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中篇小說 女人黑寶(萬方)(3 / 3)

來人頭頂黑色氈帽,岔開雙腳走路,兩肩隨步履大幅搖晃,越來越近。黑寶目不轉睛地望著,似遭雷擊。人邁進店門,摘下帽子,兩條刷子般的眉毛壓住眼睛,嗓音如砂紙,“姐姐,還認得我嗎?”

眼淚湧出,模糊了黑寶的視線。

傍晚榮才回家,那一刻黑寶全身的血停止流動,身體僵直。兩兄弟麵麵相覷,墳墓般的死寂似乎沒有盡頭。想不到是金棟嗬嗬一笑,“老弟,好久不見,活得不錯呀。”

榮才的臉由紅變白再變紅:“你、你怎麼來了?”

“回家,人都有家嘛。”

幾天來金棟吃了睡睡了吃,像是度過漫長而苦難的日子隻圖靜養。黑寶幾次躡手躡腳走到床前看他,不由回想那個攤手攤腳呼呼大睡的男孩兒,胸口酸脹。晚上金棟斜靠床頭抽煙,她端來酒釀撲蛋,是她盡力維持的南方飲食,看著金棟呼嚕嚕幾口吃光,感到一絲心安。

白天學校裏書聲琅琅,榮才背著手在課堂上踱步,目光瞟向窗外,忽然看到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此時金棟也看到他,窘迫而陰鬱的盯視讓榮才的心不由打了個寒戰。

“他回來幹什麼,到底想怎麼樣,這個樣子你受得了我可受不了!”回到家榮才對黑寶發急,“你去問他,為什麼一直不問,你怕什麼?”

“你心裏明白。”黑寶咬牙回應。

榮才怔了一下,咧嘴苦笑,“明白了,這麼說我的命就交給他了。”

“什麼命不命,鬼話。”

“我說的是鬼話嗎?是嗎!”榮才向黑寶逼近,臉對著臉,“今天他去了學校,他恨我,他沒安好心!”額上的青筋跳動。黑寶伸出手想安撫弟弟,“不會的,他不會……”手被榮才“啪”地打開。

“鬼話,你說的才是鬼話!”扭身離去。

金棟懶懶地斜靠在椅子裏,望著門外發呆。

“今天做什麼,不出去嗎?”黑寶小心地問,金棟以飽嗝回答。“榮才說在學校裏看到你,他沒有看錯人吧。”

金棟持續地盯住空中一點,忽然眯起眼睛似發現了什麼,卻什麼也沒有。也許他發現的東西在自己腦子裏。

“你在看什麼呀,金棟,”微微心焦,“我在跟你說話,你聽見沒有?”

“我不聾。”

黑寶隻得硬著頭皮發問:“你有沒有什麼打算,還要走嗎?”這時金棟緩緩扭過臉,“往哪走?你告訴我上哪兒去我就走。”

“我沒有要你走,我是怕……怕你還要走。”

金棟斜睨著黑寶,“放心,要走我會告訴你的。”

“看你這些天好累,一直想問,你現在在做些什麼?”

“我嘛,開包子鋪,賣人肉包子。”被自己的話逗樂,“噗”地一笑。

黑寶什麼話也不說了,隻默默看著他。金棟被盯得發毛,突然冒火:“那你想我幹什麼!告訴你,監獄的看守被我殺了三個,一路上又殺了五個人,聽清楚啦!”

如同挨了一刀,黑寶臉色灰白,腿發軟,用手扶住桌角以支撐身體,嘴唇哆嗦著再也說不出什麼,緩緩轉身欲走。

“等等,”金棟叫住她,“有件事我也一直想問,”喘了口氣,“新兒是誰,是不是我兒子?”

要來的終究會來,絕躲不過。突然間黑寶有了勇氣,挺直腰板,目光灼灼:“說什麼瘋話,你是發神經!朱芝花把孩子帶走,天知道去了什麼地方。幹嗎來問我,你該去找那個婊子,找她要人!”

