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黑寶》 文\萬方
選自《小說月報原創版》2012年第11期
【作者簡介】 萬方:女,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創作小說,同時創作舞台劇、電影及電視劇本。北京市劇協副主席。作品有長篇小說《紙飯館》,電影《日出》,電視劇《牛玉琴的樹》,歌劇《原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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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家雜貨店開在一條小街上,與肉鋪為鄰,對麵是鐵匠鋪、點心店。幾年前老板薛三桂被路邊竄出的毒蛇咬傷,渾身黑紫,不等家人趕到就斷了氣。不久妻子染病,臥床數月後離世。雜貨店現在的店主是他們的女兒黑寶。
當年,黑寶作為第三胎出世。生產時母親咬破嘴唇,掐住接生婆不放手,指甲縫裏嵌進血肉。黎明前胎兒終於落地,渾身包裹粉色黏液,蹬著小腿哇哇啼哭。父親薛三桂高舉油燈,在亂踢的小腿間瘋狂搜尋,卻沒看到那渴望看到的小小凸起物件。霎時胸中怒火躥升,決定遵從內心意誌。床邊,碩大的銅盆滿盛著猩紅血水,拎起女嬰小腳塞入盆中。正如有文所言:“初生一女,尤可存留,連產二胎,不可容其長大,甫離母腹,即坐怨盆,未試啼聲,已登鬼籙。”
銅盆裏一陣喧騰,血水劇烈蕩漾,潑灑而出,小小身體的掙紮居然弄翻了銅盆,被產婆從地上救起。老天有眼。之後發生的事情更加顯現天意,黑寶出生一年內兩個姐姐相繼染病死去,三年後母親生下一個弟弟,七年後再生一個。如今,身為老板娘的黑寶光滑的大臉發出熠熠白光,豐腴又靈活,渾身散發熟透的氣息。
一九一九年她二十二歲,仍未成親。在鎮上人看來不為別的,隻為了她的兩個弟弟,金棟和榮才。鎮上人曾大肆議論這對弟兄是否一父所生,因為兩人身上從裏到外找不出一絲一毫的相像。此懷疑畢竟是空穴來風,毫無根據,隻當天下怪事多多。
金棟,三歲因玩水掉到河裏差點兒淹死,六歲因玩火把自家的倉房燒著,之後摔斷過胳膊,打破過頭,再之後輪到別人的頭數次被他打破。長大後的他五短身材,兩條刷子般的眉毛壓住眼睛,沒人摸得透那陰沉的神色表示什麼。站在床前,看著他攤手攤腳睡成“大”字,鼾聲粗重,黑寶不由想:這孩子要能不長大該多好。
弟弟榮才麵頰上散落幾顆黑痣,粉嫩的嘴唇說笑間顯露嫵媚。時常金棟瞄著弟弟心裏會生出惹他哭的衝動,或上前推搡,或扭住手臂,或推倒在地踏上一隻腳,甚至騎上身狠掐脖子。弟弟見哥哥就像耗子見了貓,黑寶在一旁看著心疼,但也無可奈何。
還有更加無可奈何的。金棟迷上賭錢,牌九、麻將、骰子、押寶樣樣精通,店裏的收入大都被他拿去還賭債。為免去囉唆,金棟總是趁黑寶不在時來要錢,夥計白龍生隻得悉數交出。黑寶於是盡量把錢揣走。金棟再來,白龍生步步後退,嗓音發顫:“沒有,真是沒有呀,老板娘……”話音未落被拳頭擊中,一顆門牙活動,幾天後掉了。
夜晚黑寶躺在床上嚶嚶抽泣,榮才驚醒,掀開帳子躺到姐姐身邊。“姐姐,不要哭了,沒用的,難過是沒有用的……”透過朦朧的淚眼,黑寶看見榮才臉上點點晶瑩,反過來安慰弟弟,“會好的,等他再大些就好了。”誰又相信這樣的話呢,連她自己也不信。接下來的話卻鐵板釘釘,“不要怕,不用擔心,你好好讀書,榮才,姐姐會一輩子守著你。”榮才止住抽噎,黑寶也不再流淚,摟著弟弟沉入夢鄉。德國美最時煤油燈把家具的黑影投到牆上,這時美孚洋油行已在中國設立,由於煤油燈比菜油燈更亮堂,少煙熏,黑寶的雜貨店也開始賣起煤油。
