯地鑽出來的人,居然是她大學的同學鄭一。她趕忙背過身將臉上的淚擦抹一把,再轉過身來,鄭一繃著臉打趣她:“手機怎麼總是關機?見你一麵比見中央首長都難啊!告訴你,我能夠找到這兒來,可是花錢雇了向導的,你得給我報銷。”
自從大學畢業後,豈止是鄭一,馬蘭花幾乎和所有的同學都斷了聯係,內中情由,或許和潛意識裏隱藏的自卑有關吧。乍一見鄭一,馬蘭花原想把眼淚擦幹,哪怕是強顏歡笑呢,也得好好陪鄭一說說話。但是不行啊,所有積壓在心底的委屈,好像被誰霎然間打開了閘門,一股腦兒爭先恐後地往出迸濺,剛張了張嘴巴,眼淚就不爭氣地淌下來。而且越淌越多,直淌得稀裏嘩啦,再也忍不住了,猝然號啕出聲來。
鄭一不明就裏地怔在那兒,吃嚇地看到從院子裏跌出一個臉色青腫、手舉菜刀的老漢,直搶搶地奔他過來,一副要拚命的架勢。情急之下,隻聽得馬蘭花拖著尖銳的哭腔叫了一聲爹,你這是做什麼呀,他是我同學!
一句話,總算是把馬燈的腳步止住了。
鄭一看到老漢垂下舉在半空的菜刀,黑惡著臉盯他一眼,又惡狠狠地剜一眼停在一邊的小車,然後掉頭就走。就走就拋下一句話:“有話就進院子裏說,我土老百姓的窯洞窄逼,放不下開小車的人?”
猶豫片刻,鄭一還是把一個電話打出去。
坐在院牆邊的陰涼處,馬蘭花抽抽搭搭把她爹馬燈挨打的事,向鄭一述說一遍。又把她和侯二小的事,還有侯二小之前因為她的一句玩笑話,為後溝村修了一座學校的事,約略告訴了鄭一。
中途,鄭一插口道:“你和這個侯二小,算是了結了嗎?”馬蘭花垂著眼皮,有氣無力地說:“是啊,人家攀上了高枝。”
印象中的鄭一,可不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說話喜歡表現,辦事情直截了當從不拖泥帶水,因就大學三年,馬蘭花從不曉得他在暗戀自己。當然了,這隻是六年前的印象。現在呢,鄭一除過剛才插了一句話外,再不吭聲了。馬蘭花的眼淚,不禁又下來了:“鄭一,你幫我分析分析,這件事情如何處理才好,這樣拖下去,我怕出大事呢。”不料,半天沒有開口的鄭一,倒反問她一句:“上大學那會兒,假如我早點把我的想法告訴你,而不是臨近畢業了才冒失地向你表白,你會不會接受我?”
馬蘭花怔了一下,正不知如何接口才好時,大門外響起一連串的汽車喇叭聲。兀然而至的汽車喇叭聲,把馬蘭花驚得從木凳上跳起來,鄭一趕忙解釋:“我約了幾個縣裏的朋友,應該是他們到了。”
說話的工夫,鄭一發現緊張的不止是馬蘭花,將躲在窯洞裏的她爹也驚出來了。老漢站在窯洞門口,一隻手哆嗦地扶著門框,另外一隻手隱藏在背後。鄭一緊張地感覺到,那隱藏在背後的手裏,一定攥著一把菜刀。
從大門外走進三個人來,馬蘭花隻認識其中一個。隔著老遠,走在前麵的一個中年人就把手伸出來,熱絡地稱呼一聲鄭處長,說:“鄭處長什麼時候到的,怎麼事先也不和我打個招呼?”鄭一的手被攥著,嘴裏連忙糾正:“是副處是副處,再說什麼處不處的,不就是為你們服務的勤務兵嗎?”說話間,鄭一轉頭向馬蘭花介紹,“這是張縣長。”中年人這才把馬蘭花打量一下,隨即打趣道:“副縣長副縣長,是分管文教的張副縣長,哈哈哈……”
然後,張副縣長將隨行的二人給鄭一做了介紹,一個是縣政府辦主任,另外一個果然就是曾經來過後溝村的縣教育局局長。
馬蘭花一時間不自在起來,偷偷瞟一眼鄭一,心裏懊惱自己光顧委屈,沒有先問問鄭一現在的情況。暗自揣測,鄭一已經當上副處長了?他如今在什麼單位工作,做了什麼處的副處長?想來,應該是要緊單位要緊部門的吧,不然他的一個電話,怎麼可能把副縣長,還有教育局長驚動了呢?
正胡思亂想間,鄭一笑眯眯地拽她一下,把她推到張副縣長跟前,一本正經地說:“張縣長啊,我得給你隆重介紹一下,這是我大學的同班同學馬蘭花,她可是我們師院中文係的高材生。說句話你可不許笑話我,當年,我可是大張旗鼓地追求過她的,可惜沒有追上。”停頓了一下,接著又道,“這些年沒有她的消息,我以為憑我老同學的能力,早是你們縣中的骨幹教師了……”
鄭一剛話說到這兒,馬上就被張副縣長打斷:“她就是馬蘭花?她現在不是已經在縣中了嗎?”這樣說著,扭頭去看教育局長。站在旁邊的教育局長會意,立刻附和道:“是啊是啊,馬蘭花的工作關係正在辦理當中,她很快就可以到縣中了。我們縣,最重視的就是人才了,是人才就不會埋沒掉!”
剛才退出院子的政府辦主任這時返回來,懷裏抱著一箱蘇打水,麻利地打開紙箱,給每個人遞上一瓶。張副縣長仰起腦袋喝了幾口,忽然停下來問教育局長:“不在這兒喝水了吧,鄭處長好不容易來一次,我們就招待他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