金棟瞟著黑寶,眼神似笑非笑,“急什麼嘛,跟你說,隻要是我想做的事死也要做。”

“你要做什麼?”得不到回答,黑寶心一橫,“你聽著,我告訴你新兒他爸是誰,就是被你害死的人。”

“白龍生?”一口唾沫啐到地上,“騙鬼。”

“我說的句句是實,若說謊不得好死,身子喂蛆,骨頭讓野狗叼去。”眼淚要命地湧上來,蒙住視線,喉嚨被涕淚堵住,“金棟,金棟啊,你害了我一回還不夠,還要怎麼害我?我求你了……”

“誰要害你,你說出人來我立時三刻弄死他,你兄弟我絕不含糊。”怦怦捶胸。

“娘生了你,今生今世我是你的姐你是我兄弟。新兒是我的兒子,我向天發誓!求求你饒了我、饒過我們,成不成,求你了……”

“求求求,求個屌!”金棟手上的骨節捏得嘎巴嘎巴響。黑寶的眼淚滴到地上。時間一分分流逝,金棟的心一點點軟下來,感覺有些氣短,倏地從椅子裏站起身,說:“信不信由你,沒有人要害你。”丟下這句話徑自走出門去。

進入七月,白天烈日炎炎,太陽沉入地平線後氣溫下降,不時吹過小陣的清風,團團蚊蟲在暮色中飄移。黑寶燒好一大鍋開水讓家人洗澡。水缸裏泡著西瓜,新兒拿來切菜刀,刀尖剛一觸碰瓜皮瓜就“哢嚓”裂開。好瓜。

白天店裏家裏的事永遠做不完。臨睡時黑寶坐在燈下,對著搖曳的光亮默默禱念:老天爺,求你保佑,讓日子就這麼過下去吧。一天天心中漸漸升起希望。然而她有所不知,人與人之間的巨大差異超出她所能想象。

發生事情的那日天空陰雲密布,傍晚時分滾過隆隆雷聲,隨即黃豆大的雨點劈啪砸下。黑寶準備關店門,瓢潑大雨中一個人影飄搖移近。邁進門來的宋大頭渾身濕透。

“你來幹什麼,這麼大的雨。”黑寶驚詫地問。宋大頭一反常態不吭聲,抬手抹去臉上的雨水,腳下已汪起一攤。不祥預感油然而生,“怎麼了,出了什麼事?你倒是說話呀!”

宛如投擲匕首,宋大頭口中吐出的話字字刺中黑寶。金棟對喜子下手,強暴了她。他要跟那兔崽子算賬,那畜生就要小命不保!說話時臉色鐵青、雙目噴火,是黑寶從未見過的樣子,點點吐沫隨著肮髒的咒罵濺到她眼裏。

“跟你說,別怪我宋大頭,我饒不了他!你那兄弟,他是狗娘養的,聽見沒有,狗娘養的!”一跺腳,丟下目瞪口呆的黑寶返身衝入雨中。

雨變得淅淅瀝瀝,逐漸停歇,偶有閃電刺破暗夜,刹那間映出水汪汪的澤國。道路化為泥潭,黑寶的腳踩在泥濘裏,一步一滑,滑倒後手腳並用爬起來,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她要救人,她必須去,隻有這樣做,沒有別的法子。

做出決定之前黑寶整晚在無以名狀的惶恐中掙紮,幾乎忘了身在何處。榮才感覺異常,問她怎麼了,問了兩聲她才回過神,直勾勾望著弟弟,“我、我的命怎麼這苦哇……”在榮才的再三追問下她說出宋大頭找她的事,但立即後悔,緊攥榮才的手,“這事你不要去管,萬萬不要……”

一聲冷笑,榮才語出驚人,“這事我早知道。”

“誰?誰跟你說的?”黑寶目光錯愕。

“你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你還不明白嗎?你以為他這麼幹是為了什麼?是要報複我,要給我好看。他幹完了就來找我了,說的話難聽極了,不堪入耳,他哪裏是人,就是個畜生……”

這下黑寶全明白了,隻奇怪怎麼沒有覺察,恨死了自己。“榮才,那你想要怎樣?”

“我?你問我嗎?”冷笑出聲,渾身發散出陰鬱氣息,“我看你是問錯了人。你該去問宋大頭,他想怎麼辦。問他才對。”

宋大頭開門看到一個泥人。“撲通”一聲人已矮了半截,跪倒在腳下。

“老宋,宋大頭,我黑寶從來沒求過你,這回求你,金棟造的孽我來還,我還給你,行不行,行不行?!”仰起的臉上沾著泥漿,眼睛在黑暗中發光。

宋大頭呆愣,不知所措。再一瞬間下身已鼓脹而起,血脈賁張,一彎身扛起女人撂到床上。黑寶架起雙肘拚命抵抗,提出最終要求:宋大頭必須離開此地,帶走喜子,走得遠遠的,今生今世不讓她家的人再見到,答應了才行。宋大頭停頓兩秒,心想:走?走哪兒去……隨即拋開一切:“成,聽你的,我走。”一股酸腐的汗味衝進鼻子,黑寶憋著氣,一口口吞咽下惡心的感覺,後悔已晚。