朱芝花,兩年前瘋癲的丈夫出走不知去向,鎮上有關她的流言四起。這女人的肉多麼軟,奶子多麼鼓,睡起來怎樣地愜意,說者搖頭晃腦歎,聽者垂涎。不久,手攥粉紅繡花手帕,扭動腰肢,朱芝花把眼風投向了蠻牛般的金棟。
在床上金棟死過一回又一回,朱芝花也是同樣,嬌喘籲籲:“弄死我吧,不如你弄死我吧。”半月不見金棟,再見時黑寶嚇了一跳,以為兄弟得了病,隻剩下一副恍惚瘦削的人形。梨花落杏花開,出人意料,朱芝花的肚子漸漸鼓起,到秋天螃蟹漸肥生下一男嬰。此時金棟對女人的軟肉已不再癡迷,兒子的出世讓他感覺詫異陌生。朱芝花哭過鬧過,最終清醒,這男人難以留在身邊,唯一可做的事就是伸手要錢。
那年黃梅天比往年拖得長,雨絲終日在空中若有若無地飄飛,小鎮被滑膩的青苔覆蓋,所有東西摸上去都是黏的。店內黴氣刺鼻,黑寶和龍生每天擦拭貨架,拭去暗綠斑點。
雨一陣很大,嘩嘩作響,遮蔽了對麵鐵匠鋪錘砧的叮叮當當。沒有顧客上門,兩人呆呆看雨水順屋簷濺落,一種與世隔絕之感讓他們內心熨帖。如此感覺從來沒人說破,沒說破就等於沒有,黑寶這樣告訴自己。但心裏還有一個聲音:有這男人在身邊是多麼好啊。
雨聲變為淅淅瀝瀝,單調如催眠曲。黑寶眼中起霧,霧中浮動一番景象:紅油傘下,兩個人影身貼身依偎,慢慢移動,走向遠方,那會是誰呢?黑寶猜到了自己的心思,一股熱流竄至全身。
身後,龍生斜倚著櫃台站立,兩人之間的距離不超過六尺。熱氣持續發散,致使小店內空氣膨脹,飄飄忽忽。耳畔忽然傳來話音:“你打算怎麼辦?”
黑寶驚得呆住,“你、你說。”聲音低得隻有她自己能聽到。
“那個孩子……”
“孩子?”
“是呀,金棟的兒子,你怎麼打算?”
龍生說起朱芝花幾次找上門來,口裏說是找金棟,其實隻為找黑寶要錢。錢自然要給,因為是薛家的骨血,可真的是薛家的骨血嗎?誰不知道那女人是個半開門的,數數鎮上的男人,有幾個沒睡過她。
黑寶扭頭瞥一眼白龍生,迅速轉回:“你呢?”
“什麼,我哪樣?”
“你睡沒睡過?”
白龍生隻覺得嘴唇發幹,心跳如擂鼓。難道黑寶終於要把事情捅破,要接納他了?勇氣從天而降,把他推到女人麵前,“你、你還不知道我嗎?”說著竟拉起她的手。
小店內,轟轟熱浪欲吞噬黑寶。也許可以有另外的選擇,但黑寶下意識選擇了逃跑,猛力甩開白龍生,衝出店門。
她並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要到哪裏去,人已走出鎮外。母親死時她不過十四歲,臨死前母親的手如雞爪子掐進她的肉裏,“娘要走了,你就是他們的娘了,可憐,可憐的人哪……”娘說的可憐是說誰呢?是她還是弟弟?此刻黑寶想再聽母親說話,給她回答,但隻有連接天地的煙雨沙沙。腳下的泥濘讓她最終停下腳步,透濕的衣服緊裹身子,內心隱約有一個疑惑的聲音:黑寶,這輩子你真不要男人了嗎?你怎麼這樣傻,不能這樣傻啊黑寶!
一道閃電映出層層疊疊的黑雲,雷聲隆隆,似回應她的疑惑,腳下大地震顫。黑寶嚇哭了,大哭出聲:“天爺,老天爺,救我,救救我……”回家的路上她搖搖晃晃,像個瞎子對腳下的路分辨不清。
晚飯時黑寶一句話沒說,讓榮才感覺怪怪的,叫她兩聲。黑寶臉上浮現恍惚的笑容,“我問你,榮才……”
“什麼?”
“你說,姐姐要是嫁人好不好?”
“嫁人?你要嫁給誰?誰?!”榮才語音升高,等不及黑寶回答,“你騙人,你說一輩子守著我,你騙人!”氣急地扔掉筷子。
“哎喲,我是在和你說笑的,哪裏會有的事。”黑寶彎身撿起筷子,榮才藏起手不接。
“不要鬧,好好吃飯。”
榮才不動。
“聽話,姐姐心裏有誰你還不知道嗎?”
“不知道。”榮才氣哄哄回應。
“沒良心,真是個沒良心的孩子。姐姐生你氣了。你聽不聽話,吃不吃飯?”
“你嫁人不嫁人?”榮才反問,“你說,要我,還是要嫁人?!”眼睛因一陣洶湧而難以言說的感情而充滿淚水。黑寶趕緊抻出手帕為他擦淚,“我是答應娘的,要把你們養大。”
榮才扭來扭去躲避,“那、那是到什麼時候?”
“等你有了老婆的時候。”
“不!我有姐姐,不要老婆。”
黑寶想說不要說傻話,可喉嚨裏有什麼東西在哆嗦,她深深吸氣,把筷子塞到弟弟手裏。
“乖,吃飯。”她說。
隨著天光漸亮,金棟腦袋裏有支小錘在當當當敲打,越敲越快,痛得想喊。錢早已輸盡,又借的錢眼看也要光了。
朱芝花大如梅子的奶頭被孩子的小嘴吐出,小腦袋扭來扭去,吭吭嘰嘰。心煩到極點的朱芝花恨不得把小東西摔出門外,卻又不能。隻聽門咣當被推開,金棟大喊:“他娘的,頭痛死人啦。”
“你來幹什麼,你還認得這個門哪!”朱芝花手抱孩子翻身下床,嗓音尖利,“不曉得我上輩子作了什麼孽,鬼迷了心竅,”兩步上前把孩子往金棟手裏一塞,“你的兒子你抱走!我不要!就當我白白為你受了一場罪……”
有活生生的東西在懷裏扭動,金棟傻了,“做什麼?你要怎樣!”
“我要你八抬大轎抬我去你家,跟你拜天地!”
“夢話,發癡。”金棟衝口而出。
“那給我錢!拿錢來!”
“錢錢,就知道錢。沒錢。”
“我看你才發癡,薛家的錢財落不到薛姓人手裏,給個白相人你倒心甘。”
“屁話,你說誰,給了哪個?”金棟明知故問,心裏很清楚朱芝花在說誰。
朱芝花變幻臉色,眼神一瞟一瞟,聲音軟軟的,“金棟啊金棟,人家當你是傻子你就真成了傻子嗎?回家去問你姐姐,她心裏頂有數。”
腦袋裏的小錘子力量加劇,痛感流竄,發狠摟住孩子,似乎這樣能減輕疼痛。孩子爆發出哇哇大哭。朱芝花再次變臉,聲音帶著哭腔:“天底下哪裏有你這樣的爹呀!別以為我不曉得,我看透她的心思,恨不得你的兒子死了才好。說到底這孩子姓薛!你姐就算能生,生下來也不姓薛,鬼知道姓白還是姓什麼,野種一個。到時候連你的份也沒有,我看你……”
“咚”的一聲孩子被摔到床上,金棟一腳踢翻床前的馬桶,返身衝出門。
石板路坑窪不平。難以名狀的怒火在胸口如熱鍋煮沸,金棟奮力前衝,不久聽到錘砧的叮當聲,看見鐵匠鋪爐火的紅光和飛濺的金星,自覺身體就是呼呼作響的火爐。
店裏,白龍生準備卸下門板,一個人影突然撞進來,嚇他一跳。
“你來做什麼,這麼早……”
“老子想來就來,要你管。”
“我是說這辰光還沒做生意,櫃上拿不出錢的。”
“啪”的一聲脆響,緊接著又一聲,金棟左右開弓,“好你個櫃上!我要你知道誰是櫃上,你個狗奴才,狗娘養的,要你告訴我有錢沒錢,賤人,你算個什麼東西……”
門板關著,店內昏暗無光,二人一步步退向更深的暗影。金棟從牙縫裏嘶吼:“跪下,給老子跪下!聽見沒有?”
“做什麼?”白龍生腮幫子微微抽搐。
“我叫你跪,你敢不跪!”
“不,我不。”
腦袋裏轟然閃過白熾光焰,瞬間的死寂,沒有一絲聲音,像是在等待什麼,等待什麼呢?鐵砧再次響起來,叮叮當當格外響亮、急促。金棟感覺白龍生在自己手上掙紮,兩條腿胡蹬亂踹,身子在死命地往上躥,一蹦一蹦,而他力大無比,雙手像鐵鉗,以勢不可擋的力量把一切反抗壓下去壓下去壓下去,發泄和毀滅的快感使他興致高昂,麵帶笑意。最終一切平息了,鐵砧還在敲著,節奏未變。
白龍生躺在櫃台前,脖子難看地扭曲著,櫃台被頂得移了位。摔碎一隻煤油瓶,黑色的煤油緩緩漫開,氣味濃烈。金棟喘息著,煤油味讓他難以忍受,下意識拉開店門。雨滴飄飛打濕麵頰。對麵點心店裏有人在說話,吃東西。猛然間他清醒過來,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黑寶從城裏的錢莊回來,發現店門仍然關著十分詫異。店裏不見龍生,有煤油味,地上有碎玻璃閃亮。她想不出發生了什麼,匆匆收拾,開門做生意要緊。
一整天龍生沒有出現,問到的人都模棱兩口,好像見到了,不,好像沒見到。晚飯隻有黑寶和榮才在家,吃到一半黑寶忽然放下碗:“這個鬼人,跑到什麼地方去了,要我去哪裏找你呀!”