事實證明了她的預感,宋大頭果然沒有走,不過也沒有來找金棟算賬。在街上遇到,他臉上泛著色迷迷的油光,朝黑寶湊近,“躲什麼,別躲了,你再不理我我可要找上門了。”

黑寶則咬牙回敬,“你敢,不要臉的騙子。”

“你看我敢不敢,我今晚就去,你等著。”拋來的眼神令人作嘔。

接下來要發生什麼呢?黑寶直挺挺躺在床上,雙手合胸,徹夜戒備著,到天光微明時眼球深陷眼眶,難以轉動,嘴唇翕動吐出微弱氣息:“聽天由命,聽天由命吧……”人一點點昏死過去,沉入睡眠。

幾天內沒有事情發生,夜間夢魘頻頻。而災禍正在醞釀之中,成熟的速度難以捉摸。

那天新兒去找喜子,推門推不開,喊了幾聲沒人答應,卻聽到屋裏有竊竊低語,疑心驅使他偷偷躲到牆角守候。門終於開了,一個男人衣冠不整地從屋裏走出來,新兒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雙手抱頭坐到地上。世界脫光了衣服,那樣醜陋,他恨不得眼瞎才好。

當晚月光極明亮,金棟站在院子裏,從盆裏掬起清水嘩啦嘩啦潑向赤裸的上身,如拋撒片片銀輝,嘴裏嚶嚶哼著小調;偶一扭頭看到新兒站在身後,瞪視的眼睛反射出兩個月亮。

“媽的,嚇死個人。”說著扯開褲帶,黑布褲滑落腳踝堆成一團,動手撩洗下身,一麵笑道:“有什麼好看的,這玩意兒你也有。要不咱爺倆比比,過來呀,它不咬人……”

隔牆,黑寶聽到金棟爆出哏哏怪笑,似有惡作劇發生。不等她有所反應就聽見新兒正在變聲的公鴨嗓音,“我看見了,看見你了!”語調激烈,“你在喜子屋裏,你跟她幹了什麼?”

笑聲戛然而止。黑寶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兒。寂靜如無底深淵,不知下一聲霹靂會打到誰的頭上。然而霹靂卻沒有打下來,打破寂靜的是金棟粗糲的聲音:“給我聽著,小子,不該你管的事少管。”之後除了潑水聲再沒有其他聲音。

那一夜在薛家有三次談話,時間短暫。

“新兒,你睡了嗎?娘想和你說兩句話。”黑寶來到新兒床前,“剛才你在院子裏說話我聽見了。我的兒,娘不是要說你,娘是怕你犯糊塗。你才多大,還小呐,那樣的事和你有什麼相幹。聽我一句話,不要理他們,你有娘,什麼事情娘都會替你想周全,隻等你再長大些,好不好?你說好不好?你答應我一聲,聽到沒有,不要去管你舅……”

新兒倏地扭過頭,充血的眼睛通紅發亮,“他就該死,他怎麼不死。可惡!你為什麼要留他,是你!都怪你!”

黑寶呆望新兒,那張臉因盛怒和怨恨而變形,令她懼怕,令她忽然開口:“新兒,有件事你不知道,你聽我說……”

新兒直愣愣瞪著她,似乎在等待。然而黑寶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被自己要說的話嚇住了。談話突兀地中斷。

接著是黑寶和榮才的談話。黑寶把聲音壓得低低的,用微顫的氣聲說:“他恨他,你不知道,他恨死他。他那樣子真嚇人。可他哪裏知道金棟是什麼人,那是他親生的父親呀。我想告訴他,可又……榮才,我要不要說,該不該說,隻要你一句話,我聽你的。”

榮才靠在椅子上,雙臂交叉抱胸,腦袋微微搖晃,“有意思,真有意思,你說怪不怪,人怎麼這樣善變。是你說的死也不讓他知道,盯著我這個惡人,生怕我說出去,這會兒說變就變了。”

“我沒有法子,實在是沒法子了……”

“沒什麼,都隨你。新兒是你的心肝肉,心尖子,你想他認金棟這個父親,我能說不行嗎。”

“你不讓我說?”