榮才悶頭扒飯,內心泛起笑意。
幾天下來黑寶的臉黃了,眼圈發青,失神地坐在店裏,念叨出聲:“怎麼會,怎麼會……”身後似有動靜,猛回頭,一隻花貓從房梁躥下,拱背齜牙,用無色眼珠瞪視。淚水湧出,“龍生,龍生,你在哪裏喲,快回來吧……”
壇裏的黃酒已下去一半,金棟搖頭晃腦,舌頭發粘:“喝酒呀,做什麼不喝?”
坐在桌旁的榮才眼皮幾乎合上,但不敢說想去睡覺的話,隻是在心裏期盼著姐姐快回來。
“嘿,呆子,愣什麼,我要你陪我喝酒。”
榮才小心地端起麵前的杯子抿了抿,金棟順手托住弟弟的肘腕一抬,杯裏的酒潑灑到榮才臉上。金棟縱聲大笑,胸中湧動著渾渾噩噩的激情。
“兄弟,我要教你怎樣做男人,曉得嗎,你哪裏像個男人。”說著伸出手去端酒杯,卻端空了,幹脆去端酒壇。
榮才被迫將滿杯的黃酒灌進口中,不久發覺牆壁和屋頂在波動起伏。
“看,看哪!房子怎麼動了?!”聲音混合著惶恐和驚喜。
“傻瓜,把這杯喝下去,保你變神仙。”
榮才的臉很快變成豬肝,再次變色,發出熠熠青光,“哇”地吐了。金棟滿意之極,摟住弟弟的脖子不放手,“聽著,聽仔細,有件事世上沒有一個人曉得,隻告訴你。想不想知道?”
“我、我難受,想去睡。”
“那個混賬不會回來了。”
“誰?”
“還有誰,白龍生。”
榮才心中一顫,“他怎樣了,去了哪裏?”
“你不是要去睡嘛,去睡,怎麼不去。”金棟哧哧笑。幾天來秘密像一隻黃鼠狼躡著腳在心上徘徊,此刻酒精發揮作用,促使他懷著惡作劇的心情講出殺人滅跡的故事。榮才聽著,心裏沒有一絲害怕,甚至都不感到吃驚,一切都順理成章。原來如此,原來他是死了,在河塘的淤泥裏正慢慢腐爛。他忘記了醉酒的難受,身子發熱,麵頰通紅。
金棟醉得更加厲害,眯著眼睛竭力想看穿眼前的迷霧,“怎麼樣,你哥哥厲害不厲害,為薛家除害,你歡喜不歡喜?”榮才輕輕點頭。“哈,我就知道你……萬萬不要說出去,不然我就完蛋了。”金棟不忘叮囑。
那夜榮才睡得很沉,鼾聲大作。黑寶湊近查看,聞到酒氣,早上得知是金棟逼弟弟喝酒沒有說什麼。後悔折磨著她,為什麼不讓龍生知道自己的感情呢。龍生收拾貨架、搬東西的情景不斷出現,形象鮮明,她覺得他還會回來。除此之外的一切似乎離她很遙遠。直到縣警所的警察破門而入,從床上抓走金棟。
黑寶揪住兄弟的衣袖,隨即撲倒抱住大腿,“做什麼,他做了什麼,幹嗎要抓他?!”
警察抬腳把她踹倒在地,拽著金棟出門。一路熙攘喧囂,黑寶昏頭昏腦追隨到鎮外的河塘。白龍生的屍體被打撈上來,嘴巴張開,牙齒向外突出,尖簇簇的鼻子缺了一半,黑寶暈了過去,被人抬回家。
醒來時隻見榮才坐在床邊,臉色像紙一樣白,俯身湊近,“姐,姐……不要難過,還有我,我在呀。”
黑寶昏沉失神。
“……剩下我和你,這樣子不好嗎,你難道不願意?我的話你聽到沒有,聽見了嗎?”
黑寶終於有了反應,緩緩咧開嘴,從無底黑洞中發出鬼魅般的嗚咽。榮才嚇得呆住,忽然大聲哭喊:“不怪我,是他,都是他,我想他死,他死了才好!”
哭聲停止,黑寶嘴唇翕動:“你?是你報的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