“我是這麼說的嗎,你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

“你沒有見新兒的樣子,兩隻眼血紅,像要吃人,我真怕他……”

“他能做什麼,可笑。”

黑寶眼裏湧出熱辣辣的淚水,“要是我死了你們就都好了,我沒什麼舍不得的,我情願把這條命拿出來……”

“誰要你的命,要它做什麼。”

黑寶被噎住,竭力張大嘴喘息,五官因無法抑製的啜泣而扭歪。榮才看著她沉吟,最後清了清喉嚨,“成了,你也不要哭了,讓我想想,我去和新兒說,想法子勸勸他。”

最後一次談話是在夜深人靜的黑暗中進行的。

榮才推開新兒的屋門,進來後把門輕輕掩上。床上的人形難以覺察地動了動。

“新兒,是我。”沒有回應,“我知道你沒睡,你怎麼會睡得著呢。我也睡不著,跟你一樣。”依然沒有動靜,卻不知從哪兒傳來一種低沉而起伏的聲響,“聽,能聽見嗎,你聽到沒有,有人在呼呼大睡呢。隻有他能睡得著,知道因為什麼?因為他沒長人心,他哪裏是人,就像個畜生。”床上的人挪動身子坐起來,榮才辨認出一雙眼睛在黑暗中隱隱發亮,“這些話你娘不會和你說,她什麼都不想讓你知道,你作傻子最好。依我看你不小了,想作傻子也難。你自己說想作傻子還是……”

“我不是傻子。”

“我也覺得你不是,你應該算是個男人了。男人才會為女人心痛。新兒,我不想瞞你,心痛的不是你一個人,還有我。誰受得了那樣的事,金棟對喜子幹的事……”

“他幹了什麼,你說,告訴我!”新兒覺得自己就要爆炸了。

縣城匍匐在明亮的平原上,所有房屋和道路被月光分割成銀白和黑漆漆兩部分。一隻野狗拖著黑色的影子在街市遊蕩。不久雲上來了,慢慢壓占天空,月亮被雲層吞沒之後再也沒有出現。灰色黎明悄悄降臨。

黑寶起身,為消除昏沉的感覺舀冷水洗臉,準備淘米煮飯,一抬眼看到地上的斧頭,斑斑點點黑色印記形成小徑,通往金棟的房門。是什麼?

房門大敞四開,晨風微微掀動門簾。金棟平展展躺在床上,雙眼驚愕瞪視屋頂,嘴巴微張,似有話要說,而腦袋與身體幾乎斷開。床下大攤黏稠的黑血已凝固,卻又在繼續漫延,漫上腳麵漫上牆壁漫至天地間。

3

時間無情,又十幾年過去。某一災年宋大頭被洪水卷走,時年四十四歲。女兒喜子跟了個吞鐵球吞寶劍的師傅,四方賣藝,成為師娘。近來第一次肌膚相親的男人幾次出現在夢境裏,自己的身子幾乎被他砸爛,醒來感覺悵惘不安,想想也許是一個徒弟和他長得有幾分相像。省女子師範學校的校長姓薛,妻子姓趙,是當年懷揣著從母親櫃子裏偷出的錢、跟隨薛先生私奔的趙小姐。夫妻二人生有一兒一女,兒子已十歲多,女兒還在咿呀學語,由頭發花白、後背微駝的姑姑整天抱在手上,隻有喂飯時才放下。夜裏把小小的身子攬在懷中,滿是皺紋的嘴向裏緊縮,親一親那花瓣般的臉蛋,黑寶可以安然入睡。至於那個用斧子砍下人頭的逃犯,沒人知道他在何處,成了何人,抑或已不在人世。

此時舊中國接近分崩瓦解,人人在為怎樣活著憂慮。暴雨過後屋頂漏了,黑寶把臉盆放在漏雨的地方,雨滴噗噠蹼噠作響。她抱起剛剛睡醒的孩子走到門口,抬眼望去,寂靜無聲的烏雲散裂了,露出深淵般的藍天。

原刊責編 韓新枝 本刊責編 郭蓓

責編稿簽:《女人黑寶》是有雷霆和閃電的小說。兩代人強烈的愛恨糾紛,人性中畸形的依戀和砥磨,幾欲撕裂人心。它的情感飽滿而隱忍,像一條暗流洶湧的河。小說宛若三幕話劇,極富張力的情節追光燈般照射出人性極致的種種可能。善的最博大和惡的最幽暗,在這部小說裏,你都能體味得到。

好在,這個人間還有黑寶。黑寶是獻上祭台的羔羊,是被命運錘打的鐵砧,是善良悲苦的地母,是使這個世界延續下去的支柱。即便人生是一個殘酷的牢籠,雷聲與閃電過後,透過黑寶佝僂的背影,人們依然還能看到那平靜湛藍的一角天空吧。